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乔瓦尼·德罗戈带队到新要塞站岗。这个要塞离得较远,从城堡到那里要走三刻钟。要塞在一座锥形峭壁顶端,正对着鞑靼人沙漠。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卫戍部位,孤零零地位于峭壁的最高处,如果有什么威胁靠近,这里必须发出警报。
傍晚,德罗戈带着七十来名士兵从城堡出发了,需要的士兵确实很多,因为光哨位就有十个,另外还有两个炮岗。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关口之外的土地,实际上已经身处边境之外了。
乔瓦尼想到了带队值岗的责任,但他首先想到的是有关安古斯蒂纳的那个梦。这个梦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回响。他觉得,这个梦必然同未来的某些事有些隐隐约约的关系,虽然他根本不相信迷信的说法。
他们来到新要塞,换了岗,下岗的人走了。德罗戈来到平台,越过一堆堆的砂石观察着远方。城堡就在很远的地方,像一堵很长的围墙,一堵简单的围墙,围墙之后什么也没有。哨兵不见踪影,因为离得太远。只能偶尔看到旗子,这些旗子被风吹着飘扬起来时才能看到。
在这二十四小时当中,在这个孤零零的要塞,唯一的指挥官就是德罗戈。不管出什么事都不可能要求帮助。就是敌人来到眼前,这个要塞也必须独立作战。在这二十四小时内,在这些围墙之间,就是国王本人也比不上他德罗戈。
在等待着夜色降临之际,乔瓦尼一直在观察着北方的荒原。在城堡上,通过前面那些山峰之间的缝隙,只能看到这一荒原的一块小三角。现在却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一直到地平线的最远处,那里是一片雾气,平常总是这样雾气腾腾。这是一种特殊的沙漠,到处是石块,这里那里点缀着一些灌木丛,植物叶子上布满灰尘。右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条黑色的长条,很可能是一片树林,两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山脊之上是看不到头的长墙,长墙沿山脊而建,十分陡峭,也十分壮观,由于秋季的第一场雪,长墙上一片雪白。然而,过去没有一个人认真观察过这一切。现在,所有的人,德罗戈和他的士兵,都不自觉地盯着北方,盯着空旷荒凉的沙漠,这沙漠既无生气,也没有什么神秘之感。
也许是由于想到这个要塞完全由他一个人单独指挥,也许是由于看到了那片无人居住的荒漠,也许是由于想到了有关安古斯蒂纳的那个梦,此时,德罗戈感到,随着夜色的加深,一种无名的不安正在他的四周扩展开来。
这是十月的一个傍晚,天气阴晴不定,不知从哪里反射过来的淡红色的光亮东一片西一块地洒在地上,然后被黄昏后的铅黑色渐渐吞没。
像通常一样,每到傍晚,德罗戈心里就有一种诗意般的激动。这是希望的时刻,他又思考起他那英雄般的幻想,那是他在长期以来多次值岗时形成的幻想,每一天都要增加一些细节,使之越来越完美。总之,他想的是一场他参与的希望渺茫的战斗,在他指挥之下的人员很少,敌人的人数却很多。好像是,那天晚上新要塞被上千名鞑靼人包围。他抵抗了一天又一天,几乎所有的同伴都牺牲了,要么是受了伤。他也被一颗子弹击中,伤得不轻,但也不是十分严重,他还能坚持着继续指挥。突然,子弹就要打光了,他头上缠着绷带,正要带着最后几个人突围,就在此时,增援的人终于赶到,敌人溃不成军,掉头逃跑。他一下晕过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鲜血染红的指挥刀。可是,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姓名:“德罗戈中尉,德罗戈中尉。”那人一边喊着一边摇动他的身体,想把他唤醒。他极力想睁开眼。德罗戈慢慢睁开了眼,原来是国王,国王亲自向他俯下身来,并且对他说,他是好样的。
这是希望的时刻,他思考着他那英雄般的幻想故事,这故事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但有助于鼓励他活下去。有时,事情没有这么令人高兴,不是仅有他一个人是英雄,不是受了伤,也不是国王对他说他是好样的。总之,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战斗就足够了,是唯一的一场战斗,但是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身穿威武的军装进行的一场战斗,是可以笑着扑向目瞪口呆的敌人的战斗。或许是这样一场战斗,在这场战斗之后,一生都会因为它而心满意足。
然而,这一天晚上,很难让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黑暗已经将整个世界包裹,北方的荒原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但并不是一片宁静,似乎掩藏着什么可悲的东西。
已经是晚上八点,天上阴云密布,这时,在靠右边一点的平地上,就在要塞下边,德罗戈好像看到一个黑影在移动。“一定是因为我太累而眼花了,”他想,“我因为太累眼花了,才看成是一个黑影,要好好看看。”过去有一次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那还是年轻的时候,是在半夜里起来学习的时候。
他试着把眼闭一会儿,然后再睁开,看看周围的东西,看看那个水桶,那应该是用来冲洗这个平台的,看看围墙上唯一的一个铁钩子,看看一个小板凳,这应该是他之前的军官们让人搬过来用以小憩的。只是在这样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才转过身去看下面,看刚才发现有黑影的地方。不错,那个黑影仍在那里,仍然在慢慢移动。
“特隆克!”德罗戈激动地喊道。
“中尉先生,什么事?”一个声音马上回答,声音就从身边传来,吓了他一跳。
“噢,您在这儿?”他说,吸了一口气,“特隆克,我不想搞错,可是,我好像……我好像看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是的,先生,”特隆克平静地回答说,“已经好几分钟了,我在对它进行观察。”
“什么?”德罗戈说,“您也看到了?您看到什么了?”
“就是那片移动的东西,中尉先生。”
德罗戈感到热血沸腾。他想,现在该发生的事终于来了,完全忘记了他的那些有关战斗的幻想。他想,看来恰恰是让我给遇上了,现在,出麻烦了。
“啊,您也看到了?”他又这样问了一遍,荒唐地希望对方做出否定的回答。
“是的,先生。”特隆克肯定说,“已经十分钟了。我到下边看了看擦洗大炮的情况,然后回到这儿,看到了那个黑影。”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特隆克也觉得这是一件怪事,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特隆克,您认为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移动得太慢了。”
“什么太慢了?”
“是的,我原想,可能是芦苇毛絮。”
“毛絮?什么毛絮?”
“下面有一片芦苇荡。”特隆克向右边指了指,可是毫无用处,因为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这种植物在这个季节会长出深色的毛絮。有时,风会把毛絮吹下来,毛絮很轻,会随风飘扬,很像一小片一小片的乌云……可是,不可能是这些毛絮。”停了一下之后他又补充说,“毛絮应该飘得很快。”
“这么说来可能是什么呢?”
“说不清,”特隆克说,“如果是人的话那就太怪了。人应该从另一个方向来。另外,一直在移动,真不可思议。”
“警报!警报!”这时,附近的一个哨兵喊起来,接着是另外一个哨兵的喊声,然后又是一个。他们也发现了那个黑影。要塞内一些不值班的士兵也马上发现了这一情况。大家都来到护墙前边,既好奇又有些害怕。
“你没有看到?”一个人说,“你看,就在这下面。现在停住不动了。”
“可能是雾,”另一个说,“浓雾有时候会有些不太浓的地方,像一些洞,透过这些洞可以看到雾后面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有人在移动,实际却是浓雾中间的漏洞。”
“好了,好了,现在我看清了,”只听有人说,“那个黑影一直就在那里,是一块黑色岩石,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岩石!你没看到还在动吗?你眼睛瞎了?”
“是一块岩石,我敢说是岩石。我一直在看着它,是一块黑色岩石,像个修女。”
有人笑起来。“走开,离开这儿,马上进去。”特隆克前来干预,以免这么多人议论更使中尉感到紧张。士兵们不情愿地进去了,这里又安静下来。
“特隆克,”德罗戈突然感到无法单独决断,于是说,“您觉得是不是该发警报?”
“您是说向城堡发警报?中尉先生,您是说开一枪?”
“我也说不上来。您认为是不是需要发警报?”
特隆克摇摇头:“我想再等一等,看清楚再说。要是开枪的话,会在城堡里边引起骚动。过后如果什么事也没有,那又怎么办?”
“是这样。”德罗戈表示接受对方的意见。
“另外,”特隆克又补充说,“也不符合规章,规章说,只有在受到威胁时才能发警报,一字不差,是‘受到威胁,出现武装部队等情况以及可疑人员出现于距离围墙边界不到百米等情况时’,规章就是这样讲的。”
“是这样,”乔瓦尼表示同意,“那个东西在百米以外,对吧?”
“我觉得也是这样。”特隆克说,“另外,怎么能说是一个人呢?”
“那么,您说那是什么?是幽灵?”德罗戈含含糊糊地说,他有点儿生气。
特隆克没有回答。
夜色漫无边际,德罗戈和特隆克靠在护墙旁,眼睛死死盯着下面,盯着鞑靼人沙漠开始的地方。那个神秘的黑影一动不动,好像正在睡觉。渐渐地,乔瓦尼开始觉得,那边确实什么也没有,仅仅是一块黑色岩石,很像一个修女。他也想到,可能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原因可能是有些累,别无其他,可能是愚蠢的错觉。此时他甚至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丝痛苦,好像命运的决定性时刻正在向我们靠近,但并没有触动到我们,它的隆隆响声就已经渐渐远去,只留下我们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站在一大片干树叶旁,正在为错失这个可怕但莫大的机会而惋惜。
可是,过了一会儿,随着夜色加深,一丝恐惧的气息又从黑黢黢的谷底传上来。随着夜色加深,德罗戈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孤单。特隆克同他不一样,很难作为他的一个朋友。咳,要是身旁是自己的同学,哪怕只是一个,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德罗戈甚至还想开开玩笑,以等待黎明的到来,而不至于心生遭受惩处之感。
一团团的浓雾在荒原上空翻滚涌动,很像黑色海洋中的一些白花花的群岛,其中的一个就在要塞脚下,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可能就掩藏在这个岛上。空气湿漉漉的,德罗戈感到,披风紧紧贴着脊背,显得很重。
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漫漫长夜。德罗戈已不再抱希望,希望天空显出亮色。一阵冷风吹过,意味着黎明并不太远,这漫漫长夜很快就要结束。就在此时,一阵睡意突然袭来。德罗戈站在那里,靠着平台的护墙,脑袋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他只容许自己这样低头两次之后便突然警觉起来,赶紧抬起头来。最后,头还是无力地低了下去,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德罗戈突然醒来,因为有人捅了捅他的手臂。他从梦境中醒来,亮光使他吃了一惊。一个人在说话,是特隆克的声音:“中尉先生,是一匹马。”
于是,德罗戈又想到了现实生活,城堡,新要塞,那个神秘的黑影。他立即看了看下面,急于了解情况,胆怯地希望只会看到些石块、灌木丛,别无其他,只会看到那片荒原,别无其他,荒原依然像通常那样,荒凉,空旷。
那个声音再次重复:“中尉先生,是一匹马。”德罗戈也看到了,说不清是个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就在悬崖下面。
那是一匹马,马不太高大,而是较矮,较壮实,腿较细,鬃毛很长,所以样子很美,但美得有些古怪。马的外形很怪,但更怪的首先是它的颜色,全身黑色,黑里透光,夹杂的斑点像一幅风景画。
马从哪里来?是谁的马?很多年来,除去一些乌鸦和蛇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冒险来过这个地方。现在,居然出现了一匹马,很快就可以明白,这不是一匹野马,而是挑选出来的一匹马,是一匹真正的军马(也许只有那四条腿显得有些太细)。
真是一件怪事,一件令人不安的怪事。德罗戈、特隆克以及哨兵们——也许还有那些在下面一层的射击孔里观察的士兵们——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匹马。这匹马打破了常规,使北方的古老传说重新复活,那些有关鞑靼人的传说重新复活,一场又一场的战斗重新复活,弥漫于整个沙漠上空的就是,这匹马为什么不合逻辑地跑到了这个地方。
仅仅这匹马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但由此可以知道,在它之后应该会出现另外一些事情。它的鞍子整整齐齐,像是刚才还有人骑在上面。因此,必然会有什么故事悬而未解,一直到昨天还显得荒唐、可笑,甚至是迷信的事情,会成为千真万确的事情。德罗戈有一种感觉,好像神秘的敌人就在那里,那些鞑靼人就在那里,他们就埋伏在那些灌木丛当中,在那些岩石间隙之间,紧咬着牙关,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他们在等待,等到黑暗降临之时发动攻击。另外一些人会随后而到,危险的大队人马正在慢慢蠕动,正在从北方的浓雾中涌出来。他们没有音乐,没有歌声,没有闪着光的刀剑,没有威风凛凛的大旗。他们的武器看不清楚,因为没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的马也经过训练,并不嘶鸣。
可是,这只是一匹矮马——这是新要塞里的初步想法,一匹从敌人那里逃出来的矮马,它跑得太快,暴露了敌人。很可能他们并没有发觉它已逃走,因为它是在夜间逃离军营的。
就这样,这匹马带来了珍贵的信息。可是,它比敌人的大队人马提前了多少?一直到晚上,德罗戈都不能向城堡的司令报警,可是,鞑靼人可能会悄悄靠近。
那么,立即报警?特隆克说,不应该报警,因为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匹马。这匹马已经来到要塞脚下,这一事实意味着,它是单独来到这里的,也许,它的主人可能是一个猎人,不小心单人匹马来到沙漠,这个猎人突然死了,或者病了,孤零零的这匹马到处游走求生,可能感觉到城堡这边有人的气息,此时或许在等着给它提供草料呢。
这一事实确实不能不让人认真怀疑,一支军队是不是正在靠近。什么原因能使一匹马逃离军营来到一个如此不友好的地方呢?另外,特隆克还说,他听人们说,鞑靼人的马几乎都是白色的,城堡的大厅里也挂着一幅很古老的画,从中也可以看到,鞑靼人骑的都是白色骏马。可是,这却是一匹黑得像炭一样的黑马。
就这样,德罗戈经过长时间的迟疑不决之后,最后还是决定,等到晚上再说。这时,天气晴朗起来,太阳照着大地,让士兵们的心里也感觉到暖和起来。乔瓦尼也因阳光明媚而感到轻松一些了。关于鞑靼人的想象也逐渐淡漠了,一切恢复正常。那匹马只不过是一匹马而已,关于它的出现可以找到很多原因去解释,这些原因都同敌人的入侵没有任何关系。于是,他忘记了夜里的恐惧,突然感到自己愿意去冒险,想到他的好运就在眼前,这是一种福气,它有可能使他超越其他人,所以感到心里美滋滋的。
德罗戈为看到了值岗过程中的细微信息而感到心满意足,好像这向特隆克和那些士兵们表明,这匹马的出现尽管很怪很让人担心,但并没有使他心慌意乱,他处理这件事时很有军人气概。
说实在的,那些士兵一点儿都不害怕,他们拿那匹突然冒出来的马取笑,要是能把它抓到,作为战利品带回城堡,他们就高兴死了。一个士兵甚至要求中士容许去把马抓来,后者只瞪了这个士兵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值岗的事是不容许开玩笑的。
在下面一层,就是安置了两门大炮的那一层,一名炮手看到那匹马时激动极了。这名炮手叫朱塞佩·拉扎里,一个不久前刚刚服役的新兵。他说,那匹马是他的,他一眼就能认出它来,绝对没错,绝对不会错,可能是到城堡外饮马时不小心让它给跑掉了。
“是的,是菲奥科,是我的马,它叫菲奥科!”他大喊着,好像那确实是他的财产,确实被人给偷跑了。
特隆克来到下面,立即制止了那个炮手的喊叫,他严厉地对拉扎里说明,他的马逃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要去北方的谷地必须翻越城堡的围墙或者翻过那些大山。
拉扎里回答说,他听人说,有一个小道,是一条很方便的小道,沿这条小道可以穿越悬崖。这是一条很久以前的道路,没有一个人还记得起它。确实,在城堡内有过这么一个很有意思的传说,那是众多传说中的一个。可是,那应该是胡说八道,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发现过这一秘密通道的踪迹。城堡的左边和右边,多少公里之内都是荒秃秃的大山,根本没有任何通道。
可是,这说服不了那个炮手,必须把那匹马弄回来关在要塞内的想法顽固地扎进他的心底,那匹马让他无法恢复平静。要把它弄回来的话,半个小时就够了,连去带回只要半个小时。
就这样,时光在消逝,太阳继续它那向西移动的行程,哨兵们准时换岗。这时,沙漠显得更加荒凉,那匹矮马依然在原来的地方,更显得一动不动了,好像在睡觉,或者在寻找几根小草充饥。德罗戈的眼光望得更远,但没有看到任何新东西,仍然是那些光秃秃的岩石、灌木丛和遥远的北方的雾气。北方的天色在缓慢地变化,意味着傍晚即将来临。
一支小分队前来换岗。在晚霞的照耀下,德罗戈和他的士兵离开要塞,踏着砂石返回城堡。他们来到围墙前,德罗戈分别回答了自己的口令和士兵门的口令,大门开启,下岗的小分队来到一个小庭院,特隆克开始点名,德罗戈则去向司令报告有关那匹神秘的马的情况。
像规定的那样,德罗戈先去找负责视察的上尉,然后同他一起到上校那里。通常,有什么情况向那位第一助手少校报告就可以了,但这次可能是严重问题,不该丧失这个机会。
就在此时,流言很快传遍了整个城堡。在最远的分队中,已经有人说什么鞑靼人的大队人马已经驻扎到悬崖脚下。上校得到报告后只是说:“必须设法把这匹马抓来,如果有马鞍的话,就可以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已经无法可想,因为那个叫朱塞佩·拉扎里的士兵换岗返回城堡时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躲了起来。然后他独自一人来到那些砂石之间,追上了那匹矮马,正赶着它返回城堡。他吃惊地发现,那匹马并不是他的马。可是,现在已经别无他法可施。
只是到进城堡时才有人发现,拉扎里不见了。如果此事让特隆克知晓,拉扎里肯定至少要被关两个月的禁闭。现在,必须得设法救救他。因此,中士点名时,叫到拉扎里的时候,有人替他回答:“到!”
几分钟之后,队伍已经解散,这时人们才想起来,拉扎里不知道口令。现在不是关禁闭的问题,而是性命的问题了。如果他来到围墙前,这里的人向他开枪,那可就闯下大祸了。于是,两三个同伴来找特隆克,以便想个挽救的办法。
可是,为时已晚。拉扎里牵着那匹马已经来到围墙跟前。特隆克正在来回巡逻,在路上他好像有些什么隐隐约约的预感。点过名之后,这位中士似乎感到有些不安,可是,他搞不清这不安是由于什么原因,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什么事不大对头。他回顾了一整天的情况,一直到返回城堡之前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在此之后,他好像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头了。对了,是在点名的时候,好像点名时有些不正常,正如通常那样,点名的时候会发生一些这类小事,这次他并没有发觉。
这时,一个哨兵就在大门上方站岗。半明半暗之中,他看到砂石之间好像有两个人走过来,距离大约有二百米。不必担心,他想,可能是自己的幻觉:在空旷无人的地方,长时间的等待之后,就是在大白天,最后也会发现一些人形的东西在灌木丛和砂石之间晃动,好像有人在侦察,前去查看之后却发现,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为了缓解一下紧张情绪,这个哨兵看了看四周,同附近的一个同伴打了一下招呼,这个同伴就在他的右边,距离大约三十米。他正了正紧扣在额头上的大帽子,然后转向左面,正好看到特隆克中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严肃地盯着他。
这个哨兵清醒起来,仍旧盯着正前方。他看到,那两个黑影并非梦中所见,而是真真切切。现在已经很近,不过七十来米。已经可以看清,是一个士兵和一匹马。于是,他端起枪,准备抠动扳机,尽管训练时这一动作已经反复多遍,可是,现在做起来依然是那么生硬。接着,他喊起来:“什么人?那边是什么人?”
拉扎里是个服役不久的士兵,想也没有想到,没有口令绝对不能回去。他也没有想到,不经容许擅自离队会受到惩罚。可是,谁知道呢,或许由于他把马给牵了回来,上校会原谅他。那可不仅仅只是一匹漂亮的马,而是一匹可以奉献给将军用的骏马。
距离只有四十米了。马的铁蹄踏着石块,发出响声。这时已经是夜间,远处传来号声。“什么人?那边是什么人?”哨兵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又喊了一次,然后就不得不开枪了。
听到第一次喊时,拉扎里就突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他觉得这实在太怪,他自己亲自来到这里,听到一名同伴用这样的口气问他是什么人,这不是太怪了吗?可是,在听到第二次问“什么人”时,他放下心来,因为他辨认出来,喊话的是自己的一个朋友,而且就是同一个连队的朋友,人们都亲切地叫他莫雷托。
“是我,我是拉扎里!”他喊着回答,“快叫哨所头头给我开门!我带回一匹马!你没看到他们把我给关到外面了!”
哨兵一动不动,端着的枪也一动不动,他在消磨时间,以便尽可能晚一点第三次喊出“那边是什么人”。或许拉扎里自己会发现这是多么危险,或许他会后退,或许他等到明天,然后再加入那些到新要塞站岗的小分队的队伍之中。可是,这个哨兵知道,特隆克站在那里,就在几米远的地方,严肃地盯着他。
特隆克没说一句话。他一会儿看看哨兵,一会儿又看看拉扎里,由于拉扎里的这一过错,他可能会受到惩罚。他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拉扎里和那匹马距大门已不到三十米,再等下去似乎就太轻率了,拉扎里越是靠近,就越是容易被击中。
“什么人?那边是什么人?”哨兵第三次喊叫,声音中似乎也包含着私人之间的、不符合规章的警告,意思就是:“快返回去,趁还来得及,难道你想被杀死不成?”
拉扎里终于明白,一下子想起了城堡的严格规定,茫然不知所措。不知为什么,这时,他非但没有逃跑,反而放开手中的马缰,独自走了过来,尖声大叫:“是我,我是拉扎里!你没有看到是我吗?莫雷托,哦,莫雷托!是我啊!你端着枪干什么?莫雷托,难道你疯了?”
可是,这时的哨兵已经不再是莫雷托,他现在只是一个脸色铁青的士兵。他慢慢举起枪,瞄准他的朋友。他把枪举到肩头,用眼睛的余光斜视着中士,默默企求他做一个算了不再追究的手势。然而,特隆克依然一动不动,依然严肃地盯着他。
拉扎里没有转身,在石块之间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是我,我是拉扎里!”他大声喊叫,“你没看见是我吗?莫雷托,千万别开枪!”
可是,哨兵已经不再是莫雷托,不再是那个所有室友都无拘无束地同他开玩笑的莫雷托,他现在只是城堡的一名哨兵,只是穿着深蓝色呢子军装、斜挎子弹袋的哨兵,在夜间,绝对与其他哨兵没有任何不同。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哨兵,他在瞄准,现在,他扣动扳机。他的耳朵里响起一声轰鸣,像是听到了特隆克嘶哑的声音:“瞄准!”而特隆克实际上连一口气都没出。
步枪微微闪了闪光,冒出一小股烟,枪声一开始也并不很响亮,但随后四面八方的回声使这一声响好像很大,回声在围墙之间传来传去,在空中响了很久,最后像一阵雷鸣一样轰隆隆响着消失于远方。
现在,任务已经完成,那名哨兵放下长枪,把头伸出护墙,看着下面,希望自己并没有击中对方。黑暗中,他觉得,拉扎里似乎没有倒下。
是的,拉扎里没有倒下,仍然站着,他让那匹马靠近自己。然后,在枪声过后留下的寂静中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是大失所望的声音:“咳,莫雷托,你把我给杀了!”
这是拉扎里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的身体软软地向前扑下去。特隆克的脸色依然让人摸不清,依然没有动。就在此时,战争的不安气氛在城堡内的角角落落传播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