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发现一对看起来有点儿奇怪的男女正在庭院中等人。那个战争画家,他看起来充满活力,脸色光亮红润。他带着一顶插着一根公鸡羽毛的灰色毛毡帽,下巴留着一大片红色的胡子,但和他的肤色很不搭,看起来就像一个女孩子带上了一把红色的假胡子扮演土匪一样。凑近一点,能很清楚地从他的脸上和蓝色的眼睛中看见生命活力和男性魅力。他脸上挂着欢快的笑容。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女子,虽然看起来明显不到30岁,却很容易让人以为她是身边这位年轻男子的母亲。她长着一张难定美丑的脸,她的嘴巴有一点点大,可眼睛非常明亮,充满生气。她的身材略显粗短。她戴着一顶麦秆辫草帽,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其他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了。
詹森向他们介绍了菲利克斯,他们互相寒暄了一阵。看了菲利克斯一眼后,安杰莉卡对着詹森低语了几句,很明显她是在关注菲利克斯的伟岸身材,以及他的身材与詹森工作室中半身雕像的相似性。这四个人开始沿着斯万塔勒大街漫步,那只狗霍莫尾随其后,它总是走在菲利克斯的身旁,并时不时用它的爪子挠挠鼻子。
他们在郊区一座平房门口停了下来,站在一个整洁的花园中间。罗森布施从口袋中拿出他的长笛,开始吹起“莫扎特魔笛”[魔笛,莫扎特三部最杰出歌剧中的一部,是莫扎特创作的最后一部歌剧。主要描述一位王子受到夜后的委托,带着一支魔笛和一位捕鸟人去神庙解救夜后的女儿,王子最后认清了夜后的险恶面目,并最终获得了夜后女儿的爱情]的前奏。但是房子里并没有动静,尽管楼上的窗户只是用窗帘遮着,每个音符开始像水纹一样在中午热辣的空气中扩散传播。
“胖子罗塞尔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假装睡觉,这样他就可以再次逃避我们的大弥撒。”画家举起他的笛子说道,“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Andiamo(意大利语:来)!”安杰莉卡低头说道。[她曾经在意大利待过一年,所以嘴巴里总是时不时冒出几句日常意大利语]
他们继续漫步前进,但是谈话一直不活跃。詹森似乎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长时间保持沉默是他的习惯,如果身边没有与他有关的人,他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完全失去对周围事物的兴趣。但是,如果有什么东西触动到他的话,他的口才和雄辩绝对会让人感到惊讶。菲利克斯非常了解他,所以不想打扰他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他有时会看下詹森,并暗自记住刚刚走过的路程。罗森布施也不在状态,不想多说什么。只有安杰莉卡一直在以一种听似嘲讽的语调不停地说罗森布施,不时也幽默地揶揄他。她说她的一幅画作让她“走进了死胡同”,想通过调侃她的邻居来避免变得沮丧。她甚至直呼他的昵称,但还是会加上“先生”二字。
“你知道吗,小美男先生?当你在构想一幅画作时,你应该不断地朗读诗篇,而不是吹你的笛子。我知道那一定会让你获得更多灵感的,并且你的邻居也会好受点儿。现在,比如今天,我把一些洋红色放入我画的那些小孩中,但是却搞砸了整幅画,就是因为你那从不停歇的柔情乐声让我变得太多愁善感了。”
“为什么你不关上你的门呢,邻居朋友,就像我们说好的?然后,我就会停止对你的调侃了。”
“如果今天不是周日,如果不是我告诉自己马上就到12点了,他马上就会停止了……看下那个坐在马车里的可爱小女孩吧——带着蓝帽子,坐在一个年轻小伙子旁边——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吧,肯定是!她的眼睛多漂亮啊!你看她的笑容,还有那像一个淘气的小孩一样的滑稽坐姿!”
她兴奋地停在马路中间,激动地模仿着那个坐在马车上的女孩的姿态,不断地前倾后仰,逗得她的朋友们也停下来,哈哈大笑。
“我求你了,安杰莉卡,冷静点儿好吗?”罗森布施低声地吼道,“你忘了不止上帝和你的艺术家朋友们在看着你,世俗之人也在看着你,他们无法想象你是在模仿坐在马车上的姿态。”
“你说得对。”那个小画家继续说,并用一种惊恐的眼光看着他,但在她发现街上并没有什么行人时心情才有所缓和,“那是我自幼就想克服的一个愚蠢习惯。我的父母最终放弃带我去戏院,因为他们说我在审查那些我看到的扭曲之处。但是,一旦遇到令我兴奋的事物,我经常忘了我想要保持镇定和端庄的决心。当你过来看我工作的时候,男爵,”她说道,并转向菲利克斯,“我希望你能为我做证,我至少在画布前能保持安静。”
她继续说了好一会儿,完全不吝惜开自己或她的同伴的玩笑,但是不包含一丝粗鲁或老处女似的尖酸。现在她展现出妇人卖弄风情似的某种特质,并且在她坦率诚实的演讲中不断地夸张表现自己或自己的缺点与过错。但即使这样,她的演讲还是非常和善的,这让她的同伴们不禁笑了起来。菲利克斯被她的聪明和奇怪的快乐深深吸引,他明显被逗乐了。她心情越来越好,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让这段长长的路程似乎变得很短。在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距离之前,他们已经来到了陈列馆的门口。
“男爵,我们应该在这里互相道别了,”画家说道,“你应该知道,在我们的这个艺术寺庙里,我们表现得就像良好的天主教徒。每个人的膝盖都跪在不同的圣餐桌前。我在圣惠瑟姆和雷切尔·勒伊斯的前面,小美男先生在他的“小恶虫”前面,詹森先生在圣彼得和保罗的前面,霍莫站在外面,与阶梯上的石狮进行无声的对话。我非常希望你待会儿能过来我的工作室。这两位恶毒的先生说我会把你俘获然后交给修女,请别听他们胡扯,不用担心。我以后一定要描绘你的肖像——这是你无法逃脱的命运,不过我的画作风格并不是这两位可恶的家伙试图描述的那样——专横、自以为是。他们就是在胡扯。或许就等你和我们熟络一些的时候吧。但是现在,我得跟你说再见了!”
她向其他人点头致意后,走进了礼堂。罗森布施在和一些年老的德国教师待了一会儿之后也走了进去。
“当然,我们并非执意要彼此分开,”詹森笑着说,“只是,我们发现,当我们聚在一起时,我们很难找到学习和研究的状态。我们既没有学到东西,也不享受这种氛围。最好的情况是,我们会讨论一些关于颜料和调色板之类的技术性问题。但这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但是你为什么更喜欢在美杜莎或巴贝里尼牧神前举办你的周日仪式?”菲利克斯问道。
“因为我只是凭记忆去想象古代雕塑展览馆中的情况。并且,我觉得,如果我们想从大师的作品中有所收获的话,我们就不应该只是关注这些作品的纯艺术层面。任何已经度过学徒生涯的人对于这些东西都有自己不同的观点和偏见。我们应该从这些作品中学习的是其特征、力量和精练,而不是那些无关重要的琐碎东西。但是,我能从贝多芬的一曲交响乐中或一座宏伟的建筑中——从美术馆的画作或莎士比亚的悲剧作品中学到这些东西。而对于我来说,在这方面的学习上,鲁宾斯[即彼得·保罗·鲁宾斯,1577—1640,欧洲中世纪末期著名艺术家,生于德国,祖籍荷兰。擅长反宗教改革的神坛画作、风景画、肖像画、神话题材画作等。曾开办过绘画工厂,对作品的商业价值很感兴趣。他还是一位外交官,被菲利普四世、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等君主授以爵位。18—19世纪大部分法国画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过他的影响。]给予我的帮助更大。当我接近他时,所有关于画作的琐事、那些流行的垃圾和愚蠢的‘团体’等这些东西都完全被我抛之脑后。
“你告诉我,”他指着鲁宾斯房间的墙,继续说道,“难道你没有感觉自己有站在心底那片火热的沙漠的感觉吗?在那里,自然似乎丝毫不会抑制自己的全部能量,所有移动的、生长的东西似乎都沉醉在自己无限的生命力中。在这里,没有人会想到在外面,还有一种索然无味、一切造物都被迫劳役的日常生活——男人为国家服务,女人就像是家中的骡子,牛需要跑到田地里干活,那些未被驯化的动物则在动物园或农贸市场中受苦……在这里,所有壮丽的造物就像处于造物混乱期后的极乐世界中一样,毫无保留地绽放着那些被我们隐藏、压制在现在这个文明之下的生命之光。看看这个肤色黝黑、强壮的农夫,和这个美丽的女子——那些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正在盯着这些沉睡的仙女,看看这些美丽的生灵和这些讨厌的家伙——所有未被束缚的人自由自在地活着,并且从不会去想那些刻板、喜欢卖弄学问的蠢蛋是否在看着他们并生气地评头论足。你知道,就事物本身来说,并没有真正的好与坏之分,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思想强加之上的观点罢了。他们完完全全地享受生命本身——就像那边的森林之神的妻子一样,她正在哺育她的双胞胎——或者他们正在为生存而互相竞争。看看这只正在狩猎的狮子!霍拉斯·维纳特也画了一只。但是你从中就能看出伟大作品和低劣作品的天壤之别了。在这里,一切在一种极端的混乱中互相交融,所以其间没有一个手掌大小的空隙——这里是搏斗与抵御的高潮点,每一块肌肉都显示出自己全部的生命和能量。但是这幅法国的画作看起来就像马戏团中的场景,先不说那些扭曲的表情和姿势,你在这里完全看不到真正的力量和能量。在从纯艺术角度看,所有的轮廓都混在一起,并且无法辨认。就像一张完全罩住眼球的网一样。即使一个技术娴熟,具备各种拼缝知识的现代艺术家,也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作品。你总能找到漏洞和瑕疵。
他在狩猎之狮的雕塑前面足足站了一个半小时,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件作品。接着,他就像强行把自己拉走一样,走到菲利克斯面前,抓住菲利克斯的肩膀,说道:“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狂热的教条主义者。对于黄金时代的那些伟大艺术家,再多的尊敬都是不够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即使在他们最伟大、最不朽的作品中,我似乎也没有找到艺术和自然之间一种真正的平衡。相对自然的观感和感觉,这些作品总是过于注重技术层面。即使是拉斐尔[据说如果没有亲眼看过他的作品你就不算知道他。]的作品,我也感觉其纯宗教性和抽象性压过了感官感受。这种自由天然的美丽,这种活生生的力量和自由,似乎只存在于某些短暂的瞬间。而这个人,就像不朽的众神一样,似乎从未体验过一丝贫乏的滋味。”
他说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要把自己的心掏给他朋友看。当他们在看着那张画着鲁宾斯和他年轻妻子在一个花园中的郁金香花圃边漫步的小画时,他们听到背后传来安杰莉卡的声音。
“先生们,我不得不说,你们需要把你们自己从这些画中拉出来,跟我走。我带你们去看大师级的作品。这一次,请相信我的艺术眼光。赶快过来,趁奇迹没有再次消逝之前。”
“你发现了什么美丽的东西,弗洛伊莱恩?”菲利克斯笑着问道,“如果不赶快去看,它还会消逝不见?”
“一些活着的东西——但我觉得,对于你来说可能不是,”画家回答道,“但是我们那边的艺术家……”
“一个漂亮的女人?”
“啊!她是一个……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我就像年轻的唐璜一样追随她,在我看画的时候偷偷斜视她。她似乎有点儿近视——她总是半合着眼皮看东西,并且总是用一个小望远镜来看上排的画。她是一个白肤的金发碧眼的女人,我跟你说,她的脸就像……”
“为什么我从没听到你对我的赞誉呢?这不公平啊!”菲利克斯说。
“因为,你还有点儿年轻,并且,至少,你不是一个艺术家。这个美人初看上去可能不会很吸引眼球——就像任何伟大的东西一样。男爵,我敢打赌,你肯定觉得我的热情有点儿过头了。她有着优雅的发髻和鬓角,而身材不胖也不瘦,非常标准。我觉得她现在就站在那边。是的,就是她——穿着丝绸上衣,带着一顶宽大但略显过时的草帽,看起来就像一圈光环。对了,詹森,你评价一下啊。你不是通常都会很快在我认为完美的东西中挑出瑕疵来吗?”
詹森停下来,把他那冷静沉着的眼光投向那位女子,她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正在专注地看着另外一边的聚会。安杰莉卡没有说什么。她的身材优雅而美丽,就像她这身与黑暗的背景形成强烈对比的光亮夏装一样。她的头部稍稍往后倾,颈部非常迷人,她的帽子并没有遮住颈部,柔软明亮的秀发自然弯曲地垂散在肩膀上。她的脸部初次看上去并不显眼:安静、略带蓝灰的眼睛,稍稍半闭的眼睑下面藏着柔美的光辉;嘴唇并不非常丰满红润,但是形状极其漂亮,十分有特点;下巴和脖颈就像古典的雕像一般。她似乎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画中,她的朋友们走过来了她也没抬起头来。当他们走到她附近,并且安杰莉卡开始表达她热情狂野的赞美[她觉得自己说的很小声,但实际上周围的人都能听到]时,这位陌生女子才突然注意到他们。她有点儿脸红地拉了拉她的白色披肩,好像要挡住这些好奇的眼光似的,对着那位低语的画家投去恼怒的眼光,走开了。
“看她走路的方式,就像一位女王啊!”安杰莉卡在她身后喊道,“哎呀,但是我把她吓跑了。她确实太优雅了。说几句啊,詹森!你是否变成一座雕塑了,还是完全被迷晕了?”
“或许你说得对,安杰莉卡,”雕塑家微笑着说道,“我时不时都会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景象。因为我通常不认识他们(就像你从未在陈列馆见到一个慕尼黑的本地人一样),看着他们就是纯粹的快乐。并且我只会在他们走后从背后凝视他们。所以我现在变得谨慎了。而你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孩那样……”
“胡扯!”那位艺术家大声回应,“那是个极美的造物。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去欣赏吗?即使我失去所有,我也要好好地、悠闲地再次研究下这个优雅的造物。看,她又在那里了,小美男刚刚经过她身旁,看看他在背后注视她的样子。哈哈,我不得不说,这个瑞典人还是蛮有品位的。”
接着,那个小战争画家快步走到他的朋友那里,告诉他们他刚刚的惊奇发现,安杰莉卡大笑起来。
“你来迟了,小美男先生!我才是这颗彗星的首位发现者!但是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们都没有冒险精神。我将会去找我的这位美人,看看能否知道她是谁,住在哪里。如果她会在这里待上一周的话,我保证,我会让她当我的模特的。你们就准备排队等候吧,还有,小美男先生,我批准你在我的楼下吹奏你的小夜曲。太棒了!明天,你们就能知道事情的结果。”
安杰莉卡跟她的朋友点头示意,快速地转头跟上那位陌生女子。那位女子正在穿过房间,准备离开画廊。
“我打赌她会成功的!”罗森布施说,“意志多么坚定的女人啊,当她热情爆发的时候,没有什么能阻止她!这次她真的有了极不寻常的发现。她对别人的赞美总是无比狂热,当她处在这种状态中时,她不会对她选择的目标有任何的挑剔。”
雕塑家没有回答。他走到旁边,显得安静而又心不在焉。然后,他突然说道:“我们走!我的艺术品位似乎突然完全消失了。如此的自然造物让所有虚幻的色彩都显得暗淡无光,它让那些出色的大师看起来就像技术粗糙的初学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