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四月,北方女真族政权金国攻破宋都汴梁,掳劫徽、钦二帝北上,同时被掳的还有皇族后宫、大臣名公、乐工巧匠、平民百姓不下十万人,太平百年宋都所积累的财富,也被金人洗掠一空。宋徽宗于被掳路上,作有一阕《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中感慨:“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发语凄断,令人肠断气结。金人剥夺了他的一切,甚至包括最后的尊严,亡国之君,欲求一死而不可得,使人思之恻然。
金人掳走徽、钦二帝后,立太宰张邦昌为帝,成立伪政权,国号大楚。张邦昌只做了三十二天伪皇帝,即拥戴康王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 登极,年号建炎。康王曾在金国为人质,对金人惧若豺虎,遂决意南逃建康(今江苏南京),主战的李纲、宗泽均被他削权投闲。他先以扬州为行在(天子巡行驻跸的地方) ,又一路南逃,升杭州为临安府,意为临时安顿,其实是想长安于此。金人一路追击,康王直逃到海上,漂泊三十余日,始得脱险。战争延至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宋金双方签订和议:宋向金称臣,由金国策封赵构为皇帝,大散关至淮水以北,土地人民不再为宋所有,宋国每年向金国进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从此开启了一百余年偏安苟且的南宋。
在连年的战争中,无论士大夫还是普通老百姓,莫不颠沛流离,受尽苦楚。这是一段血泪交迸的历史,而在这期间涌现出的不少词作,都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爱国情怀,感激时事、慷慨悲歌之作,成为时代的最强音。其中健者,则有朱敦儒、陈与义、叶梦得、张元幹 、向子诸人。
如朱敦儒《水龙吟》词感慨“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惋惜自己“ 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只得“ 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他眼中的这段历史,“个是一场春梦,长江不住东流”(《临江仙》),他向苍天发问“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最终却是“ 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相见欢》),归于一场恸哭。叶梦得不忿于“ 边马怨胡笳”,胡人侵占中原,祈盼有一位像谢安一样的英明统帅,“谈笑净胡沙” (《水调歌头·秋色渐将晚》) 。张元幹 赠胡邦衡、李纲的二首《贺新郎》,更是激越苍凉,气冲牛斗。
然而,这一类被文学史家称为“ 豪放词” 的作品,情感过于直露,词中的意象,都是为了烘托情感而生生拉扯过来的“ 造境”,令人一览无余,没有可供细品的余味,称不上第一流的词品。更重要的是,这类作品产生于战乱连绵、国破家亡的时代,时代裹胁了每一个人,于是便出现了这些没有个性、只有共性的词作。在乾坤板荡的时局下,个人的自由心灵变得不再重要,词人的哀怨愤激,都不得不附丽于时代,词作难以产生超越时代的艺术价值。而我们知道,真正伟大的作品,一定是超越时代的。
直到辛稼轩横空出世,南宋词坛才有了全新的面目。
稼轩名弃疾,字幼安,出生于山东历城,他出生时,北方已沦陷于异族十三年了。稼轩的祖父辛赞,虽然在金人的统治下做着小官,却心怀大宋,“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 (辛弃疾《进美芹十论札子》) 。稼轩从他的祖父那里接受了儒家正统思想,他不仅以士大夫名节自勖,更以恢复中原、致君尧舜作为其毕生信仰。稼轩不仅有英雄情怀,更有英雄手段,他的词是英雄之词,与一般文人的词作殊观。
历来说词者多把苏、辛并举,谓为“ 豪放派” 的代表人物,且每以为辛词学自苏词;只有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以稼轩“ 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为“ 领袖一代” 之大家,反以苏词附于辛词之下,崇辛抑苏,堪称独具只眼。周济又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比较苏、辛,曰:“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久也。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之;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语也。”拈出“ 才情富艳,思力果锐” 八字,的是知音,又说“ 稼轩固是才人,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更是深有味于斯道的卓见。唯稼轩之高卓,不仅在于其沉郁悲凉、耐于寻绎的词味,更在于他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具有古希腊悲剧英雄气质的词人,他的词中,跳跃着的是与古希腊悲剧一样的崇高精神。
悲剧(tragedy )一词,起源于古希腊,本意是“ 山羊之歌”。古希腊人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以歌队侑神,所有歌队中人都穿着山羊皮,戴着羊角,装扮成酒神侍从萨提尔的样子,歌颂酒神,后来慢慢发展为代言体的戏剧形式。古希腊悲剧多演神的故事,所谓的悲,不是悲伤之悲,而是悲愤激越之悲,悲剧中激荡着的是强大的生命意志。
悲剧的美学旨趣是崇高。一切悲剧,最终都要带给人以崇高感。大家可能最熟悉的是鲁迅对于悲剧的定义。他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是将那些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鲁迅的这种看法,其实也不是他的发明。西哲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悲剧要描写比我们高尚、比我们要好的人,而喜剧则是要描写比我们卑贱、比我们要差的那些人。这一说法,并没有把握住悲剧的本质。
我个人最欣赏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对悲剧的定义。黑格尔说:“在悲剧里,个人通过自己的真诚愿望和性格的片面性来毁灭自己。”悲剧主人公性格的片面性与他的真诚愿望产生冲突之时,他没有选择放弃、逃避、妥协,而是选择了猛锐抗争,殒身不恤,最终,主人公毁灭了自己,却张扬了他的生命意志,在毁灭之火中放出绚烂的光芒。
西方传统上把悲剧区划为命运悲剧与性格悲剧,如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命运悲剧,而莎士比亚的名剧《奥赛罗》则是典型的性格悲剧。但天命之谓性,天之所赋,不可改,不可易,性格也是一种命运。面对天命,人不再只是顺从,而是以其强有力的生命意志,勇于抗拒天命,不畏牺牲,展露出人性的高贵庄严,这正是悲剧精神的价值所在。稼轩就正是这样一位悲剧英雄。
古希腊悲剧主人公起先都是神,后来也开始表现有神的血统的英雄人物,他们通常都是勇武过人、才智出众之士。稼轩武艺超群,胆略过人,一生力图恢复中原故地,却不能一骋其志,反而累遭投闲置散。他的人生荒废了将近二十年,原因在于,当时南宋的基本国策是向金国屈膝求容,而非扫平胡氛。“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刘克庄《沁园春·梦孚若》) ,稼轩不幸未生在需要开疆拓土的时代,风云才略,无可措用,终其一生,都在与无奈的命运抗争,他的词作,就是他不屈抗争的心灵写照,也因此呈现出他人无法效仿的崇高之美。
当然,稼轩与西方悲剧主人公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像西方的悲剧主人公那样,最终走向毁灭。但实际上,他通过燃烧自己的生命,让生命的余烬化成传之不朽的词作,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毁灭。也正因此,他的词作才尤其动人。
我们对比苏词与辛词,会对稼轩词中的悲剧意识有更深切的感受。他们之间的分别,不是前人所谓的苏才高而辛力大,实以苏之生命精神偏于冲淡,不若辛之生命,如大火烈焰,有悲剧感,有崇高感而已。譬如同是读老、庄,苏、辛二家,亦绝不雷同。东坡是儒释道三教俱完足于心,读庄子,尤深洽于心;稼轩却一生恪守儒学,对道禅虽未明斥,内心终是格格不入。而儒学本就是偏于悲剧情怀的一门学说,孔子被石门晨门称作“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曾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曰舍生取义,都是伟大的悲剧精神。历代儒生,每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士,他们能在乾坤板荡之际做出猛锐的选择,其实都是从孔子那里继承了悲剧的性格基因。
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朱晦庵是南宋理学家朱熹。当时他的学问已被朝廷宣布为伪学,严禁士子传习,朱熹既殁,门生故旧都不敢去送葬,稼轩却不计个人安危,写了这首词以为吊唁。选择《感皇恩》这个词牌,其实是对皇帝的讽刺。表面看,这首词用到了一些老庄的哲学思想,显得颇有旷达之思,但是词人又说,老庄之学,是要人忘言、忘情,自己却是“ 不自能忘”,他眷情于故人多已下世(白发多时故人少) ,他心中的怨苦,便如江河日夜奔流,无有已时。由此可见,稼轩与老庄之学,本质上是格格不入的。
人们往往把苏、辛并称为豪放词人,其实《东坡乐府》中豪放之作满打满算也超不过十首,辛词固不乏粗豪之作,但是与豪放的精神——豪情高纵、满不在乎——并不特别契合。无论对哪一位词人来说,粗豪都不是一个优点,而是一种毛病,只是稼轩才大,使人不觉粗豪为病耳。比如京剧中的麒派,是哑着嗓子唱戏,固然有其浓墨重笔的泼画之美,但哑嗓子终究是毛病,不如高亮窄的老生嗓子受听。如《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只好算是一篇合韵的史论,却离词心、词味相距辽远。
又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
名。可怜白发生。
虽然虎虎生气,终嫌一泻无余,缺乏词味。只是他情感炽热,真力弥漫,方能救粗豪之失,不堕于叫啸一路。
与其说辛词的风格是豪放的,倒不如说辛词是包罗万象的。在稼轩那儿,无一事不可入诸词,生活中猥琐平庸的小事,他都可以写入词里面,且别饶天趣。他又岂但是以诗为词而已,文、赋各体,莫不可入诸词。在他投闲置散将近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更是把词当成排忧遣闷的游戏,以近似于俄罗斯学者巴赫金所谓的“ 狂欢化”精神去写作。如下面这一首《水龙吟》:
听兮清珮 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路险兮、山高些。愧余独处无聊些。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团龙片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余之乐,乐箪瓢些。
此词是稼轩第二次被贬,在江西瓢泉蛰居八年之时所写。词前有小序,曰:“用些(suò )语再题瓢泉,歌以饮(yìn )客,声韵甚谐,客为之酹。”所谓“ 些语”,就是每一句的句末,都用“些”字作为语助词。“些”字是楚方言,楚辞的名篇《招魂》中,就以此字作为句末语助词。这首词的真正的韵脚,是“ 些”字前面的那些字:
瑶、毫、蒿、猱、涛……这样的词,既不是言志之作,也非缘情而发,它只是在表达一种谐趣,大约从俳谐文发展而来,是十足十的游戏笔墨。
复如《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这首词把酒杯给拟人化了,词人絮絮叨叨,列数对酒杯的不满,疏狂之态可掬,诙谐之致可喜。虽然它绝非文学,缺乏文学应有的感人的力量,但也算拓宇开疆,为词之一体的发展做出了贡献。稼轩写这类词是因为他满腔的精力无法宣泄,无聊到极点,只好把文字当作游戏。
幸好稼轩不是只有这样的作品。辛词之佳妙,不在其“ 横放杰出” (晁无咎评苏轼词之语) ,粗豪跌宕,不在其“ 横竖烂漫” (刘辰翁《辛稼轩词序》) ,无一事不可入词,而在其常能婉丽妩媚,却又风骨凛然。他集中佳作,总是那样冷艳而凄厉,如子归啼血,嫠妇夜起,在沉郁的况味中蕴藏着悲剧性的崇高。
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元夕即元宵,农历的正月十五,是中国古代城市不行宵禁,男女自由约会的日子。这首词上片先以“ 东风” 三句,写出元宵灯市迷离惝恍之美,再承以“ 宝马雕车香满路”,极写人流繁密。“凤箫声动” 是说春色渐近,古人诗句中,凡涉“ 凤箫” 一词,多在春日;“ 玉壶”则是用以滴水计时的滴漏壶,“玉壶光转”,是说时光在玉壶滴沥的水声中悄悄流逝。一夜之中,各种形制的花灯纷纷披呈,仿佛鱼龙戏舞,千奇百怪。上片的风格,是十分峭直的。
过片承“ 元夕” 之题,写词人遇见一位绝色佳人,她的头上插着美丽的头饰,笑语盈盈,从身边走过,空气中还留着她身体的幽香。词人很想与之交言,却到处觅不着她的踪影,不期然地回首一瞥,却见到她正在灯火零落将尽的所在,悄然站立。“众里寻他千百度” 的“ 度”,是宋时方言,今天广东话依然保留,意即“ 处所”。相对于上片的峭直,下片风格转为婉丽深沉。
这是一首有寄托的作品。稼轩把自己与这位佳人的关系,比喻为与皇帝的君臣遇合。他渴望获得朝廷的信任,好让他披甲沙场,恢复中原。然而,心中的“ 她”却终是可望而不可即。但在读者读来,并不觉凄婉,便因词人有着“ 众里寻他千百度” 的执着情怀,这是与命运抗争的悲剧精神,词的风骨也正因此而得以呈现。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这是一首借登山临水而吊古伤今的名作。郁孤台建在赣州以北贺兰山顶,以山势高阜、郁然孤峙而得名。据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三:“吉州吉水县,江滨有石材庙。隆佑太后避虏,御舟泊庙下,一夕,梦神告曰:‘ 速行,虏至矣!’ 太后惊寤,即命发舟指章贡。虏果蹑其后,追至造口,不及而还。”稼轩即因此史实而生感慨。
词的上片,先写往来登临郁孤台之人,心怀忠愤,感慨当日金人险些追及隆佑太后的奇耻大辱,不由得泪水溅入清碧的江水之中。江水奔流不尽,而行人的伤心之泪,也横流无尽。登台向西北望去,哪里能见到故都汴梁?只见重重叠叠的山,遮住了望眼。隐喻故都已沦于金人之手。过片承上“可怜无数山” 顶针写下去,“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二句,表面上是讲赣江之水不为青山所阻,滔滔不息,奔流到海,实际上是说神州贵胄,虽遭一时折辱,终当重新奋起。然而,朝廷终无恢复中原之志,词人心中本已积郁难开,更何况听到深山中鹧鸪的哀叫?无限哀凉心事,自然尽在不言中了。鹧鸪似山鸡而体型较小,其叫声像是在说“行不得也哥哥”。山中何鸟不鸣?词人偏说听着鹧鸪啼,是说恢复之事行不得,意蕴极为深长。
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此词音节繁密,急如擂鼓,沉郁之至,而又崇高之至。词人行经博山(治属今山东淄博) 一带,在一户王姓人家投宿;庵,圆形的草屋。词的上片,描写宿所的简敝:老鼠觅不着食物,夜中绕着床铺活动;门窗残破,蝙蝠飞入屋中,围着灯火翻飞;大风吹着屋顶上的松树,松叶摇得沙沙响,仿佛是一阵骤雨;糊在窗棂上的窗纸,也已残破不堪,发出低喃的声响,如同有人在絮絮自语。在这样的环境下,词人的心境是沉郁的、哀凉的,他自然地点检平生心事,想起自己一生志在恢复中原,少年时受祖父所命,入燕京应举,以刺探敌人虚实,后来南渡投宋,终不能一骋其志,年华虚度,只落得头发花白,容颜苍老。但结二句陡然振起,谓秋夜梦回,仍时时以天下江山为念。这种造次颠沛,不离于仁的悲剧情怀,与词人的生命相始终,展现出崇高之壮美,也是稼轩词最能动摇人心的地方。
稼轩是在沦陷区起义投奔大宋的。宋高宗绍兴辛巳(1161),金主完颜亮读了柳永的《望海潮》词,欣然有慕于江南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兴立马吴山之志。他举大军南侵,却在采石矶被宋军击败。其时完颜雍又在后方政变,登基为帝,侵宋的金人军心不稳,遂发起兵变,杀死了完颜亮。金国内乱让稼轩看到了恢复故土的希望,他结合了二千兵马,举义旗起义,投奔当时有二万兵马、号称天下节度使的耿京,并被封为掌书记。稼轩还说服了另一支义军的首领义端和尚归顺耿京。孰料义端首鼠两端,一天晚上,偷走了耿京的军印逃走,准备投降金人。耿京发现此事大怒,要以军法处置稼轩,稼轩却并不慌张,向耿京要求给他三天时间,必将义端拿获,如事不遂,再来就死未晚,稼轩遂一路向金营追将过去,终于在半途追获了义端和尚。义端自知性命不保,忙对稼轩说:“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义端大概善相术,他想挟此秘术乞得不死,稼轩当然没有理他,径斩其首,归报耿京。这一年他才二十二岁。
稼轩被后人称作“ 辛青兕”,就是因义端说破他的“ 真相” 这件事。他的好友陈亮这样形容他的相貌:“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所谓背胛有负,就是说他肩部肌肉发达。稼轩的身材一定非常魁梧壮硕,他更像一位赳赳武夫,而不是文人。他让我想起了清末台湾诗人丘逢甲。逢甲于清廷决定割让台湾后,举黑虎义旗抗日,号“ 台湾民主国”,尊巡抚唐景崧为大总统,自任副总统兼大元帅,抗日失败后逃回内地,住在梅州蕉岭。其《岭云海日楼诗钞》力大无伦,其人外形也勇武非常,曾被人误会是武进士。实际上丘逢甲自幼文采出众,有神童之誉,是正途进士出身。这样兼资文武的人才,在中国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他们更像是古希腊的悲剧英雄。
鹧鸪天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 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 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此词记稼轩二十三岁时事。这一年,稼轩劝耿京奉表归宋,既得首肯,遂与另一起义领袖贾瑞同去行在建康诣圣,带回了南宋朝廷的任命书。其时耿京竟为叛将张安国所杀,献于金人。辛弃疾亲将五十骑,夜袭金营,活捉张安国,马不停蹄,昼夜不食,终于押解着叛徒赶到新的行在临安,交给朝廷,斩首于市。
稼轩的韬略智谋勇武,无一非上上之选,实在可以说是有改天换地之能,可是他终于不能一骋其志,这样,他心头的抑郁愤激也就尤其过人。
稼轩归宋以后,一心为天下苍生计,以恢复中原为念,但朝廷只给他通判建康府、司农簿、知滁州、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仓部郎官等内外官职,到前线与金人作战,遥遥无期。这中间,他给宋孝宗上过《美芹十论》,分析敌我情况,提出中肯建议,又曾给丞相虞允文上《九议》,更具体地谈恢复大计,这些主张,都是十分切实可行的,也体现出稼轩对兵事的深刻理解。怎奈有志恢复的宋孝宗和虞允文尽管很重视稼轩,宋孝宗还曾亲自召见他,却终因各方面的阻力,未能把他的主张付诸实践。后来刘克庄、周密这些人都感慨,倘使稼轩的主张能为朝廷所用,历史也许就会改写了。刘克庄、周密的感慨不是无的放矢。稼轩既有卓绝的军事天分,同时又是从沦陷区过来,深稔敌情,他的主张都是切实可行的。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鲙 ,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 英雄泪。
这首词是稼轩通判建康府时所作。归宋已经有一些年头了,英雄却无用武之地,登高骋目,无非伤怀,清秋景致,益增哀凉。“楚天”二句,如画泼墨山水,只用淡素的色泽,即刻画出江南的凛然秋意。“遥岑” 三句,说的是眼中远处的丘陵,仿佛是歌伎插着玉簪、盘着梳起的发髻,她们唱着无声的歌曲,传递着幽愁暗恨。“落日” 三句,以夕阳西下、孤雁唳叫的凄婉,映衬词人客居江南,不得见用的凄凉心绪。自“ 把吴钩看了” 以下,情绪由凄婉顿转激越。吴钩是古代一种弯刀,唐代诗人李贺有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稼轩即暗用此典。意谓,我一心要率兵北伐,收复失地,却无法得到朝廷的支持,只能拍遍栏杆,纵情高唱,以一泄胸中块垒,我的心事,又有谁真的懂得呢?过片情感又是一转。词人投宋后,不能效命沙场,只是做着地方官,不免偶兴归老之志,但他马上自我否定了这种想法。晋代张翰字季鹰,当西风起时,想到家乡松江的鲈鱼莼羹,于是挂冠归隐。稼轩此处反用典故,意思是,不要说家乡的鲈鱼有多美味,西风起时,有几人能如张翰一样决然归隐呢?方当天下扰攘之际,倘使像陈登一样买地买房,我该被刘备那样的英雄所耻笑吧!然而,壮志难酬,年华虚度,人生如在风雨之中,忧愁逼人。晋代大司马桓温,经过金城,看到从前自己做琅琊内史时所种的柳树已有十围( 两手合拱 ) 之粗,感慨“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稼轩也是深慨于岁月如流、人情易老,才问道:到哪里去找贴心知己的佳人,为我揩拭英雄之泪呢?红巾翠袖阴柔优美的意象,与英雄悲泪的壮美,形成了很高明的艺术张力,这就是沉郁之境。
稼轩归宋后第一次施展军事才能,是在江西提点刑狱任上“节制诸军,讨捕茶寇”。茶寇是武装暴动的茶商武装。虽能统兵打仗,却不是去打金人,稼轩心中,郁积着不平,前引《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即作于这一时期。
平定茶寇后,辛由江西提点刑狱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迁知隆兴府(今南昌) ,兼江西安抚,召为大理少卿,出为湖北转运副使,改湖南转运副使,仕途一帆风顺。但稼轩要的是开赴前线,与金人交战,他心中的怨怼也就越来越深。在由湖北转官湖南时,他写下了下面这首不朽名篇: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词借伤春着笔,而实蕴政治寄托。他用美好的春光比喻宋孝宗上台后一段短暂的力谋恢复、励精图治的政治景象。“画檐蛛网”,喻指主和的朝臣。过片由“ 长门事” 直至“ 脉脉此情谁诉”,都是用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的故事。传说陈阿娇失宠后,以千金请得司马相如写成了《长门赋》,冀以重返君心。词人以陈阿娇自况,“准拟佳期又误”,是说皇帝本来是要支持恢复事业的,最终却又变卦了。“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是劈空而来的议论。君,指的是席间唱词的歌伎。这三句的意思是,你这位在筵前歌舞的佳人,难道没有看见,即使是杨玉环、赵飞燕那样的倾国之色,也被人视为尘土?词人这话似是对歌伎言,实际是在感慨自己,徒有千里之才,却不得一骋其用。结尾的斜阳,却是喻指皇帝,意谓:不要到高楼上徙倚,皇帝正在那烟柳销魂荡魄的地方宴安享乐呢!
此词梁启超评为“ 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谅非虚夸之词。稼轩婉丽的辞藻背后,是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真气,这正是稼轩词悲剧精神的体现。
据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宋孝宗读到了稼轩的这首词,也读懂了“ 斜阳烟柳” 背后的怨望,却终于没有降罪于他。这以后,稼轩又从湖南转运副使改知潭州(长沙),兼湖南安抚使。到湖南后,稼轩得到朝廷许可,即发展地方武装“飞虎军”,费度巨万。他的作风雷厉风行,事皆力办,有人跟皇帝进言,说辛聚敛,发御前金字牌召他还京,稼轩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金字牌藏起,等飞虎军建成,才把事情原委上复皇帝。此事虽未被孝宗怪罪,但还是引起朝廷的猜忌,不久就调他为两浙西路提点刑狱。
稼轩不但做事雷厉风行,还敢于杀人,在湖北治盗贼,得贼即杀,不复穷究,一时奸盗尽皆屏迹。他的这种杀伐专断的作风,不为当时的士大夫所容,所以很快被监察御史王蔺弹劾,罪状是“用钱为泥沙,杀人如草芥”。因为这个缘故,他在上饶带湖所筑“ 稼轩” 投闲了十年,不被征用。
光宗绍熙三年(1192),稼轩被重新起复,任福建提点刑狱,次年改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不到两年,又被谏官劾为“ 残酷贪饕,奸赃狼藉”,从上饶迁往铅( yán ) 山,再一次失意。这一回,他度过了痛苦无聊的八年时光。前后十八年,恰恰是一个人最能建功立业的壮盛岁月,却被迫虚掷,稼轩内心的愤忿激越,不难想见。正因此,他的词才尤其显得真力弥漫、元气包举。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词仿照的是南朝江淹《别赋》的写法,罗列了一堆古人离别之事。上片写昭君出塞、汉武帝皇后陈阿娇失宠辞别汉阙而幽闭长门宫、春秋时卫国夫人庄姜辞别戴妫并赋《燕燕》诗,是怨别;下片写苏武别李陵、燕太子等人送别荆轲秦舞阳,是壮别。上片的怨别,用以烘托下片的壮别,更见壮别的悲壮崇高。如此罗列獭祭,却不使人觉得杂乱无章,便因词中激荡着充沛的悲剧精神,遂能大气包举,到海无尽。
汉宫春·立春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上片“ 春已归来” 三句,是讽刺和议既成,一帮小人以为天下太平,从此无事,一个个打扮得妖妖娆娆,在头上插上彩纸制成的春幡。(唐宋时人们会在立春之日,用彩色的纸或金箔制成小旗子,插在头上,谓之春幡。) 可是敌人岂会就此甘休?“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去年(年时) 的燕子尚未归来,今夜应该梦到西园吧?在古诗中,西园多指皇家园林,这里是说,连燕子都在怀念故都的园林,朝廷上下却尽是一帮无心肝之辈。“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三句,是说和议定得仓促,很多事务朝廷来不及处置。青韭堆盘,是立春时的风俗,把葱韭等五种辛辣的蔬菜,生切了放在一盘中进食,用以发五脏之气。
下片讲这个小朝廷却从此忘记了国仇家恨,开始粉饰太平。可是这种太平,是以忘记君父之辱、遗民血泪为代价的,它让主战派心中充满难以言表的痛苦。我们的生命在闲中流逝,容颜也渐渐变得苍老。我们心中的愁怨,便如九连环一样,少有人懂得开解,更怕见春来春去,花开花落,一年年过去,从北方塞外之地飞来的大雁,捎带来被囚在五国城的宋徽宗、宋钦宗的遗恨。周济曰:“‘ 春幡’ 九字,情景已极不堪。燕子犹记年时好梦,‘ 黄柑’ ‘ 青韭’ ,极写燕安鸩毒。换头又提动党祸;结用‘ 雁’ 与‘ 燕’ 激射,却捎带五国城旧恨。辛词之怨,未有甚于此者。”古人作诗,讲究“ 怨而不怒”,稼轩此词,却是怨而且怒,他的心中积压了太多的不平,愤然而鸣,当然不同凡响。
祝英台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 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呜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去。
朱庸斋先生《分春馆词话》云:“《祝英台近》句语长短错落,必须直行之以气,并用重笔,贯注回荡,始称佳构。试读前人名作,莫不如此。如气势稍弱,则易破碎。稼轩‘ 宝钗分’ 一词,六百年间,无人嗣响,至彊 村‘ 掩峰屏’ 始堪抗手也。”彊 村即清末词人朱祖谋,他的《祝英台近》题作“ 钦州天涯亭梅”,词曰:“掩峰屏,喧石濑,沙外晚阳敛。出意疏香,还斗岁华艳。暄禽啼破清愁,东风不到,早无数、繁枝吹淡。已凄感。和酒飘上征衣,莓鬟泪千点。老去难攀,黄昏瘴云黯。故山不是无春,荒波哀角,却来凭、天涯阑槛。”彊 村忠于清室,睹清之亡,以孤臣孽子之心,写成此词,方能与稼轩并驾。稼轩此词,几成绝调,便因他能运浑瀚之气,驱沉郁之情。
词写伤春之怀,却以情人分钗、桃叶渡江、南浦送别三个意象兴起。钗,是两股簪子合在一起的头饰,分钗,喻指情人分离。桃叶是晋代王献之的小妾,尝渡江,献之为作《桃叶歌》。南浦则典出《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以别恨兴起,使全篇都笼罩在一种幽怨的气息中。时当暮春,正是雨横风狂的时节,“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则心中之哀怨无聊可知。“断肠片片飞红”,是说每一片飞花的凋零,都增我断肠,下一句则说,谁能叫那流莺讨厌的叫声止住?它只是在声声地催促着春天远离我们。
词的下片,作者以深闺中思妇自比。她心绪不宁,时时把鬓边的花摘下来,一瓣一瓣地数着:他会回来,他不回来,他会回来,他不回来……数了又数,戴上又摘下。夜已深了,灯火已暗,她睡在罗帐之内,呓呓地说着梦话:春天啊,你把希望带给了我,让我终日愁苦,你现在去到哪里了呢,干吗不把我的希望一起带走,好让我再也不要有忧愁?
稼轩自托于香草美人,春天喻指本来颇有恢复之雄心,却终于意气消沉的宋孝宗。人生有痛苦,是因为人有希望,绝望并不会让人痛苦,最让人痛苦的则是,明知是绝望却依然抱有微茫的希望。这首词,沉郁已极,凄厉已极,便因稼轩始终不肯放弃希望的缘故。
稼轩晚年,外戚韩侂 ( tuō ) 胄掌权,此人一心想建功立业,却又没有经世治国之才。他想借起用稼轩树立个人威望,于是稼轩得以起复,嘉泰三年(1203)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四年,知镇江,这一年,稼轩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了。他虽然一心想恢复故土,但深明军事的他,知道以数十年来缺乏训练、装备不足之师,不足以躁进。他打算做长期作战的准备,不料又因举荐不当的细故被调离前线,不久再被加以“ 好色贪财,淫刑敛聚” 的罪名而罢官。
在镇江时,稼轩想到南朝刘宋时,宋文帝刘义隆三次北伐均告失利的史实,于是写了下面这首词,希望韩侂 胄不要轻举妄动: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是一篇词体的谏疏,虽然不是好词,但很符合古人“ 主文而谲谏” 的传统。可惜,韩侂 胄并未能听从他的意见。开禧二年(1206),韩侂 胄仓促北伐,先小胜而后大败,最终为史弥远所害,割了他的脑袋向金人求和。
开禧三年(1207),朝廷对稼轩授以兵部侍郎之职,然而他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他以身体的原因力辞起复,回到铅山瓢泉别墅,不久病故。
稼轩一生,并没有经历特别的苦难,但悲剧的本质不是苦难——那是惨剧的本质,而是人生愿望与命运的激烈冲突,从这个意义上讲,稼轩的人生是典型的悲剧人生。其人生愿望越强烈,表现在词中的悲剧情怀、崇高境界,也就越宏大,这是稼轩雄视两宋、震耀百世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