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美妙的天堂。水里游着成群的鱼儿,树木从地里长出,犹如雨后的春笋,动物们嬉戏玩耍,有陆上的动物、海洋里的动物,还有鸟儿。
这时,一棵树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蛇,蛇,一条蛇伸出头来,一条蛇住在天堂里,而且它比这里所有的动物都要狡猾,它开始说话,对亚当和夏娃说话。
一周以后,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手拿包在绵纸里的花束,悠闲地走上楼来,想起他的那个胖女人,不免有些自责,但并不十分真心,停下脚步,她是一个忠诚可贵的姑娘,那些蠢婆娘有什么用,弗兰茨,呸,是生意,生意就是生意。他这时按响了门铃,胸有成竹地微笑,会心地微微一笑,热气腾腾的咖啡,一个小巧的布娃娃。里面传来脚步声,这是她。他挺胸凸肚,把花束举到木门前,锁链正被取下,他的心怦怦直跳,我的领带打得合适吗,她的声音问道:“谁呀?”他哧哧地答道:“邮差。”
门黑漆漆地开了一道小缝,她的两只眼睛,他温柔地躬下身子,会心地一笑,挥动着花束。啪的一声。门关上了,重重地关上了。得儿得儿得儿,插上插销。见鬼,门关上了。这个该死的东西。你干站着。这女人大概疯了。她认出我来了没有。棕色的门,门的镶板,我站在楼道上,我的领带打得很合适。简直无法相信。必须再按一次门铃,要么算了。他把目光落到两只手上,一束花,我刚才在拐角买的,花了一个马克,用绵纸包好。他再次按响门铃,第二次,很长时间。这女人肯定还在门后站着,在那里一把把门关上,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叫我挨站。可我的鞋带还放在她家里,所有的货,大概值三个马克,我总可以取走吧。现在,里面有个人在走动,现在她走开了,这女人去了厨房。这才真是——。
先下趟楼。然后再上来:我还会按响门铃,我倒要看看,她不可能没看见我,她把我当成别的什么人了,当成乞丐了,来的人不少。但当他站到门口时,他却没有去按门铃。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了。他只是等待,干站。也好,这女人不给我开门,我只想弄个明白。我不会在这房子里卖货了,这把花我该怎么处置,花了我整整一个马克,我把它扔进阴沟里去得了。忽然,他又一次按响门铃,好像在等待命令,静静地等候,千真万确,她甚至都懒得走到门口来了,这女人知道是我。那么,我给邻居们留张纸条吧,我非得要回我的货不可。
他按响了隔壁一家的门铃,没人在家。好吧,我们写张字条。弗兰茨来到走廊的窗户旁,从一张报纸上撕下空白的一角,用支短短的铅笔写道:“因为您没开门,我想取回我的货,可交给克劳森,艾尔萨斯街角。”
婆娘,婊子,你哪里知道,我是谁,已经有个女人尝过我的厉害,否则你岂敢造次。嘿,我们总有那么一天的。真恨不得拿起一把斧头,把门砍烂。他轻轻地将纸条从门底下塞了进去。
弗兰茨闷闷不乐地溜达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和吕德斯碰面之前,小酒店的老板转给他一封信。是她写的。“再没有别的了?”“没有,到底是什么呀?”“包裹,装着货的。”“没有,一个小男孩带过来的,昨天晚上。”“竟有这种事情,恐怕还得我自己亲自去把货给取回来。”
——两分钟后,弗兰茨走到毗邻的陈列橱窗前,一屁股坐在了一张木头凳子上,把那封信攥在他那松弛无力的左手里,抿紧嘴唇,眼睛凝视着桌垫,吕德斯,那个可怜巴巴的家伙,正要走进门来,一眼看见弗兰茨,见他坐在那里,那模样不对劲儿,于是赶紧拔脚走掉了。
老板来到桌前:“吕德斯干吗急匆匆地跑了呀,他还没把自己的货取走呢。”弗兰茨只顾坐着。这种事情满世界里有的是。我的两条腿被人砍掉了。这种事情满世界里都找不着。还没有出过这种事情。我起不来了。吕德斯只管跑吧,长着腿,他就能跑。竟是这等货色,真没想到。
“您要来杯白兰地吗,毕勃科普夫?是不是遇到丧事了?”“不,不。”这人都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耳朵里塞着棉花。老板没有走开:“吕德斯干吗要这样跑掉?又没人要害他。好像后面有谁在紧迫不舍似的。”“哪个吕德斯?不错,这人大概有要紧事吧。是的,一杯白兰地。”他一饮而尽,思绪一再纷乱,活见鬼,这信里写的都是些什么事啊。“您的信封掉到地上去了。要不您来张晨报。”“谢谢。”他继续苦思冥想:我只是想知道,这封信,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女人把这样的事情写给我看。吕德斯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有几个孩子。弗兰茨想,这是怎样发生的,他的脑袋因此而感到沉重,像打瞌睡似的向前靠去,老板以为他累了,然而那却是空白,广袤和虚空,他的两腿也开始同时向下滑去,他整个人这时扑通一下跌了进去并向左一转,现在向下,完全向下。
他的胸部和头部趴在桌面上,他的眼睛斜视着胳膊以下的桌面,他的嘴在木桌的上方吹气,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头部:“那胖女人,那个莉娜来了吗?”“没有,她要到12点钟才来。”哦,是这样,我们现在才9点,我还什么都没干呢,吕德斯也走了。
该做点什么呢?他的心中下起了倾盆大雨,他紧咬嘴唇:“这就是惩罚,他们放我出来,而别的人还在监狱后面的大垃圾堆下挖土豆,我只好坐上电车,该死的,呆在那里的时光是多么的美气。”他站起身来,到街上去走走,把这事先放在一边,只是别再害怕,我两腿直挺挺地站着,没人接近我们,没人接近:“要是那胖女人来了,您就告诉她,我有件丧事要办。奔丧去了,叔叔什么的。我今天中午不来了,不,她不必等了。就这事,怎么样?”“一杯啤酒,和平时一样。”“就这样吧。”“您把包裹放在这里?”“什么包裹?”“嗯,事情偏偏被您给碰上了,毕勃科普夫。别麻烦了,镇静些。这包裹我给保存着就是了。”“什么包裹?”“行了,您出去透透气吧。”
毕勃科普夫来到了街上。老板隔着玻璃目送他远去:“她会不会马上又把他给带回来?就是这些事情。这样强壮的男人。那胖女人会瞪大眼睛的。”
一个身材矮小、面色苍白的男人站在楼前,右臂吊在绷带里,一只手上戴着黑色的皮手套。他已在阳光下站了一个小时,他不想上楼去。他刚从医院回来。他有两个大女儿,儿子是后来出生的,有四岁了,昨天死在了医院里。刚开始只是咽峡炎。那个大夫说,他马上再来,可他晚上才来,还马上说道:送医院,白喉可疑。儿子在医院躺了四周,本来已经痊愈了的,却又在这时染上了猩红热。两天之后,昨天,他去了,心力衰竭,主治医生说的。
这男人站在楼门口,楼上的女人将会跟昨天一样喊叫号啕,整夜地责怪他,没在三天前就把儿子接出来,他可是完全好了的呀。但护士们都说,他的咽部还带菌,家里有孩子的人家,这种事情是很危险的。女人暂时还不愿意相信这话,但别的孩子出事却是很有可能的。他站着。邻楼前有些人在叫喊。突然他想起来了,当他带那孩子去的时候,医院里的人曾经问过他,这孩子打过血清的针没有。没有,还没有孩子打过。他等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大夫来了,然后就是:马上走。
这个残废军人于是马上开始快步疾走,越过路堤,沿街而上,来到拐角,来到医生的居所,人家告诉他不在家里。他却咆哮起来,这是上午,大夫肯定在家。诊室的门开了。那个秃头的、肥胖的先生看着他,把他拉进屋里。这个男人站着,谈起医院,孩子死了,大夫同他握手。
“可就是您让我们等的,整整一个星期三,从早上到晚上6点。我们派人来找了您两趟。您都没有来。”“我最后还是来了嘛。”这个男人又开始咆哮:“我是一个瘸子,我们在战场上流过血,人家让我等着,人家可以随便处置我们。”“您坐下来,您冷静点。孩子根本就不是死于白喉。医院目前出现了几例这样的感染。”“左也是不幸,右也是不幸,”他继续咆哮。“人家让我们等着,我们是苦力,我们的孩子可以悲惨地死去,就跟我们已经悲惨地死去了一样。”
半个小时之后,他慢慢地走下楼来,在楼下的太阳光里转过身子,向楼上走去。女人正在厨房里忙着。“保尔?”“孩子他妈。”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的头低垂下来。“还没吃饭吧,保尔。我马上给你做。”“我刚到大夫那边去过了,我对他说,他星期三没有来。我说了他了。”“我们的小保尔,他根本就不是死于白喉。”“这没用。这个我也对他说过了。可当时如果马上就给他打上一针的话,他根本就用不着上医院去了。完全不用去了。可他硬是没来。我说了他了。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情,总还是得替别人想想。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天知道。”“好了,吃点吧。那大夫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也是个好人。人家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也得做事,像牛像马一样地辛苦工作。这我心里清楚。可事情都已发生了。他给了我一杯白兰地,要我镇静些。大夫的太太也进屋来了。”“你是不是大声嚷嚷了,保尔?”“不,根本没有,只在刚开始的时候,过后都很平和。他自己也承认了:是该有个人给他说说。他不是个坏家伙,但是该有个人给他说说。”
他吃饭的时候,颤抖得十分厉害。女人在隔壁的屋子里哭泣,然后他俩一起围着炉子喝咖啡。“保尔,是咖啡豆咖啡。”他嗅了嗅瓷杯子:“闻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