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科把谨慎的诺斯特罗莫远远抛在后面。利用地下宝藏,苏拉科迅速富裕起来。虽然在地下宝藏的上空有或善或恶的灵魂在焦虑地盘旋着,但大地最终还是被劳动的双手撕开了。这好像是人进入了第二青春期,或找到了一种新生活方式,苏拉科充满了希望,到处是骚动,人人都在辛苦劳作,大方地把财富散发给世界四面八方兴奋的人们。物质利益之后总是跟着物质变化。除了物质变化,生活中的许多方面也在变化,虽然比较微小,特征不那么明显,但影响了工人的心智。米切尔船长已经回家了,他依靠把积蓄投资在圣托梅矿做经济来源;蒙汉姆医生变老了,铁灰色的头发,但面部表情没有变。他依靠自己的忠诚维持生活,那忠诚是他无穷无尽的宝藏,而那宝藏源自他内心中像一大堆非法的财宝一样的秘密。
别看蒙汉姆医生现在有许多大头衔,比如有:国家医院总检察长(费用由古尔德矿业负担)、城市卫生官方顾问、圣托梅联合矿业的医务官(圣托梅联合矿业包括金、银、铜、铅、钴矿,采矿区在科迪勒拉山脉的山麓上,绵延数英里),但他在古尔德第二次长时间访问欧洲和美国期间却贫困潦倒,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由于他跟古尔德家很熟,又是可以信赖的朋友,孤身一人,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其他社会关系(除了职业上的同事),他被请进了古尔德家住了下来。在古尔德夫妇离开家的11个月里,蒙汉姆医生时常想起那个他倾注了全部忠诚的女人,那女人的每次回眸,他都要逐一加以回忆,这种回忆让他痛苦不堪。随着邮轮“赫耳墨斯”号(OSN公司新添的豪华游轮)抵达的日期越来越近,医生不仅一瘸一拐走得更加快活,而且无论穷人或富人,均加以呵斥,且比从前更加刻薄。这全是因为他太紧张了。
他飞快地收拾好手提箱,虽然脾气很大,但热情极高。看着那个老搬运工把手提箱拿到古尔德家的门外,他心里既愉快又陶醉;由于邮轮抵达的时间快到了,他独自钻进那匹白色骡子拉的大车厢里,微微侧着身子,在他的那张疲惫的脸上明显看得出他在努力地控制着自我情绪,但仍然显露明显的恶意。他左手拿着一双白手套,坐着马车朝海港方向去了。
当他看到站在“赫耳墨斯”号甲板上的古尔德夫妇时,他感到胸闷得厉害。他本该说的问候话,竟然蜕变成了随意的喃喃低语。在回镇子的路上,他们三个人都保持着沉默。等进到院子里,医生才用比较正常的方式说道——
“我要走了。我明天来拜访你们,行吗?”
“来吃午饭吧,亲爱的蒙汉姆医生,早点来。”古尔德夫人说,她此时穿着旅行服装,戴着面纱,在楼梯口转过身子面对着医生;楼梯顶处的圣母马利亚,穿着蓝色的长袍,怀抱着婴儿,似乎正在用怜悯的慈爱欢迎她。
“别希望我留在家里,”查尔斯·古尔德提醒医生,“我明天很早要去矿上。”
午餐后,伊米莉亚夫人和医生缓慢地从小门走入院子里。古尔德家的花园很大,四周有高墙围着,向前看能看到邻居家的红瓦铺的斜屋顶,平坦的草坪上洒满了阳光,几棵树下有大片的树荫。花园的周围有三排古老的橙子树。花园里散布着几个棕色皮肤的园丁,都光着脚,穿着雪白的衬衫和裤子。他们中有的蹲在花圃旁,有的拖着橡皮管在树间的小石头铺成的小径上穿梭;那些橡皮管喷出的细细的水流,相互交叉,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水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落在树丛上发出轻微的雨滴声,水滴落在草上就像撒下的珍珠一样。
伊米莉亚夫人穿着一件透明的长裙,她提着裙裾,走在蒙汉姆医生旁边。医生穿了一件稍长的黑色西服,雪白的白衬衣上打了一个朴素的黑色蝴蝶结。在几棵大树的树荫下,摆着几张小桌子和几把柳条便椅。古尔德夫人在一把低矮但宽大的便椅上坐了下来。
“别走。”她对蒙汉姆医生说,医生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他的脸紧贴着衬衣领子,贪婪的双眼偷偷盯着她,要不是因为他那双凶狠的圆眼睛长得像污浊的石子,他的内心情感肯定能暴露出来。时间在那女人脸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虚弱和疲惫也在这位被称为“永不知疲倦的夫人”(帕皮先生曾经这样赞美她)眼睛和鬓角找到了落脚之地。看到这些,他胸中涌起怜悯之情,感动得快要落下泪来。“别走。今天就我自己。”古尔德夫人轻轻地要求道。“我们还不算正式回来了。没有人会来。只有到了明天,古尔德家的窗户里才会亮灯迎接客人来访。”
医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要邀请大家来聚会?”他问道,一副事不关己的超然态度。
“一次简单的聚会,想来的朋友都可以来。”
“就明天一天?”
“是的。查尔斯在矿山要待一天,他会很疲惫的,而我也感到很累——如果能让他与我在我们返回之际单独在这栋我热爱的房子里住一晚那将是很好的。这栋房子见证了我的一生。”
“哈,真是的!”医生突然咆哮道,“女人总是从婚礼那天起算时间。难道你们结婚前没有生活?”
“是的,我们有;但有什么好说的呢?婚前没有恩爱。”
古尔德夫人叹了口气。此后,他俩像两个分别很久的朋友,把话题转到他们生活中最激动人心的时期,他俩开始谈论苏拉科的革命。似乎有一件事让古尔德夫人感到奇怪,那些参与革命的人似乎早把革命给忘了,不汲取一点经验教训。
“不对,”医生反驳道,“我们都参与了革命,且都有了各自的回报。帕皮先生虽然退休了,但仍然能骑马。巴里奥斯在德托诺沙漠盆地的驻地整天喝得酩酊大醉。英雄的罗曼神父——在我的想象中,当这位老随军教士彻底地炸毁了圣托梅矿的时候,肯定每听到一声爆炸声就发出一次虔诚的呼喊,并且在爆炸的空隙间还吸了不少鼻烟——这位老随军教士说,只要他还活着,他不怕那个邪恶的霍尔罗伊德派来的传教士来抢他的教民。”
当听到圣托梅矿差点没有被炸毁的时候,古尔德夫人身体微微战栗了一下。
“啊,你呢,亲爱的朋友?”
“我的工作很适合我。”
“你遭遇到了最残酷的危险。那比死亡还要残酷。”
“古尔德夫人,你说得不对!我遭遇的就是死亡——被绞死。不过,我的回报超过我所应得到的。”
察觉到古尔德夫人在盯着他看,他垂下了眼帘。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这你也看到了。”国家医院总检察长说,并把他那身质地极好的西服的翻领稍微向上拉了拉。医生的自尊,在内表现为睡梦中彻底不见了贝龙神父,在外是装束的变化,从过去的胡乱穿衣,到如今的极度重视个人仪表。虽然他的装束在形式和颜色上有严格的限制,但永远都是崭新的,这样的装束给蒙汉姆医生蒙上一种既职业又喜庆的气氛;不过,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没有变,乖戾的面容也没有变,于是他就给人一种惊人的不协调的力量。
“是的,”他继续说道,“我们都有回报——总工程师、米切尔船长……”
“我们见到他了,”古尔德夫人插话道,声音极具魔力,“那可怜的好人离开这个国家,亲自去伦敦我们住的旅馆与我们见面。他举止庄重,我推测他对苏拉科感到惋惜。他不停地说着‘历史事件’,我差点没有哭出声来。”
“哼,”医生像猪一样哼了一声;“他真的变老了,我是这么看。诺斯特罗莫也变老了,但他性格没有变。说到这个家伙,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这时,房子里充满了低语声,人们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突然,两个正在花园的大门口附近忙着整理玫瑰树的园丁跪在地上,低着头等着安东尼娅·阿韦兰诺斯走过,旁边是她的叔父。
考比兰神父去罗马做了一次短暂的访问,是罗马教廷的传道总会邀请他去的。他被授予一顶主教的红帽子。这位教化野蛮的印第安人的教士、强盗赫尔南德斯的谋士和朋友,此刻正迈着大步,缓慢地走进房子里。他面容憔悴,身体向前倾,两只有力的大手在背后紧紧握着。
这位苏拉科地区的第一大主教,保持着一种既狂热且忧郁的表情;很像匪帮中的教士。大家都认为,这次他突然被升为红衣主教,主要是为了对抗新教徒对苏拉科的入侵,这股入侵宗教势力的背后是霍尔罗伊德的传教士基金会。远看过去,安东尼娅的美丽面容变得有点模糊了,身体也胖了点。她踏着轻松的步伐,极为平静地走过来,远远地就向古尔德夫人投去笑容。她和叔父这次来见亲爱的伊米莉亚,并不是一次正式会面,仅是在午睡前的一次临时安排。
众人都坐定了,可蒙汉姆医生不喜欢任何人接近古尔德夫人,于是他坐在旁边,假装在思考问题。当他听到安东尼娅用比较大的声音说出的一段话,这才抬起了头。
“我们怎么可以在压迫下只知道呻吟,竟然要放弃几年前我们的同胞?难道他们如今不仍然是我们的同胞吗?”阿韦兰诺斯小姐说道,“我们怎么可以对我们的兄弟姐妹所遭受的残酷装聋作哑呢?我们必须找到办法。”
“让科斯塔瓦那的其余省份成为苏拉科的秩序和繁荣的附庸。”医生突然严厉地说道,“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方法。”
“医生,我相信这点,”安东尼娅说道,她不仅表现出了最真诚的平静,还表现出了不可战胜的果断,“这是可怜的马丁最初的意图。”
“然而,物质利益不许你仅因为有怜悯和正义的理念而阻碍他们的发展,”医生粗暴地低声说道,“那仅是一种可能性。”
大主教挺直了他那憔悴且瘦骨嶙峋的身躯。
“那些外国人,我们为他们工作,给他们制造物质利益。”考比兰人的最高精神领袖用低沉但极具威胁性的语调说道。
“没有那些外国人,你什么都不是,”医生在远处大叫道,“他们不怕你。”
“那就让那些外国人知道,如果人民被剥夺了希望,他们就会起义,要求分享他们应有的财富和权力。”苏拉科教区的大主教郑重地说,他的话不仅引人注意,还暗藏着险恶。
大家陷入一阵沉默,大主教皱眉看着地面,安东尼娅却僵硬但优雅地坐在椅子上,凭借信念的力量做着深呼吸。此后,话题转到社会方面,他们谈起了古尔德去欧洲的事。大主教在罗马时,脑神经痛一直折磨着他。原因是气候——空气污染。
叔侄两人起身走了。沿路上,仆人再次跪地行礼,那个曾经见过亨利·古尔德的老搬运工,虽然眼睛几乎完全失明,虚弱无力,但仍然爬着去亲吻大主教伸过来的手。蒙汉姆医生目送他们的背影,严厉地说了一个词——
“不可救药!”
古尔德夫人抬眼望着天空,疲惫地把她那双雪白的手放在膝盖上。她手上戴着好几枚镶着金和钻石的戒指。
“这简直就是搞阴谋!”医生说道,“阿韦兰诺斯家和考比兰家的两个头面人物,竟然正在联合历次革命从斯特玛尔塔逃到我们这里来的难民搞阴谋。广场角上的那间名叫兰布罗索的咖啡厅里,全是他们的人;在街上,你能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就好像进了一间鹦鹉房。他们正在阴谋策划入侵科斯塔瓦那。你们知道他们从哪里能搞到军队?那些由移民和土著组成的黑社会。诺斯特罗莫——恐怕我必须称呼他为菲丹扎船长——是他们的领袖。谁给了他领袖的地位?谁有发言权?天才?他是个天才。他如今在民众中的地位比从前更高。这就好像他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他有某些神秘的手段维持影响力。他多次与大主教见面密谈,你我都记得他们过去一直这样做。巴里奥斯是个废物。在军事方面,他们有赫尔南德斯。他们也许会再次提出分给民众财富的口号,在这个国家里煽动叛乱。”
“难道就不会永葆和平?难道人民不要安宁吗?”古尔德夫人低语道,“我认为我们……”
“没有!”医生插话道,“在争取物质利益的过程中,没有和平,没有安宁。他们有他们的法律和正义。但他们的法律和正义是建立在权宜之计上,是不人道的;没有公正,没有连续性,他们不知道只有道德原则才能给人真正的力量。古尔德夫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像几年前一样再次说古尔德矿正在野蛮地、残酷地、暴敛地压榨人民。”
“蒙汉姆医生,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大叫道,仿佛医生的话伤害到了她灵魂中最敏感的部分。
“我说的是真话,”医生倔强地说,“那矿山将会引发严重的不满、流血、复仇,因为矿工的内心在发生变化。你认为矿工现在仍然会向镇子进发去救他们的矿主吗?你认为他们会吗?”
她双手交叉护着自己的眼睛,低声说道,语气绝望——
“那么,这就是我们劳动的结果?”
医生低下了头颅。他能理解她的真正思路。她的日常生活需要亲密的幸福,就如同人体需要空气呼吸一样,难道不是矿山抢走了她的幸福吗?医生十分痛恨查尔斯·古尔德在这个问题上如此迟钝,于是匆忙改变了话题。
“我想跟你说说诺斯特罗莫的事。哈!这个家伙做事有某种连续性,而且很有力量。什么都拦不住他。不过,不用担心他。他有件事不可解释——或者说是太容易解释了。你知道,琳达实际上是大伊莎贝尔岛上的灯塔的护塔员。如今维奥拉太老了,只能做清扫灯和做饭的工作,已经无力上灯塔了。黑眼睛的琳达,白天睡觉,整个晚上守护灯塔。不过,她不是整个白天都睡觉。他下午五点起床,这时我们的诺斯特罗莫就会离开他在海港里的帆船,乘坐一条小船去求爱。”
“他俩结婚了吗?”古尔德夫人问道,“女孩的母亲希望如此,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不过,琳达现在还算是个孩子。在独立战争期间,我与那两个女孩相处了很长时间,琳达是个极为特殊的孩子,她经常郑重地说她就是想做巴蒂斯塔的妻子。”
“他俩还没有结婚,”医生唐突地说了一句,“我一直在关注着他俩。”
“谢谢你,亲爱的蒙汉姆医生,”古尔德夫人说道;在那几棵大树的树荫下,她露出一种略带恶意的嫩笑。那嫩笑中,她那排整齐的小牙闪着光泽。“人们不知道你的好心。我在很久以前就相信你的好心,可你却不让人们知道这点,这好像是在故意惹我生气。”
医生扬起他的上嘴唇,好像是渴望要咬什么东西,但最终坐在椅子上僵硬地鞠了一躬。对一个晚年才深陷爱情的男人来说,他会全身心地去爱。他的这种爱,不像最辉煌的梦想,却像是具有启发意义的无比珍贵的不幸。只要看到那个女人(他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到过她),他心里就感到爱慕之情,就要想去亲吻她长裙的边缘。如此过度的情感,自然会转化为比较严酷的语言。
“人们给了我太多的感激之情,我都害怕受用不完。不过,人们对我感兴趣。为给老维奥拉看病,我曾经几次去大伊莎贝尔岛的灯塔里。”
但他没有告诉古尔德夫人,他是因为喜欢那里才去的。在古尔德夫人不在的时候,他觉得在老维奥拉那里能提供一种能给予他安慰的舒宜环境:老维奥拉对自己的女施主“英国夫人”有一种简朴的崇拜;黑眼睛的琳达对“我们的天使伊米莉亚夫人”有一种像洪流般激烈的情感;吉塞尔,脖子白皙,金发,喜欢抬起崇拜的眼光,半尊重、半大胆地斜视他,这让医生暗自揣摩道:“如果我不是如此的又老又丑,我会认为她在挑逗我。也许她真的是在挑逗我。我敢说她会挑逗任何人。”蒙汉姆医生没有对古尔德夫人说老维奥拉的这一切,却改口说“我们伟大的诺斯特罗莫”。
“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我们伟大的诺斯特罗莫在过去的几年里没有太关心那个老头和那两个女孩。背后的实情是他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在沿海跑运输。他有一次告诉米切尔船长,他跑沿海运输赚了些钱。他的生意似乎非同一般的好。这是符合预期的。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自信心强,敢去任何一个港口冒险。有一次我在米切尔的办公室里,他这时进来了,我记得他立即带进来一种平静和严肃的气氛。他说他在加利福尼亚海湾做生意。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盯着我们背后的墙壁,他当时就是那个样子。他说这次回来他感到很高兴,因为看到大伊莎贝尔岛上建起了一座灯塔。他又重复说了一遍他非常高兴。米切尔解释说建灯塔是他提议的,由OSN公司修建,目的是为邮轮提供便利。菲丹扎船长当时表现得很好,他说这项建议好极了。我记得他捻了捻自己的胡须,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然后建议让老乔治奥去做灯塔的护塔员。”
“我听到过此事。他们询问过我的意见,”古尔德夫人说,“我觉得这对那两个女孩不公平,仿佛把她俩关进了监狱。”
“这项建议符合老乔治奥的幽默感。对琳达来说,只要是诺斯特罗莫推荐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她无论在哪里都能得到巴蒂斯塔给她的快乐。我认为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勇往直前的监工。此外,吉塞尔的父亲和姐姐都焦急地想帮助吉塞尔摆脱一个叫拉米雷兹的人的注意。”
“哈!”古尔德夫人说,并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拉米雷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仅是镇子上的一个小青年。他父亲是个搬运工。当他父亲还是个瘦高的男孩子的时候,经常穿着破衣服在码头上乱跑,后来诺斯特罗莫收留了他。待他年纪大一点之后,他便去一艘驳船上干活,并很快接手负责第三号船——就是那艘运送银锭的驳船,古尔德夫人。诺斯特罗莫挑选那艘驳船,是因为那艘驳船在公司所有船中是航行得最好的、最强壮的。在那个著名的夜晚,年轻的拉米雷兹是五个受命把银锭从海港大楼运走的搬运工之一。由于诺斯特罗莫负责的船只沉没了,他离开了公司,但他向米切尔船长推荐了拉米雷兹做继任。诺斯特罗莫已经把拉米雷兹培养得能极好地处理日常工作了。所以,拉米雷兹从一个流浪儿童变成了一个男人,并担任了苏拉科的搬运工监工。”
“感谢诺斯特罗莫。”古尔德夫人说,表情中带着热情的肯定。
“感谢诺斯特罗莫。”蒙汉姆医生又重复了一遍。“要让我说,这家伙的能量大得惊人。那个可怜的老米切尔很高兴任命一个能为他解决麻烦的人,这一点都不奇怪。真正奇妙的是苏拉科的搬运工接受拉米雷兹做监工,就是因为诺斯特罗莫喜欢这样做。当然,拉米雷兹不是第二个诺斯特罗莫,尽管他自己希望如此;但担任这个职位是很了不起了。这使得他变得大胆起来,他开始向吉塞尔献殷勤。吉塞尔是镇子上公认的美人。老维奥拉非常不喜欢拉米雷兹。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拉米雷兹还做不到像巴蒂斯塔那样完美,因为巴蒂斯塔不仅是勇气和诚信的化身,还是‘人民’的骄傲。维奥拉先生看不起苏拉科本地人。他们俩,就是那个老斯巴达人和那个白脸红嘴唇黑眼睛的琳达,紧紧地看住了那个金发美女。拉米雷兹收到了警告。我听说,老爸维奥拉有一次甚至拿出枪来威胁拉米雷兹。”
“吉塞尔自己怎样想?”古尔德夫人问道。
“她是个有点喜欢卖弄风情的人,我认为,”医生说道,“我认为她不在乎情人是谁。当然,她喜欢男人关注她。拉米雷兹不是她唯一的情人,这点我敢肯定,古尔德夫人。至少有一个铁路工程师也被用枪赶跑了。老维奥拉不许有任何藐视他荣誉的行为。自他妻子死后,他变得疑神疑鬼。他很乐意让自己的小女儿远离镇子。但你看看现在的情况,古尔德夫人。忠诚的求爱者拉米雷兹,被禁止去岛上。这很好。他服从这项禁令,但他很自然经常要看看大伊莎贝尔岛。他似乎有个在晚上盯着大伊莎贝尔岛的习惯。在经历了许多次充满感情的不眠之夜后,他发现了诺斯特罗莫的行踪,这位菲丹扎船长,每次在拜访维奥拉之后回来得都很晚,甚至能晚到午夜。”
医生停顿了一下,心怀恶意地盯着古尔德夫人。
“是的。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开口说道,脸上露出疑惑之意。
“接下来的才是最奇怪的部分,”蒙汉姆医生继续说,“维奥拉是岛上的国王,不许在天黑后看见访客。即使是菲丹扎船长也必须在太阳落下后离开,然后琳达去照看灯塔。诺斯特罗莫会顺从地离开。但此后的情况是什么呢?他从六点半至午夜这段时间里在海湾里做什么呢?他多次被人看见深夜回到海港内。拉米雷兹因嫉妒而变得贪婪。他不敢去惹老维奥拉;但他鼓起勇气借这件事去斥责琳达,因为琳达星期日早晨要到岸上来参加弥撒和祭拜母亲的坟墓。这件事发生在码头上,刚巧让我看到了。当时是清早。他肯定故意在码头上等着她。我当时是因偶然机会去那里,一艘停泊在港口内的德国炮舰上的医生要我出急诊。她把愤怒、蔑视、怒火向拉米雷兹投掷过去,而他似乎精神慌乱了。当时的情况很奇怪,古尔德夫人:长长的码头上,怒气冲冲的监工围着鲜红的腰带,那姑娘一身黑色,两人站在码头的尽头处;星期日早晨的码头在山峰的阴影里显得很寂静;港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或两条独木舟往来于停泊的大船之间,那艘德国炮舰的快艇正要来接我。琳达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走过。我看到她睁着疯狂的眼睛。我叫她。她没有听到我的叫声。但我看到了她的脸。她满脸都是愤慨和悲伤。”
古尔德夫人站了起来,睁大了双眼。
“医生,你什么意思?你怀疑她的妹妹有鬼?”
“不知道呢!谁能知道呢?”医生说道,他耸了耸肩就好像土生土长的科斯塔瓦那人。“拉米雷兹沿着码头向我走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路——他看上去已经疯了。他用手抱着头。他必须跟什么人说一说——不说不行。当然,虽然他发疯了,但认出了我。大家都认识我。我在他们中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都知道我是个目光恶毒的医生,能治好各种疾病,有时稍微看一眼就能带来好运气。他向我走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他试着说服我必须警惕诺斯特罗莫。似乎菲丹扎船长在一些秘密集会上说我是所有穷光蛋中最令人鄙视的。这很有可能。虽然他永远不会喜欢我,但也使我有了荣誉。只需伟大的菲丹扎说句话,就足以让一些傻瓜把匕首插入我的后背。我担任主席的卫生委员会不喜欢平民大众。‘小心他,医生。打败他,医生。’拉米雷兹用嘶哑的声音对着我的耳朵说。接着他又大叫起来。‘那家伙,’他杂乱而仓促地说,‘给那两个女孩施了魔法。’对他自己来说,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他必须马上逃走——逃到别处躲起来。他温柔地抱怨吉塞尔,呼喊着她几个不同的名字,那些名字根本无法重复。如果他能用什么办法让她爱他,他就会带她离开那个岛,去大森林里。但这不好……他大步走远了,手举过头顶乱摇晃着。后来我看见一个黑人老头,他在码头一堆箱子的后面钓鱼。他马上卷起钓鱼线,溜走了。但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也跟别人谈论过什么。因为老乔治奥在铁路上有一些老朋友,我是这么猜测,这些人警告过他要注意拉米雷兹。无论怎样,女孩的父亲收到了警告。但拉米雷兹从镇子上消失了。”
“我觉得我有责任照顾这两个女孩,”古尔德夫人说道,语气艰难,“现在诺斯特罗莫在苏拉科吗?”
“从上个星期天就在。”
“必须跟他谈谈——马上。”
“谁敢跟他说?即使为爱而疯狂的拉米雷兹也逃离了菲丹扎船长的阴影。”
“我能。我想,”古尔德夫人郑重地说道,“像诺斯特罗莫这样的人,只需要对他讲一句话就足够了。”
医生恶毒地笑了。
“他必须结束这种状况,这对他也不利——我不相信是那个孩子的原因。”古尔德夫人继续说道。
“他非常有吸引力。”医生嘀咕道,表情沮丧。
“他会明白的,我保证。他必须立即与琳达结婚,结束这一切。”苏拉科第一夫人宣布了这个重大的决定。
膘肥体壮的巴西利奥,出现在花园的门口,衰老的脸上一根胡须都没有,眼角堆满了皱纹,乌黑粗糙的头发像糊在脑袋上一样平滑下垂着。他弯腰躲在一片观赏性的灌木丛后面,小心地把肩上扛着的一个小孩放下来——他和莱奥娜达生的。那位总是喜欢噘嘴的女仆,已经与古尔德家仆人总管结婚好几年了。
他蹲了一小会儿,满心欢喜地盯着自己的孩子,但那孩子在他的盯视下显得无动于衷;然后,他庄严地沿着小路走过来。
“巴西利奥,什么事?”古尔德夫人问道。
“矿山办公室来电话,说矿长今晚在山上睡觉。”
蒙汉姆医生已经站起了身子,扭头看着别处。在古尔德家可爱的花园里那几棵花园里最大的树形成的树荫下,此时出现了一阵深邃的寂静。
“很好,巴西利奥。”古尔德夫人说。她看着他沿着小路走了,消失在盛开着鲜花的灌木丛后面,接着那个孩子又出现在他的肩膀上了。他小步穿越了花园和院子之间的小门,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自己肩膀上的负担。
医生背对着古尔德夫人,看着阳光下的花圃发愣。他在众人眼里是个傲慢、易怒的人。但他的本性是个有激情和敏感的人。他缺少的是世俗男人那种有光鲜外表的冷漠情感,男人的那种冷漠情感使他们能比较容易地宽容自己和他人;他们的这种宽容可以非常宽阔,能包容下真正的同情和怜悯。由于缺少这样的冷漠情感,医生这才变得喜欢说讽刺人的话。
在那深邃的寂静之中,医生充满恶意怒视着灿烂的花圃,他把内心的诅咒倾泻到查尔斯·古尔德的头上。在他的背后,古尔德夫人坐着一动不动,优雅的身姿上多了一份艺术的魅力,那是一种值得人们永远去捕捉和解读的姿势。突然,医生转身要走了。
在几棵围成一圈的大树的树荫下,古尔德夫人靠在椅背上。她闭着眼,手静静地放在椅子的扶手上。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变得半明半暗。在那半明半暗中,她显得格外年轻、美丽;她穿的那套透明的、轻材质的、有白花边的衣服显得明亮。她看上去那么娇小,那么秀丽,仿佛她自己在幽暗的树荫下放射着光芒,她就像是一个美丽的仙女,一个对自己过去的种种善举感到厌倦的仙女,一个因怀疑自己的劳动毫无用途、对自己的魔力失去效力而伤感的仙女。
独自一人待在自己家中的花园里,丈夫去了矿山,自己临街的大房子就好像空无一人,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问她在想什么,她是不会坦白地回答问题的。在她的内心里,生活应该是宽阔的、充实的,必须时时刻刻都有关爱,不仅能回忆起过去的关爱,还能对未来的关爱有所期盼。我们每天都必须工作,不仅是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荣耀,还要为了那些后继者。她思考着这些问题,在没有睁开眼睛的情况下叹了口气——她一动没动。古尔德夫人的面容僵硬了足有一秒钟的时间,仿佛她大脑中的孤寂全部传递到了脸上。她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竟然没有人热心地问问她在想什么。确实没有一个人问过她。也许刚才走的那个男人有可能问一问她。不,即使有人问,她也无法在充满绝对自信的情况下,无所顾忌地给予真诚的答复。
孤寂中,蒙汉姆医生最近说出来的那个词——“不可救药”——浮现在她脑海中。矿长先生把他全部精力都投入了那个巨大的银矿,这是个不可挽救的事实。由于他迷信物质利益能带来秩序和正义,所以他为物质利益付出时是那么的坚定,这是个不可挽救的事实。可怜的男孩子!她已经清楚地看到他太阳穴上的灰白头发。他是完美的——非常完美。她还能期望他多做点什么呢?他的成功是巨大的、持久的;相比之下,爱情是容易被忘记的瞬间,一阵短暂的陶醉,人在回忆爱情的愉快时总是带着悲伤的情绪,仿佛爱情生活在悲伤之中。事业成功必然引发道德理念的退化。在她眼里,富饶的圣托梅山高高地悬挂在大草原之后,悬挂在这片大陆之上,招致人们的恐惧和痛恨;比天下所有的暴君更加卑鄙、无情,比世界上最坏的政府更加专制;为获得更大的成功,随时准备牺牲无数人的生命。他看不到这些。他无法看到这些。这不是他的错。他是完美的,非常完美;但她永远无法拥有他。从来没有过;在这栋她热爱的西班牙老房子里,她拥有他的时间短到还不足一个小时!医生曾经说,那个该死的考比兰人真是不可救药的,那个该死的阿韦兰诺斯也是不可救药的;在她眼里,圣托梅矿正在吞灭古尔德家族在苏拉科最后的传人;那矿山操纵着儿子的热情的手段,与操作柔弱父亲的手段是一模一样的。古尔德家族的最后传人正在经历着可怕的成功。最后的传人!她已经期待很长很长时间了,也许还会更长——不,不会了!不会再有了。一片巨大的荒凉感,笼罩住了苏拉科第一夫人的内心,那是一种对延续自己生命的恐惧。她仿佛看到自己孤独地生活在一个退化了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她年轻时想象中有生活、有爱情、有事业的理想世界——她孤独地生活在“世界的财宝之屋”里。她闭上了眼睛,陷入了一段痛苦的梦魇,那是一段深邃、茫然、折磨人的梦魇。她躺在那里被动地接受那个无情梦魇的蹂躏,她用熟睡之人朦胧的语调结结巴巴说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词——
“物质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