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可以这样说,诺斯特罗莫仅是自保而已。他刚来苏拉科时,开小客栈的那一家人允许他住在他们家里,因为他跟他们是同乡。老乔治奥·维奥拉,热那亚人,满头白发,一个狮子般的大脑袋——经常被人称为“加里波第的信徒”(加里波第,意大利统一运动的领袖之一;这个称呼类似于称某人是穆罕默德的信徒)——用米切尔船长的话说,他是“受人尊敬的已婚朋友”。诺斯特罗莫就是听了老乔治奥的建议,才决心下船,在科斯塔瓦那试一试自己在岸上的运气。
这个老头,像你们这些正统共和党人一样,充满了对平民大众的蔑视,没能提早注意到动乱的预兆。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穿着拖鞋,给自己的“土坯房子”培土,一边干活,一边低声自言自语地抱怨这次骚乱的非政治性质,边说还边耸肩。最后,暴徒猛冲过来,让他措手不及。带着家人逃跑为时已晚。确实,他怎么可能带着妻子特里萨和两个小女儿逃入大草原呢?所以,他把家里所有的门都堵好,面无表情地坐在昏暗的咖啡厅的中央,膝盖上放着一支老式的猎枪。他的妻子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低声地呼唤着印在日历上的那些圣徒的名字。
这位老共和党人,不信圣徒,不信祈祷,不信他称之为“牧师们的宗教”。自由和加里波第才是他心中的神圣;但他能心平气和地容忍女人搞迷信。
他有两个女儿,大的14岁,小的年少2年,蜷缩在满地是沙的地板上,两个女孩在特里萨夫人旁边一边一个,她俩把头靠在母亲的膝盖上。她俩都很害怕,但害怕的方式又各不相同。黑头发的琳达,很气愤;金发的吉塞尔,是妹妹,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时,女主人放开搂着两个女儿的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又紧紧地握在一起。接着,她呻吟起来,音调稍微比刚才高了一点。
“哎哟!巴蒂斯塔,你在哪里呀?哎哟!你为什么不来这里呀?”
她不是在呼唤圣徒,而是在叫诺斯特罗莫,因为诺斯特罗莫能保护她。乔治奥则一动不动地坐着椅子上,听着她这样责备他人,感到烦意乱,心里很生气。
“住嘴,女人!还有理智吗?诺斯特罗莫在上班。”他在黑暗中咕哝道;那妇人喘着气反驳道——
“啊!我没有耐心了。上班!难道上班就能不管像他妈一样照顾他的女人了吗?今天早晨我祈求他留在家里;巴蒂斯塔,别出门,留在家里,照顾一下这两个无辜的孩子!”
维奥拉夫人,也是个意大利人,从小在斯培西亚长大,虽然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但比丈夫要年轻许多。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但面色已经变黄,这是因为苏拉科的气候不适合她的缘故。她说话的声音是圆润的女低音。在她家后院的土坯房里,有几个粗腿中国姑娘蹲坐在地上织布、拔鸡毛、用木头臼舂玉米。她责骂这几个姑娘的时候,总是双臂合拢在那对丰满的大奶子下面,她骂人的腔调是冷漠的、震颤的、埋死人时才用的,能吓得那只用铁链子拴着的看家狗窜入狗窝里狂吠起来。路易斯,是个棕色皮肤的混血儿,厚嘴唇上已经开始有胡须了。听到她骂人,能被她的声音吓得浑身发抖,无法继续拿着芭蕉叶扫帚清扫咖啡厅。他那对浅黄褐色眼睛吓得闭上半天睁不开。
这些人都是维奥拉家的工人,他们那天早晨一听到有骚乱声,就立即跑到大草原里去了,宁可躲藏在草丛里,也不愿躲在家里;这也不能怪罪他们,因为镇上的人都相信老乔治奥把钱藏在厨房的土制屋顶上。那只脾气暴躁的杂毛狗,在屋子后面大声狂吠着、哀鸣着,在愤怒或恐惧的刺激下,一会儿跑进狗窝,过一会儿又跑出来。
叫喊声此起彼伏,就像大风吹过孤零零的房子发出的怒号一样;叫喊声中还夹杂着阵阵枪声,而且越来越大。不知何故,有时外面会出现一阵令人不解的寂静。最令人高兴的莫过于太阳光穿过百叶窗形成条条窄窄的光线,平静地穿过咖啡厅里凌乱的桌椅,照射在对面的墙上。老乔治奥特意挑选了这间空荡的粉刷了白灰的房间躲藏。它只有一个窗户,房门对着连接港口和镇子的马路。这条马路,路边有芦荟树篱,总是尘土飞扬,因为经常有少年骑在马上,赶着牛拉的大车吱吱嘎嘎地缓慢通过。
这时,又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宁静。乔治奥把枪放在地上。那女人坐在他身旁,体态僵硬,挤出一阵阵低沉的呻吟声,给人不祥的预兆。突然,在房子非常近的地方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但很快化为令人混乱的低沉咆哮声。有人在跑动;门外传来呼吸声;墙边有嘶哑的低语声和脚步声;一个人的肩膀擦过百叶窗,挡住了透过百叶窗射进屋里的光线。特里萨夫人哆哆嗦嗦地紧紧地抱住跪在地上的女儿。
攻打海关大楼的暴徒已经被打散,分成几路向镇子的方向撤退。远处传来凌乱的步枪齐射发出的低沉枪声,接着远处又会传来回应那枪声的微弱呼喊声。在两次齐射的间隙,能听到零散的枪声。那栋低矮的、长形的白色建筑的每扇窗户,都被堵上了,这栋建筑似乎成了一场骚乱的中心,但以这栋建筑为中心的一个大圆圈里却是安静的。这时有一群人逃到房子后面,想在那里做临时避难,他们的动作小心翼翼,低声说着话,这使得这间有几道宁静的阳光照射进来的黑房子里充满了恶毒的、诡秘的声响。这声响传入维奥拉一家人的耳朵里,仿佛是一些无形的鬼魂正在他们的椅子周围盘旋,低声商量着如何放火烧掉这栋外国人的房子。
这种情况令人心神不宁。老维奥拉缓慢地站起来,手拿着枪,态度犹豫不决,因为他不知道如何能赶走暴徒。这时他听到背后有说话声。特里萨夫人胆战心惊地站在他身旁。
“哈!叛徒!叛徒!”她低沉咕哝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就要被烧死了;我这么求他,他都不留下来。对了,他现在肯定正跟在那个英国人的屁股后头。”
她好像觉得,只要诺斯特罗莫在家里,家里就会变得绝对安全,因为她此时也迷信了那搬运工监工的名声。在苏拉科,任何人,无论是海边或铁道边的,无论英国人或普通百姓,大家都迷信他的名声。当着诺斯特罗莫的面,甚至有时当着丈夫的面,她总是假装给予诺斯特罗莫蔑视的嘲笑,有时是好心,但更多场合是因为她心里有一种怪异的苦涩。但女人很不讲理,乔治奥常这样冷静地评价妇女。此刻,他的手紧握着枪,眼睛盯着大门,弯腰对着妻子的耳朵低声说,即使诺斯特罗莫在,也一样无能为力。如果有二十几个人在屋顶放火,屋里有两个男人也无济于事。巴蒂斯塔一直在想着这个家,他对此很肯定。
“他想着家!他!”乔治奥的妻子气吁吁地说道,样子跟疯了一样。她用手捶着胸脯说,“我了解他。他只想着他自己。”
附近有人开枪,吓得她头向后仰,眼睛也闭上了。老乔治奥白胡子下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双眼放射出可怕的光芒。几发子弹射进了墙壁,能听见墙上有土落了下来;有人大声叫道,“他们来了!”在一阵令人紧张的平静之后,房子前面出现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在这种情况下,老乔治奥的紧张情绪松懈下来。在这位老战士的那张狮子一般的大脸上,一丝蔑视的微笑浮现在嘴唇上。外面的这伙人,不是在为正义而战,而仅是一帮窃贼,跟他们拼命,都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曾经是加里波第征服西西里岛数千不朽战士之一。他极为蔑视这群恶棍和歹徒搞的骚乱,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由”的真正含义。
他放下手中的那支老枪,转头看着白墙上挂着的加里波第的彩色版画;此时正好一道强烈的阳光照射在版画上。他的那双习惯于在暮色中观察的眼睛,是他脸上最明亮的地方。他穿着红色的衬衣,棱角分明的肩膀,头上戴着意大利狙击手特有的鸡冠帽。不朽的英雄!这就是自由;英雄不仅活着,而且永垂不朽!
他对墙上那个男人的狂热至今没有任何衰减。在他的家庭所面临过的最大危险被解除之际,他把目光转向自己老长官的画像,那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长官。然后他把手放在了妻子的肩膀上。
在地上跪着的孩子没有动。特里萨夫人微微睁开了眼,就好像刚从睡梦中惊醒一样。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句安慰的话,她就跳了起来,拽着孩子,一边一个,喘着粗气,释放出一股刺耳的尖叫。
也就在这个时候,百叶窗从外面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他们突然听到马的呼哧声,那马不耐烦地踢着房子前面硬石头铺成的窄路;一个人的脚尖再次踢在百叶窗上;每踢一脚,马刺就叮当作响,一个兴奋的声音大叫道:“你们在这里!你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