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内茨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在市里走着。市里到处都是国旗、花环和标语,一大群一大群快乐、激动的人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他们走过市区,来到一个英式花园前。
菲利克斯问道:“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在这附近20英里以内可都没医院啊,除非他们把那座中国塔改成了医院。”
“来吧,”施内茨回答说,“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是国王的遗孀亲自选了这个地方,很多穷人会让‘hodie eris mecum in Paradiso.(拉丁语:今天,你与我一起在天堂)’这句话变成现实的。”
“你是说‘天堂’的花园里?就在我们的‘天堂’里?我们中的任何人估计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大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里再次相聚。”
“Sic transit!(拉丁语:一切都过去了)!还好,现在,我们的这两位朋友就像是天堂里的一对极乐鸟,再也不会飞离这里了。”
走到花园门口的时候,他们看到树下的板凳上都没有坐人,但在其他啤酒花园里,这样的板凳上可都坐满了人。每间房的门口都有铭文,解释了房子现在的用途。他们见到的几个人都板着脸,一脸严肃,跟节日里到这里游玩的快乐而吵闹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其中有几个女人手里拉着孩子,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的。再往花园里走,就是一些脸色苍白、走路蹒跚的病人。两个人沉思着向房子的另一面走去,因为他们都穿着军装,所以一直都畅通无阻。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已经去过很多病房,也见识到了战争的后果。当你身处整洁、安静的房间里时,你绝对想象不到那种惨烈、恐怖的画面。
他们又见到了这栋房屋的大厅。走之前,这里还是一派狂欢的景象;现在,所有的装饰物都不见了,里面摆着一排排病床,修女会的修女们急匆匆地走来走去,有的在安慰呻吟的病人,有的在忙着兑冷饮给病人喝。以前,墙边放着很多高高的植物;现在,这些植物都不见了,墙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壁画于是就露了出来;以前,在他们开心地举办宴会时,午夜的星辰会透过窗户观看宴会;现在,窗外是一棵棵绿油油的大树,阳光在树顶闪耀着。这种过去和现在的交织感攫住了他们的心,一时间两个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开始找那两位朋友。躺在病床上的人们都奇怪地看着他们。之后,一个年轻的医生告诉了他们想要的消息。
原来,这两位朋友被送到这儿的时候,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这儿的人要给他们单独安排一个房间,他们也就欣然同意。最后,他们被安排在顶层的一个房间里。这位医生想把他们带上去,但施内茨拒绝了,他不愿意让这位医生离开自己的病人。
两个人沿着楼梯走到顶楼,沿着过道走到第一间房间的门口时,他们听到了屋里传出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它听起来很温柔,很像女孩子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正在大声读……应该是诗歌吧。
施内茨咕哝着说:“不像是他们,除非他们突然对上帝有了感情,同意修女会的修女们给他们读赞美诗,好获得心灵上的启迪。以前是出现过这种情况的。但等等,教堂里不可能有这种赞美诗啊。”
他们侧耳细听,把每一行诗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然后,施内茨大声喊道:“奥尔良少女[指法国民族英雄圣女贞德(1412—1431),英法百年战争期间带领法国军队对抗英国入侵,为法国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后被宗教裁判所处以火刑]啊,为我们祈祷吧!某个人在不停地朗诵‘席勒’的诗歌,如果埃尔芬格没有在附近,那我就看错这帮男人了。”
说完,他没有停下脚步敲门,而是轻轻地推开门,和菲利克斯一起走了进去。
房间的屋顶很高,但屋子并不大,只有后墙上有一扇窗,窗户正对着花园。屋后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百叶窗照射进来,洒在了右墙边的一张病床上。病床对面还有一张床,周围被一个高高的西班牙屏风围着,床稍稍向后靠了些,完全躲在了阴影里。
罗森布施躺在靠墙的那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背后垫着枕头,膝盖上放着素描本,正半坐着在忙着画什么东西。
他的脸色比以往略显苍白,除了这一点,几乎看不出他经历过战争的磨难。那顶红色毡帽下的双眼亮晶晶的,闪着快乐的光芒。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夹克,胡须也精心地修剪过,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精神,好像是为了迎接客人专门打扮过似的。
看到两位朋友走进来(坐在屏风后读诗的那位也停了下来不再继续读了),罗森布施大喊道:“我告诉过你吧!在今天这个凯旋之日,祖国的救星们首先拜访的地方肯定是我们这个病人的天堂。高尚的人们啊,上帝欢迎你们!你们会看到,我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好像我们就是生活在亚伯拉罕[圣经人物,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先知,同时也是传说中希伯来民族和阿拉伯民族的共同祖先]的领地里一样。艺术、诗歌、爱情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如此美好,而且吃的也很充足,不幸的是,我们现在是病人,所以要节食。不行,可别看我乱画的这些东西。算了,就算让你看看又有什么关系呢,想看就看吧。这是使用第二种方式绘画的罗森布施,如果把画赫克托[赫克托,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一位勇士]、依菲琴尼亚[依菲琴尼亚,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阿伽门农的女儿,阿伽门农是迈锡尼国王,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的盟主]和大卫[大卫,古以色列国的第二代国王,也指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塑]的那段经典时期算上的话,就算是第三种方式了。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们正在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最为现代的东西。看到这些,沃夫曼前辈估计在地下都不会安宁了,但我也没办法啊。毕竟,我们不能歧视法国步兵中的那些阿尔及利亚士兵,也不能轻视那些穿阿拉伯式华丽服装的佐阿夫步兵。他们服装的颜色对比是那么鲜明,再加上葡萄园的背景,还有我们脸上那些看起来像雷雨云的忧郁和沮丧,老天,看起来还不错,对吧?你知道画好现代战争题材画作的秘诀是什么吗?也就是猜出谜语的那根线索。为了找到这个秘诀,我还得先让自己的大腿挨枪子儿!亲爱的朋友,所谓的秘诀不是别的,就是一个事件。军队如何分组啊,战略战术啊,这些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一张地图就搞定了。你要把一场战争的共性浓缩在一个事件中,这才是重点。以前的那些军事题材画家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在那个时候,一场伟大、凶残的战斗就是一系列事件的集合体。所以说,每个人都要适应自己毯子的长度。”
施内茨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幅独特的素描画,说道:“老战友啊,旅途这张‘毯子’已经足够长了,肯定能为你保暖的。不过,你的身体到底恢复得怎么样了?”
“谢谢你的关心。我希望能在6周到8周的时间里尽快恢复,好在自己的婚礼上开心地跳舞啊。我只希望……”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头朝着对面的床铺稍微动了动,然后继续说,“只希望对面那位朋友的前途也能这么光明啊……”
“范·施内茨先生!”埃尔芬格响亮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你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山这边的人啊。你和谁一起来的?从脚步声判断,一定是我们勇敢的男爵先生。你们两位绅士能不能行行好,赏个脸,来这边看看我这个可怜的瞎子?这儿还有一个人也想见见你们这些老朋友呢。”
刚听到他开口说这些欢快的话时,施内茨就走到了屏风后面,抓住了正在摸索着找他的那双手。听到他的话,施内茨感到很心疼,也很感动。菲利克斯也走了过来。埃尔芬格的双眼上敷着冰袋,没办法抬头,但下面那张精致而苍白的脸上却挂着一抹喜悦的笑容。看到他这样,两个人感动得连问候的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一位身形苗条的年轻女子从床头的一张椅子上站了起来,为两位绅士腾位置。她手里还拿着那本书,刚刚朗读的就是这本书里的内容。施内茨转过身,真诚地握了握她的手,她的小脸顿时变得通红。
埃尔芬格说:“我就不用为你们介绍了。菲利克斯男爵肯定也能想起来,她就是小范妮。在那次令人难忘的划船派对上,你们都已经见过她了。那时,我们还不像现在这么熟悉,因为你们也知道,‘弗里德兰太黑了,连星星都没有’,而我当时还留着一只眼睛,就那都太多了。只有当我完全陷入黑暗中时,她才觉得,如果这辈子能给一个可怜的瞎子引路的话,那位上帝新郎应该不会因为她的背叛而生气。是不是这样啊,亲爱的?”
这时,他们听到罗森布施在屏风那边喊道:“你就别拿这种无神论语气炫耀了,好像所有一切都是因为pour tes beaux yeux(法语:你美丽的眼睛)改变了似的,就像那些跟我们有世仇的教堂先生们说的那样,她改变了自己的信仰,加入到我们中间来了。真是胡说八道啊,范妮小姐,你这么做纯粹就是为了你那没有信仰的妹妹赎罪,为了要挽回慕尼黑女人的名誉吧!”
“安静点儿吧,你这个人世间最善变的男人,”埃尔芬格大声回应道,“小心我在安杰莉卡面前说你的坏话。你们两位肯定知道是她们两个人轮流护理我们的。她们真是两个善良的天使啊。对面那个轻浮的男人应该感谢上帝,那么优秀的一位女士都能开恩接受他,但他居然总是隔着屏风调戏我的心上人。还好,我和‘嫉妒’已经说拜拜了。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这玩意儿还真是挺可笑的……”
“埃尔芬格,你也太夸张了吧,”菲利克斯打断他说,“我们在凡尔赛分手的时候,医生还说你的眼睛有希望……”
“回国的路毕竟有点儿长啊,而且回来的时候,还下着暴雪……哼!如果真像医生说的那样,我还有那么一点视力,还能在别人靠近我的时候模糊地看到对方脸庞的轮廓,那我可就高兴坏了。但即使没有希望,是不是就该说我很不幸呢?我曾经拥有过光明……跟你说,我把所有亲人的脸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好像我大脑里有一双眼睛似的……”说到这儿,他摸索着找到范妮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范妮又立刻满脸通红。“现在,”他继续说道,“关于高尚的我,就说到这儿吧。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发生了很多重大的事件。上帝啊,我们要赞美德意志帝国和它的皇帝!你们知道吗?这一切事情发生之后,我又希望自己能登上德意志帝国的舞台了。”
“不管怎样,我看你的同事们已经学会怎样扮演英雄了,他们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张着大嘴,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手舞足蹈着。”
“说真的,亲爱的男爵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讨论这个话题时的情景吗?现在就看看,我是不是还有希望。如今的戏剧界之所以这么惨淡,主要就是因为我们渴望统一。想一想,全国36家宫廷剧院居然在争抢那么几个真正有才华的演员。我的想法是,在人们厌倦了帝国首都的军事表演后,他们就会发现,伟大的民族同样需要伟大的剧院。而且不是名义上的伟大,而是真正会聚了最棒的人才的剧院。优秀的管理人员、优秀的保留节目,再加上优秀的表演,而且不能总是有演出,最多两天演出一次。以前,戏剧界的人们一只眼盯着墨尔波墨涅[墨尔波墨涅,希腊神话中司悲剧的缪斯女神]和塔利亚[塔利亚,希腊神话中司喜剧的缪斯女神],另一只眼要盯着节目的收入。所以,如果在表演过程中,女演员能换7次衣服,那即便这个节目很华而不实,也会在宣传报上停留一个月,这就亵渎了这块宣传版。但现在就不会这样了,剧院只能选择最好的节目,而且还要从一些古典和现代剧目中去选,还要由最有实力的演员出演。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所有真正有才华的演员都登上舞台,这样可能会出现三位弗朗茨·穆尔[弗朗茨·穆尔,席勒的戏剧《强盗》中的主人公]和奥菲莉亚[奥菲莉亚,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角]互相竞争的局面。整个戏剧界不能受皇宫的影响,成为全德意志帝国的公共事务,要由文化部长监管,而文化部长则向全国人民负责。你觉得这样的戏剧界如何呢?”
“这件事太完美了,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实现,”施内茨说,“但谁知道呢?即使是现在的这个世界,也是可以改变的。我们已经看到了其他领域里的改变。我只是担心,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在这个majorem imperii gloriam(拉丁语:伟大、辉煌的帝国),其他城市的人也会拒绝出资建造一个只有柏林人能享受到的剧院。”
听到他这么说,埃尔芬格激动地边做手势边说道:“他们当然有权这么做。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让整个戏剧界接近帝国的每一寸土地。我们修铁路是为了什么?各地的庆祝表演又是为了什么?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要设立一个常规机构。帝国的演员们可以在柏林先演出半年,然后休息一个月。然后再到一些能找到缪斯神殿的其他城市里巡回演出四个月,然后再休息一个月,就这样优雅地表演下去,永不停止。不要说一句反对的话!如果戏剧界也能出一个俾斯麦,你们就能看到事情进展得有多么顺利。然后每个人都会想,为什么以前没有人能想到这样做呢。当一个民族最终赢得了自尊,学会了怎么走路、怎么站立、怎么像其他民族一样说话的时候,那些擅长表演和模仿的人不是也应该富起来吗,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当然,我已经从舞台上退下来了。但我还可以为它工作,我可以通过演说指导别人,我要让那些年轻演员长长见识。我会告诉他们怎么背诵诗歌,怎么让那些单调乏味的话变得有风格——你也知道,自古以来,喜欢吟诵诗歌的人都很盲目。但在我的妻子和我那庞大记忆库的帮助下……”
这时,那位年轻的医生进来了。他在走廊里听到埃尔芬格在激动地说话,就走进来警告他不要过于激动。于是,两位朋友就开始向他们告别。
罗森布施对菲利克斯说:“希望你在离开慕尼黑之前能去看看安杰莉卡。”菲利克斯不愿意见任何人,这时也只好保证说他会去的。此时,施内茨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狡猾的表情,菲利克斯并没有看到,他虽然觉得以后不能拜访这两位善良的朋友了,但在离开时,还是感觉很安慰。他知道,朋友们都已经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了各自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