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莉卡扔下画笔。“真是奇怪,”她说,“今天做什么事都觉得不对劲。不管怎么说,那条谚语的核心就错了,什么一开始总是很容易的,只有结尾的时候才会出现恼人的磨难。而且,除此之外,当整座房子里没有其他人在工作的时候,在工作的这个人就会变成工作狂。但是其他人确实都没有在工作啊!在罗森布施的房间里,总会传来那只小白鼠或许饥饿或许烦躁的尖叫声;而且今天早上我还没有听到过詹森房间里传出雕刻的声音。他们也许在偷懒,也许是因为昨晚的宿醉狂欢而头痛,这是自然的;他们这样一定会错过绘画陈列馆的星期天展览。昨晚,他们去了天堂。”
“天堂?”
“这是他们给他们那个秘密社团起的名字,每四周聚会一次。在那里,他们一定都很疯狂;至少罗森布施这个凡物很难在我面前保守秘密,只要我一开始说起有关天堂的事情,他的整张脸都会变得像圣徒维姆一样。唉,这些男人哪,朱莉,这些男人哪!这个马克西米兰·罗森布施——我肯定跟你说过,我真的觉得他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确实如此,亲爱的,就我们俩而言,如果他能够长得更帅气一点,不要成天吹他的笛子,而且真的是有时会表现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对我来讲会可能更具吸引力。但是,在那儿,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就将俱乐部命名为‘天堂’!别人一听,就定会想象那里充满了上古的声音,还有几分浓烈的香料味道,自由,而且随意。”
“他们只接收男士呢,还是女士也可以参加?”
“我不知道。一般来说,他们都是品行端正的人;但是时不时地,尤其是在狂欢的时候,就这一点而言,在慕尼黑的每个人都佩戴着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自由面具——”
“詹森也加入了这个社团吗?”
“当然,他不得不去。但据说他是他们之中最不闹腾的,是罗森布施说的。说句良心话,我真想从钥匙洞里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噢,我的夹克呢,裤子,还有帽子!’”
“为什么?安杰莉卡,你为何有着真正的女权思想?”
女画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朱莉,”她用一种令人发笑的严肃口吻说,“那就是我人生的悲哀之处,我的躯体中居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是胆小、古板、传统的女孩子,一个是胆大、敢于铤而走险、有着波西米亚艺术家的性格。告诉我,你这一生中是否曾经有过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摆脱这种中规中矩的生活——去做一些无所顾忌、不成体统、未经许可的事情?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已经拥有了一群合得来的朋友,是彼此之间不会互相责难的那种,因为每个人都有着相同的邪念。从这一方面来讲,这群男人太幸运了。当他们悄悄地回到那个堕落的天堂时,他们将其看做是天才的标志。一个不幸的女人,即便她是一个十足的艺术家,而且永远不会变成下里巴人,她也肯定不会让别人知道她能做的事情远远不止缝缝补补!——真的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至于像我这样一个堂堂正正、拥有满身才华的女人来说——无论我在艺术方面拥有多高的能力——我自己可能不会加入这样一个俱乐部。那么,为什么呢?难道这真的就意味着我们不能独立生存?我们难道不能自己成功策划一些事情,不能自己创造一些事情?”
“也许这样的事情只有一群人在拥有真正的友谊的情况下才能发生,在我们女性之间,很少有这样纯粹的情感,”朱莉一脸沉思地回答道,“我们就是不乐意有男人在场时,有人比我们闪耀。但是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也是你最近提议的,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去参观一下詹森的工作室吗?”
“你为什么不在他一个人在的时候去呢?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不,不行!”朱莉匆忙打断说道,“我不会那样做的。我在工作室里总是显得傻里傻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恭维别人——因此,我发誓再也不会在艺术家忙着自己作品的时候走进他的工作室。你知道,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很像科迪莉亚(日耳曼语:海的女儿)——我的心每时每刻堵塞在我的嘴里,以防止不好的话语冒出来。”
“愚蠢的女人!”安杰莉卡笑着说,匆忙地擦拭着画笔,准备出门,“你们这些人都觉得我们想要听一些恭维的话语。当你失去赞美的能力,露出你那愚蠢且让人迷醉的面容,我会更加喜欢你的。”
安杰莉卡喊了声守门人,他正忙于清理罗森布施最近买的那张哥白林挂毯上的飞蛾。当他离开去取工作室钥匙的时候,安杰莉卡对她的朋友耳语道:
“我们不会从圣徒工厂过去,而是直接进到最神圣的地方!通常情况下,看到这样一名艺术家——少有几个伟大的艺术家之一——都必须用自己的艺术挣钱真的是件很痛苦的事情。真的没人能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几乎啥都不缺。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单身一人——当然,这一点有待考证——他的神作肯定能给他赚很多钱。他用这些钱来做什么呢?他是要把它们作为罪恶的报应埋起来,像守财奴一样把它们堆砌在家里,或者用来在证券交易所投机倒把?——我们的事务总管拿着钥匙来了。谢谢,弗瑞多林。这是给你的辛劳费。拿去为这位漂亮女士的健康喝两杯吧。什么,她也要感谢你?无可否认,和一群艺术家生活在一起,你自己的品位也提升了不少。”
这位受宠若惊的老人咧着嘴笑了,结结巴巴地恭维了她们几句,并把工作室的大门打开。安杰莉卡立刻跑到“跳舞女孩”旁边,把盖在她身上的湿布取下来。
“现在,让我来仔细看看!”她一边取下湿布一边喊道,“无可否认,真的是从每一个角度看都无可挑剔,但是从侧面看起来——稍微后退一点,整个轮廓在明亮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非常清晰——真是让人神魂颠倒啊!难道你不觉得她好像要从她的底座上跳起来,拉着你在房间里疯狂地旋转吗?看到这尊雕塑,我不由得想起我以前对于舞蹈的热爱,这种感觉让我的四肢都不自觉地颤动起来!真可惜我是一个如此不优雅的人,否则你都会想要撩起裙子,和我舞上一曲。”
她确实舞动了几下,但是看起来非常怪异。
“我求你了,安杰莉卡,体谅体谅我!你在这里能够像在家里一样随意。但是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如此奇怪——”
“确实奇怪——不是每个人都是每天面对着这样一堆东西的。这个雕塑的每个部分都充满了生命和呼吸!当你一触碰它时,似乎都能听到这妙龄女子发出的尖叫声;而且除此之外,她还如此纯粹,如此高贵,而且别具一番风格,以致看到这尊雕像的人都从来不会想起那位模特儿。”
“这尊雕塑是仿照真人做的吗?”
“你以为这样的一尊雕塑可以凭空想象?”
“有女孩子愿意自己被用来——”
“多得是,你真是天真啊。无可否认——对于这种女孩子,我们艺术家是不会随意亵渎的。但是罗森布施说,尽管如此,她们都比传说中的要优秀。他已经在其中找到了一些品行非常端正的模特儿——其中一位已有丈夫和几个孩子,她每次来工作室的时候都非常清醒,和那些要去做针线活或者做帽子的那些女性一样。是的,是的,亲爱的,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好孩子,对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概念。看,”她转身面对着菲利克斯的雕塑板接着说,“那就是那位年轻男爵工作的地方。他在仿做那个解剖模型的足部,而现在,作为奖励,他已经获得允许聘用真人来模仿。不错!——也不是完全没有天分!又一个罕见的英俊而且彬彬有礼的绅士,我很喜欢。但是——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他始终都是一个傲慢的人,而且这辈子都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她强调了“傲慢”这个词,充满了蔑视,就仿佛一个水手在嘲笑一个从未出过海的人。然后,她走到中间的那组亚当和夏娃雕像旁边,开始小心翼翼地揭开遮在上面的亚麻布。
“这个怎样?”她说,“自从我两星期以前来看过,他竟真的用布把它们系起来了。唔,我觉得我可以稍微把它解开一点点,毕竟,他是不会发现的。你含情脉脉地在跟谁暗送秋波啊,朱丽叶!una magia,(意大利语:真是神奇啊)。它比那儿的‘跳舞女孩’要大,要壮观,而且更新一点。别动!让我来轻轻地为这座塔宽衣——夏娃的脑袋应该是刚完工不久的——”
盖在跪着的女人身上的潮湿亚麻布现在滑落下来了;安杰莉卡站在这组雕像后面,正小心翼翼地从黏土雕塑上移去最后一张布,这时听到了从她朋友的嘴巴里传来的半压抑的尖叫声。
“唉,你没有看到我在右边吗?”她大声说道,“它确实漂亮,值得你尖叫。每个正常人在看到这样一尊雕塑时,都会被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但是,我的老天哪!”她惊呼了一声,立即停了下来,跑到朱莉旁边,朱莉突然转过身来,一脸苍白,往后退了几步,“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么——说话啊——是什么——天哪!那是!我真不敢相信!出乎意料——这样的背叛与卑鄙,真是闻所未闻!但是,做得太好了!噢,这个詹森!怪不得要用钉子呢——怪不得在前两个星期都不愿意将这组雕塑给别人看呢!”
朱莉退到窗户边上,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脑袋深深地埋在起伏的胸口上。但是这位画家却兴致勃勃,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朋友的不安,双手交叉站立在这尊对她来说如此熟悉的作品面前,仿佛完全陷入了崇拜之中,但是她仍然非常吃惊地盯着这尊雕塑。因为她上一次看到它时,夏娃的头都还处在初成阶段,看起来雕刻家已经非常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夏娃,并且已经进入了精雕细琢的阶段。夏娃的脸甜蜜地向前倾着,凝视着眼前这位刚睡醒的男子。而这组雕塑中的夏娃则像极了那位现在正坐在椅子上的漂亮女孩,她一脸难以形容的困惑、羞愧和恼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雕像。
如果有第三个人无意中听到安杰莉卡从第一次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后,是怎样努力试探她朋友的内心世界,并且怒骂对朱莉美貌的明抢行为,那么他一定立刻就能明白她们在说什么;现在,安杰莉卡正试着让她明白,这整件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对和不妥当的地方。之后,当她用最为迷醉的语言滔滔不绝地夸赞了这尊壮丽的作品,夸奖它庄严而迷人的轮廓时,她突然又一次变得像女人般敏感,发现了这尊漂亮夏娃的面容与朱莉有着无可否认的相似之处,有着一种天堂般的天真无邪,说到底,这仍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无可否认,她拼命为他辩护;当一个人灵感迸发的时候,他是阻止不了的,而且这尊尺寸远大于真人的雕塑使得这尊雕像摆脱了所有的现实主义因素。但是,她灼热的脸颊又告诉自己,还好自己没有成为一个魔鬼拥护者;当她使出绝招,一直背对着那位沉默着的女孩,并且声明没人会认为自己因为太好而不足以名垂千古——这一点就完全不同于拿破仑的妹妹[卡诺瓦曾用大理石为她塑像,也被称为提坦的“维纳斯”,她的情人坐在她旁边演奏鲁特琴]——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朱莉,将手臂绕在她脖子上,谦逊地祈求她不要生气,她和罗森布施的小白鼠一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这样邪恶的事情;而且只要她得知一点儿消息,知道缺德的詹森会有胆做这种事情,她上次就坚决不会邀请他去她的工作室帮她看那幅画。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会马上找到他,并且一定会坚持——即便这尊作品确实非常不错——让他把这尊充满了生机的夏娃身上的每一处与朱莉相似的地方,即便是最细微的相似之处,只要朱莉觉得受到冒犯的地方全部都去除。
“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朱莉突然郑重地说道,并且拿出自己所有的自尊和女性的威严站了起来,“我从此以后都不会再和他有联系,而且我再也不会走进这间屋子,你能明白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面向门口,最后生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塑像。
她绝对能理解,画家温顺地回应道。她没别的办法了,詹森的行为太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了,而且也没有顾及到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家都是在同一幢房子里共事那么久的同伴了,怎么也得保持良好的品行对他人负责。但是有一件事情朱莉要清楚:詹森并没有存什么坏心,只是有些考虑不周,太过轻率,而且他肯定也是非常在意这件事情;如果她真的能做到再也不见他,这也确实完全是他应得的惩罚——
安杰莉卡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朱莉脸上的表情表明了她不是很能理解,这两个朋友——朱莉也在帮忙,不过手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把这组雕塑重新包裹好,并从她们那边拿来更多的别针。做完这一切后她们走到院子里,郑重其事地劝告守门人在詹森先生回来之前,不要为别人再把门打开。然后她们便离开了这所房子,但是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亲热地手挽着手,两人都很沉默而且沮丧,在第一个街角彼此告别。
安杰莉卡决定去碰碰运气,看看自己是否能在绘画陈列馆遇到那位犯规的人,尽管这是在过节前一天。朱莉放下了自己的面纱,仿佛在这样一次经历之后,她不想再正视他人,于是她挑选了一条最快捷的小路往家里走去,在这样一个绝对偏僻的地方,她可以自我调整一下,安定一下自己混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