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直有关部门跑得差不多了,他同周书记招呼一声,到各乡去跑一圈。他带着小顾,第一站就到了银盘岭乡。去的时候,正逢乡里召开全乡村组干部会。乡党委书记陈世喜和乡长熊其烈都在主席台上。乡里秘书上去耳语一阵,主持会议的陈世喜下来了,同他热情地握手。陈世喜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关隐达就说:“很年轻嘛,不错,不错。”
陈世喜说:“我们抓紧开个半天会,只讲一个事,冬季计划生育突击月。原来按县里统一要求发动过一次的,但效果没达到,只好补半天火。现在下面事太多了,又是冬种、冬造、冬修,又是计划生育,又是催上交。乡里干部个个焦头烂额,村里干部怨气也大。正好关书记来了,请你给我们村组干部做做指示。”
关隐达说:“我就不讲了吧,别打乱了你们的部署。”
陈世喜说:“还是请你讲讲。什么部署不部署?说了你要批评。我们事一多起来,说开会就开会,来不及过多考虑。所以开会多半是急就章。”
关隐达便答应说说。陈世喜带了关隐达走向主席台。熊其烈还在讲话,关隐达就同陈世喜坐在那里。熊其烈可能快五十岁了,讲话的底气很足,很压台。一看这架势,就是个风风火火的人。
熊其烈一讲完,陈世喜就接过话筒,说:“同志们,今天机会很好,正好县委副书记关隐达同志来我乡检查指导工作。下面,让我们以热热的掌声,欢迎关书记给我们作重要讲话!”
顿时掌声如雷。熊关二人还未见过面,听陈世喜这么一介绍,熊其烈才偏过头,往这边打招呼。关隐达就笑容满面,伸过手来同他握了一下。
关隐达便做了一个简短讲话。大意是说,银盘岭乡党委、政府班子是有战斗力的,过来一段工作是有成效的,县委对此是满意的,并坚决支持乡里的工作。基层村组干部工作是辛苦的,我代表县委表示慰问。计划生育任务是死任务,只能超额完成,不能留尾巴。要严肃处理少数扰乱计划生育工作的横人、蛮人、恶人。方法要注意,措施要严厉。我跟大家交个底,凡是牵涉到计划生育的上访,我们一律作为特殊情况处理,坚决保护基层干部从事“计生”工作的积极性。
他的这番话,实际上是给熊其烈暗送秋波。他希望熊其烈能理解他,原谅他。前几天他在电话里不好说什么,但见面之后情形又不同一些。
散会后,他估计乡里会给他单独安排中饭的,就专门同陈熊二位说:“中午就同村组干部一块吃饭。”
陈世喜说:“那怎么可以呢?乡里开会都是钵子饭,大锅菜。那不行,那不行。”
关隐达说:“我是很随便的人,今后我们打交道多了,你们就知道了。不要再专门搞什么,同大家一块吃点就是了。再说,村组干部都在这里,我不同他们一块吃饭,影响也不好嘛。”
关隐达说得这么入情入理,陈熊二位也不坚持了。几个人在陈世喜房间里闲话一会儿,就开餐了。参加会议的有一百多人,乡里也没那么多的桌椅,饭菜便都放在礼堂外面的坪里。大家就十个人围一圈,蹲在地上吃。关隐达觉得这也蛮有意思的,只是这几年他有些发福了,蹲下来肚子感觉吃力。
小顾说:“像野餐,蛮有情趣哩。”
陈世喜就笑了,说:“小顾才参加工作吧。外国人都希望我们还在原始社会,他们好来搞民俗旅游。”
小顾不好意思了,脸红了一下。陈世喜意思是说小顾刚出学校门,还很浪漫。
下午乡里安排汇报。汇报多半是形式,听过之后谈几点意见就算了事了。关隐达谈意见的时候,提到了那个女人到黎园宾馆撒泼的事,说:“我也是情急之中,只想早点支走她,免得她在地委宋书记面前出我们县里的丑,也就没想那么多。没想到她是这么一个人。这也是一个教训。还让老熊受委屈了。对不起啊!”
熊其烈倒是个直爽人,听关书记这么一讲,倒难为情了,说:“关书记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们在下面干的,图什么呢?只图领导能理解我们。说钱我们有几个钱?说当官我这人也就这个样了。当时她说是你关书记亲戚,一下还把我搞蒙了哩。我的确也有火,说你就是中央谁的亲戚,我也要把你阉了。费了点口舌,还是把她说服了。说到人哪,你关书记莫怪我粗鲁。有些人是服粗不服细,你把他当个人,他就把你当个鸟;你把他当个鸟,他反把你当个人。”
关隐达觉得这话还真是那么回事。他想起了自己以往工作中碰到过的许多人,心中很有感慨。但这句话事关同群众的感情问题,他不好过分赞赏,只含混道:“也有一定道理。”
晚饭搞得丰盛些。现在跟前几年不同了,下到基层吃几顿饭,谁也不以为是什么事了。你在这事上太认真了,反而叫人接受不了。再说,这里经济条件不太好,搞一顿饭,就是搞红天了,也只花得了那么多钱。
乡里在家的四位领导都出来陪。席间,陈世喜说:“条件太差了,酒也不好,但还是要请关书记尽兴。”
关隐达说:“我喝酒不过三杯。你们各位尽兴吧,我主要同大家多说说话。”
熊其烈笑了起来,说:“讲说话,我们酒桌上没有几句文雅话。你领导在场,我们又不好放肆了。那不只有同你多喝几杯酒?”
关隐达说:“老熊你真有意思,粗话你怕我没听到过?现在哪里不一样?”
于是,推推让让的,四位陪客一人敬了关隐达一杯。关隐达再倒了一杯,说:“这一杯我留着最后同你们干,你们再别勉强我了,不然就是害我了。”
他们自己几个人又开始互相敬酒。喝一阵子,大家脸也红了,嗓门也粗了。熊其烈就说:“按老规矩,每人讲个笑话,讲不出的,讲了大家不笑的,就罚酒一杯。不准讲旧的。”
“关书记、小顾、师级干部(指司机)就免了。”陈世喜说着又朝关书记玩笑道,“这是我们这里的酒文化,酒文化。”
先轮到一位副书记,说:“我不会讲笑话,说句顺口溜吧,刚捡了别人的。有个工厂,工人发不出工资,领导却照样坐高级轿车。工人有意见,就编了几句顺口溜:工人拼命干,赚了一百万。买个乌龟壳,坐个王八蛋。”
大家哄堂大笑。熊其烈却说:“这个不新鲜了,流行几年了,你才听到?该罚。”
这位副书记说,你们刚才都笑了,算过关了吧。众人不依,他只得干了一杯。
一位副乡长讲了一个笑话,说一个老干部去做按摩的故事。大家一听,笑出了眼泪水。可陈世喜还是说:“这笑话你什么时候讲出来都好笑,好就好在艺术性还真不错。但这也是老掉牙的了。不行不行。”
这位副乡长也只好喝了一杯酒。轮到陈世喜了,他说:“我也不会说笑话。我听了这么一个笑话,向大家汇报一下。有一回,一位领导出差,同车的有一位经理、一位公关小姐,再加司机。一路无聊,那位领导说,大家说说笑话吧。我先说几句,你们各位都按我这个格式来说。都要说自己的事。他便说了:钢笔尖尖,章子圆圆,我签过的字千千万,发过的文万万千。有过用吗?鸟!接下来经理说了:筷子尖尖,酒杯圆圆,我吃过的饭千千万,喝过的酒万万千。掏过钱吗?鸟!司机想自己是开车的,就急中生智,说,车头尖尖,车轮圆圆,我走过的路千千万,越过的桥万万千。出过事吗?鸟!大家都说了,公关小姐想了想,公关小姐胆子大,说,奶子尖尖,屁股圆圆,我玩的男人千千万,玩我的男人万万千,生过崽吗?鸟!”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关隐达却只是勉强笑一下,说:“不得了,不得了啊。现在顺口溜多,不是个简单事情,不可小视哩。”说过之后见场面有些冷下来了,忙又扬扬手笑道:“你们喝酒,喝酒啊。”
大家隐约感觉关隐达对段子不感兴趣,就不再说了。陈世喜看看大家,说:“看样子各位酒都差不多了吧。那就最后大团圆吧,关书记你看如何?”
关隐达说:“客随主便吧。”
于是大家站起来,碰了杯,一齐干了。
关隐达说到陈世喜办公室去打个电话。陈、熊二位就随了关隐达去办公室。办公费紧张,为了节省开支,电话是上了锁的。陈世喜就忙叫秘书来开电话。开了电话,各位就有回避的意思。关隐达一边拨号,一边招呼陈、熊二位:“坐吧坐吧。我是给周书记打个电话,怕家里有什么安排。”
陈、熊二位就坐了下来。挂通了,关隐达说:“喂,周书记吗?我隐达。对对。我现在在银盘岭。对对。听了他们的汇报,他们‘三冬’和‘计生’工作都抓得扎实。我还重点听了他们明年的工作思路,我体会很不错的,路子有创意,措施也到位。班子的劲头很足,特别是世喜同志和其烈同志,他们的干劲大得很哩。这几天家里没有什么新的安排吗?”
周书记在那边说:“年关了,县领导要分工走访一下有关厂矿、单位和驻地部队,拜个早年。我交代县委办在排日程,定下来叫办公室同你联系。”
关隐达说:“周书记,我的想法,看你怎么定。县城附近有关单位,我这一段也跑得差不多了,个别没到的,以后再说,反正方便。我想最近我集中时间跑一下各乡镇。有事要处理我赶回来,完了又下来。所以这次跑有关单位我是不是不参加算了?由你定吧。”
周书记想了一下,回过话来,说:“好吧,你就跑一下乡镇吧。情况了解全面一些,特别是明年的工作怎么办,一定要要求同志们早安排。过后我同向县长通一下气就是了。”
陈、熊二位刚才听见关隐达在周书记面前为他们美言,十分感激。但二位毕竟也是场面上走的人,并不马上把这种感激表现出来,只是熊其烈有些像受到老师表扬的小学生,稍稍显出手足无措的意思。关隐达看在眼里,心想这人也许是个很朴实的人。
关隐达明知只有陈、熊二位在场,但还是有意看看四周,显示出对两位的信任,这才说:“我不喜欢这个时候到那些单位去跑。年关了,人家给你个红包,不收吗,同志们有想法。收了吗,我又真不想收。我躲在一边,一来落个安静,二来也好与乡镇同志们认识一下。可能因为我自己是乡里出来的,就喜欢往乡里跑。”
关隐达说的是他的真心话。他到过的县几乎都是这样,一到年关,县领导去有关单位拜早年,象征性带点慰问品去,然后喝一顿,领个红包,打道回府。他猜想黎南县只怕也是这个风气,就想躲一躲。不然,到了那个场面,你就不好怎么办了。你不收吗?有人想收,你充正经就会得罪人。你想收了之后再上交吗?等于把一批人都出卖了,会招来更多人的怨恨。
熊其烈很敬佩关隐达,说:“各级领导都像关书记这样就好了。”
关隐达马上意识到了这话有些犯忌,就说:“其实讨厌这一套的领导是多数,只是凡事一成风气,就不是一两个人可以一下子扭转的。周书记和向县长多次同我谈到廉政建设问题,他们二位也是深表忧虑。对这个问题,共识还是有的嘛。”
顺着这个话题闲扯了一会儿,陈世喜问:“晚上怎么活动?”
关隐达说:“随便。”
陈、熊二位对视片刻,说是不是搓搓麻将?
关隐达说:“行。”
于是就在陈世喜办公室摆开了麻将桌。小顾说不会,司机说你们来你们来。于是关隐达,陈、熊二位,加上一位副书记,围了下来。
熊其烈问:“干的还是湿的?”
陈世喜就望望关隐达。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仍装糊涂,问:“什么干的湿的?”
陈世喜就笑道:“这是我们这里的麻坛行话。干的就是光玩,不表示什么,钻钻桌子,或者只搞精神胜利。湿的就是来点刺激。我们都是穷光蛋,也不来大的,三五块一盘吧。”
关隐达猜想别的领导下来,也许都是这么同他们玩的。不然他们不会这么无所顾忌。但他是从来不玩钱的,就说:“一桌两制吧。我陪你们搓,但我输赢不结账,你们结你们的。”
陈世喜说:“也行。这么搓麻将我还从来没搓过,说不定也好玩哩。”
玩到半路,关隐达又怕别人以为他小气,担心输钱,就自嘲道:“我智商不高,搓麻将从学会那天起就是这水平。要是玩刺激呢?就只有输的命。我想我花这钱请客还落个人情,不然双手送钱给你们,你们还说是自己赢的。”
关隐达说着,就单钓了一个九条,和了个七巧对。
陈世喜啧啧一声,道:“关书记还说哩,你水平高哩。”
关隐达谦虚道:“俗话说,呆子手红。不会打牌的手气好些。”
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们同派出所关系如何?”
陈世喜说:“很好,很好。都是弟兄们。”
陈世喜猜想,关隐达也许担心他们搓麻将来湿的,会被派出所抓住,影响不好。关隐达真的是这个意思,但点到就行了。点过之后,他反而又有意把这意思掩盖掉。说:“你们要支持派出所的工作。我明天还要到派出所去看望一下他们,再去金盘岭。”
这一桌两制毕竟让陈世喜他们有些拘束,熊其烈喝酒就有瞌睡,哈欠喧天。关隐达就说:“大家忙了一天,休息了怎么样?”
于是都说关书记辛苦了,休息吧。
陈世喜说:“关书记,不好意思。我们乡条件不行,招待所太差了。你就在我这里睡,小顾和司机我再安排。”
关隐达说:“我没那么多讲究,住招待所吧。”
熊其烈说:“关书记就听我们安排吧。招待所你住不得。这样吧,关书记干脆住我那里,我被子是昨天我老婆才换了走的。”
就这么说定了,关隐达住熊其烈房里,小顾住陈世喜房里,司机住另一位干部处。
熊其烈住的是个十来平方米的单间,除了床铺以外,只有一套办公桌椅和两张藤编沙发。关隐达有些挑床,半天睡不着。就想起陈、熊二位。陈世喜好像还有些城府,而熊其烈要直爽些。老熊怕也有五十岁了,一辈子在乡镇干,老婆还在农村。人好像也干练,但只能是个正乡级退休了。生活又这么艰苦,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是个好同志。想这人啊,总要随遇而安才是。自己当年不到三十岁就是县委副书记,这几年背了时,心里老憋着气,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