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话的同时他打开了分隔这两间工作室的那扇门,走了进去,菲利克斯跟随其后。
“你将再次看到一个老朋友,”他说道,“我不知道霍莫是否还记得你。时间让它变得年老、迟钝了。”
那只狗还是躺在那张老沙发前面的草席上,似乎正在睡觉。尽管那个女孩儿就坐在它身边,并且还把她的双脚埋藏在它温暖的皮毛下。很显然,这只老狗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很享受被女孩儿的小靴搓磨的感觉。它还时不时地发出舒服、低沉的狺狺声,仿佛一只喘呜的小猫。
对于那个女孩儿来说,等待的时间过得极慢。一开始,当她听到外面的花园里传来声音时,她爬上窗边的一把椅子,并把她的裙子拉到她裸露的肩膀上,以防被经过的人看见,好奇地透过玫瑰花丛往外看。那个严肃地和詹森诉说了许久的陌生年轻男子高挑的身材、宽阔的肩膀、明亮如火而心不在焉的眼光深深吸引了她。她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卓越的人。但是,当他和詹森渐渐消失在树丛中时,趴在窗户上的姿势让她感到难受,她慢慢地爬了下来,站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前,聚精会神地端详自己那年轻的面孔和身材,顿时觉得让艺术家认为很特殊,并刻画到其作品中的身体特征变得再普通不过了。今天,她甚至比平常更加不满意自己的面貌,并尽力地拧紧嘴巴、缩小鼻孔、张大眼睛,试图看下能否让自己变得好看些。她很沮丧,因为她无法让自己变得和放置在她前面的托架上的石膏头像一样美丽。但是,她看着镜子中扭曲滑稽的面孔,突然笑了起来。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吐了吐舌头,夹在其洁白光亮的牙齿中的红色小舌头看起来好看、可爱极了,这让她感到很开心。她甩了甩那红色的稠密秀发,开始唱起歌来,并不时地跟随着旋律轻拍自己的肩膀。窗边的麻雀受到惊吓飞离了窗户。接着,她站了好一会儿,注视着放置在周围墙上的石膏模型,并且似乎对那尊仍未完工的大理石半身雕塑很感兴趣。这尊雕像让她想起刚刚那个站在树丛中的陌生男子,他的头部和肩膀的姿态和这尊雕像有点儿相似。最后,她终于感到厌烦了,并且,开始觉得有点儿饿。她在身后角落里的橱柜中找到一些卷饼和红酒,除此之外净是一些杂物:一套化装舞者的服装,几张嵌印着金色皮革、绣着大花、由红蓝绸缎织成的挂毯,一个用纸制成的金色的圣徒光环——应该是被用于舞台表演或其他世俗用途。这个无所事事的女孩儿抽出两根丝带,走到镜子前面,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然后,她从那堆杂物中拿出一块蓝色的缎子,把它当成斗篷披在自己洁白的肩膀上,她的头发自然地垂过缎子,所以,从远处看,如果没有看到她裸露的脖颈的话,她看起来就像圣母从她的光芒中走出来。女孩儿觉得她自己好看极了,值得收获任何对她这身装扮的赞美,并暗自想象当雕塑家看到她这身装扮时的惊讶与赞叹。她坐在沙发上舒适地等着雕塑家,倒了一小杯红酒放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并开始吃起卷饼。她突然发现了一包装着名贵照片的文件夹,于是把这些照片摊在自己的大腿上观看,同时把脚放在那条狗的身上。她坐在那里看了足足半个小时的照片。这时,那个小门打开了,詹森再次回到这个房间。
女孩像一根弹簧一样嗖地跳了起来,把那只狗从睡梦中惊醒,它发出低沉的吼叫并抖了抖身体。
她看到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跟随詹森进了屋子,而她现在正站在这个工作室的中间,使劲地让身上那张蓝色小缎子抱紧自己的胸部。她的眼光中燃烧着愤怒,同时,因为兴奋,全身开始发抖。
“你不必害怕,我的孩子,”雕塑家说道,“这位绅士也是一个艺术家。天啊!你这身装扮多么漂亮啊!就像灵光一样美丽!转两圈吧……”
她使劲地摇头。
“让我离开!我不会再来了!”她有点儿大声地说道,“你没有遵守对我的承诺!天啊,太令人羞耻了!”
“可是,岑茨……”
“不!你欺骗了我。你非常清楚自己对我的承诺,现在却……”
“只要你听我说!我庄严地向你保证……”
她摇着头跑到那把放着她的衬衫和草帽的椅子前,抓起衬衫和草帽,像射出的子弹一样冲出小门,跑到隔壁的第二工作室里。
雕塑家试图跟随她走进去,但被关上的门挡了回来。他感到沮丧和恼怒,并走向菲利克斯。当女孩儿从他身边跑过时,菲利克斯几乎没注意到,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条老狗吸引了。那条狗一见到他就飞扑了过来,好像突然回到它年轻的时候一样,它把那沉重的爪子靠在菲利克斯的胸膛,仿佛不愿意让他再次离开。
“你真的还记得我吗,我的老伙伴?”年轻男子哭了起来,拍着狗的大头,动情地看着他这位老朋友已然有些暗淡的大眼,“看,汉斯。它多么热情地迎接我啊!但是,我做了什么激怒了那个女孩儿呢?”
“这次的情况很特殊,”詹森有点儿忧虑地说道,“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才答应做我的模特。我现在很难再让这个害羞的小东西再次变得温顺了。她说自己没有父母。我经常在她去制作假花的工厂的路上见到她,她在那个工厂工作,以维持生计。她的样貌吸引了我,她的观念非常传统保守,但是外表看起来并非如此。我看起来虽然比实际年龄要老,但是我获得了很多胆小的人的信任。最终,在这里,我的终审法庭帮助了我,就像以前一样。”
“你的终审法庭?”
“是的,事情本不该变得如此麻烦的。并且,或许,她只是很聪明地想通过装扮来突显她的身体特征。在这一点上,这些小模型无法帮上任何忙,而她答应来当我的模特——不过除了我,不能让其他任何人进入这间工作室。我准许你进来就是彻底违背了这个约定。”
菲利克斯走到酒神女祭司的雕像前面。
“除非你极力地讨好过她,否则你不会得到一个这么好的模特。”他说,“并且,就我今天在镇上的流连所见,你没有理由不感到满意,因为你能在这里找到几乎所有的面貌特征。”
詹森没有回答,而似乎在专注地凝视此刻刚好站在最完美的灯光下的这位朋友。接着,他喃喃自语,走到那个被女孩翻找过的橱柜前,他在隔间中翻找了一会儿。最后,走回到菲利克斯面前,背后藏着一把大剪刀。那个年轻男子仍沉浸在对酒神女祭司雕像的赞赏中。
“在我们做其他事情之前,我亲爱的伙伴,”雕塑家说,“你必须允许我把你的头发修剪成更加合理的形态。坐在那个凳子上,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能做完这一切。你的颈部看起来就像包杰斯斗士的颈部——你最好看的部位——将会完全显露无遗。”
菲利克斯先是笑着拒绝,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他朋友娴熟地剪掉他的长发,把他浓密的大胡子修剪得更加短小美观。
“来,作为对你屈从的奖赏,我将给你看一些直到现在凡人很少有幸得以看到的东西。”詹森说。
他走近工作室中间那被一张潮湿的幕布遮盖着的雕塑,开始小心地掀开幕布。
一个年轻男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显示出超越凡人的力量和身材,以一种自然、优雅、美丽的完美姿态舒躺在地面上。睡意似乎刚从他眼中退去。他的头略微抬升,依靠在右边臂膀,左臂跨过前额,似乎在清理深梦中残留的迷雾。在他的前面——或者后面,出现了一位看似观众的年轻女子,她跪在年轻男子的一个膝盖上,正在以一种天真无邪的姿势扳着那位男子。相比年轻女子,年轻男子的完工程度相对落后。除了她那茂密的头发、手和脚之外,年轻女子几乎没有需要再修改的地方了。虽然,女子的身体线条看起来貌似尚未完工,并且她的身姿形态好像是几天工夫的劳动成果,但整个雕塑看上去是如此地清晰和有力。弯曲的脖颈和手臂的姿态看起来极具活力,任何人都能完全感受到这个雕塑所表现出来的全部力量。即使整个作品尚未完成,但这两个人物的构造和关系看起来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菲利克斯高兴地叫起来,在15分钟里,站在这座极具张力的雕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甚至完全没有意识雕塑家已经开始工作了。
最终,他身边的狗再次舔了他的手,把他从无限的遐想中唤醒过来。
“过去的那个汉斯仍然活着!”他哭了起来,转向詹森,“并且不止如此,这是第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代达罗斯,他正在认真地学习运用自己的翅膀。听着,老家伙,我们认识时我跟你说我是个艺术者,我当时肯定是疯了,简直愚蠢极了!”
“你明天应该去艺术俱乐部,在你的其他同事面前重找勇气,”詹森冷冰冰地说,“不过,我很高兴你喜欢这件作品。你还记得我几年前是如何萌发关于这件作品的想法的吧。亚当和夏娃面对面——几乎不敢去触碰这位让他完全转变为人类的存在。同时她已经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女人,体验着有生以来的首次惊喜,深深沉浸在对那个将成为她君主之人的思念中,开始唤醒潜藏的女性特质。这是一个能彻底震撼人心的主题,并且我们有能力进行创作。我深入研究学习这个主题,但是仍无法让自己满意。就是在这个春天,有一天,隔壁房间的那些只为取悦神父和妇女的令人讨厌的赚钱生意突然让我感到无比沮丧消沉。这三周里,我从未踏入那个圣徒工厂半步,而是把自己关在这里,让自己的灵魂不断延展,与这个作品相交融。我知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和一小部分和我一样内心焦躁的好朋友而创作这一作品。现在,我能把这样的东西放在哪里呢?真正的艺术总是无家可归。一个跳舞的酒神女祭司肯定会在一个有钱主人的沙龙壁龛里找到她的情人,当那个主人看到她时,就会想起芭蕾舞团里的那些女舞者。亚当和夏娃,在他们堕落之前,显示出了令人震撼的力量和美感。但是现在,人们最多只会把他们当成小教堂中的一个装饰品,甚至还不如!但是,他们终究是我的最爱,并且,如果我喜欢的话,别人的看法又有什么关系呢?”
菲利克斯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再次被那个雕像吸引过去了。
“顺便说下,你将会认识我的一个好朋友,”雕塑家继续说道,“他叫施内茨,喜欢扮演瑟赛蒂兹[瑟赛蒂兹,希腊神话中参加过特洛伊战争的一名希腊士兵。按照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描述,这是一个很丑、很爱骂人的男子,曾因阿伽门农的女人过多而骂过他,最后因嘲笑阿喀琉斯被杀。]。他建议我为亚当穿上燧发枪团士兵的制服,让夏娃变成一个善良的修女,手里拿着药用玻璃器皿和汤勺。这样,这个雕像可能会被一些医院用来放置在扇形墙上当装饰。他对我们的艺术的嘲讽是如此实际,我甚至曾经想过为了好玩尝试这个主意。我的首个男人和女人,丝毫没有染上我们这个伤风败俗的世纪的任何尘埃和疾病,要被放置在一个传染病院的门顶当装饰,你说这是多大的幽默啊!”
“别放弃,完成它吧,汉斯!”年轻男子哭着说道,“实现你的梦想。并且,我敢保证,无论人们有多愚笨昏沉,这个像雷击一般的天才作品会让他们彻底睁开眼睛的!为什么你没有继续雕琢夏娃呢?”
“因为我现在还没找到一个模特,并且我不想吃老本,把以前的东西拼凑成新作品。对了,你说你在街上看到了一些不错的身体特征。你不久后会有不同的想法的。德国的胸衣制造者、教室里的长凳和我们吃的那些可悲的食物,这些东西或许能足够让我做出一个带笑的玩偶,像那边的舞者。但是,一个未来将成为人类母亲的女人,没有任何的缺陷和不足,刚刚从她的创造者的手中走出来……你觉得我们的专业模特或者那些能用金钱或劝说让她们为艺术服务的女裁缝、卖花女会怎么说呢?是一个罗马人,或者希腊人,或者在一个生活比我们更快乐的天堂里长大的天真倔强的孩子。这就是让我难受的地方……”
他突然停住了,脸上笼罩着一团黑影。
这时附近的塔钟刚好敲响了12点的钟声,这阵钟声可以说缓解了这两个朋友的谈话中断所造成的尴尬气氛。
雕塑家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菲利克斯静静地参观其他的雕塑,大部分对他来说都非常熟悉。与此同时,雕塑家走到角落里的一个脸盆架前,洗去手上和脚上的泥土,把工作服脱下,穿上一件夏季外套。
“现在,”当他结束梳洗后,说道,“你现在应该和我一起去参加我们的大弥撒——一个我们每个周日都会去的地方。一到12点,我们这些工蜂就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倾巢出动,前往陈列馆花园,去购买一周的储备物——蜡和蜂蜜。你听到刚刚的关门声了吗?那是楼上一个邻居,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名叫玛克西米利安,他的朋友都简短地叫他“小美男”[Rosebud,原意为玫瑰花蕾,通常被用来指代妙龄少女]。一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不与自然世界隔离,坚定地探寻自己的艺术灵感。有人怀疑他参与了“春之诗”创作,并且你一个小时前听到的笛声就是他吹的。但同时,他极擅长画战争画——通常是华伦斯坦或瑞典样式的,画得无比出色。他旁边的工作室的主人名叫弗洛伊莱恩[德语中对贵族女子的一种称呼,“夫人,小姐”],是一个完全值得尊敬的女人,没有恶意地说,是一个卑鄙的艺术家。她经常交往的一个朋友名为安杰莉卡,但是她的真名叫明娜·恩格尔肯。这个好家伙……她们现在下楼了。你可以和她们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