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扑簌簌落在伞上,她漠然地看着他,眼神漆黑而冰冷。看到她身上湿透的白衣,越瑄皱眉,一手继续为她撑着伞,一手将自己膝上的棉毯披在她的肩上。
温暖的热气包围住她。
唇角冷冷一笑,她反手一扯,将那块棉毯扔进雨水的泥泞里!睨着他,她嘲弄地说:
“还要演戏吗?”
看着被雨水迅速濡湿的棉毯,越瑄沉默。
“很抱歉,我演累了。”她眼睛黑漆漆地盯着他,“麻烦你离开,这里是我先来的,我想要一个人清净。”
越瑄继续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伸出手,她雪白的面颊上尚有着残余的掌印,嘴唇依旧微微地肿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腹小心翼翼地轻触那片面颊的肌肤。
猛地避开他的手,她怒极反笑:
“够了!你不必假惺惺地做出这副模样!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不是吗?!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意图!我的各种心思,我努力想要去做的那些事情,你全都心知肚明!对不对?!”
身形晃动了一下,越瑄猛地一阵咳嗽,面色愈加苍白,雨水顺着伞边滴湿他的后背。她咬了咬牙,没有心软于他的病容,逼视着他,低喝说:
“回答我!”
苍白的手握紧伞柄。
为她遮住纷纷扬扬的雨丝,越瑄强自压抑住胸腔中的剧咳,眼底深黯地望着她,久久地,声音喑哑得仿佛从嗓中挤出来一般:
“……对,我知道你是谁。”
一道闪电划开夜空。
照亮叶婴那肌肤透明得近乎青白色的面庞和那双黑洞洞的眼眸,她的眼底骤然闪过一抹恨意,转瞬间,又变得异常漠然。
“很有趣吧,”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是凉凉的,又仿佛是漫不经心的,“看着我整天费尽心思地在你面前表演,就像一个小丑。”
唇角又浮出一个嘲弄的笑意。
“哦,不,你不是那么无聊的人。你只是在用我对付越璨。你对我表现得亲密,表现得似乎有意,只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会嫉妒,看他是否对我余情未了。可惜,我让你失望了。他早已不在意过去的一切,那只是年少时幼稚的感情,你居然想要用我来要挟他,哈哈。”她嘲讽的笑声冰冷如连绵的雨丝。
“阿婴……”
越瑄哑声说。
“你自然知道,我不叫叶婴。”
她笑容空洞,漠然望着面前轮椅中的越瑄。她能看出,身体的痛楚使他的手似乎已渐渐无法握住伞柄,失去了棉毯的温暖,他的双腿在一阵阵地抽搐。然而,看着他疼痛的模样,她心底竟生出一种残忍的快意。
“……阿婴。”
眼底有着痛楚,越瑄又重复着低低唤了她一声。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阿婴!你没有听懂吗?!”突如而来的怒火将她燃烧!明明一切都只是圈套,她的圈套,他的圈套,她再也无法容忍看着他这样宁静得风轻云淡的样子!
“我是夜婴!是在最漆黑的深夜出现的婴儿,是将会把一切都毁灭掉的人!”母亲的话一遍一遍在耳边回响,她死死地瞪着他,“记得吗?你刚碰到我就出了车祸!如果不想死,你就滚得离我远一点!而且——”
眼神漆黑冰冷。
“——我厌烦了演戏!我不想再对你演戏,也不想再看见你对我演戏!所以,你有多远滚多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滚——!”夺过他的伞,狠狠掷在雨地里,看着轮椅中的他瞬间被雨水打湿,她心中翻涌出残忍的快感,所有刚才在谢宅被侮辱被伤害的话,她统统还给他!
“……对不起。”
在细细的雨丝中,越瑄唇色苍白地说:
“我只是以为,你取新的名字,是想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是你不想让人认出你是谁,所以……”
“你又在演戏了,”打断他,她冷笑着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以为,你不是在对我假装,你是真的喜欢我!”
黑夜,雨丝连绵。
“……我没有在演戏。”
黑发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越瑄低低地咳嗽着,苍白的面容染上潮红的病容。
“……我喜欢你。”
她的睫毛猛地颤了下,死死地盯着他。
“……记得吗……在你小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你……”
声音里有淡淡的苦涩,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越瑄咳得弯下腰去,掩住嘴唇,仿佛要将肺也咳出来一般。是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见过她。
七年前,在那个高高的斜坡上,哥哥的眼睛亮若星辰,唇角有比漫天星辰还要耀眼的笑容,望着正从对面女校走出的孤傲女生,对轮椅中少年的他说,那就是他的女朋友。
但哥哥不知道的是——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更早之前。
八岁那年,父亲带他去一个生日派对,主角是父亲好友的独生爱女。那小女孩穿着美丽的白色纱裙,被所有的孩子们崇拜地簇拥着,仿佛万千星辰中最闪亮的存在。
宴会尚未开始,他就离开了那喧闹的大厅,静默地等在花园僻静的角落,等父亲带他回家。白天时医生跟父母的谈话他听到了,医生说他有自闭症的倾向,让父母多带他出去走走。所以父亲强迫他来到这种场合。
热闹的声浪从灯火通明的不远处传来。
那晚的花园,栽种着一丛丛美丽的白色蔷薇花,像花海一般,它们正在绽放着,宁静的月光下,恍若能听到花瓣绽放的声音,一瓣一瓣,一朵一朵,优雅晶莹,灿烂芳香。
他静静地看着。
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和这些纯白色的蔷薇花。
“你是谁?”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当八岁的他缓缓回首看过去时,初夏的月色中,洁白的蓬蓬纱裙,洋娃娃般的黑色长卷发,那个美丽的小女孩看着他,她的面庞洁白如初初绽放的白蔷薇,眼瞳却是乌黑,乌黑得如同闪着波光的深潭,有着与她的年龄并不匹配的倨傲与审视。
没有回答她。
他继续望向那片盛开中的蔷薇花。
“给。”
将一碟精致的小点心放到他的身边,小女孩仿佛也没有什么兴趣再追问他。两个孩子并肩坐在那块大石上,望着白蔷薇的花海渐渐盛开,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夜色中,小女孩静声说:
“这是第一夜的蔷薇。”
有沙沙的声响,八岁的他扭头看去时,小女孩正用一根树枝在花丛旁的土地上画着什么。混着花香的土壤气息,寥寥几笔,小女孩手中的树枝画出一朵蔷薇花,染满了灵气,在月光下似乎泛着银色的光芒。
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她心无旁骛地画着,画完一朵,又画了一朵,直至那里也盛开了一片蔷薇的花海。他久久地望着那片花海,看得入了神,等他抬头想让她继续画下去时,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初夏的夜风轻轻吹过。
只余清淡的蔷薇花香,和那一碟留在石头上的点心。
后来,那小女孩的父亲自杀了,公司破产,搬出了那座像法国宫殿一样浪漫的宅邸。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只是每到看到蔷薇花的时候,脑中会浮现出那片画在地面上的泛着淡淡银光的蔷薇。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小女孩的面容。
直到七年前的那一天。
那个女生从哥哥的怀中,远远地向他望了一眼。
那双漆黑的黑眸。
恍如不见底的深潭,幽黑幽黑,隐约有细碎闪动的波光,又仿佛是能够将一切吞噬的黑色漩涡,映着她雪白美丽的面容,在黑夜里,像一朵白瓣黑蕊的冰蔷薇。
原来——
他一直都记得她。
无论是童年时的他,少年时的他,还是现在的他。而每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都是不同的身份。唯一相同的,是她那双浓黑得如同暗夜漩涡般的双瞳。
“你喜欢我?哈哈哈哈!”淅淅沥沥的雨丝中,叶婴笑得弯下了腰,“小时候你曾经见过我?难道你要说的是,从小你就喜欢我,一直喜欢到现在,所以明知道我是在骗你,你还是喜欢我?”
越瑄静默地望着她。
“你难道想让我相信,你是一个情痴?”她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泪光,她笑吟吟地斜睨着他说,“可惜,二少,我不喜欢你。从头到尾,我都是在利用你。在巴黎的相遇,是我制造的,我查到了你的行程,我说过的每句话,都是故意在讨你的欢心。对你的温柔,对你的细致,也全都是我伪装出来的。包括刚才,我故意可怜兮兮地走在大雨中,也只是在刻意引你可怜我。”
笑容妩媚地凑近他,她挑逗般地在他的耳畔说:
“我的情痴二少,那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被她口唇中的热气缭绕着。
越瑄眼神渐黯,眉头紧了紧,拉开同她的距离。
“哈哈哈哈,这就受不了了吗?就这样,你还敢说你喜欢我?!”眼中闪过厉芒,她的笑容妩媚而冰冷,“如果真的喜欢我,我住院的时候,你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我打了无数电话给你,你一次也没有接!一次也没有打回来!你觉得我究竟是怎么样的傻瓜,才会相信你所谓的喜欢?!”
他依旧静默着,手指握紧轮椅的扶手。
嘴唇抿出冷冷的线条,她僵硬着站起身,不再去看他那苍白湿透的身影,冷硬地说:“从此,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桥。过去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再见。”
雨已经停了。
夜色深沉。
她伸手去拉泥泞雨地里的行李箱,一只苍白清冷的手却握住了她,那手指冷得令她升起一阵寒意。
“……告诉我……”
声音喑哑清冷,那只手无意识地握紧她。
“……你还爱他吗?……如果……如果他还爱你,你希望回到他的身边吗?……”
“如果我的回答是,对、是的、我爱他、我愿意回到他的身边,”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挑眉嘲弄地说,“你要怎么样?你会帮助我?会帮我拆散他和森明美?”
漆黑的夜色中。
苍白的手指渐渐地——
渐渐地——
松开她。
“如果我的回答是,没有、不愿意、我对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你又会如何呢?”眯起眼睛,她冷冷地打量他,“难道你就会心甘情愿地让我利用你了吗?”
轮椅中,越瑄呼吸一窒。
眼底仿佛无法透过气,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收紧,仿佛有某种颤抖,令她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被什么定住了,她脑中瞬时空白,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她盯着他,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那不是真的。
不。
那怎么可能是真的……
紧紧地盯着他。
她渐渐心惊,屏息,就像走到绝路的人,忽然看到了洞开的山谷,那是如此美好,就像完全不可能的幻想。她以为她已经全盘皆输,必须重头再来,而顷刻间,竟发现自己已入宝山!
“难道……”
她紧紧地,紧紧地凝视着他,迟疑地问:
“你最近一直躲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会对大少旧情难忘?你以为我还喜欢他?你以为我想要跟他在一起?”脑中飞快地闪现出寿宴的那一晚,他问她,是否希望他与森明美结婚,这样她就可以……
就可以和越璨在一起。
是吗?
当时他没说完的,就是这句话?
“……你……还爱他吗?”
仿佛一定要得到答案般,越瑄眼底有固执的火苗,凝视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她没有立刻出声,思忖着,半晌才缓慢地回答:
“不爱。”
越瑄久久地望着她,渐渐地,眼底升起某种令她越来越心惊的东西。她整个人呆在了那里。她是一个心狠的人。然而当真正看到他终于彻底地向她展露出他的感情,那样彻底的、纯净的、深邃到甚至带着鲜血的感情,可以任由她操纵、任由她摆布,从此可以任由她伤害和践踏。
她却害怕了。
后退了一步,“啪”,在泥泞的雨地里踩出一朵水花,她慌乱地抓起行李箱,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这里!夜风凉凉地吹过,轮椅中的他没有再试图阻止,只是黯然闭上了眼睛。
拉着行李箱走出去几米之外,茫茫黑夜,叶婴猛然发现,发现自己并无任何地方可去。心一横,她又转过身,瞪着他说:
“你知道我只是利用你,对不对?!”
“……对。”
“你知道我并没有真的喜欢过你,对不对?!”
“……对。”
“……我杀过人,我进过少管所,我被其他的少年犯侵犯过,我腰上曾经有一枚纹身,是被那个少年犯刻上了她的名字。还有,从十三岁起,我的身体就不干净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眼神漆黑地说,“现在这些你全都知道了,还会喜欢我吗?”
越瑄的声音低沉痛楚:
“……会。”
“而且,我讨厌你!”回到他的身前,她俯下身,冰冷地盯着他,“我讨厌你这么干净!我想把你变脏!把你变得像我一样脏!”说着,她狠狠地吻上了他,用力撕咬破他的嘴唇,血的腥气弥漫在两人的口腔中!
这个吻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缠绵,她狠狠地瞪着他,冰冷地吻着他,甚至强硬地将舌头挤入他的口中,带着属于黑暗的恶女气息,凶狠翻搅他的舌尖!她在等待他的厌恶!等待他的拒绝!她要让他知道,她不是以前那个温柔的叶婴。现在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的眼睛也始终望着她。
苍白着面容。
却温柔忍耐地任她咬噬深吻,被她弄痛了,就伸出双臂,轻拥住她的后背。他的唇片干净得不可思议,即使染上了带着铁锈味的血腥,也依然清冽得如同高山上的溪水。
用力地深吻着他,她的心底翻涌出火般的热流,越来越烫,无法熄灭,抱紧他,仿佛渴极了的人一般,她拼命地吻着他,吻着他,吻着他,然后用力一扯,抱着他滚进泥泞的雨地中!
顷刻间,两人的身体都裹上了泥巴。
“哈,你脏了!”
在泥泞里翻滚着,看着他一尘不染的衣衫被弄得脏污不堪,看着他苍白清峻的面容染上了一道道污泥,她肆意地大笑,翻身趴在他的身上,双睛亮得惊人地直勾勾盯着他,挑眉道:
“二少,你现在跟我一样脏了。”
被她压着,仰躺在深夜泥泞不堪的雨地里,如同是躺在春日的草地上,越瑄静静地说:
“嗯。”
“这样你也不发怒?”她眯了眯眼睛。
他静静答道:
“嗯。”
她良久地打量着他,一寸一寸地打量着他,最后,凝望着那双始终温和静远的眼睛,她脸上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缓缓低下头。凑近他的双目,在他那薄薄透出体温的眼皮那里,如某种仪式般,她一左一右落下两个吻,低声说:
“好,那就让我们在一起吧。”
夜风吹散厚厚的阴云。
露出明亮的星星,一颗一颗,闪闪烁烁。
不远处始终停着那辆黑色宾利。更远处,有一辆银白色的莲花跑车也一直停在那里,却似乎谁也没有发现。
一阵阵夜风吹拂过只剩下枝叶的野蔷薇,叶婴倚在越瑄的手臂上,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她懒懒的,即使是凉意深深的黑夜里,也一动也不想动,倦意涌上,渐渐快要睡着了。
“阿婴……”
静静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嗯?”
打个哈欠,她闭着眼睛呢喃。
“……对不起,”低低地咳嗽着,尽力让她靠得更舒适些,越瑄也闭上眼睛,抱歉地哑声说,“我可能要睡一下了……”
说完,他苍白着脸昏厥了过去。
淅淅沥沥的雨夜,盛开着绯红色野蔷薇的街心花园,少年的他狂野地将她压在花丛下,两人翻滚在雨夜的泥泞中。狂野的喘息,滚烫的肌肤,青涩没有章法,在那一重重接近绽放的极致中,当最后最美的烟花冲上云霄,少年的他低吼着死死抱紧她,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肩上,沁出点点血珠!
四周弥漫起浓浓的白雾……
那两人依旧在泥泞的雨地中翻滚激吻着,他却抽离到了很远很远之外,只能远远地看着,却无法碰触到她!
浓浓的白雾。
少年的他狂野地挣扎着,死命地大声呼喊,不,她吻错了!那不是他,那个被她亲吻着的不是他!他在这里!那个被她浓烈地深吻着的,不是他!
闪电炸开夜空!
那雨地里,被她深深拥吻着的,却是他的弟弟,是轮椅中那个永远清峻苍白的越瑄……
胸腔急剧地颤动着,猩红色的沙发中,冷汗密布额角,越璨的身体死死僵住,“霍”地睁开眼睛!树影婆娑,落地窗外是漆黑的夜色。
是一场噩梦。
可是这噩梦如此逼真,胸腔急促地喘息着,有种恐惧将他紧紧攫住,越璨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外,良久无法晃过神来。
“你在这里。”
休息室的房门被推开,看到越璨的身影,森明美松了口气。她在卧室和书房都没能找到他,手机也关机了,没想到他会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几天,因为越瑄和叶婴的事情,谢宅里气氛压抑。当晚越瑄冒着大雨追出去寻找叶婴,结果病重晕倒被送入医院抢救。期间越瑄的病情几度危重,谢老太爷、谢华菱和她都赶去医院。谢华菱怒火冲冲地想要去斥责叶婴,却被谢平的手下拦在病房之外,无法接近叶婴。
越瑄竟对那个女人摆出如此保护之态。
“爷爷和谢夫人在找你。”
在猩红色的沙发中,森明美看到越璨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他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双眼黑沉沉的,面容有抹近乎病态的苍白。
“璨,你生病了吗?”
森明美怀疑地问,探出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没有。”
闪开她的手,越璨漠然地将视线从窗外转回,看向她问:
“找我什么事?”
“自然是因为叶婴的事情,”森明美勉强笑了笑,慢慢将手指收回来,尽力掩去心中的不安,“瑄的态度似乎很坚决,已经在整理在他名下的另一所住宅,谢平正在陆续地将这里的物品搬过去那边。”
“嗯。”
越璨应了声,脑中又浮现出刚才噩梦中的画面。他闭上眼睛,想起那个暴雨的夜晚,他坐在车中,隔着白茫茫的雨雾所看到的一切。
那是属于他和她的街心花园,属于他和她的绯红野蔷薇,她却在那里去吻越瑄。四肢和身体如同被烈火焚烧过一般,虚弱无力,自那夜起,他也一直在连绵地发烧,她却始终在医院陪着越瑄。
越瑄……
在越瑄亲口说喜欢她的那一刻,他是不相信的,他以为那只是越瑄在耍的另一个花招。直到,在那场瓢泼般的大雨中,看到越瑄用苍白的手为她撑着伞,用那样的眼神凝望着她……
他终于明白——
越瑄没有骗他,越瑄是认真的。
“璨,我越来越觉得,叶婴那个女人的心机太重了!”森明美皱眉,在地毯上踱了几步,“你看,她出车祸的时机这么巧!我刚刚警告她,如果三天内她还不离开谢宅,我就把她入狱的过去公布于众,然后偏偏就在第三天,她竟然出了车祸!
“那算什么车祸,看似状况很严重,却几乎没有受什么伤!只是让自己变得楚楚可怜,让瑄对她更加心软!我讲出她过往肮脏的事情,反倒好像我是对她落井下石!
“然后,她又偏偏选择在大暴雨的夜晚过来这里,被赶走后,在狂风暴雨中显得无依无靠倍加可怜,瑄怎么可能忍心不去追她!”
咬紧牙关,森明美站定在地毯上,痛心说:
“为什么瑄竟然会被这样一个蛇蝎般的女人迷住?他明知道,她只是在百般做作,她只是在利用他!我相信,她这次来找瑄,肯定是怀着什么目的,肯定是要求瑄去帮她做什么事情!”
窗外夜色漆黑,越璨沉默地听着森明美的这些话。森明美已经那样地威胁过她,她却仍是不肯放弃。疲倦自骨髓里越聚越浓,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噩梦里,只是这一次,心中升出一股恨意。
这么多年……
只有在夜晚的梦境中,他才能够回到当年那丛与她初遇时的绯红野蔷薇,回到她蹲下来用那把黑色的大伞为他遮住雨雾的那一刻。他几乎夜夜渴盼着,渴盼着能梦到那些。而她,却将他仅留在梦境中的那一点点幸福,也毁掉了。
同样的夜晚。
医院大楼亮着一盏盏灯光。
贵宾病房中,叶婴轻轻扶着越瑄躺平,将薄被掖好在他身下,她抬手准备去关掉台灯,越瑄却握住了她的那只手,问:
“当时你打那些电话找我,是因为什么?”
叶婴一怔,摇了摇头,说: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一直没来看我。”
越瑄凝视着她,温声问:
“是因为‘MK’吗?”
“……不是。”
叶婴垂下目光,撒了个谎。
那晚的一场大雨,使得越瑄昏迷被送进了医院,高烧合并肺炎,期间病情危重反复了两次。那几个漫漫长夜,望着病床上昏睡的越瑄,她的脑海中不时想起越璨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你这个笨蛋!你好好想想,这么长的时间,他有没有真正帮过你一次!没有,一次也没有!你只是他用来威胁我的手段而已!他准备随时揭发我跟你以前的关系,好让我对森明美放手!”
不。
不是没有帮过她。
巴黎的时候,是越瑄收留了她,让她住进酒店,不再流落街头。是越瑄在车祸的时候紧紧护住了她,而他自己重伤,险些全身瘫痪。回到国内,是越瑄又一次收留了她,明知她别有目的,却容忍她,让她留下来。
这一次,在她几乎全军覆没的时候。
还是越瑄。
给了她喘息的空间。
看着她,越瑄的眼神愈发温暖,对她说:
“我可以的。”
“……?”叶婴一怔。
“只是感冒而已,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仿佛看出她的担忧,他的目光轻柔,眼底有融融的暖意,“我知道,MK现在面临一些困境,需要由身份、地位尊贵的客人打破这个局面。你认为谁比较合适,我可以陪你一起前去拜访,出国也没有问题,谢平已经准备好了飞机。”
睫毛一颤,叶婴摇头说:
“不,不需要。”
原来,她心中的念头,他全然洞若观火。是的,那时候她一个接一个地打他电话,正是为了这件事。在巴黎的时候,她接触到了他在时尚界的朋友圈,无论是哪一位国际时装大师愿意出面,都会给MK带来荣光。如果是以前的她,听到他主动提出帮忙,会立时顺水推舟接受他的好意。
而现在……
从雨夜那晚的崩溃和混乱中平静下来后,她忽然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去面对越瑄。
当她戴着面具的时候,她可以无所顾忌,那反正不是她,她只需要扮演这个叫做叶婴的不存在的女人。她可以在他面前温柔,在他面前妩媚,在他面前撒娇、甚至挑逗,因为那不是她,她用叶婴这个名字,可以泯灭掉所有的罪恶感。
她的心已是一颗化石。
然而。
突然发现,她于越瑄而言,却一直都是赤裸裸的。他什么都知道,又选择什么都包容。当他将他的感情放进她的手心,当她惊栗地察觉到,他居然、居然是真的喜欢她,喜欢那个躲藏在面具之后、她以为早已死掉的那个自己时,她忽然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去对待他。
她不值得任何人喜欢。
她是肮脏的。
她生活在黑暗中,被人唾弃,她已脏得浑身爬满了虫子,她脏得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嫁给我吧。”
久久地凝望着异常沉默的她,能够感觉到她正将自己封进一只厚厚的茧里,越瑄轻轻握起她的手,对她说:
“阿婴,嫁给我好吗?”
睫毛剧烈地颤抖,她眼神怪异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
“我没有忘,雨夜那天你答应说,以后我们在一起。”望着她,越瑄的声音清雅温柔,“嫁给我,我们就可以永远地、真正地在一起了。”
她抿了抿唇角,说:
“你疯了吗?”
“如果疯了才能向你求婚,那么就当做我疯了吧。”笑了笑,越瑄并不介意,倚靠在床头雪白的枕头上,他静声说,“下个月,我们就先订婚,好吗?”
她沉默着,半晌回答说:
“不好。”
“阿婴……”
手一紧,越瑄吃力地向她俯身,准备说些什么,她却已经猛地将手自他掌中抽出来,眼神寒厉,冷声打断他:
“够了!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想要我放弃,对不对?你以为,我有了优渥的生活,嫁入所谓的豪门,就可以什么都忘记了吗?!我感激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也感激你愿意对我说这些话,但是,我要做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底!”
神色黯然,她吸了口气,说:
“你的身体既然已经没有大碍,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你放心,今后我不会再借助谢家,我会去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做我要做的事。但是想让我收手,是没有可能的。这些话,也请你替我转述给阿璨!”
说完,她站起身。
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她的心中却仿佛有什么挣脱了,虽然是撕裂疼痛的,却前所未有的轻松。垂下睫毛,她默默苦笑,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吧,是她贪婪自私,想走捷径,反而将自己陷入欲窒息般的泥沼。阿璨说得没错,那只是她自己的事情,与谢家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不要走!”
苍白的手从身后紧紧握住她的手臂,一阵剧烈的咳嗽,她试图挣脱他的手,他却固执地握得越发地紧,咳嗽一阵比一阵急促,咳得翻江倒海了起来,胸腔也传出一阵阵的哮鸣音,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他。
“我去喊医生!”
越瑄咳得身体已弯起,她急忙去扶他,他苍白着面孔,吃力地拽过她,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
“……等一下。”
越瑄嘶哑地说。
脑袋被压在他的胸口,胸腔内那咳嗽和哮喘混合在一起的声音如轰雷般就在她的耳边,那声音无比骇人,她吓得一动不再敢动。直到恍若一个世纪过去,胸腔内尖锐的声音渐渐平复一些,他依旧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是怕她会逃走。
“阿婴,你听我说……”
胸腔里喑哑的声音,仿佛隔了天长水远的距离,一声声传至她的耳边。被他紧紧地抱着,那清远冷冽的气息,又有淡淡的温暖,她只试着挣扎了几下,就慢慢闭上了眼睛,听着他的话语。
“……是的,我希望你能够放弃,能够放下心中的仇恨,平静幸福地生活。”
她的后背一僵。
唇色苍白,越瑄继续说:
“可是,我知道你放不下。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我是你,如果是我遭遇到那些事情,仇恨同样会充满在我的心间。阿婴,如果你坚持要复仇,我愿意帮助你。”
她僵硬地从他怀中抬起头。
“如果复仇是你一定要经历的过程,只有复仇才能使你内心平静,那么,至少让我陪着你,让我帮助你。”越瑄久久地凝视着她,“只是,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发现,报仇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夜色静谧。
医院大楼亮着盏盏温暖的灯光。
同样的夜空。
站在落地窗前,森明美翻查手机的通讯录,直至屏幕上出现“蔡娜”的电话号码。眉宇间闪过一丝冷凛,森明美按下拨打键——
对于叶婴这种女人,不能给予任何翻身的机会。必须将叶婴的过往公诸于世,让她无论在时尚界还是谢家,都彻底无法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