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公园。
到处是光秃秃的树木,枝丫怪异地伸展进无尽高远的苍穹。雪偶尔飘落一粒两粒,在空中调皮地打着旋儿。凛冽的冷气四处飘散,世界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
车轮和鞋底碾碎细小的冰晶。到处都是冰冻又破碎的声音。
嘉夜静静地坐在公园里的黑色长椅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地上的积雪。在肃穆的白色背景里,她也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即使是那一头漆黑纯粹的头发,也沁出凉凉的冰蓝色,干净剔透得像个冰刻出来的少女。路人时而侧目,从来没有见过与冬天的气质如此相符的女孩。
又有人踩着积雪而来,一路都是碎掉的雪花。
一本漂亮的小册子放进她手里,她诧异地抬头,风扬穿着黑色的呢大衣,双手插回兜里,正带着他一贯有点放肆的迷人笑容,嘴角弯弯像个孩子。
“喜欢吗?刚刚路过旅行社时拿的。”他一面看着嘉夜,一面在她身边坐下。
是介绍威尼斯的旅行指南。嘉夜心不在焉地一页一页翻着,古老的建筑,上面的城和水中的城,相映成辉,美轮美幻。别致的黑色小船两头翘起,她看到莎士比亚笔下著名的拱桥,看到宽广的圣马克广场,看到广场上成群的鸽子……
“放寒假了,想不想去旅行?”他破天荒地问,情绪蛮高昂。
可她此刻一点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她像是具走进今天的外壳,灵魂却停在昨天。昨天听到的一切,不会只是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吧?
“威尼斯固然好,但其实旅行也不是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兀自说着。
“我是不是很像你的母亲?”良久,她失神地问出来。
没有回答。她早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沉寂。
如果没有绚烂飞舞着的雪花,他们会以为世界就此静止了。
“他都告诉你了?”他轻声问,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自嘲。
她没有正面回答,“你很爱你的母亲?”
他嗤笑,“那还用说,你见过不爱母亲的儿子吗?”
“那种人多了去了。不是吗?”
他微怔住。是的,不爱母亲是很正常的,爱母亲也是很正常的,而他恰恰是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他呼出一口气,手臂从椅背上拿下来,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不错,我喜欢她,不是孩子对妈妈的喜欢,而是那种喜欢。要不然就不会那么放肆地去吻她,虽然那时我还小,但其实我是知道那个动作代表的意义的。我利用了外表的单纯无辜,呵呵,很病态吧?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坏家伙了。”
嘉夜静静地听着。病态?也许她真的应该这么觉得,可是,她却没办法把如此难堪的词用在风扬身上。她可以想象,即使罪恶即使不伦,那也必定是一副惟美至极的画面——盛夏,明亮的落地窗前,天使般漂亮的少年俯在钢琴旁,微微倾着身子,表情调皮而懵懂,美丽的女子端坐在钢琴座上,洁白的衣裙沁出淡淡的荧光,错愕惊异。那一瞬间,悲伤又美丽。
她大概也疯了吧。两个爱上母亲的儿子,一个将那份不容世俗的爱深藏在心,一个却极端强烈地表现出来。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风扬歪一歪嘴,无所谓地笑起来,“老实说,她根本不像个母亲嘛!大大咧咧,粗心大意,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从来没有吃过一顿她亲手做的饭。不过还好她很会唱歌,会唱许多很好听的歌。可是倒不是她歌唱得好,只是她唱的歌好而已。她还会在钢琴上敲打出一些简单但好听的旋律。她的性格就像个孩子,而且超级爱哭,每次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哭,哭得像个女鬼似的,我每次去安慰她的时候,她还硬装出一副‘大人的事情你少管’的样子,可最后还不是抱着我一个劲地哭。”
说到这里,笑容变得苦涩,“我知道她很孤独,父亲根本不爱她,她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很爱我们,也许因为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可以爱的人了。但是……”虚着眼,栗色的头发拂过他微垂的眼帘,“她真正爱的人却不是我,也不是父亲,而是……永。”
嘉夜猛地一怔!握着旅行手册的手不由捏紧。怎么会?愿意和他一起坐上游艇出逃,她喜欢的人难道不是风扬吗?
风扬的模样有点虚脱,叹息着开口,“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她的手再次收紧,随即听到身旁的人故作轻松地笑起来。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奇怪,完全没有理由的,就像我搞不懂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个差劲的老妈一样,我想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谦永。”看似洒脱的目光在这时飞得很高很远,涣散而迷茫,“她总是在意杜谦永的一举一动,他在做什么?舒不舒服?开不开心?关心他心里在想什么,目光无时无刻不在跟随他。可是杜谦永那家伙一点都不重视母亲的感受,甚至不愿意撒个谎哄她开心。我讨厌极了他一副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模样!如果他可以拿出哪怕一半的诚心和精力去关心她,那个女人一定会快乐得要死!”
嘉夜怔怔地听着,突然间听到他这么多真心话,得知这么多沉在水底的残酷真相,她的心狠狠地痛起来,可悲的到底是杜谦永,还是风扬,或是那个被诅咒的家?
“在她的眼里,我只是她的儿子,而且还不是最喜欢的那一个。其实很多时候,她和那些人一样,不过是在我身上找寻杜谦永的影子。但我不在乎,只要我喜欢她就好,只要她可以开心就好,别的我才不管。”
他停下来,低头看着手中的旅行册。
“她一直跟我们说起威尼斯,连住院在睡梦中都惦念着那个地方。我想她是真的很想去那里,至少,离开这里。”
“所以,你就带她离开了。”疯狂幼稚得像个孩子,不对,那个时候的他,根本还是个孩子呀。
“我知道她会死,迟早的事,只是死得痛苦和死得快乐的区别。她傻得连怎样自己才会开心都不知道。”他唇边泛起苦涩的笑,“但是我知道,去威尼斯她就会开心,离开让她伤心的人,她就会开心。”
风扬……
“他们说是我杀死她的,也许真是这样,只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我是个胆小鬼。”他双手埋进细密的头发里,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迫得抬不起头来。
“不能怪你,换了是我,我也不会承认的。”要逼一个人承认是他害死自己最爱的人,这是何等地残忍!
“可是……”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情绪难以控制地激动起来,“可是为什么他们那个时候要追过来?!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如果那时他们不追来,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可以……”懊悔,愤怒,悲伤,所有负面的情绪在他的胸口混乱地涌动着。
嘉夜凝望着痛苦难受的他,感受着另一种强烈的伤痛。
风扬,难道他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伤害别人的祸星?
可他伤害,全因为他爱!
雪花轻轻飞舞旋转,她看着那些透亮的晶体一片一片降落在他漆黑的发间,降落在他的颈项,降落在他的手指……立即被一种无法抗拒的火热融化……
“嘉夜,你和她一点都不像。”他沉寂了好久,蓦地抬起头来,“我从来没有把你和她联想到一起。她是那种需要很强的人去保护爱惜的类型,也许正因为我不够勇敢,所以才会失去她。可是你……”他停下来,轻轻捧着她的脸,眼睛里奇异的深情浓到可以融化整个冬天,“你有我没有的勇敢……”
她的眼眶热热的,好想不顾一切地哭出来,就现在!就现在!
“你喜欢杜谦永吗?”他微笑着问。
“嗯。”她点头。但其实我更喜欢你……
“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他的语气不可思议地小心。
“嗯。”她点头。眼泪顺着面颊淌流下来,落进他温热的指缝里,手和脸接触的位置,忽然变得不可思议的温暖。
他笑了,笑得那么无奈又庆幸,温柔地将她的头揽进怀里,“这样就够了,我不在乎的。只要我喜欢你就可以了。你不需要感到抱歉。”
她难以控制地趴在他宽阔的肩上,眼泪汇成了河,呜咽的哭声一次比一次大地冲进他的耳朵。
可是……
我不能和你去威尼斯,我们都伤害了别人,不可以一走了之,你知不知道?
眼泪滴落到手中的册子上,威尼斯的水仿佛荡过一阵悲伤的涟漪。
“也许我们可以去旅行一个月。”他笑得不自信,紧张地等待着怀中女孩的答复。
一个月?真的只是一个月?一次又一次的一个月,却注定要纠缠她一辈子。她对他说话不算话的习惯已经彻底无奈了。
“我好累,嘉夜。”他搂紧她,声音疲惫,好像下一刻就要永远地睡去,“你曾说过,像我这样的坏蛋,即使不遭报应,也注定得不到幸福。其实干坏事也是好累的,累得我全身虚软,可是不干坏事我还能干什么?在这个城市,那就是我的角色。不干坏事的我,就只有等着别人来可怜。与其让人可怜我,不如让他们害怕我,讨厌我,甚至恨我。可是……”他在她耳边深深地叹息,“真的好累,好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做个傻傻的好人。”
她想笑,又想哭,不由自主地抱紧他。
“你不累吗?嘉夜。喜欢杜谦永也是会很累的。”他爱怜地揉着她冰蓝色的头发,“我怕你会不开心。也许我不可以给你想要的爱,但起码可以给你‘自由’。”
她的心猛地抽搐!
再也没有比这个词语更强烈的诱惑!职责,义务,道德,学校,老师……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完整的自由!有了翅膀,就可以无尽翱翔的精彩自由!
风扬,就是属于她的翅膀……
可是,如果她‘自由’了,杜谦永怎么办?她在他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离开了他,伤害了他,尽管不是有心,但她怎么可以再次抛下他不管?脑海里又浮现出他痛苦难堪,借酒消愁的样子,优秀的杜谦永,像太阳般耀眼的杜谦永,是因为她才变成今天的模样。好不容易,他才毫无保留地向她倾吐了所有心声,她已经窥见他内心那么多暗伤,怎么可以再像个不负责任的胆小鬼一样逃走?
“不可以的。”倔强地摇头,她轻轻推开风扬的怀抱,泪眼婆娑,“我不可以抛下谦永。我做了伤害别人的事,还不配得到自由。”
“自由不是别人恩赐的。”
这些她知道,她都知道,但她就是没法像他一样洒脱。她不能强迫风扬和她一起留下来,尽管他伤害了那么多人,但他同时也已经经历那么多痛苦。她真的好希望他可以逃走,可以在一个阳光普照的地方获得自由和新生。
“对不起,风扬……”她把漂亮的小册子放进他手里,“不管是威尼斯还是哪里,你都要快乐地旅行。”她尽量扬起一个鼓励的笑,起身离开。
风扬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嘉夜的背影,她总是只留给他远去的背影。
“嘉夜!”他放声叫住她。
她停在离他10米的地方,没有回头。
“我明天就出发了,今天晚上,可以见你最后一面吗?”
她点了个极轻的头,轻轻裹紧身上的衣服,在翻飞的绒绒飘絮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