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田村一天天长大,他感情的天平也日渐向田辽沈一边倾斜。父子两人在一起的时光里,似乎有许多男人共同的话题,田村对父亲田辽沈的战斗故事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一位伤员或一位英雄的命运,都牵动着田村所有的神经,随着故事的发展,田村扬起小脸不停地问:后来呢,再后来呢?
在"后来"又"后来"的追问声中,田村一天天地长大了。田村上小学了,小学是军机关的子弟学校。
上小学的田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他经常一个人离群索居地沉浸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问题中。
母亲杨佩佩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很着急,她每天下班回来时,田村已经回来了,他正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发怔。杨佩佩就走过去,温柔地冲他说:想什么呢,儿子。
田村不理母亲,双手托着小脸,仍然一副发呆的样子。半晌,他突然问杨佩佩:妈,你参加过战斗吗?
杨佩佩被他问得一愣,然后摇摇头答:妈妈一直在医院工作,只负责抢救伤员。
田村就一脸失望的样子,还叹了一口气,像个大人似的。
只有父亲回来的时候,他才变得活跃起来。上了小学的田村不再一味地缠着田辽沈讲故事了,而是和父亲探讨一些问题。
他问父亲:爸爸你说,解放军为什么总是打胜仗,国民党的部队为什么老是吃败仗呢?
田辽沈就笑着告诉他:因为解放军勇敢,不怕死。
田村又问:那为什么国民党的部队就怕死呀?
田辽沈一怔,他没想到儿子会问这样的问题,他看着儿子半晌道:国民党的部队没有理想,所以他们才怕死。
田村继续往下追问着:那解放军的理想是什么?
父亲答:解放全中国,建立新中国。
田村似乎听明白了,他有些崇敬地望着父亲。
父亲这时又问:儿子,你长大了理想是干什么呢?
田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解放军,成为一个英雄。
田辽沈就哈哈大笑,他拍着田村的头冲杨佩佩说:行,像我的儿子。
杨佩佩在一旁就叹口气:别胡说了,快吃饭吧,都凉了。
田村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他把这些问题都交给了父亲,因为父亲是打过仗的人,还身经百战,父亲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两个人就躺在田村的小床上,从古至今列数中国的民族英雄,从岳飞、文天祥到黄继光,他们说得热烈又兴奋。有时说得太晚了,杨佩佩就自己先睡了,田辽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一眼睡着的杨佩佩,低着声音说:你妈睡着了。
爸,那你就睡我这儿吧。
田辽沈就在儿子的小床上躺下了,顺手关了台灯,田村抱着爸爸的肩膀,偎在父亲的肩头上沉沉地睡去了。
杨佩佩去学校开了一次家长会,会后,班主任把杨佩佩单独留下了,老师忧心忡忡地说:你家的田村上课总是走神,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杨佩佩吃惊地问:他经常这样吗?
老师点点头道:我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不说,他说他爸爸知道。
杨佩佩就冲班主任说:老师,我已经明白了。
晚上,田辽沈下班回来,被杨佩佩拉进卧室,两人关着门吵了一架。
杨佩佩正色道:田村在学校不好好上课,总是走神,你知道不知道?
田辽沈就一脸糊涂地道:他走神?走什么神?
杨佩佩生气地喊:还不是你那些鬼话,看把孩子给骗的。
田辽沈就很不服气:我什么鬼话?我给他讲的都是有用的,那是爱国主义教育,懂不懂啊?
孩子都让你弄得走火入魔了,现在是让他学习,长知识。
田辽沈皱起了眉头:你就知道知识,我一天学也没上,不也当了副参谋长,照样指挥千军万马?
打仗能当饭吃呀?现在是和平年代,要学知识,没有知识怎么能建设国家?杨佩佩据理力争。
田辽沈对杨佩佩的论调不敢苟同,他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就是能上纲上线。和平是暂时的,美苏两霸亡我之心不死,你知道不知道?以后还会有大仗、恶仗等着咱们去打,到时候咱们老了,上不了战场了,就得靠咱们的后代去冲锋陷阵,告诉孩子什么是英雄,什么是狗熊,这有什么不好?杨佩佩同志,你说说。
杨佩佩觉得这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她跺着脚喊:田辽沈,你不要和我胡搅蛮缠,孩子这样下去就毁在你手里了。
田辽沈不解地摊着手:儿子好好的,他怎么就毁了呢?真是不可思议。
杨佩佩不再理会田辽沈了,坐在那里抹开了眼泪。
田辽沈一脸无辜地走出来,看见田村正在看一本连环画,伸手把连环画拿走,一本正经地说:儿子,咱先不看这个。来,让爸爸考考你,你的文化学得咋样了?
说完拿出课本,放在自己面前颠三倒四地摆弄一气,指着课本上的字说:儿子,这个字念什么?
田村不看字,冲父亲说:爸,把你的枪给我玩一会儿吧,我都好久没摸枪了。
田辽沈跟儿子讨价还价道:告诉爸这个字怎么念,爸就给你枪。
田村看一眼字,不耐烦地回答:国家的国。我说对了,你快给我枪吧。
田辽沈就回到里屋,从墙上摘下枪,退出子弹,把枪给了田村。
田村熟练地拉开枪栓,看了看:一粒子弹都没有,是支空枪,真没意思。
爸,我不小了,都八岁了。你不是说八岁都可以参加儿童团了吗?
田辽沈就说:以后,以后爸一定给你子弹,带你去靶场打枪,那才过瘾。
这时电话响了,田辽沈去客厅接电话。田村放下枪,去了另一个房间。杨佩佩背着身子在灯下看《部队野战护理手册》,手里还不停地记着什么。田村轻手轻脚地绕过母亲,拉开抽屉,看到了父亲刚从枪里卸下的子弹。那些子弹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田村看一眼母亲,杨佩佩很专注,似乎没有把精力放在他的身上。他伸出手,拿起一粒子弹抓在手里,悄悄地从母亲身边溜过去,杨佩佩回过头来:田村,你过来。
田村低下头,站在那儿不动。
杨佩佩叹了口气,说:你就听你爸的,天天不是打就是杀的,你现在是小学生,不是解放军,懂不懂?你快写作业去,一会儿我检查。
行,一会儿我就把作业本给你送来。田村说完就溜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客厅里,田辽沈的电话还在讲着,似乎是部队的请示工作的电话,田辽沈很恼火的样子,批评部队不安心搞训练,去支左的问题。
田村因为激动,手有些发抖,他就那么抖着手,把那粒金黄色的子弹压进了枪膛。他似乎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举起枪,这里瞄瞄,那里看看,嘴里还发出"砰砰"的声音,还在床上不停地翻动着身体,做出种种射击的样子。
最后,他看到了头上亮着的灯泡,他用枪瞄着灯泡,神情专注。忽然,他的手指就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后,亮着的灯泡碎了,屋子里顿时漆黑一团。杨佩佩在屋子里惊叫一声,就奔了过去。田辽沈也跑了过来,床上地下都是灯泡的碎片,田村怔怔地呆在那儿,马上他又兴奋地叫起来:我打中了,我打中了。
杨佩佩忍不住了,大叫一声扑过去,夺过田村手里的枪,挥手打了田村两下,然后冲田辽沈吼:以后你要是再把枪拿回家,我就给你扔出去。
说完,她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田村害怕了,他愣在那里,看看这个,望望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