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色刚刚发白,一阵清脆的鸟鸣声把菲利克斯吵醒了,楼下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从那扇大窗户向外望去,他看到了几棵松树的顶部,于是他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自己是怎么逛到这儿来的,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儿的。
一天下午,他在大街上碰到了中尉施内茨。在这之前,为了找到这位中尉,他可是很积极地跑遍了所有他常去的地方,但仍然有一周时间都没见过这位中尉。菲利克斯从艾琳所住的宾馆得知,这位姑娘和她的叔叔已经离开了这座小镇。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很惊慌,整个人完全傻了,所以就没有询问她往哪个方向走了。他明白艾琳在躲他,即使他一直保持沉默,她还是被他吓跑了,她也开始讨厌起这个小镇。她到底逃到哪儿了?是去了她最初计划的意大利,是东部,还是西部?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他根本就没有勇气去追赶她。虽然如此,他还是想见到施内茨,因为只有这位中尉才能给他带来艾琳的消息。现在,他终于碰到了他。此时,他已经在沮丧和沉思中度过了一整天,没有去见詹森,也没有去工作。看到中尉后,他心跳加速,脸也变得通红通红。他甚至觉得,这位对他并没有疑心的朋友已经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秘密。他问施内茨最近还好吗,而中尉嘴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那两个逃亡者的。
中尉说,他现在还真是有点儿惨。既然那位反复无常的小公主已经和男仆似的叔叔一起走了,他就觉得自己应该能摆脱女人的奴役了。但他真是白想了,她系在他身上的那根链条如今都延伸到了施坦恩贝格。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感觉自己被这根链条猛拉了一下。事情是这样的。他收到了艾琳叔叔的一张纸条,这位老绅士请他赶快在第二天到他们那儿去。周末,一些年轻的haute volés(法语:大人物、伟大的天才)、高贵的侄子侄女,以及他们的崇拜者要一起来拜访他,但这个老猎狮人已经接受了别人的邀请,要去参加在泽费尔德举办的射击比赛,这种比赛他肯定是要去的。但自从他们搬到乡下后,因为某些原因,她的可怜侄女越来越孱弱无力,越来越紧张不安。她觉得如果没有一位热心、积极的骑士帮她,她就无法在这栋小别墅里尽到地主之谊。于是,施内茨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那位老绅士向他保证,如果他能来做艾琳身边的骑士,这个女孩一定会很友好地欢迎他,而他本人也会一辈子感激他。就这样,施内茨发了半天牢骚。说到这儿,他一边用马鞭抽打着自己的高筒靴,一边总结道:“亲爱的男爵,你现在应该也看出来了,从道义上讲,我这个奴隶是无法挣脱这根链条了。我是在阿尔及利亚露营的时候认识的这位老绅士。我已经把他骂了一百遍了,今天又骂了第一百零一遍。不过说实在的,我确实有点儿好奇,不知道这位高傲的小公主会如何‘友好地欢迎’我。我确实很喜欢这个优雅的小暴君,但如果让我整天忍受她那些古怪的念头和幽默感,那对我的要求就太高了。你这个快乐的男人,可怜可怜我吧!你看,除了那些天才的艺术家,你就不用为谁服务,也不用听从谁的调遣!”
这番长篇大论给了菲利克斯足够的时间思考,所以他的回答是既得体,又让人觉得开心。
他说:“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觉得我身上没有链条,那你就想错了。你提到了艺术,对吧?如果你在为她服务的同时也有能力驾驭她,那她才愿意成为你的优雅女主人。如果你是一个可怜的初学者,一个轻率粗心的人,她可是碰都不愿意碰你,比如船夫和大山里的樵夫们,他们是没机会在她的奴役下呻吟的。我都这把年纪了,才加入到艺术入门者中间,从A、B、C开始学习艺术,我曾经问过自己上千遍,这样做是不是很愚蠢。我也问过自己,那么多令人厌烦的岁月流逝之后,我会不会震惊地发现,其实这些宝贵的时间已经被我扔到了詹森工作室的那扇窗户外了,而且那扇窗户那么大,做这件事也绰绰有余。”
听到他这番话,高大的中尉愤愤不平地抱怨道:“你这是用旧的曲调唱新歌啊,不过唱得太难听了。其实到哪儿都能遇到失败者,在这个艺术之城里失败者就更多了。所以,这么唱才有魅力——自由,啊,自由,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一种充满了快乐的生活……”
“不过,你说得很对,不能驾驭艺术,就会被她驾驭。在这一点上,这种工作比生活里遇到的任何工作都糟糕。我看你好像并没有站在自己合适的位置上。我们两个应该提前几百年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样,我就会成为卡斯特鲁乔·卡斯特拉卡尼[卡斯特鲁乔·卡斯特拉卡尼,1281—1328,意大利古时的雇佣杀手,卢卡公爵。19岁时成为孤儿,做过菲利普四世的雇佣杀手。1316年经过公选成为卢卡的统治者。马基雅维利曾在其著作《卡斯特鲁乔·卡斯特拉卡尼传》中详细描述了这个人物]式的强盗头目,你就做一名政治家,就是古代那些精力充沛、毫无廉耻的人。那我们可能就会崭露头角、出尽风头。但现在,我们只能尽力做到最好。我跟你说,你现在有点儿激动,看起来也不大精神,要不明天和我一起去施坦恩贝格湖吧,我把那位小公主介绍给你。你可能还会爱上她哦,她没准也会喜欢上你。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和那位小公主不都开心了嘛!”
听到这里,菲利克斯越发觉得尴尬,他摇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这个男人可不适合做你的同伴,如果你把他介绍给那位女士,你会颜面扫地的。不过,他也确实需要换换环境,所以他不会发誓说自己不去的。但在招待伯爵夫人、男爵夫人和年轻的贵族们这方面,他可真的帮不上忙。”
说完这些,他和施内茨握了握手,两人就分开了。
剩下他一个人后,菲利克斯又感觉到了那种强烈的痛感,以前的那种渴望也再次涌上了心头。这两种情感的力量太强了,让他把所有的决心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想着怎样做才能再次接近艾琳。晚间的火车要几个小时后才能开。如果等这趟车,就要用文明的方式消磨掉列车开走之前的这段时间,他可做不到这一点。他租了一匹马,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回去和詹森告别,就直接骑马飞奔,离开了这个小镇。
这匹马并不是上乘的良驹,之前又被人骑过,在他上马前都已经有点儿疲惫了。于是,没过多久,他就不得不放慢速度。当火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时,这匹马才跑了一半距离。之后,他就不得不步行走完剩下的一半距离,但他并不觉得难过。离目标越近,他的内心就越矛盾。他问自己,去那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知道她在躲他,如果她怀疑他在尾随她,伺机和她见面,哪怕这怀疑只有一丁点儿,她都会马上离开现在这个避难所。他本人、他的骄傲和敏感都会成为一个导火索,她这么辛苦才得到了一份平静的生活,所以他必须格外小心,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要打扰她的样子。如果她在离开他后依然过得很好,那他还要不要告诉她自己离开她后有多痛苦?
想到这儿,他勒住了缰绳。这个动作太突然了,马儿停下来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此时,周围是寂静的树林,铁路边的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跳下马背,把缰绳扔到马儿的脖子上,然后仰面躺在了马路边的苔藓上。这儿的苔藓很茂盛,但却非常干燥。于是,炎热的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尘土味。
他就这么躺着,很想大哭一场,放松一下自己,就像是一个看到了自己喜欢的玩具,却又眼睁睁看着这个玩具被人拿走的小孩一样无助而伤心。但他内心的男子汉气概不允许他这样做,所以他没有向这种女性化的弱点屈服,而是以一种男人独有的、抵抗弱点的挑战精神,平息着这颗难以控制的心。
他咬紧牙关,挑衅般地瞥了一眼高高的树顶和蔚蓝的苍穹,动作里还是带着一股孩子气。施内茨觉得他能成为一名伟大的政治家,但他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与政治家扯不上边。那匹马正在低头吃草,听到他那些上句不接下句的胡言乱语和古怪的咬牙声,它吃惊地抬起头,默默地看着主人,眼神里满是怜悯。他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着:“就因为一件可笑的事情,她就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又恰好是我打算开始新生活的地方,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命运还真荒唐,居然又把她带到我附近,难道我就非要像傻子一样飞奔到她面前吗?毕竟这个世界还是足够大的!但是,即使她知道了我要到这儿生活的真正原因,她的影子也会一直在她这位邻居的大脑里盘旋着。从此之后,我就再也不敢迈出大门半步,我可不想冒险见到她。老天,我在说什么呢?我现在甚至都不敢走到那个湖边去!我会见不到阳光,呼吸不到空气,我会在慕尼黑的灰尘中窒息死去!就因为一宗我不愿意承认、不愿意忏悔的罪行,我就要把自己永久地关押起来。不行!我也要对自己负责!为什么不能把所有的事情一股脑忘掉,就当她那双眼睛根本不存在,然后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呢?一个人难道就不能彻底忽视另外一个人吗?难道就让这个名叫‘恐惧’的幽灵一直跟着我吗?就好像一个人如果没有看到一份爱已经死去,已经被埋葬,就不敢拐过街角一样。”说到这里,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把衣服上的灰尘拍掉。然后大声喊出了这句话:“即使那双眼睛在施坦恩贝格的某扇窗户后鄙视地看着我,我也会骑着马穿过这个小镇,大声嘲笑这些幽灵!”
说完,他重新跨上了马背。马儿像箭一样地向前奔驰,跑完了剩下的几英里路。终于,他透过远处的树顶依稀看到了狭长的湖面和镇上的房屋。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星辰开始在空中闪烁。所以,当他走到镇上,在亮着灯的窗户间穿行时,他根本不怕自己被认出来。
镇上的三家旅馆都告诉他没有房间,但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时,他想到了罗塞尔的乡村小屋,朋友们总是会提到这栋小别墅。如果按照他们描述的路线走,他还是能在他们没有睡觉之前赶到那儿的。在树林中骑行了这么久,他浑身都是汗。于是,他就安安心心地坐下来喝了几杯,然后把马交给了一个马夫后,接着就上路了。这个马夫向他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这匹马。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去打探一下艾琳的住处,但他心里并不想这么做——他其实是故意不去打探的。他不允许自己说出她的名字。于是,他就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他经过了很多花园篱笆,也经过了很多房屋。夜晚温暖的空气把人们都吸引到了户外。葡萄藤下、凉亭里、花园的长椅上、屋子的阳台上,到处都是人,有老人也有年轻人。他们或坐着,或站着,或悠闲地散步。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女孩们清晰、柔和的笑声,这些笑声从周围人的低语声中,或者是周围的寂静中突然爆发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枚火箭从廉价的烟花中突然蹿入了夜空一样。在一间屋子里,有人在弹齐特拉琴[齐特拉琴,一种弦鸣乐器,椭圆形琴身,弹奏时右手用拨子拨弦,左手按住琴弦],同时还有男士的低音伴唱声;在另一间屋子里,一位女士正和着高亢的钢琴声,用饱满的女高音唱着舒伯特的《魔王》还有一间房则传出了小提琴和竖笛的协奏曲。这些声音与林间传来的鸟鸣声截然不同,但经过闷热的空气软化、融合,它们最终和谐地融在了一起。菲利克斯忍不住停下脚步,侧耳静听。[《魔王》,一首难度极大的歌曲,因为歌曲的故事里包括四个角色,所以演唱者要在一首歌曲里塑造四种声音];
不经意间,他的眼神掠过了一栋小屋。里面没有音乐声,也没有歌声,屋外围着漂亮精致的玫瑰花,篱笆边高高的蜀葵正在向他点头致意;小屋的二楼有一个阳台,阳台里的房间被一个吊灯照得亮堂堂的。房间的门大开着,好像没有人。就在竖笛开始独奏的时候,一个身影跨过了阳台上的那扇门,在灯光的照耀下,这扇门的门框看起来格外清晰。这是一个女人的苗条身影,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就走上阳台倚在了栏杆上。站在大街上并不能看清楚她的样貌。但当站在楼下的菲利克斯看到她时,他的心却开始咚咚咚地跳起来。但他还是有点儿犹豫,不太敢相信这就是艾琳。就在这时,她动了动,把脸转向了阳台的门,好像屋里有人在叫她。刹那间,菲利克斯借着灯光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轮廓。她就是艾琳!看来他的心比他的眼睛更早地看到了她。于是,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但这时她却突然在屋里消失了,就像她出现时那么突然。所以,就是这个地方了!菲利克斯现在总算知道了艾琳的住处。现在他找到了这栋房子,以后就可以“detour(法语:绕道)”一下,避开它。他浑身发颤,强迫自己离开这里继续闲逛,但他的双脚第一次变得有点儿不听使唤。在极度的兴奋和激动中,他没有沿着湖边的路继续往前走,而是拐到了一条小路上,这条路通往“七泉花园”。他就这么走啊走,直到走到了这个花园,站在了一片松软的灌木丛中时,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于是,靠着星光的指引,他开始找回去的路。但这次他又走错了,汗水从他的额头上不断地流下来。他在灌木丛中艰难地向前走,灌木不断地拍打他的胸。终于,他像一只受伤的公鹿一样,气喘吁吁地站在了一片能看到铁路的空地上。从这儿向远处望去,可以看到树顶和湖面。在月光的照耀下,湖水正在闪闪发光。之后,一位信号员给他指了路,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走到离目的地很远的地方了。于是他就加快脚步往前走,生怕去得太晚会打扰朋友们。于是,当他走到罗塞尔的别墅后,就变成了大家看到的那副模样。
他身上的那股年轻人的劲儿帮他熬了过来。他在夜里做了很多开心的梦。早上醒来之后,他觉得神清气爽,觉得所有感官都恢复了。而那颗动摇的心一直在努力恢复平静,如今也已经像平时一样安静地治愈了自己。完全清醒后,他仍然能感觉到清晨的这种愉悦感。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今天的情况其实比昨天好不到哪儿去。不过,他还是感觉到了身上的那股勇气。有了这股勇气,在静脉中流过的血也变得温暖起来。这股勇气是生命中的一种隐秘的快乐,一种安静的、完全无法百分之百摧毁的信心,与昨天被他夸大的那种勇气完全不同。他打开窗,呼吸着清新的杉木香,在窗前站了许久。之后,他走到画架前开始欣赏画板上的画。这是维纳斯神话的第一幕,但只是一幅草图。画架旁放着一长卷纸,上面是科勒计划的整个故事的大概轮廓。菲利克斯已经具备了一个艺术家的一些素质,所以不用给他解释,他也能欣赏这幅草图。另外,他自己正沉浸在一种兴奋而浪漫的心情里,所以很容易就被这幅草图深深地吸引了。他坐在画架前的木凳上,凝视着这马上要完成的第一幅画,陷入了沉思。画上有位美丽的女神,她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正从一个枝叶繁茂的、杳无人烟的峡谷的阴影中走出来,她吃惊地盯着一座城市。这座城高高地矗立在远处,城垛和塔楼全部都是哥特式的。一条小河从山脚下蜿蜒流过,一座颇为雅致的古桥横跨过河面,一队商人赶着载满货物的四轮马车从桥上走过,他们的旁边还有几个路人。画面上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牧童,牧童身边就是他的羊群。他仰面躺在草地上,一边吹着牧笛,一边陶醉般地凝视夏日天空中轻软的云朵。画面上的人物鲜明清晰,虽然只是几个轮廓,但整体上却透出一种庄严的气势,于是就为这个虚幻的故事平添几丝魅力,也让观画之人的思绪脱离了世俗生活。
菲利克斯对着画中的仙境沉思着,就好像在做早上的第二个梦。这时,他听到狭窄的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这声音最后停在了门口。他喊了一声“请进”,接着就看到了科勒的那张真诚的脸,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真怕看到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菲利克斯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菲利克斯这么精神,科勒感到很吃惊。于是,菲利克斯就告诉他说自己非常健康,而且很可能是他的那幅女神图创造了这个奇迹。听到菲利克斯这么说,这位画家不禁喜形于色。于是,在这个清新的早晨,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起自己的作品,那股精神头不亚于昨晚睡觉前。然后,他又给菲利克斯解释了所有的草图,如果这些图全部展开,总长度和这间工作室的墙壁一样长。他告诉菲利克斯,罗塞尔同意让他自由支配餐厅的墙壁,而且还要和他一起画。然后,他又把其他人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说,他们很早就起床了。罗森布施没等早饭做好,就启程去施坦恩贝格处理一些跟他的爱情有关的事情,他要为下午的约会提前做好准备。埃尔芬格很喜欢钓鱼,他坚持要为今天一天的伙食做出一点贡献,所以一大早就赶往“七泉花园”附近的一条小河,这条河里的鲑鱼很多,他和“七泉花园”的主人也很熟。别墅的主人在上午9点或10点之前是绝对不会现身的。他喜欢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看书,一边吃早餐。他曾经宣称,除非通过一些合法的手段把一天缩短,否则他总是觉得一天的时间太长了。
科勒的滔滔不绝还没有完毕,楼梯就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这次的脚步声更缓慢、更沉重,罗塞尔上来了。他今天没有遵守以往的习惯,早早下了床,想看看菲利克斯的身体情况。他连厕所都没去,就直接穿着睡衣,光着脚丫,趿拉着拖鞋上楼了。菲利克斯走过来和他握手,看上去又和往日一样神采奕奕、充满活力。看到他这样,罗塞尔很明显松了一口气。朋友居然能为了过来看看他而牺牲了自己享受舒服生活的时间,这让菲利克斯非常感动。
他大声说:“虽然这个世界很悲惨,但好人还是有啊。我真是一个坏蛋,让你们这么担心。说实在的,不管从身体上还是从心理上看,我都不应该是现在的这副模样。如果今天谁再看到我耷拉着嘴角,拉着一副臭脸,就直接叫我拿撒勒人[拿撒勒,该词源于古希伯来文,意思是一个芽,一个树枝或一个根上的树枝。在古时,如果说谁是拿撒勒人,就是说他没有受过好的教育,没有好工作,因为拿撒勒城很小,也很穷,在古代犹太地区声名狼藉。不过这个城市现在已经成为很多基督徒心目中的圣地]好了,然后再拿起他的支腕杖[作画时用来支撑手的工具]直接打我的背吧!”
听到这些话,罗塞尔沉思着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的心情变化得也太快了,这好像不太正常。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走到画架前,把一个枕头拿过来放在木凳上,坐下来开始研究科勒的画作。
“嗯……嗯,还可以……还可以,不错……不错!”这就是他研究了足足15分钟后给出的唯一评论。然后,他又开始评论作品里的细节问题。这时,他性格里的一些古怪特点就暴露出来了。
他自己的想象力所开出的花朵永远都结不出果实,所以,在面对其他人的作品时,他也就逐渐失去了耐心,不愿按照自然界的内在规律,安静地等待一个想法的成熟。对于年轻人来说,他这个人尤其危险。因为刚开始的时候,他会让他们感到特别兴奋,会给他们抛出一大堆艺术上的问题,让他们晕头转向;然后,当他们充满热情地开始完成某项任务时,在他的热心和渊博的知识的影响下,他们又开始讨厌这项任务。他会告诉他们,完成这项任务还有很多方法,如果按照这些方法做的话,主题会表现得更好。于是,这些年轻人就会把已经做好的东西毁掉,重新按照他所建议的某种方法继续往下进行。但他们这时会发现自己很难比原来做得好,因为最后那个起决定性作用的方案会像人一样向后退,最后会退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慢慢地,他们身上的那种勇敢、积极的性格消失了;慢慢地,他们就变成一群爱钻牛角尖的理论分子,就像他们的老师一样。如果他们的思想不够成熟,也没有太多的金钱,他们就会绝望地放弃艺术,偷偷摸摸地去做一些机械性的工作,以后会变得非常小心,再也不敢带着艺术上的问题去敲这位圣贤的门。
詹森曾经这样说过:“罗塞尔欣赏一幅画的速度可是无人能企及的。”现在,菲利克斯可算逮到一个好机会,他可以好好观察观察罗塞尔欣赏这幅画时的动作,可以好好体验一下詹森这句话的真实性。在这方面,罗塞尔这位评论家自己倒也帮了他一把。这次,在“应该怎样重新设计这幅画才能让它更加贴近主题”这一点上,他的想象力可是前所未有地丰富。比如,应该如何设置每幅画的光影效果;色彩方面有什么问题;乔尔乔涅[乔尔乔涅,1477—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画家,主要代表作有《暴风雨》《三个哲学家》等]会怎么处理背景;如果第一个场景的背景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满天星辰的夜晚,那会是什么效果等。而且,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的表情还相当严肃。于是,画中人物的位置、空间的分配和风景都被他残忍地改变了。按照他的想法画出的新作和科勒所画的可是截然不同——除了主题没变外,其他都变了。
就连这最后一点相同的地方,他都觉得不应该这么快就定下来,而是应该在此基础上重新考虑。听着他的评论,科勒的脸越拉越长,脸上的焦虑和担心也越来越多。而他这位同事却满脸放光,脸上写满了满足,而且每一寸肌肉都因为自己的这种智慧而颤抖着,雪白额头下的那双黑色眼睛闪耀着真挚的热情。最后,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大声说: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能正确把握一幅优秀的作品。科勒,你看着吧,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做下去的。我很喜欢这幅画,但今天是周日,在做所有事情之前,我必须专心扮演好主人的角色,否则我马上就会开始画。你得好好把这幅草图修改修改,我要去帮我们家的那位母老虎准备菜单了。这件事可比我们的维纳斯女神更费精力啊。”
他走了之后,房间里剩下的两人就互相看了看对方。菲利克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可怜的科勒也笑了,只不过笑声里带了点儿感伤。
科勒看着自己的草图,叹了一口气说:“看到了吧,一个人过于聪明会是什么结果。我总是以为按照自己的certa(法语:确定的、有把握的)想法,凭着自己的直觉,肯定会做出一点成绩的,我真是太蠢了。听完他的这番评论,我怕这件事又要泡汤了!顺便说一下,他的评论真是不错,很好,很中肯!如果不是为了楼下那面漂亮的墙壁,我一定会坦白告诉他,如果在一条轭上胡乱配牲口,那犁地这件活儿可永远都干不完,如果你非要把一头公牛和一匹马配在一起,还不如让那匹瘦弱的马儿自己工作,虽然这样犁出的地会不太平整。哀哉!哀哉!哀哉啊!我可怜的维纳斯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