为什么要写干露露?
出发前,我跟同行大体相似:关注每时每刻变动中的、吐故纳新的现实存在。也是在关注着时间。
众所周知,当下的北京时间浓度惊人。这个故事里一位当事人说:这两年,好像把20年浓缩着过完了。变,已经成为时代的整体特征,人们从没像现在这样处在如此急速的、大规模的、不得不的应变之中。
创造影响力、吸引注意力,以便……活下去。这是媒体今日的生存律令(干露露一家也提到生存),大家似乎别无选择——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沉思并写点儿什么。区别只在于:你有多沉滞,你的内心就有多挣扎。
时隔两年,翻回那一页的新鲜热辣,再一路跟随主人公顽强的进行中的新鲜热辣,终于在时间的小魔术里发现了一些值得哀悼的东西:假的征婚、假的表演、假唱、假摔、假的情感,掺了假的身体和容颜,还有,真假难辨的人心。这一切,都指向那个让全世界心领神会的词语Made in China。谁制造了它们?我无法断定——碎片般的回溯将每一股欲望串起,人与人最终表现为:不谋而合。
70多年前,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讲论尼采时说:这是人类的一个奇怪时代,几十年来我们就在其中漂浮;在这个时代里,人们不再有时间问人是谁。这一回合,我们问了:干露露是谁?她跟外部世界是怎样的关系?
我是唯一到达干露露家乡的记者。我所在的《南方人物周刊》也是为数不多的将她作为一个人来打量而不是当作一件娱乐产品来消费的媒体。不仅如此,我们也问了自己,问了每一个通过鼠标、钱或别的形式卷入这个故事的人:你是谁?
在玛雅预言没有应验的世界末日到来之前,老师问一群孩子:有一艘诺亚方舟,可以拯救一部分人,你选择让谁登船?回答五花八门,除了体格、智慧、对人类的贡献,遗传基因的优劣都被孩子们提及。只有一个孩子说:政界、商界、文化界精英,带上一些;科学家、厨师、司机,带上一些;乞丐、流浪汉、作恶的、撒谎的,各种各样我都带上一些,因为人类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这才是自然。孩子说出了古希腊人的“混沌”,说出了哲学家那里的“存在者整体”。
我们以存在者的整体结成蛛网般的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彼此之间有力的发生。这个力,在社会学意义上,是每个人的方向、欲望、梦想,它们相互作用着,产生合力,造就一个共享互通的世界。
金钱、名利、成功、喧哗,镶着时代金边的欲望大规模占领了今天的人心。它们连成一片海洋,成为最强盛的一股合力。在干露露的故事里,我试图解析这些力,在展示闹剧的同时,领你进入悲剧的剧场。揭示干露露们的困境,便是提示我们每一个人的困境。
一种普遍沮丧的情绪:我们知道有些什么不对了,一些可疑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在周围游来荡去,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继续抱紧还是放下些什么。我们没法停下来。缓慢和沉思,是这个时代的奢侈品。
100多年前,尼采预言了“超人”的存在;70多年前,海德格尔预言了“一个超越以往的新人类”。今天,看看以鼠标为手、以屏幕为重要器官的世界,我们相信,新人类已经诞生。如何安放自己、与世界相处,并获得快乐、幸福和美,仍然是变中之常。
充当这个时代的记录者是颇有些苦涩的。在见证了那些失德失信失美之后,我正在学习宽慰自己。如手机里这帧摄于故事发生地之一的寻常景致:街边的李树开花了,大簇大簇的白花堆在枝头,哎,是春天来了。在这世上,终有些东西,如四季轮回冬雪春雨,常在,而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