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了,残酷的战争结束了;春天来了,它带来了和平和一个崭新的德意志帝国;盛夏到了,我们的胜利之师也该凯旋了。
从故事开始的那天算起,到现在为止,其实只过去了两年时间。慕尼黑的特瑞西恩广场又陷入了炎热和寂静中。广场上太安静了,在周围居然能听到远处一个工作室里传出的竖笛协奏曲。但很快,竖笛声也停止了。虽然现在是周末,周围村庄的上空却笼罩着一种“周末的安静”,没有马车驶过,郊区街道上也没有匆忙行人的身影。虽然如此,慕尼黑名人堂[位于特瑞西恩广场,是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委托建筑师利奥·冯·克伦泽为纪念巴伐利亚名人而兴建的。名人堂前矗立着一尊少女雕像]前的那尊少女雕像也没有因为这种寂静和自己的孤单而感到吃惊。她不用踮起脚尖就能看到远处的房屋,还能看到一扇门前矗立着一尊比她稍微小一点儿的少女雕像。这个雕像站在一辆由四只雄狮拉着的凯旋战车上,雄狮的头部和鬃毛看起来非常威武。于是,她就明白了为什么周围会像死一般的寂静。当你突然看到一些令人震惊的恐怖事件时,全身的血液会快速流向心脏,四肢就会变得麻木无力,不会动弹。此时,全城的人们就是这种反应,他们一窝蜂地拥向了那个心之所系的地方,也就是凯旋之师要通过的胜利之门。这个少女雕像看到公路上有很多手臂和国旗在不断地挥舞,她可是第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于是,她那紧闭的双唇上浮现了一抹微笑。此时,如果你在她身边仔细观察她,就能看到她的胳膊比往常要抬得高一点儿,手里的花环在微微动着,好像也在欢迎我们的凯旋之师似的。就在这时,市里所有教堂的钟声都响了起来,成千上万的人带着喜悦开始大喊起来,先头部队已经到了!
在走进胜利之门的军队中,有两张脸庞是我们非常熟悉的。
此时,人们站在街道两侧的窗户旁,使劲往这些士兵身上投掷花朵。在范·施内茨上尉的队伍中,有一半士兵都倒在了巴泽耶[巴泽耶,法国城市]和奥尔良[奥尔良,法国城市]那冰冷的土地上。所以,他们接到的花朵是其他队伍的两倍。范·施内茨上尉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笔直地坐在马鞍上,身形消瘦,胸前挂满了勋章。人们不断地向他投掷花朵,他整个人都被花朵包围了,从头到脚都挂满了花,很多花从他身上掉了下去,跟着他跑的那些男孩儿又把这些花儿捡起来递给他。他对花朵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偏爱,但此时他的剑、头盔、手枪和马饰上都挂满了花朵,他这样用花装饰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觉得这样做很开心,而是因为他知道,在不远处的一幢漂亮小楼里,有一个女人正坐在一楼的窗前。她身形苗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此时,因为开心的缘故,那张总是很苍白的脸也浮现出了一抹微红,因为经历太多磨难而失去神采的双眼又重新闪耀出了光芒,透出一股只有年轻人才有的希望。他浑身挂满鲜花,就是为了让这个女人看的,就是那个头上戴着荆棘花冠的女人。现在,他非常渴望向她展示自己为她赢得的光明前途,但她此时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当这个善良诚实、脸色蜡黄、蓄着黑色长胡子的男人骑马走近这栋小楼时,她的双眼蒙眬起来,然后透过一片迷雾看到他把手中的剑往下一挥,这是他在向她致敬;又看到那挂着花环的头盔微微低了一低,这是他在给她鞠躬。她扶着窗户栅栏的手颤抖个不停,于是手中的花环就掉了下去,落在了拥挤的人群中。这是她为他准备的花环,人们好像知道这一切似的,所以霎时间就有二十多双手帮忙把这个花环往他那儿传递。拿到它之后,他把剑上的花环全部抖落,于是这个花环就成了这把剑的唯一装饰品。
在这位勇士后面不远的地方走着另外一位我们熟悉的朋友。窗户后的妇女和姑娘们虽然都不认识他,却都怀着愉快的心情盯着他看。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却从来没有看过这些兴奋的脸庞,他怎么会在乎站在这儿的或那儿的人到底是谁呢?意外地看到哪张脸时他才会开心呢?回国之前,施内茨命令他参加凯旋的队伍,说这样做才能证明他们之间的友谊。为了不惹施内茨生气,他才很不情愿地同意了他的命令,再次走进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城市。在过去的两年里……这两年他的变化有多大啊!不过,虽然他坚信内心快乐的源泉已经干涸,心里就只剩下认真履行责任后的那种沉闷的满足感,但在这样伟大的时刻,他还是摆脱不了心里的愉悦感。那张经历过战争苦难后变得更加粗犷、迷人的脸庞也没了往日的伤心和沮丧——要知道,这两种表情在过去的一年里可从来没在他脸上消失过,眼神里透出一种坚毅和无声的热情。他骑着马走在铺满鲜花的凯旋大道上,听着远处的钟声和人们狂热的欢呼声,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那令人绝望的命运,完全融入了这个独特、神圣、以后再也不会出现的节日里,融入了弥漫在这个节日的怡人气氛里。此时,这种融入节日气氛的感觉、胸前的铁十字架,以及十字架下面快要愈合的那个光荣的伤口变成了一种特别的待遇,可能会弥补这个年轻生命所失去的所有快乐。
凯旋仪式结束之后,他向位于杜尔普拉兹的那个花园走去。他觉得,今天只有在这儿才不会遇到熟悉的人。此时,花园周围全是从乡村里来的人,他们一群群地拥入市里。他在一棵白蜡树的阴影里坐了下来,开始回忆两年来发生的事情,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他想到了那个周日的下午,那是他第一次和詹森以及其他刚认识的朋友坐在这儿吃饭。而现在,他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人群中,看不到任何朋友。别人看到他的时候,也只会把他当做保卫祖国的伟大军队中的一分子而已。
花园里的人群慢慢地散了。施内茨走过来,碰了碰这个正在做梦的人的肩膀。他没有提和妻子见面的情景,但从他的声音和行动中能听出来、看出来他内心的这种少有的快乐。菲利克斯第一次对这个幸福的男人有点嫉妒,毕竟这个男人爱的人一直在期待他归来,而且在他回来之后,还来迎接了他。菲利克斯很想在夜幕降下之前赶快离开这里。在第一缕“热情之光”暗淡之后,他又开始忧郁起来,很想不惜一切代价逃离这个节日之夜。但在这一整天时间里,他都在对施内茨做保证,而且在过去那个难熬的冬季里,他也保证过很多次,一定会帮朋友这个小忙,留在这儿暂时不走。
他们挽着胳膊向花园外走去。施内茨说:“我当然不会带你参加那些正式的仪式了,但我们一定要去看看那些病人,然后去跟胖胖的罗塞尔问个好。你要是觉得不值得去祝贺他的新生活,他以后一定不会原谅你。对了,其实你已经暴露了。罗塞尔站在窗边的时候,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以前对你可是很感兴趣的。虽然她的祖父和丈夫就在她身后站着,她还是很潇洒地表达着自己的爱国热忱,把篮子里的花一口气都扔到了你的身上。而你呢,却像幻想家汉斯[中文译为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一样走了过去,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幸福。”
“你说什么?难道是红头发岑茨?她认出我了吗?”
“虽然你穿着军装,头发也剪短了,她还是认出你了。不过,以后提到她时你得习惯用尊称了。她现在可是克雷申蒂亚·罗塞尔·舍夫夫人。不久前,他们才写信告诉了我这件事。因为你不想听到有关慕尼黑朋友们的任何消息,所以我就没告诉你。你肯定会特别好奇,尤其是在想到这姑娘以前的行为之后——就是她还没有被婚姻枷锁套住的时候。你也知道——或者你还不知道吧,不久前,罗塞尔破产了,所有财富都没了。他有个弟弟,原来是巴拉丁领地里一个公司的老板,和法国人有很多贸易往来,罗塞尔和这个弟弟一起投资做生意。战后,这个弟弟破产了,我们的胖罗塞尔好歹还剩下一栋市区的房子和湖边的那栋别墅,要不然,他就彻底破产了。他把房子和里面的东西都卖了,价钱当然很便宜,战后谁还会那么有钱呢。但就这点钱都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光利息就够他勉强维持生活了,但他再也不能过阔佬的那种生活了。好像还有人想买他的那栋别墅,为了不打扰善良的科勒画维纳斯壁画——都已经画了一半了,他就抵制住了这份诱惑,从裹在身上的那张熊皮中醒过来,拿起画笔开始画画,他肯定是一边画,一边咒骂着、抱怨着,但谁能想到他能这样做呢?这种英雄行为好像把包裹着那只红色小狐狸心脏的冰霜给融化了。况且,对自己失去的财富,他一次都没有抱怨过,反而一直对弟弟很同情。而且他还一天天地瘦了下去,这既是因为相思病,又是因为他不得不放弃的那些奢侈大餐。简言之,就是在他遇到这么多麻烦之后,这个独特的姑娘才开始同情他。有一天,在他那栋简陋的屋子里(出于无奈,这个曾经的萨丹那帕露斯[亚述帝国的最后一个国王。亚述帝国是古代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的一个强大军事奴隶制国家,在公元前19到公元前18世纪发展成为王国,公元前605年灭亡]住在这儿也颇觉满足了),这个姑娘没说任何客套话就直接说,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嫁给他。她说,她当然一点儿都不爱他,这辈子她只经历过一次爱情,但结果只是一个悲剧。不过,她现在对他并没有反感,既然他需要一个妻子来为他操持家务,那他最好去问问仆人这一层还有没有房间,有没有厨房,好让她和外祖父一起搬过来住。
“大家都说,在这样的安排下,他们至少到现在还生活得不错。老舍夫当然已经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了。科勒叔叔拒绝了芭贝特姨妈的资助。但不管是普鲁士军队打到了色当[法国东北部城市,普法战争中的战场。本书的背景就是发生在1870年到1871年的普法战争。1870年7月19日,法国对普宣战,战争开始。9月2日,拿破仑三世在色当投降。1871年1月28日,巴黎失陷,两国签订停战协议。这次战争使普鲁士完成了德意志的统一]还是巴黎,他都一直在安静地画他的维纳斯故事。他也住在这里,和他们一起吃饭。罗塞尔画了一幅又一幅伟大的作品。但他们说,他总在抱怨这是在浪费力气,而且一直在期待能彻底休息的那天。虽然他这样说,虽然他还没有享受到婚姻的乐趣,但我怀疑,与懒洋洋地躺在那儿向周围撒播不会结果的思想种子这种生活相比,他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