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8张志银砂滩摇滚音乐节”是我在江南挂职期间最刻骨铭心的一个生命片段。“十三村”庙会的成功,让我真正见识到了炒作的力量。过去,我在云梦市旅游局工作期间也策划过许多有影响的旅游节庆活动,但活动过后其炒作效应究竟有多大,无法获得真实的评估。因为云梦楼、湘君岛都是知名度很高的成熟景区,怎么可能分得清楚哪些游客是心仪云梦自发来的,哪些游客是受了活动的影响前来观光的呢?“十三村”庙会则不同,过去,江南从未有过团队光临,宾馆从未接过团队住宿,庙会过后,团队源源不断地来了,这就是最直观的效应。还有一个效应是潜在的。“庙会”让江南人民重新认识了旅游,也重新认识了我。在他们心目中,我获得了江南旅游“教父”的地位。这正是我所需要的。面对一无资金二无政策支持、景区基础设施又极不完善的困局,我更加坚定了通过炒作把江南的名声炒出去,把景区的人气炒起来的决心。
我决定玩个更大的。
天赐良机,隶属于省电视集团的968电台台庆,想找一个空旷的地方举办一届摇滚音乐节。得知这一信息后,我赶紧拉上景区的老总一道赶往省城进行游说。968的美女台长罗兰接待了我们。她也觉得银砂滩很适合做摇滚,但有两个致命的弱点让她举棋不定。一是离省城太远,票怎么卖得出去?二是场地太空旷,四面都敞,人随处可进,怎么收票?
我思索片刻,来不及和景区老总商量,当即做了三点承诺:“一、我想办法在云梦找一家票务总代理,包销一万张门票;二、景区负责为省城观众免费提供晚餐和沙滩帐篷,以吸引省城的观众;三、政府负责搭建舞台及围栏,将整个演出场地用钢架围起来,江南的警力不够就到云梦调武警,确保安全有序。”罗兰被我的真诚打动,有了意向,但没有拍板。她说,省台对968的这次活动非常重视,能否顺利落地江南,还要报请台长批准。
当时的省台台长虽已贵为省广电厅副厅长,但毫无官气,给人的感觉整个就一搞艺术的。为确保演出效果,他没有惊动江南官方,亲自到银砂滩来看了现场,连中饭都未吃就赶回了省城。他喜欢银砂滩的那种孤独与苍凉,这种内心世界的空灵与张志所要宣泄的情绪混合在一起,犹如天籁。他斟酌再三,最后敲定了银砂滩。
方案敲定以后,我又开始了无休止地向书记、市长、各位副市长们汇报。在整个汇报过程中,我提了举办此次活动的重大意义,提了安全保卫的重要性,还提了需要各职能部门配合做的工作,就是没提“请求政府拨点钱”的请求。我心里清楚,财政大部分的钱都花到工业园去了,那里是一个无底洞,堵眼都不够,哪里挤得出钱来支持旅游办节,提了也白提,所以干脆不提。不提也有不提的好处,凡政府开会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律,只要不涉及到“钱”和“编”,提交讨论的事情一般都能顺利通过,否则,够悬。因为“张志摇滚”既没涉及编,又没提“拨钱”,所以市长拍起板来很爽快:“还是那句话,安全第一。”
得到了书记、市长的首肯,我可以放开手脚干起来了。我连夜召集公安、建设、安检、文化、电力、卫生、旅游、公路、矿区办事处等单位或部门的一把手开协调会,为了让这些一把手们“买账”,我特意邀请常务副市长黎明参加。此次活动交给建设局的任务最重,他们不仅要承担舞台、安全围栏的搭建,还要负责演出散场以后的卫生清扫。建设局长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执行力强,对于交给他的任务没打半点折扣,照单全收。最不买账的是公安部门。我在给他们交代任务的时候反复强调,此次张志复出影响巨大,观众人数无法估量,安保工作任务艰巨,公安部门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做好预案,把各种困难都要估计足,如果警力不够,要及时向上级主管部门汇报,请求增援……
对于我的“指手画脚”,公安局长不以为然,阴阳怪气地说:“这样的活动算么子,过去比这规模大得多的活动就靠我们这两三百号人不也没出么哩事,还到云梦调么哩警力啰?我担心的不是人多了,而是没么哩观众,莫搞得到时候观众的人数比警察还少,兴师动众的……”
公安局长的轻敌,让我寝食难安。万一安保出了问题,不仅挂职白挂了,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但是我又拿他没办法,公安局长是由云梦市公安局任命的,副处级别比我这个正科级的市长助理还高,也难怪他的眼里没有我。迫于无奈,我只能利用食堂吃饭或晚上陪市委书记打乒乓球的机会给老柳上弦,让他亲自过问安保的事情。
张志的复出,不仅惊动了国内媒体,还引起了国外一家中文报纸的关注。报社总裁吉米先生利用来中国访问的机会来到了江南。闲谈中,他特别赏识我对汉字的研究,当场拍板为我开一个整版的专栏,向国际社会推介汉字文化。谈到投机处,他再次表态,免费拿四个整版推介江南的旅游资源,下次来江南观摩张志银砂滩摇滚音乐节的时候,给你们市委书记做个专访……后来,他果真兑现了他的承诺。7月28日演出那天,他亲自带着一个采访团,自驾着一台向日葵颜色的悍马从他在国内的公司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江南。市委柳书记有生以来第一次风风光光地接受了境外媒体的采访,四个整版的推介,让江南旅游从此名扬海外。
时间一天天地在向前逼近,从广州运来的灯光、音响设备整整装了两车。云梦的卖票会天天在步行街火爆造势,广播电台每天准点播出张志的怀旧歌曲意图唤起人们的回忆。电力部门临时架设了专线,公路部门抢通并拓宽了景区内的公路,建设部门加班加点地搭建舞台及围栏,景区紧急从武汉采购了五百顶帐篷,供远途的观众夜宿沙滩。罗台长在开幕前夜直奔现场指挥舞台灯光布景,凌晨1点打电话到省城从台里调拨强光灯,责令技术人员赶在天亮之前布置到位。更为惊险的是,离开幕仅仅五小时的时候,旅游局还在武汉临时按要求采购灰色的舞台地毯……
7月28日,天公作美,本应十分炎热的天气因台风的前沿接近我省而变得比较凉爽。从上午9点,观众开始向砂滩集结。由于公安部门的轻敌,警力集结太迟,待警员按照预案到达各自岗位时,局面已经失控。景区提供给长沙游客的晚餐大部分被现场的观众强行拿走,整整齐齐摆在砂滩上的500顶帐篷被偷走了三分之一,当地农民早早地来到现场,强行钻进观众区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矿区办事处对形势估计不足,街面上所有的餐馆、店铺凡是能吃的食物被抢购一空,到处是求购食物的人群,整个矿山街区被人流和车流堵得水泄不通,呈现一片乱象。
我坐着吉米的悍马陪他们一行从江南城里出发时还不到晚上6点,就是担心太晚了堵车,没想到我们出发还是太晚,车过工业园便开始堵上了。街上已经拦不到的士,一辆接一辆的摩托车流水线一样往砂滩运送观众。摩托车见缝就钻,让本就拥堵的交通变得更加不顺畅,更要命的是,到处看不到一个交警。我给公安局长打电话,无人接听,我估计此时他已焦头烂额。
就这样走一走停一停,车进桃矿已是晚上7点30分。街上堵得更严实,几个交警已累得背上没有一丝干的地方,无论怎么疏导,就是理不出头绪。我看见老柳和老萧的车都被堵在那里,眼看着8点钟直播演出就要开始,老萧如果不能准时赶到,谁来发表热情洋溢的致辞呢?我赶紧跳下车,抓住一个交警劈头盖脸就“骂”:“你们怎么疏导的交通?萧市长8点钟要讲话,现在还被堵在这里,误了事谁负责?”那个交警估计是个中队长,知道敢骂他们的肯定是县一级的领导,强忍着收起了平时的跋扈,耐心地解释:“没料到会来这么多车……”
“像这么大的活动,你们应该从上午10点开始就要对周边五公里范围内的车辆实行交通管制。你看路这么窄,还在双向通行,能不挤吗?”我狠狠地把那个交警训了一顿,让他想尽一切办法让老柳和老萧的车按时赶到演出现场。交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撕开一条道来,让我们的车缓缓向会场进发。到得会场一看,秩序已经大乱,守卡的民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看见熟人就一群群地往里放;钢架围栏失去了作用,围栏外的人源源不断地翻过围栏跑进观众区,现场面广,警力又少根本就顾不过来。加上张志坚决要求所有的观众必须站着,不得设立座椅,让本就混乱的观众区变得更加混乱。
我、老柳、还有老萧来到舞台后面的候场区,看见刺眼的红光之下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不时发出阵阵骇人的吼叫,非常恐怖。老柳已经乱了阵脚,生怕出事,让我把968电台台长叫过来。台长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安慰老柳说:“没事,演出一开始,观众的情绪就稳定下来了。”老柳还是急得不得了:“那就早点宣布开始吧!”罗兰点了点头,用对讲机通知所有的工作人员做好演出准备。在一片音乐的巨响中,老萧走上舞台开始致辞。观众们对于这种官样化的程序特别反感,老萧边致辞,观众们边起哄。好在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排一堆领导讲话,否则真会被观众砸台。打那以后,我吸取了教训,凡带大型演出的节庆活动一律不再安排领导致辞……
演出开始了,观众的情绪安定下来。首先出场热身的是摇滚乐手“猫”。在候场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女孩。她叼一支烟,闷闷的一言不发。上场以后,伴随着重金属的音乐,她开始从嗓子眼里歇斯底里地喊唱。现场八万观众中有六万是本地农民,很少有人能够听懂。当她唱到第五首的时候,观众开始一浪接一浪地喝倒彩。我担心她支持不住中途退场。其实对于这样的倒彩,她已经习以为常,她坚守在舞台之上,不论观众如何辱骂,仍然执著地用自己的方式发声。
我含着眼泪望着台上忘情地喊唱着的那个叫“猫”的女孩,听懂了她的摇滚。在这唯“钱”独尊、竞争残酷、缺乏幸福感的社会,除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式去尽情宣泄淤积在心头的孤单?
千呼万唤,张志出场了。现场像点燃了火药,气氛突然火爆。离舞台最近的观众发出海啸一般的吼声向台上涌去,后面的观众像潮水一般跟着前面的观众往前涌。罗兰大喊一声:“赶快搭人墙!”我早已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冲上舞台,同工作人员一道手拉手搭起人墙,将已经涌上台来的观众挡回了观众席。后来有记者问我,当时之所以有这么一个主动是不是为了炒作?我笑了笑:“恐惧都来不及呢,还有功夫想炒作?当时脑子里闪念的只有四个字,那就是:不能出事。”
演出进行了三个小时,终于平平安安地画上了句号,我顾不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和罗兰以及她台里的几员女将紧紧地拥抱。张志还有台长他们连夜回了省城,我、吉米、罗兰和景区老总则留在砂滩,一起去吃烧烤。夜深如水,风景如画,一片茫茫的银砂之上,孤独地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风在沙漠里走来走去,发出如埙一般空灵的声响。我们边吃烧烤边喝着啤酒,尽情地将所有的紧张全部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