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伊莎贝尔岛的海滩望去,海港内唯一有商业气息的就是海洋轮船航运公司(简称OSN公司)那条木质防波堤的正方形的头部。OSN公司之所以在海湾的浅滩上搭建这座码头,是因为他们决定把苏拉科打造成满足科斯塔瓦那共和国航运需要的港口之一。这个国家海岸线漫长,有好几个港口,但除了那个叫凯塔的重要港口之外,其余港口要么很小,要么就躲在海边的乱石丛中——比如,埃斯梅拉达港,在南面60英里的地方——当遭遇到海上风浪时,这些小港口仅能供船做临时停靠之用。
或许,恰好就是昔日把商船队排斥在外的气象条件,诱使了OSN公司来打破苏拉科的那种能确保安宁的避难所式的平静生活方式。在阿苏厄拉半岛环抱巨大的半圆形水域里,变幻莫测的微风无法阻止OSN公司蒸汽驱动的强大船队。一年又一年,他们轮船的黑色躯壳,在沿海走南闯北,进出各港口,沿途要经过阿苏厄拉半岛、伊莎贝尔诸岛、蓬塔玛拉——除了遵守苛刻的航程表之外,他们什么都不在乎。海边的人家,虽然从来没有被希腊神话中奥林帕斯山的众神统治过,但众神的名字却是家喻户晓的。“朱诺”号的船舱很舒服。“萨杜恩”号的船长很亲切,船上酒吧装饰得很华丽。“盖尼米得”号最适合运牛,旅客要避让。即使是住在海边最偏远村庄里的最贫困的印第安人,也都熟悉“刻耳柏洛斯”号,这艘船的样子很像一条小黑河豚,船上没有任何生活设施,其任务就是沿着乱石和杂草丛生的海岸线爬行,遇到印第安人居住的小棚子,便亲热地停下了,收集起印第安人的土特产,甚至小到用干草包着的三磅重的橡胶块也不放过。
OSN公司很有信誉,即使是最小的包裹也很少丢失,几乎没有运丢过一头牛,从来没有淹死过一位旅客。人们都说,把自己的生命财产让OSN公司保管,比放在自家还安全。
OSN公司在苏拉科有一位业务主管,他主管着公司在科斯塔瓦那的所有业务,他对公司目前的名望感到非常骄傲。“我们从来不犯错。”这就是他的口头禅。在公司内部,他给公司的诸位船长下达了严格的指令,“我们绝不能犯错。即使史密斯在他那边犯错,我们在这边也绝对不能犯错。”
史密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的公司的另一位业务主管,工作地点距离苏拉科有1500英里。“别提那个史密斯。”
说到这里,他会突然冷静下来,故意切换话题。
“史密斯对我们这里情况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婴儿。”
苏拉科的这位业务主管,苏拉科政府官员和商界大人物称他是“我们出类拔萃的米切尔船长”;但公司的船长们则称他是“喜欢小题大做的约瑟夫”。约瑟夫·米切尔船长对科斯塔瓦那这个国家的人和事都很熟悉,对这点他颇感骄傲。他认为有许多因素对公司运作不利,但最不利的是频繁政变引发的政府变更。
近来,这个国家的政治形势很不安定。有一些流亡海外的爱国分子,他们仅凭半船舱的轻武器和弹药,就敢反攻大陆。看到这些人逃跑时极为可怜的样子,米切尔船长觉得他们实在是太能随机应变了,这令他感到十分惊奇。他曾经意味深长地说,“这帮人身上似乎连买船票逃离这个国家的零钱都没有”。他可是个有见识的人;他曾经救过一位独裁者和苏拉科的几名高官的命,那可是一段难忘的经历。那几名高官包括省长、海关总监、警察局长——他们都属于上一届被推翻的政府。可怜的里比热先生(独裁者的名字)在索科罗战役中被打败,跑了80英里的山路,希望能赶在坏消息之前抵达苏拉科——当然,他办不到这点,因为他骑着一匹跛足的骡子。不仅如此,那匹骡子在走到苏拉科的林荫大道的尽头时,竟然累死在他屁股底下了。在革命期间,这条林荫大道在傍晚时分常有武装分子活动。“先生,”米切尔船长用自命不凡的庄严口气说,“那匹骡子意外的死亡,使人们开始注意那个骑骡子的人。他的模样被几个暴徒认出来了,这几个暴徒原来是政府军士兵,如今做了逃兵,正在砸政府大楼的玻璃窗。”
那天早晨,苏拉科的地方官员都逃到了OSN公司大楼里,这栋海边的建筑非常坚固,就在码头旁边,苏拉科镇只能拱手交给革命叛乱分子了。由于这位独裁者为维持自己的统治,颁布了很多严酷的法律,激怒了民众,他很有可能会被民众撕成碎片。老天保佑,诺斯特罗莫——绝对是一位很有用的小伙子——他与附近一些从意大利招来建设国家中央铁路的意大利工人一起,设法把独裁总统给抢走了。最后,米切尔船长成功地用自己的小快艇把所有人都带上了公司的一艘汽船——就是“密涅瓦”号,很巧,这艘汽船正要出港。
他把这些人从公司大楼背后的一个窟窿里用绳索放下去,而暴徒们此时正在涌进镇子里,海滩上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他们聚集在大楼正面,大喊大叫。看到这种情况,他赶紧催他们跑过码头;大家都拼命跑,唯恐丢了性命——诺斯特罗莫这次再次表现出千里挑一的人品,他率领公司的驳船工人死守住了码头,不让暴徒靠近,这才使得逃亡的官员有时间跑到码头的另一端,那艘小快艇正在那里等待着,小快艇的尾部还挂着公司的旗帜。棍子、石头、子弹横飞;还有投掷过来的匕首。米切尔船长很乐意向人展示他那道长长的伤口,从耳朵一直划到太阳穴,是一把绑在木棍上的刀片划出来的——他解释说,这种武器是那些“无比凶残的黑鬼们特别喜欢的”。
“那些绅士们,”米切尔船长一本正经地说,“必须像兔子一样跑。先生,我自己也像兔子一样跑。死有很多种形式,有些死的形式让绅士们感到讨厌。他们会揍死我的。先生,一群疯狂的暴徒,看见谁都打。感谢老天,救我们的是搬运工监工,镇上人都这么叫他。他的价值,是被我发现的。先生,当时他在一艘意大利船上做水手长,确切地说是一艘热那亚人的大船。当时欧洲的大货船很少来苏拉科,因为那时我们还没有中央铁路。他没有跟着船离开,留了下来,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几个好朋友,都是热那亚人。但我认为,他想在这里混出点名堂。先生,我很会给人看相。我让他做公司搬运工的领班,并兼码头看管人。他就做这点工作。但没有他,里比热先生早就死了。诺斯特罗莫这个人,先生,是个非常能干的人,镇上的小偷都怕他。先生,过去我们这里四处都是从其他地方跑来的土匪、强盗、小偷、杀人犯。事发前一周,他们又聚集到苏拉科来了。先生,他们是有目的而来的。在这些杀人暴徒中,有百分之五十来自大草原,他们都是职业匪徒。不过,先生,他们中没有人是不知道诺斯特罗莫的。对镇上的坏蛋来说,看到诺斯特罗莫的黑胡子和白牙齿就足够了。他们见到他就害怕。这就是人格的力量。”
可以说是诺斯特罗莫一个人救了那几位绅士的性命。这几位绅士瘫倒在“密涅瓦”号一等舱奢侈的天鹅绒沙发上,喘着粗气,虽然样子如惊弓之鸟,但仍然恼怒不已。米切尔船长看到他们安全了才离去。最终他仍然小心翼翼地称那位前独裁者是“阁下”。
“先生,我只能这样说。那家伙像个死鬼,脸上青紫色,浑身是伤。”
“密涅瓦”号没能靠岸抛锚。这位公司主管要求这艘船立即离开港口。自然,船上的货物没能卸下,而乘船的旅客也拒绝上岸。他们听见了枪声,也看见了发生在岸边的战斗。暴徒遇阻后,转而全力去攻打海关大楼。海关大楼是一栋样子很沉闷的建筑,建筑工程还没有完成,有许多窗户,距离OSN公司大楼有200码远。在港口附近,除了OSN公司大楼之外,就只剩下海关大楼了。米切尔船长发出指示,让“密涅瓦”号船长载着“这几位绅士”赶紧离开科斯塔瓦那,找个最近的港口停靠。他自己乘坐小艇回去看看如何保护公司的财产。公司的财产和铁路要靠欧洲居民来保护;包括米切尔船长和建铁路的工程师,除此之外,还有来自意大利和巴斯克的工人提供帮助,他们真心地团结在他们的英国领导周围。公司的搬运工,都是本地人,在监工的带领下,也行动起来了。这些人中有一大部分是流浪汉,来自不同种族,但主要是黑人,他们平时就经常在镇子上那些卖劣质白酒的商店里与其他顾客斗殴,如今觉得机会到了,可以顺利地与宿敌了断恩怨了。他们几乎人人都曾经被诺斯特罗莫用左轮枪抵住脑袋,或者经受过他的其他形式的恐吓。在他们的眼里,这位监工是个“真正的男人”,由于脾气太高傲,都懒得去大声辱骂人,总是不知疲倦地让人干活,他的冷漠态度最让人害怕。不过,请注意,他那天却屈尊地同手下的搬运工态度友好地打着招呼。
这样的领袖是鼓舞人心的,所以那天暴徒只把一堆铁路枕木烧着了,这些枕木为防水都涂抹了木馏油,火势烧得很大。然而,暴徒对铁路调车场、OSN公司大楼、海关大楼的进攻都被打退了,而且对海关大楼的进攻必须被彻底地打败,因为大家都知道海关大楼的密室里存放着大量银锭。老乔治奥的客栈,坐落在港口至镇子之间,也逃脱了被抢劫和破坏的厄运,但这不是奇迹,真正的原因是暴徒最初没有注意到这座客栈;后来,诺斯特罗莫率领搬运工猛追暴徒,暴徒在路过客栈时根本没有心情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