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晨比较安静,只在洛斯哈托斯的西北方向有微弱的枪声。米切尔船长站在阳台上焦虑地听着远处的动静。几年后,每当有显赫的陌生人来访问苏拉科,米切尔船长基本上都用一个固定句型表达自己与“那些历史大事件”的关系:“我当时的处境很微妙,是唯一留下来的代理人。先生,当时没有一件事是不让我操心的。”接着,他就会提及如何悬旗才能既保护尊严又维持中立的难度:“我处在双方激烈交锋的中心,一方是海盗式的恶棍索蒂略的无法无天,另一方是虽地位比较正统但残忍程度毫不逊色的佩德罗·蒙泰罗大人的暴虐。”夸大危险程度,并非米切尔船长的唯一所能。比如,他坚持认为那一天是值得记忆的。那天黄昏时分,按照他后来的说法:“我见到了我那可怜的弟兄——诺斯特罗莫。他是名水手,我发现的。先生,也许我可以说,他是我制造出来的。他就是那个著名的骑马去凯塔的人,先生。那是个历史事件,先生!”
米切尔船长被OSN公司视为一位忠实的老雇员,为了让他以既尊严且轻松的方式完成他余下的任期,公司把他原来的业务范围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充,并让他继续做主管。现有的运营规模扩大了,公司里挤满了雇员,除了原先在海港的办公楼之外,又在镇子里新建了另一栋办公楼,原先只有一个部门,如今增加到了几个部门——客运部、货运部、驳运部等——这保证他能在这个殖民共和国重建后的首都苏拉科拥有几个更加舒服的年头。镇子里的居民喜欢他,因为他性格友善、举止文雅,为人既自重又正直,多年来人们都称他是“我们国家的朋友”,因而他觉得自己是镇子的标志性人物。每天早晨,当伊格罗塔山峰的巨大阴影还躺在农贸市场堆放的五颜六色的鲜花水果摊上的时候,他总是要去市场里转一转。然后,他再开始轻松地处理各类业务。当他去人家做客时,总是受到款待。林荫大街上的女士们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他有权进入镇子上任何一家俱乐部,在古尔德家有自己固定的席位。他舒舒服服地、有尊严地在镇子上过着一个有特权的老单身汉的花花公子式的生活。到了邮轮进港的日子,他会早早地来到公司在海港的办公地点,这时他自己的快艇已经匆匆地准备好出发了,快艇上有几个穿着时髦的白蓝服装的艇员,然后他会乘坐快艇出现在港口的岬角之间。
他会邀请几个有特殊身份的旅客,乘坐他的快艇,来到海港办公楼,然后请他们坐下等一等,等他签署完几份文件。米切尔船长在桌前坐下,便会亲切地讲起话来。
“你如果想在一天内看完所有的东西,时间是不够的。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我们要在阿马利亚俱乐部吃午餐。其实,我还是其他几家俱乐部的会员,比如英美俱乐部、矿山工程师和商人俱乐部。先生们,也许你们不知道,我还是花花公子俱乐部的成员,这是家新俱乐部,成员大都是英、法、意等国来的活泼年轻人,他们都想见一见镇子上的一位老居民。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去阿马利亚俱乐部吃午餐。我觉得这可能会令你们喜欢。它是这个国家的宝物。俱乐部成员都来自大家族。先生们,国家主席就是这家俱乐部的成员之一。在俱乐部院子里有一位杰出的大主教的雕像,但鼻子折断了。我认为那是一尊非凡的雕像。卡瓦列雷·帕诺凯蒂——帕诺凯蒂是一位知名意大利雕塑家——在这里工作了整整两年——他对我们主教的评价很高……好吧!现在我们能带你们走了。”
他炫耀地谈着,不时挥一挥他那短粗的手臂,不让他的特殊俘虏“心不在焉”。他骄傲地谈着自己的经历,谈话中浸透着对人、事、建筑的历史意义的见解。
“你们能看到,这里有大量建筑工程正在进行之中。在独立之前,这块平地上有一条通往码头的牛车道,牛车道两旁的草都枯萎了,因被飞扬的尘土窒息了。现在不同了。你们看到是海港的大门。很独特,是不是?这里原来是镇子的郊区。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宪法大道了。看看那些老式的西班牙建筑。非常有尊严。嗯?我相信这些建筑在西班牙总督在的时候就这样了,但路是新铺的。用木头砖铺的。这是苏拉科国家银行,大门两侧有岗哨。这一侧是阿韦兰诺斯家,第一层的窗户都关上了。这里住着一位令人惊奇的女人——阿韦兰诺斯小姐——美丽的安东尼娅。先生,她可是个人物!一位历史性的女人!对面是古尔德家。看那高贵的大门。是的,古尔德家的人拥有古尔德矿的开采权,如今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古尔德联合矿业的股值是每股1000美元,我拥有17股。这是我毕生的积蓄。先生,有了这些股票,我退休后就能过舒服的日子了。我是在最便宜时买入的,你们懂吧。卡洛斯先生,我的好朋友。这17股——做遗产太少了。我有个侄女——嫁给一名牧师——最有价值的人,在苏塞克斯的一个小教区任职;他们没有孩子。我从来没有结过婚。水手应该主动不结婚。先生,就站在那座大门下,一些年轻的铁路工人曾经为保卫这栋房子而战斗,这栋房子给过我们大量的盛情款待。就在那大门下,我看到佩德里托的骑兵向巴里奥斯的部队发动第一次冲锋和最后一次冲锋,当时巴里奥斯的部队刚刚占领海港的大门。那些骑兵在德科德买回来的新步枪的火力下支持不住了。那火力简直是在谋杀。仅一会儿的工夫,整条街上就全是人和马的尸体。自此之后,骑兵再也没有回来。”
整整一天,米切尔船长就这样对那些自愿受罪的受害者不断地说——
“这是广场。我认为这个广场很雄伟,比英国伦敦的特拉法尔加广场大两倍。”
在刺眼的阳光下,他站在广场的中心,指着周围的建筑物说——
“这是政府大楼,也是新的总统官邸——那是市政厅,议会的下院就坐落在那里。你注意到广场那边的几栋新房子了吗?那是安扎尼公司,大百货商店,与英国国内的大百货公司一样。老安扎尼被国民卫队杀死在他的保险柜前。就因为这项罪行,国民卫队的司令官加马乔被公开地绞死了。加马乔是议会的代表,他本人是个残忍的畜生。是巴里奥斯下令军事法庭做出了加马乔的死刑判决。安扎尼的侄子把原来的业务转化成一家公司。广场周围的房子都被烧毁了;原先都是有柱廊的。那是一场可怕的大火,我在大火中看到了最后一场战斗。牧民逃跑了,国民卫队扔下了武器,圣托梅矿的矿工冲上来了,他们都是印第安人,吹哨子,敲着铁皮,像潮水一样涌来,绿色的旗帜飞舞,许多人穿着白斗篷,戴着绿帽子,有步行的,有骑骡子的,有骑驴的。先生,这样的景象再也不会有了。先生,那些矿工冲进了镇子里,帕皮先生骑着他的那匹黑马做指挥,矿工的妻子们骑着驴子跟在后面,尖叫着给予声援,先生,那尖叫声超过小手鼓。我记得有个妇女肩上落着一只绿色的鹦鹉,那鹦鹉平静得就跟个石头鸟一样。矿工们救了他们的矿主先生;虽然巴里奥斯下令发动进攻,但天色已晚,时间太迟了。佩德里托·蒙泰罗已经把卡洛斯带出去要枪毙——就像他叔父多年前被枪毙一样——正如巴里奥斯后来说的那样,‘那样的话,苏拉科就不值得为之战斗了’。苏拉科没有矿产就什么都不是了;山上布满了炸药,雷管都埋好了,只要罗曼神父一听到失败的消息,就马上摧毁圣托梅矿。卡洛斯先生决定不留下任何东西,而且他手下也有合适的人办这件事。”
如果米切尔船长在广场中央讲话,他会手持一把绿色里衬的白伞;然而,如果他换在大教堂里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凉爽的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薰香味,偶尔能看到跪着的女性,穿着黑色或全白色的衣服,蒙着头,这时他那低沉的声音会变得庄严起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请看这里,”他手指着墙上一处昏暗走廊的墙壁上的壁龛说,“这是何塞·阿韦兰诺斯先生的半身像,铭文写着:‘爱国政治家’、‘驻英国、西班牙等国的大臣,死于洛斯哈托斯的森林里,毕生为正义而奋斗,在新时代的黎明前积劳成疾而逝世。’这座半身像与其本人很相像。帕诺凯蒂是根据一些老照片和古尔德夫人的铅笔画制作的。我与那位作风老派的美洲的西班牙裔人很熟悉,真正的贵族,所以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墙上的大理石圆形浮雕,具有古典风格,雕刻着一位戴面纱坐着的女人,她双手轻轻地抓着膝盖,纪念那位与诺斯特罗莫在那个致命的晚上一起出海去的年轻绅士。先生,请看这里写着:‘纪念马丁·德科德,已订婚的安东尼娅·阿韦兰诺斯。’多么坦率,多么简洁,多么高贵。这里是那位女士,先生,跟本人一模一样。一个杰出的女人。先生,那些认为她会绝望的人全都错了。许多人谴责她不戴面纱。人们期待她戴。但安东尼娅不是做修女的材料。考比兰主教,她的叔父,与她一起生活在考比兰镇的家里。他是个凶猛的神职人员,总是担心政府想占有老教堂下的那片土地和修道院。我相信罗马方面很看重他。现在让我们去阿马利亚俱乐部,我们只需走过广场,就能吃午餐了。”
刚一出大教堂的门,站在大教堂前那段高雅的台阶顶上,他的声音又变得浮夸起来,手臂再次挥舞起来。
“波文尼尔报社,就在那里,在那几个法国式橱窗的楼上;我们这里最大的日报。这是一家信奉保守主义的报纸,更准确地说是一家支持议会制度的报纸。我们这里有议会党,国家的真正元首胡斯特·洛佩斯先生是这个党的主席;他是个非常有判断力的人,至少我是这么看。一流的知识分子,先生。民主党是反对党,基本上处于休眠状态。先生,我对那些信奉社会主义的意大利人感到遗憾,对他们的秘密组织感到遗憾,比如卡莫拉等组织。在铁路沿线上,有许多意大利人定居下来,他们都是处于空闲状态的土木工人和机械工人等。在大草原上,有的整座村庄里都住着意大利人。土著也被卷了进来……美洲酒吧?有。在那边你能找到一家。纽约人常去那家——这里是阿马利亚俱乐部。当我们进去的时候,请注意坐在楼梯脚下的主教。”
在走廊的一个小桌子上,午餐进行得很潇洒、很闲逸,米切尔船长不时站起来,点头哈腰地与不同的人交谈几句,这些人中有穿着黑西服的官员、穿茄克的商人、穿军装的军官、从大草原来的中年绅士——其中有几个矮小的人,面带菜色,神色紧张的人,另外有几个是胖子,态度平静,面色黝黑。吃饭的客人中有身份高贵的欧洲人和北美人,他们的白脸膛特别扎眼,因为大部分客人是眼睛闪光且面色黝黑的人。
然后,米切尔船长坐下,背靠着椅子,向四周投去满意的目光,把一个装满了粗大烟卷的香烟盒丢在桌子上。
“喝咖啡时试试这种香烟。本地产的烟草。先生,阿马利亚俱乐部提供的黑咖啡,你在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家。我们的这种咖啡豆产自丘陵地区,咖啡园主每年仅向俱乐部成员送三麻袋咖啡豆做礼物,纪念他们与加马乔的国民卫队作战的经历,当时俱乐部的绅士们就是从这几扇窗户里进行战斗的。先生,那位咖啡园主当时也在镇子上参加了战斗,并且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运送咖啡豆的方式很特别,三头骡子乘坐火车来;不要害怕!——三头骡子直接进入院子,旁边还有骑马的武士保护着,咖啡园主走上楼梯,穿着靴子和马刺,把咖啡豆正式地提交给我们的委员会,‘献给在五月三日倒下的人’。我们称之为‘五月三日咖啡’。请尝一尝。”
米切尔船长面色凝重,就好像已经准备好在教堂参加一次布道仪式一样,拿起小咖啡杯放到了嘴边。那杯中的甘露便会在香烟的雾霭中被默默地吸吮干净。
“看那个刚走出去穿着黑西服的人,”米切尔船长向前倾斜身子,急匆匆地开口说道,“他就是著名的赫尔南德斯,战争部长。《泰晤士报》有一位特派记者,曾经写过一系列惊人的文章,称这个殖民国家为‘世界财宝屋’。他写了一篇文章,专门报道了赫尔南德斯和他组建的军队——大草原上的卡宾枪骑兵队。”
米切尔船长的客人,好奇地观望,看到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人,神情严峻地走着路。那人长脸,神色镇定,低垂着眼帘,眉毛是横着的,尖脑壳,头发灰白,虽然头顶的头发稀薄,但四周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地下垂着,头发末梢是卷曲的,覆盖脖子,下垂到了肩膀上。此人就是曾经引起整个欧洲注意的著名的强盗。他戴着一顶高高的墨西哥宽边帽,帽檐宽大;右手腕上缠绕着一串玫瑰红的木珠子。米切尔船长继续说道——
“他保护了苏拉科的难民不受佩德里托暴行的伤害。他在与巴里奥斯协同作战中担任骑兵将军。在猛攻托诺沙的战斗中,他表现出色。富恩特斯先生和蒙泰罗的残余分子在这次战斗中被杀死。他还是考比兰主教的朋友和忠实的仆人。每天三次去听弥撒。我猜他去午睡的路上要顺便去教堂做一番祈祷。”
他默默吸了几口烟;他用最沉重的语气说道——
“先生,西班牙民族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很富于特点……我建议我们一起去台球室,那里比较清爽,可以安静地聊天。那里五点前没有人。我能告诉你独立革命时期的惊人故事。当中午的热浪散去后,我们就去林荫大道。”
这次访问的日程安排很紧张,就像自然规律一样。他们缓步走向林荫大道,谈话变得很庄重。
“苏拉科的大人物都在这里了。”米切尔船长先向右鞠躬,又向左鞠躬,礼节没完没了;然后,充满激情地说:“这是伊米莉亚女士的马车,她就是古尔德夫人。看,永远是用白骡子拉车。自阳光开始照耀大地以来,她是最善良、最优雅的女人。地位很高啊,先生。地位确实很高。苏拉科第一夫人——在成为总统夫人前就是第一夫人了。她配这个称号。”他摘下帽子;然后故意改变了腔调,用轻视的口吻指出,夫人旁边站着的那个戴白领带、穿黑西服、脸上有伤疤的男人,就是蒙汉姆医生,他担任国家医院总检查长、圣托梅联合矿业的总医务官。“他是这栋房子里的熟人。没事就来这里。毫无疑问,古尔德夫妇允许他这样做。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我不喜欢。没有人喜欢他。我还记得他曾经一瘸一拐地在街上走,身上穿着方格子衬衫,脚上穿着土产凉鞋,胳膊下夹着一个西瓜——这就是他一天的食物。如今他可是个有重大影响的人,先生,但他照样令人讨厌。然而……他把我们大家从索蒂略的致命噩梦中带出来,换了其他人肯定失败……”
他举起了手臂。
“过去那个台子上有个骑士的雕塑,如今已经被搬走了。这是个时代错误。”米切尔船长模糊地评论说,“有人提议换上一个大理石雕塑的矛,借以纪念独立运动。在四个角上放置四个和平天使。还要有黄铜法官雕像,法官手里拿着天平。雕像全部镀金。卡瓦列雷·帕诺凯蒂受邀做一个设计,你能在市政厅的玻璃柜里看到他的设计。雕像的基座上要刻满人的名字。这很好!他们最好应该把诺斯特罗莫的名字放在第一个。他为独立运动所做的贡献不比任何人少,”米切尔船长继续说,“但他得到的却不比其他人多——我后面要谈到这点。”他发现一棵大树下有一条石凳,便坐了下来,并轻拍旁边的位置请客人也坐下。“他从苏拉科出发,带着给巴里奥斯的密信,密信要求将军暂时放弃凯塔,从海上返回,支援我们。很幸运,运兵船仍然在港口里。先生,我当时甚至不知道我的搬运工监工的死活。我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蒙汉姆医生偶然在海港大楼里遇见了他,当时卑鄙的索蒂略刚撤走一两个小时。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个消息;甚至连个暗示都没有——仿佛我不值得信任一样。蒙汉姆安排了一切。他去了铁路调度场,获得了总工程师的支持。总工程师看在古尔德夫妇的面子上,同意派出一个火车头跑一趟,载着诺斯特罗莫跑180英里。这是唯一能使他离开这里的办法。到了铁路尽头的建设工地,他在得到了一匹马、武器、几件衣服之后,独自开始了一次惊人的骑马旅程——在6天里跑400英里,路上情况很混乱,最后他还需要发挥高超的技能穿越蒙泰罗在凯塔的防线。先生,这次旅程应该能写出一本激动人心的书。他的兜里揣着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仅靠虔诚、勇气、忠诚、智慧根本无法保证成功。总之,他是个无畏、正直的人。只有少数艺高人胆大的人才能成功。先生,他就是这样的人。5月4日,我在公司的海港办公楼里基本上可以说是个囚犯了。突然,我听到铁路调度场里有汽笛鸣响,距离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远。我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我一步跳到阳台上,看到一列火车在一个蒸汽机车头的牵引下驶出了铁路调度场的大门,尖叫着像个疯子,包裹在白色烟云里。那列火车行驶到与维奥拉客栈平行的位置时,突然停止了。我认出那人,先生——但我不能告诉你——那人跑出了‘统一意大利’客栈,爬上列车的驾驶室,列车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那简直就像你吹灭一根蜡烛一样,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们这里有最好的司机,先生。他们在林康和另一个地方遭到国民卫队的猛烈射击。很幸运,铁轨没有被破坏。他们在4小时后抵达了铁路建筑工地。诺斯特罗莫就是从那里骑马出发的……以后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你只需看看周围的景象。如今有人能在这条林荫大道上乘坐自己的马车,甚至说他们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我在几年前雇用了一名逃亡的意大利水手,我看他浑身是劲,便让他担任码头的领班。那就是事实。你无法否定,先生。5月17日,这天离我看到那个人从维奥拉客栈爬上火车头仅12天的时间,就在我正揣摩这事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巴里奥斯的运兵船进入了港口,被那位《泰晤士报》记者在自己的书中称为‘世界财宝屋’的苏拉科得救了,文明程度毫发无损,而且前途无量,先生。在当时的情况下,佩德里托无力阻挠登陆,因为他在西面受到赫尔南德斯的压力,在城门的方向受到圣托梅矿的矿工的压力。一周前,他送信给索蒂略,要求前来会合。如果索蒂略真这样做了,那会出现大屠杀和大驱逐,有地位的男女肯定没有人能活下来。但蒙汉姆医生的作用这时就发挥出来了。此时的索蒂略又瞎又聋,蹲在他的轮船上观看捞银锭,他相信银锭就沉没在海港的海底。他们说他在最后三天里因找不到银锭而气急败坏,在甲板上转来转去,诅咒那几艘用打捞器具找银锭的小船,命令小船上的人来见他,训话时突然跺着脚大叫道:‘银锭就在这里!我看到了!我感觉到了!’
“就在他正准备在船尾的吊杆上绞死蒙汉姆医生时(当时在轮船上),巴里奥斯的第一艘运兵船正好驶入了海港,后面还有几艘我们的船。双方的船只靠近后,巴里奥斯的人像一场风暴一样,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用轻武器开火。这是世界上最完满的突然袭击,先生。索蒂略的人很吃惊,竟然不知道逃跑,他们像骨牌一样东倒西歪。蒙汉姆当时站在后舱口,绳子已经套在了他脖子上,他没有被子弹打成筛子,就是一个奇迹。他告诉我,他听到枪声后不再迷惑,一直尽全力大喊:‘举白旗!举白旗!’这时,埃斯梅拉达团的一名老少校就站在他身旁,把剑拔出鞘,尖叫道:‘死去吧,叛徒!’话音未落,他的剑已经刺穿了索蒂略的身体。与此同时,索蒂略也开枪把子弹射入自己的脑壳,他倒了下去。”
米切尔船长沉默了一小会儿。
“天哪,先生!我胡诌浪费了你好几个小时了。不过,我们该出发去林康了。如果你来苏拉科却不看圣托梅矿的灯光,那等于你白来了,因为整个山峰在漆黑的大草原上就像闪耀着光芒的宫殿一样。现在去林康很时髦……但让我告诉你一个小逸事,先生;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在此后两星期多的时间里又发生了几件大事:巴里奥斯在宣誓就任大元帅之后,向南追击佩德里托;胡斯特·洛佩斯先生做省主席的洪塔省,公布一份新宪法;卡洛斯·古尔德先生带着他的大旅行箱去旧金山和华盛顿办事(美国,先生,是第一个承认我们的大国)——两星期之后,我想说,我们才感到有了安全感,这或许能表达我想说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一个大运输客户,来与我谈生意,他一开口就说:‘我想说,米切尔船长,那家伙(指的是诺斯特罗莫)仍然是你的搬运工监工吗?’‘这有什么关系吗?’我说。‘因为,如果他是,我不同意;我用你们的船收发了大量货物;但我发现他在码头上闲逛了好几天,就在刚才,他竟然管我要香烟抽。现如今,你知道,我的香烟很特别,不像从前那样好弄。’‘我希望你明说。’我温和地说。‘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因为他很讨厌。那家伙总是乞讨香烟抽。’先生,我把目光转向一旁,然后问道:‘你难道没有被囚禁过市政厅里吗?’‘你知道我被囚禁过,而且还上了锁链,’他说,‘被罚过15000美元?’他脸红了,先生,因为据说他在他们来抓他时,他因害怕而晕倒了。富恩特斯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到市政厅,他则在富恩特斯面前百般奉承。‘是的,’他说,样子很窘迫,‘为什么?’‘不为什么。你一定损失很多,’我说,‘尽管你保住了性命……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他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他真的是没有理解。这就是我要说给你听的,先生。”
他站了起来,身体有点僵硬。坐马车去林康的一路上,他只说了一句具有哲学性的话,语气中带着西塞罗的残忍,眼睛盯着圣托梅矿的灯光,那灯光仿佛悬挂在天空和大地之间。
“先生,那可是个大组织,好坏难以评说。一个大组织啊。”
晚餐是在花花公子俱乐部吃的,烹饪极佳,整个晚餐给米切尔船长的客人一种感觉,目前在苏拉科有许多能干的年轻人,由于工资太高而失去了判断力,其中有几个显然是英国人,他们很懂从老板身上“掏钱”的艺术。
米切尔船长带着客人乘坐一种两轮的机器(米切尔船长称之为两轮轻便马车)返回海港。一路上,轻便马车跑得很快,车身叮当响个不停,拉车的是一头敏捷的瘦骡子,车夫显然是个那不勒斯人,一直都在打着拍子。他们在点灯前回到了OSN公司。由于轮船很晚才开,他们还有很长的等待时间。不过,他们几乎没有闲着。
那位特殊的旅客,来到公司主管的私人房间里,发现旁边就是“刻瑞斯”号、“朱诺”号、“雅典娜”号轮船,他被惊呆了,就好像突然被光、声、名字、事件、难以理解的复杂信息制作出的大餐给噎住了一样;他就像个孩子一样,疲倦地听着神话故事;他听到了一种既熟悉又惊人般宏大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告诉他就在这个“海港里”,一次国际海军示威是如何结束了科斯塔瓦那-苏拉科战争的。他会听到,美国“波瓦坦”号巡洋舰是怎样最先向这个殖民国家的旗帜敬礼的。那旗帜是白色的,中央是月桂花圈,花圈中是一朵黄色的石蒜花。他还将听到,那位自称是科斯塔瓦那的皇帝的蒙泰罗将军,在登基还不到一个月,是怎么被杀死的(当时正在进行一次庄严的命令和十字架交接仪式),行凶的是一位年轻的炮兵军官,这位军官是蒙泰罗当时的情人的弟弟。
“先生,令人憎恶的佩德里托逃出了国。”那声音又说开了。然后又继续说道:“我们公司的一名船长后来告诉我,他认出佩德里托了,地点是南部的一座港口,那家伙住在一个凌乱的房子里,踏着粉红色的拖鞋,头上戴着挂着金缨的吸烟帽。”
“令人憎恶的佩德里托!这个恶魔是谁?”那位特殊的旅客从他那天已经抽了18或20根香烟的嘴里问道,此时的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半睡半醒,虽然睁着一双精神恍惚的眼,但嘴角仍然挂着和善的笑意。
“就在这间房里,我看他就像一个鬼魂,先生。”——米切尔船长这是在谈他的诺斯特罗莫,胸中充满了温暖的感情和自信的骄傲。“先生,你也许会猜想那鬼魂对我的影响。很显然,他是跟着巴里奥斯从海上来的。当我镇定下来又能听他讲话后,他开口就告诉我,他抓住了一条漂浮在海湾里的从那驳船上掉下来的救生艇!他的遭遇似乎改变了他。他的遭遇相当特别,这样说不过分,你应该能记得,当时距离银锭沉没已经有16天的时间了。我立即就发现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盯着墙壁看,好像那里有个蜘蛛或其他什么东西在爬。丢失了银锭,他的心灵深受折磨。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安东尼娅小姐是否知道德科德的死讯。他说话的声音发颤。我不得不告诉他,安东尼娅小姐此时还没有回到镇子上。可怜的女孩!我心中有上千个问题要问,还没有开口,他就突然冒出一句,‘原谅我,先生’,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在接下来三天里没有再见过他一面。我很忙,这你知道。他似乎在镇子上游荡,甚至于有两天晚上睡在铁路工人的工棚里。他似乎对现实感到麻木了。我在码头上问他:‘诺斯特罗莫,你何时能开始工作?现在搬运工的工作很多。’”
“‘先生,’他说道,边说边看着我,眼神缓慢、迟疑,‘如果你听到我是因为感到疲惫而不愿再工作,你会感到很吃惊吗?我又能做什么呢?丢失了驳船,我怎么面对我手下的搬运工呢?’”
“我求他别再想银锭的事了,但他笑了。他的笑让我很难过,先生。‘那不是你的过错,’我告诉他,‘那是天命。人不胜天。’‘是,是。’他说道,然后转身走了。我想最好是让他一人独自疗伤去吧。先生,他可能要花几年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他与卡洛斯先生见面时,我也在场。我必须承认古尔德是个相当冷血的人。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这样才能对付盗贼和无赖。这些年来,他和妻子一直面对这些人的威胁,所以他养成了冷血的习惯。他俩相互对视了很长时间。卡洛斯先生问怎样才能帮助他,提问者的语气既平静又拘谨。”
“‘我的名字全苏拉科人都知道,’诺斯特罗莫说道,态度与对方一样平静。‘你又能帮助我什么呢?’这就是双方那天的对话。后来,有一艘很不错的帆船要出售,古尔德夫人和我花钱把船买了下来,当作礼物送给了他。他接受了,但花了三年的时间把买船的钱还清了。沿海一带的商业繁荣起来了,先生。此外,除了没有能拯救下那笔银锭,那家伙干什么都行。可怜的安东尼娅小姐在经历了洛斯哈托斯的森林那场可怕一幕后,与诺斯特罗莫见了一面,想听一听德科德的情况:他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在那致命的晚上都想到了什么。古尔德夫人告诉我,他的态度很平静,富有同情心。他告诉阿韦兰诺斯小姐,德科德曾经说这项计划会获得一次巨大的成功。阿韦兰诺斯小姐听到这里哭了……毫无疑问,先生,德科德说对了。计划成功了。”
轮船就要起锚了。那位特殊的旅客站在船停靠的地方,想到船就要启程,心里高兴得战栗,竟然忘记了问自己一个问题,“德科德的计划到底是什么?”米切尔船长说:“抱歉,我们就要分手了。你走马观花地看了看这座‘世界财宝屋’。这是个好名字。”门口传来舵手的声音,他通知小快艇就要出发了。轮船要起航了。
诺斯特罗莫确实找到了那条驳船上的救生艇,他把这条救生艇留在了大伊莎贝尔岛与德科德做伴。就是这条救生艇,后来空空荡荡地在海湾里漂流。当时诺斯特罗莫站在巴里奥斯的第一艘运兵船的船桥上,距离苏拉科还有一个小时的航程。巴里奥斯平时看到大胆的壮举就高兴,很欣赏有勇气的人,所以他特别喜欢监工。在沿着海岸线航行时,巴里奥斯让诺斯特罗莫站在身旁,多次突然大声对他说话,表示对他的偏爱。
诺斯特罗莫最先看到船首方向那个微小的、模糊的黑点,这个黑点与三个伊莎贝尔岛的轮廓,浮现在空荡荡、微微泛光的、平坦的海湾的海面上。有时最微小的细节也不能忽略;或许知道那是一条从陆地上驶来的小船就是非常有价值的。巴里奥斯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运兵船偏离航向,驶近那个黑点进行查看。那是一条漂流着的小船,船上有桨。诺斯特罗莫一直想着德科德的事,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他兴奋地认出眼前的这条小船就是那驳船上的救生艇。
不可能停下来去打捞起那条小船,因为每一分钟对镇子上人的生命和镇子的前途都是极为重要的。第一艘船是领头的船,巴里奥斯将军就坐在这艘船上,船头恢复了航向。在其身后,几艘运兵船松散地排成一英里长的船队,或者说都在视野范围内,就好像在进行航海比赛的冲刺,全速前进,西方的天空上全是黑烟。
“将军,”诺斯特罗莫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但语气平静,他当时站在一群军官的后面,“我想去救那条小船,我认得那小船。它属于我们公司。”
“我的上帝,”巴里奥斯狂笑道,笑声虽说像噪音一样难听,但很愉快,“你现在属于我。从现在开始,只要我的视线里出现一匹马,我马上就任命你做我的骑兵上校。”
“我游泳比骑马好,将军,”诺斯特罗莫大叫道,钻过栏杆,死盯着将军的眼睛。“你就放我去吧……”
“放你去?你怎么这样逞能?”将军嘲笑道,样子很高兴,根本不看诺斯特罗莫一眼。“放他走!哈!哈!哈!他想让我承认我们没有他占领不了苏拉科。哈!哈!哈!我的孩子,你愿意游泳去救那小船吗?”
从船头到船尾一片叫喊声,打断了将军的笑声。这时,诺斯特罗莫已经翻身跳下海了;他的黑脑袋已经漂浮在远离船体的海面上了。将军吃惊地低声说道,语气相当震惊,“我的天呀!我有罪过了!”他焦虑地看了一眼,发现诺斯特罗莫正在轻松地游泳;于是他大叫道:“不!不!我们不要停下来等待这个鲁莽的家伙。让他淹死——这个疯狂的监工。”
诺斯特罗莫不缺少跳海的驱动力。那条空无一人的小船,神秘地来见他,好像是由一个看不见的鬼魂划着,施展着某种象征性和某种警示性的魔力,似乎要用一种惊人的、神秘的方式回答一个有关财宝和人命运的难题。如果在那半英里长的水域里有死尸,他一定会跳下去。海面就跟池塘一样平静,不知何故,海湾没有鲨鱼,但在蓬塔玛拉的另一边的沿海中有鲨鱼成群浮游。
监工抓住了那条小船的船尾,用力喘着气。他游泳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要虚脱的感觉。他在水中已经把靴子和外衣脱掉了。他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气息。远处,那几艘运兵船此时更加靠拢,继续向苏拉科前进,好像在进行海上赛舟友谊比赛,从几艘船的烟囱里冒出的烟汇合在一起,形成一团浓厚的海上烟雾,飘过诺斯特罗莫的头顶。就是因为有他的大胆和勇气,才终于使这些船能远道而来,来拯救镇子上那些骑在人民头上的布兰科党人的性命和财产,来拯救圣托梅矿,来拯救孩子们。
他用尽全身的猛劲和巧劲,爬上了船尾。没错,就是这条小船,第3号驳船上的救生船——这条小船留在了大伊莎贝尔岛上,供马丁·德科德自救之用,以备岸上无人来接应的情况。可现如今这条小船空荡荡地漂着,这就难以解释了。德科德怎样了?监工仔细检查起了这条小船,看看有没有刮痕或记号。他仅发现在座板附近的船舷上有锈迹。他把脸凑近那锈迹,用手指使劲摩擦。然后,他在船尾坐下,情绪低落,膝盖靠拢,两条小腿斜撇着。
海水从他头流淌到脚下,头发和胡子软弱地下垂着、滴着水珠,无神的目光盯着船底板,此刻的搬运工监工就好像一具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死尸,在一条小船上虚度着落日的光阴。那骑马冒险闯关的兴奋,那活着回来的兴奋,那成功后的兴奋,所有这些兴奋都有一个核心,就是那笔巨大的财宝以及另一个知情者。如今,这些兴奋在他心中已经荡然无存了。最后,他终于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立即动身去大伊莎贝尔岛上看看,但不能被人发现。在他的头脑里,“秘密”这个词与财宝联系得非常紧密,所以他对巴里奥斯没有说德科德和财宝都在岛上的事。在他带给将军的信中,稍微谈及了驳船沉没的事,因为此事与苏拉科的局势有关。由于局势很微妙,那位独眼虎将嗅出了味道,赶紧向信使打听真实情况。事实上,巴里奥斯在与诺斯特罗莫交谈后,已经推测出马丁·德科德先生和圣托梅矿的银锭都丢失了,但他并没有直接询问诺斯特罗莫。他在内心里对诺斯特罗莫有某种莫名其妙的不满和不信任。让马丁先生自己亲口把事情说清楚吧——他暗自对自己说。
此时,虽然诺斯特罗莫有能力在极短的时间里抵达大伊莎贝尔岛,但他内心却似乎没有了兴奋感,就如同灵魂逃离一具躺在陌生土地上的肉体时的感受。诺斯特罗莫似乎不再认识眼前的海湾。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空旷透明的海湾,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然而,变化在慢慢地浮现,虽然他的四肢没有动一下,肌肉没有抽搐一下,睫毛没有抖动一下,但生命的迹象出现了,深刻的思想爬入了那空荡荡的凝视中——仿佛一个流浪中的灵魂,在宁静和沉思中,再次找到了这具无人认领的身体,悄悄地据为了己有。
监工皱起眉头:在由大海、岛屿、海岸构成的寂静世界里,在由空中的云朵和水中的闪光构成的寂静世界里,皱一皱眉是一种非常强烈的举动。可是周围依旧静止不动;监工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向昏睡着的世界投降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抓起了船桨,这一猛烈的动作竟然使小船开始偏转。他把小船的方向对准了大伊莎贝尔岛。在他开始划船之前,他再次弯腰看了看船舷上的棕色锈迹。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他自言自语道,并精明地晃了晃脑袋,“那是血迹。”
他划船的动作很大,不仅猛烈,还耐久。他不时回头看看大伊莎贝尔岛,岛上的悬崖峭壁在他那焦虑的目光里就好像是一副令人费解的面容。最后,船尾触到岸边。他不是把船拖上岸,而是把船扔到了那片小海滩上。刚踏上海滩,他立即背对着落日,大步向岛上的小峡谷奔去,每走一步都溅起浪花,仿佛他在用脚踢走那些浅薄的、无忧虑的、多嘴多舌的妖精一样。他想充分利用白天每一秒钟的时光。
在那棵倾斜的大树下,掩埋银锭的洞穴的上面,覆盖着大量的泥土、野草、斩断的灌木,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德科德按照指令,用铁锹掩埋了银锭,做得相当聪明。当诺斯特罗莫看到那把完全暴露在外的铁锹时,原来满意的微笑变成了轻蔑的撇嘴,仿佛极度的草率或突然的恐慌破坏了所有的努力。哈!他们办事真笨,这些绅士们为了对付人民才发明出了法律、政府、劳役。
监工抓起铁锹,手摸着铁锹柄,他心里突然涌起想看看皮箱里装的财宝的欲望。他仅挥舞了几下铁锹,就挖掘出几只皮箱的边缘;他又多挖掘了一些泥土,这才看清楚有一只皮箱被匕首切割过。
他压低了声音惊呼起来,然后跪在地上,神情惊恐地左右看了看。箱子的皮革很硬,裂口已经合拢了。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进长长的裂口中。他摸到了银锭。一,二,三,四,他发现有四块银锭被拿走了。四块银锭。但谁拿了呢?没有别人。为什么要拿?目的何在?因为邪念?让他来解释。四块银锭被带上船,而船上还有血迹!
在面前开阔的海湾里,那轮清澈的、没有云层遮掩的太阳,以永恒不变的节奏投入大海中,在所有凡夫俗子的眼中,太阳代表了视死如归的最高境界,因为太阳投入大海的方式是那样的庄严、那样地具有一种无忧无虑的神秘、那样地体现出宁静和安详的伟大。少了四块银锭!——还有血迹!
监工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可能是割腕了,”诺斯特罗莫嘀咕道,“但是……”
他像垮了一样坐在了松软的泥土上,仿佛被锁链束缚在那批财宝上了。他双手紧紧抓住疲惫的双腿,一副因绝望而屈服的样子,好像一个奴隶在站岗。一阵步枪射击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好像高高地把一堆干豆子倒在皮鼓上,他这才猛地抬起头来。他侧耳听了一会儿,然后模模糊糊地说道——
“他永远不会回来做解释了。”
说完,他再次把头低下。
“不可能!”他咕哝道,表情沮丧。
枪声渐渐稀疏了。苏拉科燃起了大火,火光映红了海岸,还映红了海湾上的云层,似乎给三个伊莎贝尔岛披上了不祥的红光。虽然诺斯特罗莫抬起了头看,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果真如此,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了。”他断定道。然而,他再次陷入长达几个小时默默的凝视之中。
他是无法知道的。没有人能知道。正如人们猜测的那样,除了诺斯特罗莫之外,没有人对马丁·德科德先生的结局感兴趣。即使真相清楚了,对真相的质疑仍然会存在。为什么?因为驳船的沉没和他的死亡都缺乏明确的动机。这位年轻的独立运动发起人,为了追求理想,死于一桩令人遗憾的偶然事件中。然而,真相是他死于孤独,在这个地球上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个敌人,我们中只有那些最简朴的人才能忍受得住孤独。科斯塔瓦那的这位才华横溢的花花公子,死于孤独,死于缺少对自己和他人的信任。
不知因为何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原因,海鸟总是避开伊莎贝尔诸岛。怪石林立的阿苏厄拉半岛的头部是海鸟出没的地方,鸟发出的疯狂的喧闹声,回荡在平顶石山之间和沟壑里,好像鸟儿们永远在为那宝藏的传说在争吵一样。
在大伊莎贝尔岛上的第一天结束了,德科德回到了他的茅草窝,这个草窝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他说道——
“我今天没有看到一只鸟。”
除了自己的咕哝声,他一整天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过。这是绝对寂静的一天——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眼都没有合上过。他曾经有过几天不睡觉的经历,那是因为他在战斗,在做计划,在与人交谈,但今天不是这类情况。昨天晚上,他也没有睡觉,因为情况危急,必须费力地在海湾努力奋斗,根本没有时间闭眼。可在今天,从日出到日落,他一直都是俯卧着,要么躺在地上,要么趴在地上。
他放松了一下自己,缓慢地走下溪谷,打算在银锭的旁边过夜。如果诺斯特罗莫返回——他有可能随时返回——他肯定会先去那里;夜晚应该是比较适合于返回的时间。他极为冷漠地想起,自从单独留在这座岛屿上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他一夜没有合眼。黎明时分,他冷漠地吃了点东西。德科德是家族里才华横溢的“公子”,自小就被家里人惯坏了。他既是安东尼娅的恋人,又是苏拉科的记者,如今才发现自己不会独立克服困难。孤独的环境很快会改变人的精神状态,过去那种假装出来的幽默感和怀疑精神都会失去存在的基础。那种精神状态会控制住人的思维,把思想统统流放到毫无信仰的极端境地。德科德已经三天没有看到他人的面容了,他开始怀疑起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他的这种怀疑,融入了苍天和大海构成的世界,融入自然界的力量和形式构成的世界中。我们平素做自己的事,于是形成了一种能独立自主的错觉,但我们实际上是世界体系中渺小的环节。德科德不仅怀疑起了自己的过去,还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信心。到了第五天,他明显地被一股强大的忧郁感笼罩着。他下决心不向苏拉科的人投降,他们困扰着他,他们是不真实的、可怕的,他们就像是昏暗中踌躇不前的鬼魂。他看到自己在他们之中挣扎着。那个安东尼娅,高高大大,像是个神话中的人物,正在用蔑视的眼光看着他的弱点。
他近看不见活人,远看不见船帆;仿佛是为了躲避孤独,他把自己锁在了忧郁之中。他内心里朦胧地产生一种意识,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走错了路,因为他把自己的生活交给了感情冲动。想到这,他嘴里有一种苦涩的滋味。不过,他的这种意识才使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道德情操。但他又不懊悔。他有什么可懊悔的呢?他把才智看作唯一的美德,并把激情化为责任。在漫长的、没有任何信念的等待中,他的才智和热情很轻松地就被孤独给吞噬掉了。无眠夺走了他的体力,他在七天里睡了不到七个小时。他的可悲之处是他怀疑一切的思维方式是可悲的。他把世界看作一系列不可知的幻象。诺斯特罗莫死了。一切都可耻地失败了。他不敢去想安东尼娅。她没有能活下来。即使她没有死,他仍然无法面对她。一切努力似乎都是白费劲。
到了第十天,一夜都没有睡意(他想着安东尼娅不可能去爱像他这样难以理解的人),他的孤独好像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空虚,海湾的寂静则像是一条绷紧的细绳索,捆着他的双手,并把他吊起来。他心中没有害怕,没有吃惊,没有任何感情。到了傍晚,天气稍微凉快了一些,他才开始盼望那绳索突然折断。他幻想那绳索折断时的声音会像是手枪的射击——发出尖锐的一声就断裂了。他的生命就此结束了。他愉快地思考着那样的结局,因为他害怕夜里失眠。在那不眠之夜里,那寂静的绳索捆着他的双手把他吊起来,并随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汇震动着,那些词汇总是不变,但根本无法理解,都跟诺斯特罗莫、安东尼娅、巴里奥斯有关,这些词汇在他耳朵里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嘲讽人的、毫无意义的嗡嗡的叫声。就是在白天,他也能把那寂寞看作一根静止的马上就要折断的绳索,绳索的一端捆着他的生命,或者是说他那没有任何意义的生命,他就如同绳索下吊着的一块重物一样。
“那绳索会折断吗?我会掉下去吗?”他问着自己。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海平面升起来有两个小时了。此时的他,憔悴,肮脏,面色惨白,眼圈发红。四肢不听使唤,好像灌满了铅,但还不至于发抖;他的这副样子使他的行动看上去丝毫不带着犹豫,有一种谨慎的尊严。他的动作像是在执行某种宗教仪式。他走进溪谷;因为那批财宝有魔力吸引着他,那魔力以及其潜在的力量依旧影响着他。他拿起地上放着的左轮枪腰带,系在腰间。寂寞的绳索绝对不会在这座岛屿上折断。必须是在能把他堕入大海的地方才会折断,他心想。然后,他会沉入海底。他看着覆盖财宝的松土。在海上!他就像个梦游者。他缓慢地跪下,使劲地用手指耐心地挖泥土,最后他挖出了一个箱子。没有任何迟疑,就好像多次做过一样,他割开箱子,拿出了四块银锭,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用泥土再次覆盖好箱子,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溪谷。灌木丛在他穿过后,又恢复了原状,并发出嗖嗖的声音。
那是他在孤独的第三天里干的事。他把那条小船拖到海边,拖到想划船走的地方。但一想到诺斯特罗莫可能会回来,就放弃了。还有部分原因是他觉得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现在那条小船稍微一推,就能漂浮在海上了。他每天都能吃点东西,还保留着一定的体力。他缓慢地拿起船桨,背着大伊莎贝尔的那面崖壁,把小船越划越远。那扇崖壁被太阳照耀得暖洋洋的,仿佛是温暖的生活,让他从头到脚沐浴在希望和快乐的辐照之中。他径直划向了落日。当海湾的天黑下来之后,他停止了划船,把船桨丢下。船桨落下后发出沉闷的咔嗒声,这声音就是他生命里听到的最洪亮的声音。他被唤醒了。他似乎被从远方召唤回来了。实际上,他突然想到,“也许我今晚能睡觉了。”但他又不能相信这个想法。他已经不能相信任何想法;他只能在小船的座板上坐着。
黎明从山峰后面升起来,照亮了他一眨不眨的眼睛。天亮后,太阳的辉煌光芒出现在群山之上。在小船的周围,浩瀚的海湾顿时闪闪发光;在这样无情的孤独中,那寂寞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像是一条黑色的、细长的绳索。
他的双眼盯着那绳索。过了一会儿,他不慌不忙地从小船的座板上转移到船舷边缘。他盯着那绳索,手却在腰间摸索,掀开了枪套的皮盖,拔出左轮枪,给枪上了膛,指向自己的胸口,扣动了枪机。一阵痉挛,那枪借着痉挛力冒着烟飞入空中。他的双眼看着枪,但身体向前倾倒在船舷上,右手钩住了座板。他的双眼看着……
“完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一股鲜血突然流了出来。他最后的想法是:“我想知道监工是如何死的。”他僵硬的手松开了,安东尼娅·阿韦兰诺斯的情人从船上跌入了大海里,他此时仍然没有听到海湾寂静的绳索折断的声音。大海的海面依旧闪着光芒,平静的海面似乎没有因为他落下的身体而受到干扰。
马丁·德科德先生既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又是一个对幻灭感到疲惫的受害者,他的胆大妄为给了他应有的报偿。他把圣托梅矿的银锭当作负重,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巨大的冷漠吞没了他。他那无眠的、蜷缩的身体从圣托梅矿的银锭旁边消失了;这使得那些守候着地球上所有财宝的或善或恶的鬼魂,在一段时间内觉得这批财宝将会被所有人类遗忘。可是就在几天之后,另一个人影出现了,他来自落日的那个方向,一动不动地、清醒地坐在狭窄且漆黑的溪谷里整整一夜的时间,他所坐的地方和姿态,都与另一个无眠的、悄悄地在落日时分消失在一条小船上的男人当时所坐的地方和姿态是一模一样的。那些守候着秘密财宝的或善或恶的鬼魂知道,老天爷又给圣托梅矿的银锭送来了一个忠实的、终身为奴的家伙。
宽宏大度的搬运工监工,此时也处于幻灭之中,因为他的胆大妄为使他丧失了虚荣。此时,他是个被人追捕的逃犯,疲惫地坐着,一夜无眠,与德科德一样受着折磨。在他生命中最冒险的行动中,他和德科德是伙伴。他心里推测着德科德到底是如何死的。但他知道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先是一个女人,接着又是一个男人,都为这批令人诅咒的财宝走向了极端。丧失灵魂和丢失性命就是付出的代价。在一阵空虚寂静的敬畏之后,跟着是一阵巨大的骄傲。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巴蒂斯塔,或者说除了那个搬运工监工、正直的、可信赖的诺斯特罗莫之外,没有人能负担得起这样的代价。
他下定决心,绝不许任何人再来占他的便宜。绝对不行。德科德已经死了。但怎么死的呢?德科德死了是事实,毫无疑问。但那四块银锭作何解释?……为了什么?难道他以后还会回来取走更多的银锭?
这批财宝正在放射出潜在的力量。那力量让这个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的男人的清晰思路出现了混乱。他能肯定德科德已经死了。这座岛上似乎到处都有人在低声耳语。死了!走了!在灌木丛的嗖嗖声中,在小溪中涉水溅起的水声中,他都听到有人的说话声。死了!说话的人是安东尼娅的情郎。
“哈!”他咕哝道,此时他的头夹在双膝盖之间,而铅色的黎明正在被解放了的苏拉科的上空喷薄而出,整个海湾被映衬成烟灰一样的灰色。“他逃跑就是为了她。为了她他才逃跑!”
四块银锭啊!马丁拿银锭是为了报复,或是像那个女人一样在施展咒语吗?那女人诅咒他的结局会是个悲惨的失败,而且还让他去完成拯救两个女孩的任务?唉,他已经拯救了那两个女孩子。那个预言他会贫困和饥饿的诅咒已经被他打破了。他是独自一人完成的——或许魔鬼提供了帮助。是否有魔鬼相助,又有谁在乎呢?虽然他被欺骗了,但他仍然出手拯救下圣托梅矿。对他来说,圣托梅矿似乎是庞大的,而且非常可恨,它用巨大的财富去役使那些勇敢、勤劳、忠实的穷人,让他们无论在战争或和平期间都把劳动洒在镇子上、大海中、大草原上。
太阳照亮了科迪勒拉山脉群峰背后的天空。监工低头看着掩埋银锭地点处的松软泥土、石头、灌木。
“我要慢慢地变富。”他在内心大声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