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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第七章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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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光/译

优秀的作者会对作品的每个元素精雕细琢,包括字里行间的联系。在这个小心翼翼的过程中,几乎不可能后退,像初次接触这部作品的读者那样审视文本。在写作时,作者需要对文字、近似的观点、人物的动机,以及可能出现的场景间的细微差别有特写般的理解。但对于编辑来说,他必须以全新的视角来面对文本,设身于读者第一次读到文本的感受,然后让文章的各部分能够协同起来。

如果说作者需要编辑,那么读者也同样需要。编辑是读者专业性的代表。她谨慎地介入作者忙碌的创作过程,她删减文字正如她欣赏这些文字,她调整文字位置,都是为了增强文章的总体设计。有时对于编辑工作来说,最困难的部分是继续信赖作者,哪怕所面对的半成品已经出现了典型的连篇累牍、逻辑混乱和轻率粗心。特别是在新闻编辑部,紧张的截稿日期和机构的惯例也常常会限制写作的抱负,因此对一个健全的编辑流程来说,编辑的信任和耐心不可或缺。

为什么编辑和作者的关系总是令人觉得剑拔弩张?每年春天尼曼研讨会的成员们聚在一起都要花费大量时间来讨论这个特别的问题。编辑们抱怨说自己收到的故事脉络乱得像是没有打理过的山芋。不过乔恩·富兰克林站在作者的立场上予以回击:“作者中的大部分人第一次都会尝试尽可能多的事情,管他是开车、蹬车还是爱情,成了一锅大杂烩。在我作家生涯的早期,我曾交给编辑一份稿子,他说这就是垃圾。我不是说他说的不对,但这么说并没有什么帮助。好的叙事作品需要作者和编辑之间建立起一种能起到滋养作用的关系。”

叙事作品的编辑在实质上不同于杂志和报纸的编辑。在这个过程中,故事的核心往往到了编辑工作非常深入的时候仍不明确。作者和编辑在每一页上花费的反复沟通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其他文体。

《华盛顿邮报》的获奖叙事作家安妮·赫尔说:“与我的编辑一起修改稿件是个艰难而甜蜜的过程。我不希望被无条件地喜爱,我希望明白自己的稿子哪里有问题,这样我才能改进它。”好编辑是珍宝。没有这样一位编辑,作者只能自己当自己的编辑,在那些笨拙而马虎的编辑手下保护自己的作品。

第一稿的编辑,如果删得比保留得多,可能意味着编辑误解了叙述结构,或者也可能意味着一次伟大编辑工作的开始。由于稿子里的杂冗都被清除,你可以在剩下的文本中找出一些漂亮的段落以及合理的结构因素。在几易其稿以及几次编辑和梳理工作完成之后,经常会出现一个难得但神奇的写作时刻:你忽然看到了全部的结构。为此你已经付出了艰苦的努力,但它依然看上去好像是刚刚出现,并且形态完整。不管怎么说,它最终出现了,故事的明确的条理、目的、主题以及结局,而编辑的帮助通常是决定性的。

脑海里有了这种明确的认识,你可以在最后完成一次令人信服的收尾工作:你知道通过什么可以提升这个故事,什么是多余的。完成这些之后,作者和编辑可以共同庆祝了——如果他们还搭理对方。本书这一章,五位作者和三位编辑讲述了编辑的过程,并为建立和维系有效的合作关系提供了建议。

马克·克雷默,温迪·考尔

谈风格

埃米莉·希斯坦德62

“好吧,就这么写,但我有种感觉,好像我的衬裙露出来了。”

一位干练记者给《猎户座》杂志(Orion)写一篇文章时,给我发来了这条可爱的信息。我是她的编辑,主题是都市自然,作者同意加进更多个人思索和感觉细节后,写了这句话。她的报道是一流的,也习惯了避谈自己对世界的独特观察。但《猎户座》看重个人化的声音,我在那儿工作的一大乐趣就是允许记者在个人化写作的广阔领域里自由发挥。

我回她:“祝愉快!记住,个人化和私人化不一样。看看会怎么样吧。”随后几周,以下内容出现在她的叙述里:1955年前后中央公园的斑点西卡莫槭树,作者的叔叔亚伯拉罕在布鲁克林家厨房里吃自种西红柿,冬天的无花果树裹上粗麻布抗寒,还有一首砾岩的颂歌——这种组合岩只在摩洛哥和波士顿出产,是古代地质联系的一个证据。她的文章里散落着回忆的温暖、有力的细节以及风趣,十分好看。

写得好看有许多办法。一种是写出好看的风格——语言注意质感、音调、意象、音乐性和语词间的呼应。诗人德雷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告诉学生,语言要如水般清澈,要完整得能看出诗歌中的天气。和诗人一样,散文文体家也留心意义寓于独特语言中的方式。说到底,散文的风格是完整自我的表达,和自我一样拒绝被分解;但可以命名和探索风格的各个方面。以下我写出对此的若干想法,但有点战战栗栗,因为E.B.怀特这样的大师都说,“这儿我们离开了稳固的地面。”我的第一个建议,也是最自信的建议,就是把斯特伦克(Strunk)和怀特的《风格的要素》(The Elements of Style)始终放在手边。

让想法寓于语言的性质之中

语言不是一条运送另一种叫作“想法”的东西的传输带,而是和想法根本为一体。诗人——语言实验室里从事纯粹研究的科学家——会说语言和想法完全是一回事。即便在散文里,无论语词想传达什么,语言的性质本身也是强力的讯号。成语,顿挫,语言的纤微倦怠,都暗暗传递讯息,经常和显明的讯息同样强烈。想法和语言的联系会无意识地涌现;我在自己的文章里提到,写人生转折点时,一个庄重锃亮的声音——长句子和平静的节奏——出现在文章里,写汽车氖灯配件的文字则有一种闪亮的感觉。作者的声音当然带着签名,不同作品的语调变化也非见风使舵。那是同一个声音的变调,代表着我们用语言进入各种想法、探索各种主题的能力。

比如亨利·詹姆斯。许多读者都有这样的体会:读詹姆斯的叙事作品时,迷迷糊糊陷入其中,读了好多页才发现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除了伊莎贝儿·阿切尔动了动手臂。而房间里每一个可能的心理波动都已记录了下来。詹姆斯探索意识的地貌,解析交流的浓稠和回响,连简短的交流也不放过。读了他的作品,我们会注意到自己内心生活的更多微妙之处。詹姆斯的语言,和他的主题一样,也是复杂的:随着观察渐次展开,句子缠绕舒卷,动词迟迟不现。正是以这种方式,以他的风格,詹姆斯扩展了读者的感知能力。

复元磨损的语词

诗人乔治·斯塔巴克(George Starbuck)经常劝告学生,“用用让你皱眉头的词。”斯塔巴克希望诗歌的学徒跟陈词滥调及其他用坏了的语言搏斗,因为诗人的一份责任是让词语重返文化——拯救迷失和弄脏的词语,赋予其新的面貌。同样,散文文体家自由地徜徉在全部词语和言语之中,探索正式的、口语的和过时的词语,也探索工程师、神经科医生和小青年的独门用语。简明的词当然优先于古怪的,但罕见的词跳出来时,也要考虑它们。最时兴的词义只是浮光掠影;随便看看《牛津英语词典》的词条,每个词都是一个历史仓库。

上一门艺术课

培养细心的眼睛,一个好玩的办法是上一门艺术课。艺术家在学校学的东西,很多是如何去看:如何摆脱——我们为了生活方便而形成和作出的——抽象的先入之见和各种各样的简化,然后再去看世界。视觉定见是极必要的简化(火车,女招待,牙齿),但也成了阻碍新鲜触摸的笼子。要去画或雕刻某物,就必须用心灵的眼睛再看一遍。看得恰当时,桥栏的锈斑不再丑陋,而是一块微妙的色彩,像一片棕色的毛皮,或一副罗斯科的画——可直接流进语言的视觉洞见。类似地,即便我们没有野心写诗,许多韵律的考虑——一个个音节的声音、韵脚和呼吸的感觉——也能激活散文写作。

使用具体的细节

我们当然喜爱包含具体细节的生动写作,因为感官的经验使心灵生长,也因为智性有如此多的面向。推崇感觉的写作——表现湖面游荡的水烟、冷冷的李子、风扇的旋转——挑动的不止逻辑心灵,还有视觉的、身体的和感情的心灵。富于感官的写作唤醒意识的完整光谱,唤醒认知的多种方式。这也是对读者的尊重,是“展现,别说教”这句老话的核心。

控制步调

叙事文章可以开门见山,或徐徐步入热情,或在各种活力通道里移动回响。步调可与主题一致——极缓慢地写难捱的悲伤——也可与主题相反。一篇文章里通常有两种力起作用:向前的运动(发生了这件事,于是那样了),和停留感。停留仿佛是抛下一个意义和乐趣的测深锤。就像塞隆尼斯·蒙克63 用十几个小节探测一个乐句的一隅,然后再次前行。阅读叙事文章时我们喜欢前行的宽慰;如果作者很棒,我们也乐意品味离题、语言的重复和持续的沉浸。

形式实验

文章的一个好处是不受限于一个固定结构,比如好莱坞剧本的情节套路,或传统新闻的倒金字塔结构。文章是弹性的,适于冒险和探索。非虚构写作的各形式间颇有重要的差异,但都结合了事实的力量和风格的乐趣。文章可选用不同的形式,而且同一篇文章可以同时具有短篇小说、报道文学和传记的特点。叙事记者可以使用所有这些形式。

究其本性,叙事意味着世界有秩序。这很富魅力。但对过往的所知并不完善,未来则不确定。生命的规律也是基于动态变化的;地球本身的演化都有着充满创造性的开放式结局,既非循规蹈矩,也非无序,而是在演化着的形式中不断创造。所以讲故事也需要进行结构的实验,为新的思考和存在方式创造空间。也许,叙事和科学一样,同时是大胆和谦卑的——提供暂时的真相;其实是在说:这是我们根据有限的知识,目前能讲的最好故事。

培育自己的风格

《午夜旋律》(Round Midnight)是贝特朗·塔韦尼耶(Bertrand Tavernier)1986年拍摄的一部充满忧思的电影。其中,爵士名手德克斯特·戈登扮演萨克斯乐手戴尔·特纳。这个角色的基础是两位真实的音乐家巴德·鲍威尔(Bud Powell)和莱斯特·杨(Lester Young),以及他们在“蓝色音符”酒吧的岁月。电影的重心可能是这一幕:戈登站在巴黎寓所的窗前,跟一个年轻的乐迷和有抱负的音乐家交谈。用上了年纪和艰辛生活的沉重嗓音,戈登告诉年轻人风格的实质:“不是走出门,某天在某颗树上挑一个风格,”他说,“那棵树已经在你里面。它正自然地在你里面生长。”

这不是说就不用学习了。对人类而言,学习是自然的。注意这位爵士乐手说的是树“正在生长”。风格和技术不只是表达的工具(把道德的、智性的和感情的反应转化为词语),还是学习的工具。作者一生与技艺和风格的纠缠,是一种可观的、有时间分量的努力:探索我们思考的事情,我们在乎的事情——我们是谁。

一次作者和编辑的对谈

简·温伯恩,莉萨·波拉克64

有时编辑¯作者关系会成为彼此的噩梦:作者超过截稿日期,让编辑手忙脚乱,编辑不断要求作者报告进度和重写(不改变截稿日期);作者在最后一刻作出修改,挑战编辑的耐心。塑造良好的编辑¯作者关系是一个持续的过程。编辑和作者作为搭档协同工作时——扮演各自角色但瞄准共同目标——结果总是更佳。

《从公民到活动家:劳拉·博尔迪耶的转变》(From Citizen to Activist:The Conversion of Laura Brodie)是一个协同工作的典型故事。这篇文章发表在2002年11月《巴尔的摩太阳报》周日版上。我们的进度杂乱,成果远非完美,但这是一个作者和编辑如何合作的例子。

简·温伯恩(编辑)

2002年9月下旬,《太阳报》职员进行了一次头脑风暴,讨论作者如何写作逼近的伊拉克战争。我偏向于发表点反战民意的东西。我不想关注老套的内容:年迈的和平主义者还在反战。那种故事揭示的东西很少。我想象了这么个故事:一个新晋的活动家,刚刚出人意料地成为和平主义者。我常常用工作标题帮助自己专注于某个想法。我称这个故事为“出乎意料的活动家”。

莉萨·波拉克(作者)

当然,我对这个任务的第一反应是恐慌。到哪里去找这么个人?我从网络搜索和电话开始,定位本地和全国的和平组织。找到可能的主人公的简介后,我就跟简商量。我排除了几个候选:他们缺乏有说服力的个性或言谈,或参加抗议的决定不是那么出乎意料。

简·温伯恩(编辑)

我们设定了发表的目标日期,2002年10月26日,差不多四周以后,某大型反战游行在华盛顿进行的那一天。

莉萨·波拉克(作者)

日子一天天逼近。乔恩·富兰克林在《写故事》(Writing for Story)一书里提到,要么花80%的时间寻找正确的主人公,要么花80%的时间确定最终的故事。我花了许多时间搜寻主人公,简理解其中的道理。找到有惊人和迷人故事的主人公前,简并未催促我动手写这篇重大的报道。

最后,“和平行动”组织的一个职员帮我联系上了劳拉·博尔迪耶。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是前海军陆战队队员,现就职于弗吉尼亚军事协会。她打电话给“和平行动”,想知道自己能为阻止战争做什么。她以前从未在政治上活跃过,却印制了500个“伊拉克不要战争”的徽章在镇里分发。我打电话给她,她告诉我她正在组织一个弗吉尼亚军事协会的战争讨论会。

简·温伯恩(编辑)

莉萨对我说这些时,我很兴奋。

莉萨·波拉克(作者)

更重要的是,简告诉我她很兴奋。一点点鼓励就能支撑很长的路;并推动我进入下一个阶段:弄明白如何报道这个故事。我知道要去博尔迪耶的镇子采访她,但用几天时间?还需要采访谁?我大概能见到哪些场景?哪些采访需要面对面进行,哪些可以回到办公室后进行?我问简,她很乐意提供她的意见。她认为,距离编辑文稿还有很长时间时,一起斟酌这样的决定,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每次我从较大的采编之旅回来,都花约半小时和简探讨。我叙述时,既在听自己说,也在了解故事的哪些部分对我是重要的。从劳拉·博尔迪耶的讨论会回来后,我也这么做了。

简·温伯恩(编辑)

这个阶段编辑的工作是容易的:只管倾听。我不是上来就抛出一堆问题。如果我说了什么,只是为了让作者说下去。什么让她吃惊?哪个谜点还吸引着她?故事的主题大概是什么?有时我请作者用六个词描述故事。接着我问能不能用三个词?一个词行不行?这种聚焦练习帮助作者从内容转向意义。

莉萨说话时我记笔记,这些笔记成了我的路线图——一扇开向材料和潜在问题的窗户。莉萨担心写不出一个切近的故事,写不出博尔迪耶眼里的故事。我不担心这一点。我听到的是一个写故事的故事:通过一个人的体验,写出一个公民如何成为活动家。

莉萨离开我的办公室前,我告诉她这篇文章将是一个好的周日版故事。我建议莉萨跟着博尔迪耶去参加10月26日的游行,以便目睹她如何在现场活动。文章将在下一个周日见报。

莉萨·波拉克(作者)

我不是很确定,这个材料的强度是否足以撑起一个周日版故事,但简告诉我别担心这一点——游行之后我们会有更好的判断。我完成了采访,开始写作。但是,离周日的截稿日期只有几天时,我意识到有点不对。故事太平淡,我觉得无聊。有些编辑会说,忽略这种感觉,尽管闷头把稿子写完。他们不想在写作的过程中就开始编辑。但简觉得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即使把未完稿交给编辑有一种裸体去办公室的感觉,我还是把手头的稿子发给了她。

简·温伯恩(编辑)

那份稿子的开头是:“这是个徽章的故事,一个红色小徽章,印着四个单词,白色字母。劳拉·博尔迪耶戴过的第一个徽章,也是唯一一个。四个单词是,‘不打伊拉克’(No War Against Iraq)。”

我觉得很有趣,但往下读时,我理解了莉萨的担心。她用了个聪明的方法,但过分简单了。作为她的编辑,我不想只是说,“对,你是对的。这样不行。”我得确定为什么不行。我找出跟莉萨探讨时记的笔记。她的初稿确实加入了更多周到和出奇的对社会改良运动的想法,但等了太长时间才谈到它们。

现在轮到我恐慌了。莉萨已经试了我想到的所有建议。我告诉她,“花一整天时间自由写作。尽量快速地写。别看你的笔记,别自我审查。只管写下自己的所有印象,写下你觉得最新鲜的一切故事元素。”

莉萨·波拉克(作者)

我就那么做了。只这么过了几分钟,我发现自己笔下正写的,是我看到的劳拉·博尔迪耶在弗吉尼亚军事协会讨论会上的一幕:她站在一屋子的军校学生前面,问一个海军陆战队将军,是否认为伊拉克战争不可避免。他说是的。听到这个答案,听众里的其他活动家垂头丧气;博尔迪耶没有。她觉得不能承受这样的沮丧;她决不能接受未来不在她的掌控之中。那个时刻给了我故事的动力和高潮。

我把新一稿发给了简。在她的回信里,她的想法之外,甚至还有大段帮助深化故事的文字。

简·温伯恩(编辑)

我加进了一些临时性的句子,请莉萨考虑。如果是一位第一次合作的作者,我很可能不会提出那种建议。莉萨理解我不是要插手。我知道她会把我的建议翻译成她自己的声音。

虽然做了这么多努力,我们还是超过了截止日期。

莉萨·波拉克(作者)

简仍旧让我过了遍校样,甚至允许我在最后一分钟作了几处挑剔的改动。我甚至在最后几秒钟改了最后一句。

简·温伯恩(编辑)

图片编辑和文字编辑没有不耐烦。他们也喜爱这篇稿子。强大的作者—编辑协同关系能够延伸到作者和编辑之外,延伸到整个新闻编辑室团队。

修改复修改

安妮·赫尔

只有编辑知道可怕的真相:就算最好的叙事故事,一开始写得也很糟糕。成功的写作需要强烈的竞争感,不是跟别人,而是跟自己。你必须坚韧地做到最佳的自己。开始写故事初稿时,你必须对自己提出刁钻的问题。

我抵达这个题目的核心了吗?重新起草时,或很不幸有时文章已经印了出来,我们还在故事的外围。找到故事的中心至关重要,通常只有坐下来写才能找到。这需要写好多遍,没有捷径。

多数报纸散文使用的语言疏远读者,毁掉亲密的可能。作者明显在观察故事,读者不能贴近主要人物,更少能从主要人物的角度看待事物。努力捕捉人物的视角。世界对那人是什么样子的?对这种问题的回答,在以下活动中自然地发生:采访,和人一起玩,注意他们说话的调子,他们的方言,他们对特定事物的反应。

有三种抵达故事核心的方法:采访,思考,修改。

一、采访

如果你未做足够的采访,故事将像一个巨大的“秃顶盘发”。每一个读者都能看出,你试图掩盖采访的盲点。采访时,努力写下全部的东西。记笔记就像清淤湖泊;以后再整理也不迟。

我的笔记还包括一切使我不安、害怕和尖叫的事情。写作时这些笔记就成了基准。它们重新激活了我,把我带回那个时刻,使我能将其诉诸笔端。

故事的每一行——每一行都是——都必须要有事实。如果没有就没有意义。事实可以是观察到的场景,无意间听见的事情,或某智库报告里的细节。故事发表前,核查每一行的事实。一句句地读,问自己:我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到笔记里复查每一个来源。

二、思考

思考是新闻编辑室里最未充分利用的技能。叙事记者决不能只写出抓人的故事;他们必须写出有重要含义的故事。采访故事时,我总是询问,这故事要说的是什么?开始写作后,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时会改变。

测试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好不好,一个方法是看自己能不能写一个果壳段。过去我认为果壳段是不必要的干扰,限制了写作。现在我理解了它是多么必要。关键是,用故事自身的语言写果壳段,使其融入上下文。不管写什么,你必须能向读者解释它为什么重要。果壳段抛下一份战书,对读者说:我将向你们展示我去过的某个世界。一起来吧。

三、修改

爱文章的主题,而非爱你对之的处理。好的编辑或其他读者给你反馈时,认真听每一句话。这不是捍卫尊严的时候;这是个机会,重新探索你的故事,迫使自己挖得更深。重写几乎总是需要追加采访。初稿指出你的漏洞:笔记的漏洞,刻画或历史背景的漏洞。

作者都需要一个好读者。有些作者特别需要。许多记者独自工作很棒,交上来的稿子几乎完成了,只需要编辑帮忙改进最后5%。我不是这样。我只能做到30%,就需要有人帮助我改进。我开始写稿时,就像在一个黑屋子里摸索电灯开关。如果我的编辑只给了很少的意见,我就知道自己还没找到开关。

如果把自己放在挑战性的环境里,迫使自己挣扎,那么你将会提高。那意味着,你必须持续地一点点移动自己的位置,以保证自己总是在比你强的人周围。

修改故事时把尊严放到一边,专注于要完成的工作。有时我会留下编辑从稿子里勾掉的一句。我不打算保留它,只是把它当路标,提醒自己什么是我的目标。最后它会消失,但它标示了改进之处。

一旦有了完整的初稿,残酷地对待它,问自己:怎么能改进?如何打磨掉多余的东西?坐下来读故事的打印版,拿一支笔来改动,这是愉快的阶段了——你已经完成了最难的工作。打磨的过程把文章的完成度从70%提高到90%。作者经常没给这个步骤留下足够的时间。就算只有几分钟,也要进行这个步骤。改掉陈词滥调。删掉多余的词。尽量切近血肉。

每个词都是重要的;检查每个词的意思。如果不是绝对确定,查词典。避开太熟悉的词语。有时,写初稿时你不得不先往前走,用了不对的词,只是为了把某个空填上。以后,再搜寻那个正确的词。

修改需要耐心和长时间的注意力,许多记者都缺乏这两项品质。有些记者厌烦了,不想进行最后的步骤。他们不是懒,只是想去写下一个故事。有些记者认为重新起草是一种惩罚,但我认为那是一种奢侈——把故事变得更好的机会。

100个笔记本变成35000个词

索尼娅·纳扎里奥

我发表在《洛杉矶时报》上的系列文章《被天堂遗忘的孩子》,叙述了一个14岁男孩的生活经历。成千上万的孩子独自从中美洲的家跋涉到美国,恩里克是其中一个。这些孩子常常是到美国投奔先到一步的妈妈,然后在美国找活干。我的系列文章从恩里克五岁他妈妈离开写起,一直写到11年后他在北卡罗来纳跟她重聚。

《被天堂遗忘的孩子》聚焦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非法移民。这也是一个个人故事,有一个普遍性的主题:男孩前往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寻找母亲。我花了两年时间采访和写作。文章在《洛杉矶时报》发表后,我将其扩充为一本书,由兰登书屋出版,后来又被HBO(Home Box Office)改编为一个迷你系列剧。

着手采访时,我知道不可能跟着一个孩子从墨西哥走到美国,所以我要找一个已完成大部分旅程的孩子。恩里克刚到美国—墨西哥边境,我就锁定了他。我在墨西哥跟了他两周,当时他一边维持生活,一边想办法穿过边境。后来我在北卡罗来纳和他重会。在那之后,我重走了他的早期路线:从洪都拉斯,经危地马拉到墨西哥。我采访了许多他碰见的人,也采访了其他走过这段旅程的移民。恩里克的旅程持续122天,历经19000多公里——墨西哥政府抓了他几次,把他遣返到危地马拉边境。

发表的系列文章包含了我搜集材料的十分之一。我相信搜集的资料应该比能用的更多,但这次搜集得过多了。我花了三个月时间搜寻恩里克的足迹,在那之前,也花了三个月时间进行相关的采访研究。终于回到书桌前时,我积累了110个笔记本,几百小时的采访录音,以及超过100个电话采访的打印笔记。一种瘫痪感萦绕着我;我不想面对堆积如山的材料。

我的编辑是里克·迈耶。他坚持要我对所有笔记和录音进行文字整理。起初我有点抗拒,但这么做是对的。这花了我整整六个星期。我用微软的Word软件创建了一个分类账簿,把所有材料按题目、主题和子主题进行分类。我把所有笔记输入电脑,按题目进行排序。我打印了材料,归进活页夹。转录材料带来了对已有材料的整体感觉。日后需要写尾注时,我也更容易搜寻材料的来源。

下一步我做的事,我的编辑称为“丢垃圾”——把笔记压缩成一个相当粗糙的初稿。写这个初稿时,我努力放空左脑。我想忘记整个计划的庞大。唯一目标就是把它写到纸上。我在电脑上贴了个标签:“写的是年表,笨蛋!”恩里克的旅程年表提供了故事的结构,很自然地分为六部分。第一部分的开头,恩里克的妈妈走出她妈妈的门廊,丢下了五岁的儿子。最后一章,恩里克渡过里奥格兰德河,进入美国到北卡罗来纳找到妈妈。

写初稿花了六个月时间。我把全部95000词发给了里克·梅耶尔——不常见的做法,但这次有效。他要我把一切写到纸上,认为这是推进的最快方法。他用铅笔编辑了整个稿子,删掉大量章节。在他编辑的基础上,我花了两个月时间,把文章删改为35000词,还有几篇共11000词的附文。这个系列文章还要经历10稿。这10稿,加上排版、照片、设计和尾注的准备工作,花了一年时间。文章于2002年10月见报。

从第一稿到第二稿,我有两个目标:减少长度,尽量聚焦于故事的核心目的,从而使读者理解、同情和关注主要人物。为了使恩里克的故事尽可能地抓人,我无情地砍掉其他人物。连恩里克的妈妈也成了第二位的。几个在主叙事里砍掉的人物,因为他们的故事对于儿童移民的一般性话题很重要,我就写到了附文里。

我删掉了数章的开头和结尾,即便这意味着省略了故事年表的部分重要内容。我明白了,完全可以跳着写,从A写到C,跳过B。我砍掉了恩里克的某些经历,以缩短叙事和避免重复。例如,他好几次遭遇抢劫,但我只写了其中一次。我不用自己的声音解释某些事情的原因,而是让当事人自己解释:加入一串短引语,一个接一个,不提说话人的名字。

一旦稿子写到了可观的长度,我就着手为之塑形。我重复某些短语,串起一章的散落元素。第四部分是一个叙事高潮:当地居民出现了,向火车顶上的移民丢食物。有些移民几天没吃东西了。那一章我写进了几件发生在恩里克身上的好事,用“这是礼物”这句话串起它们。我把那一时间段的坏事减到最少,从而遵循了那一章的主题。

我还重复后来变得重要的细节。有人偷了恩里克的一只鞋。他另找了一只,结果穿了两只左脚鞋。这个细节很小,但我还是写了。他渡过里奥格兰德河后,我写了他把两只左脚鞋穿好。这些细节为后文他打电话给妈妈的段落作了准备。她不确定是不是他,因为很长时间没通电话了。她问,“你穿什么?”他回答,“两只左脚鞋,”,于是她知道是恩里克。

我按时间进程写这个故事,但也在几个地方把相关材料结合起来推进故事。例如,第四部分恩里克见到一个耶稣雕像。在那里我跳出去写了其他宗教材料:旅人带着圣经,祷告者增强经文的力量,恩里克对宗教的想法。

有了坚固的故事结构,我就收紧叙事。最后见报的版本包括25000词的主故事,五个共9000词的附文,和7000词的尾注。甚至句子层面的编辑也变得更紧凑。例如,二稿的一个段落如下:

他在河边的流民营出没。最后他就住这儿了。这种营地是移民、蛇头、瘾君子和罪犯的避风港,但却比新拉雷多的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这是个超过50万人口的城市,充斥着移民蛇头和各种警察。如果他因为流浪在城里被抓了,那么,政府会关他两到三天,再把他逐回危地马拉。这比滞留在此更糟,因为又回到了起点。

最终稿是这样的:

他加入的流民营是移民、蛇头、瘾君子和罪犯的避风港,但比新拉雷多的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这是个50万人口的城市,充斥着移民中间人(移民蛇头)和各种警察,警察可能抓住并驱逐他。

我改变段落的长度,使叙述顺畅。一句话的段落增加悬疑或愤怒的效果,或提醒读者特别留意这个句子。我增加细节以减缓节奏,或减少细节以加快节奏。有一幕是恩里克在靠近美国的北墨西哥搭一辆卡车,初稿是这样的:

第一个检查站在马特瓦拉以北数公里的洛斯波西托斯。恩里克上路没多久,就看见一块警示牌,写着“距检查站100米”。卡车排进队里,等着通过。轮到他们时,警官问车里装了什么,要看司机的证件。他们透过大挡风玻璃瞥见了恩里克,但一直没问起这个男孩。司机后来说,他们认为恩里克是他的助手。如果他们问起,司机也准备这么说。几米之外,军队拦住每辆车,搜查毒品和武器。几个年轻的、留着士兵头的新兵对他们挥手致意。

发表的版本是这样的:

洛斯波西托斯的一个警示牌写着,“距检查站100米”。卡车排着队。一点点地向前。司法警察问司机车里装了什么。他们要看司机的证件。他们瞟了瞟恩里克。

司机准备好了:他是我助手。

但警察没有问。

我也用省略句。初稿里,恩里克的妈妈和走私贩子谈运送恩里克的价钱:“现在电话里换成了一个女贩子。女人说,‘你儿子到得克萨斯了,但1200不够。’接着女人说要1700。”最终稿是这么写的,“女人说,‘你儿子到得克萨斯了,但1200不够。1700。’”

到第11稿,修剪臃肿的文字已经很难了。我努力用新鲜的眼光看每一个句子,问自己:这个真的必要吗?删掉会损失多少?加快叙事节奏会收获多少?如果保留,怎样改进和缩短它?我对每一个词提问。

如何以小取胜

汤姆·霍尔曼65

我没有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学位,从未在《华盛顿邮报》实习过,第一份工作是在纽约干文字编辑,但被解雇了:我是个极其普通的记者。极其普通的记者也能赢得普利策奖,如果他们学习怎么讲故事。

我的故事里用的词可没这么漂亮。我爱采访,但真不喜欢写作。讲一个故事前,你得学习怎么看故事。故事讲得好没有单一的秘密,但有一个想法指引着我:感情比规则更重要。故事是活物。故事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也不是词语和意象的正确组合,也不是完美的结构。故事打动了作者,作者编排文章的事件、词语、意象和结构,以使读者感觉到某种东西。

作者有不安全感。每次起草一个包含感情的故事,我们都战战兢兢。不安全感要我们缩回安全的地带,但那样就拿掉了故事的心脏和灵魂——让故事成立的东西。感情活在每个人之中,虽然有时沉睡了。作者必须唤醒它。故事能够做到这一点——即便是派给你最平凡的故事。

有一次我换到周六的班,派给我的任务是报道路易斯克拉克大学(Lewis-Clark State College)的毕业季。简报关注的是一位获得特别奖的教授——只有他妈妈会对这事感兴趣。我打电话到学校,问了几个问题,了解到有一个大龄毕业生:胡安·莫拉莱斯,大学的清洁工。

我打电话给胡安。他马上聊起来了,但我说,“听着,我不想现在跟你谈。周六我去你家怎么样?那时我们再聊,我还跟你去毕业典礼。”采访和写作这个故事用了三个小时。下面这个段落出现在故事的开场:

“这是我学习的地方,”胡安·莫拉莱斯说,一边带我去厨房。厨台开裂,地板凹陷。微波炉旁边是一堆60年代出版的《世界图书》。他在二手书店买的这套。吃饭时,莫拉莱斯随便拿一本读。他不在乎读什么。什么主题都行。

“我浪费了太多年,”他说。“太多年做梦、徘徊,什么也没做。”

他摇了摇头。

“给你看个东西,”他说。

他走进起居室,指着一面脏兮兮很需要粉刷的墙。今天早晨他在墙上钉了个钉子。

“文凭挂在那里,”他说。

感情引导这个故事的结构。我要找的不是某种复杂现象、洞见或解决方案,而是情感核心。采访这个故事时,我记下了在胡安家看见和听见的一切,还有感受到的一切。由此我终于明白,故事讲的是胡安·莫拉莱斯的旅程,而非毕业典礼。

胡安·莫拉莱斯,38岁,一个贫穷家庭最小的孩子,将获得历史学士学位。

“我希望妈妈也去,”他说。“3月份她到美国大使馆申请了护照。我和我家人帮她付了机票钱。今晚我打算带她去吃晚餐。”

“钱?”他问。

他笑了,卷起右臂衬衫袖子,他指着皮肤上的一个黑点。

“我很熟悉血浆诊所,”他说。“昨天我挣了25美元。我们用这钱吃晚餐。”

研究生是一种可能。

他关上费尔维尤(Fairview)家的门,走向100美元买的车。启动车时,他得搭上仪表盘下的两根电线。他让车空转了一会儿。

故事的结尾如下:

他驶入校区,一个拉美裔的保安认出了他,朝他伸出大拇指。他叫住莫拉莱斯,跟他握手,敲了下车顶。保安止不住地笑。莫拉莱斯把他的大产210停在一辆沃尔沃旁边,然后加入正走向学生中心的几百个年轻毕业生。

“我知道校园里的每一间办公室,”他说。“每一间我都打扫过。”

到了学生中心,他去休息室洗手。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带着帽子,穿着学士服。

“我打扫过这个洗手间,”他说,“我,胡安·莫拉莱斯。”

他整了整帽子,加入其他学生。他拿到了自己的资料,知道自己将是404个接受学位的学生中第247个。他攥紧号码,贴在胸前,走了过去,很快淹没在翻腾的黑色海洋里。

我开车跟着胡安·莫拉莱斯,从他家到路易斯克拉克大学。一边开车,我一边在脑子里写这个故事。中午我已经写完了。我知道毕业典礼本身会毁掉故事。我想要胡安消失在黑袍的海洋里。故事在毕业典礼开始前就已结束。故事的细节,如大产210停在沃尔沃旁边,传递了故事的主题。事实是中立的;事实没有意义。作者必须在发现意义后渲染意义。

如果你想写更有挑战性的叙事故事,不要等着被派任务。你不需要把每一个主意立刻告诉编辑。我曾在健身房跟一个女人聊天,她提到孩子正上舞蹈学校——我12岁时上过的同一家。我看见了一个故事,但没有马上告诉编辑。我需要时间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对12岁孩子的舞蹈学校感兴趣。

我到学校待了一晚上,四处转,琢磨感动我的是什么。结果如下:

男孩12岁时,生活开始令他迷惑。也许不是全部生活,但涉及女孩的那部分肯定如此。更小时,女孩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他上了七年级,然后——啪——女孩变了,或者他变了。12岁的男孩光是想想女孩都会手心出汗。

虽然不属于任何传统的新闻故事,但它确有一个要旨:“真相是,舞蹈学校并非真的只是舞蹈。它让男孩和女孩探索神秘的差异。是孩子站在变化的门槛前。是12岁的含义。”我把我和指导老师及他妻子的谈话写进了文章:

沃克听着脑子里的音乐,从座位里跳了出来。

“这就是恰恰的节奏,”他说。“你听得出吗,1-2-3的节奏,顺畅。就是要顺畅。哦,孩子跳的时候觉得跺脚很好玩。”

他妻子表情痛苦。“那不是舞蹈。”她说。

沃克笑着,继续跳。“不是,甜心,”他说。“是青春期。”

我没写指导老师教孩子跳舞,但写了他如何处理“他们12岁”这件事。其中一个学生上舞蹈课前,我跟他混了五小时,但我只写了他出发前的场面:

他们拼车去舞蹈学校,他,他最好的朋友汤米,还有阿比,他四年级就认识的女孩。“你知道,阿比,她穿礼服时不一样,”他说。“我从没见过她那样子。”他瞥了瞥周围,确定弟弟没在偷听。“你知道,她穿成那样时,汤米和我在她身边不怎么偷懒了。”

他又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走到厨房,等着车来。孩子的他唰唰地吃光了一把巧克力饼干、一杯牛奶、一包辣牛肉干。男人的他拍拍外衣口袋,确定带了舞蹈卡。

这种生活片段故事常常没有自然的结尾,于是叙事者停一停,给故事加了结尾:

几十年后你多半记不住舞步了,但你为妻子开门,教孩子说“请”和“谢谢”,在意礼貌的价值。你记住的是你的七年级。

许多记者嘲笑这种故事。谁想去报道舞蹈学校或大学毕业?读者可能忘记了读过的90%报纸内容,但他们记得这种故事。

新闻编辑室并不总是支持你。那里有许多嫉妒,增加了我们的不安全感。你尽力想写个好故事,但没人对你说,“做得好。”你只好信任自己——而且慢慢变得厚脸皮。

要写感人的故事,你不需要在《纽约客》工作;在最小的报纸也行。关键是相信自己。

四个类别的叙事

雅基·巴纳金斯基

“叙事”这个术语,在报业不仅仅指花两年时间采访和写作的10部系列文章。它也可以指标准新闻故事里的一个段落。我把叙事写作分为四个一般类别。

微叙事

“微叙事”这个术语来自于写作教师玛丽·安·霍根(Mary Ann Hogan)。我用它指标准新闻故事里的小段故事。你可以把小镇委员会的活跃辩论化为一个叙事场景,或塞进一段某委员的生平。飞机失事、火灾或其他灾难可以用叙事的方式描述——一篇长新闻文章里的一个场景。这种小场景和小刻画使新闻在读者的眼里活泼起来了。

新闻驱动的叙事

新闻事件,按定义有头、身和尾。记者可以把真实故事转变为叙事。这是让叙事故事上头版的最好方法。事件发生时,无论是母亲节还是飞机失事,作者和编辑都该停一停,问一问是否要用叙事技巧报道。

迈克尔·安德森(Michael Anderson)中校来自华盛顿斯波坎,是哥伦比亚航天飞机失事时一位遇难宇航员。他是机上唯一的黑人宇航员,却来自于一个几乎全是白人的城市。我们为《西雅图时报》写了一篇他的标准生平。我们问自己:安德森很可能是学校里少数黑人里的一个,那么他是如何成长为宇航员的?这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成为宇航员要付出什么?航天飞机失事后一周,我们刊出了一个跟进故事,《宇航员的成长》(The Making of an Astronaut),更深入地刻画安德森和他的职业。

揭示新闻趋势的故事

要帮助人们理解大的社会问题和趋势,真实人物的故事是最好的方式之一。叙事故事可以回答沉闷却重要的问题,比如:学校的预算是如何确定的?

要弄明白什么时候叙事能最好地揭示新闻趋势,使用抽象阶梯(见《抽象阶梯》一文)。问自己两个问题:这个具体故事有普遍意义吗?这个故事也应时吗?如果两个答案都是肯定的,你就可以在这里讲个故事,帮助读者理解那个问题。

每个新闻事件打开了一扇机会的窗户,可以报道它一段时间。

这个窗户开多久,取决于故事对社会的重要性,以及新闻机构怎么做这个故事。编辑决定使用叙事时,必须考虑这扇窗户。

真实叙事

具有普遍意义的非虚构故事构成了叙事的第四个层面。汤姆·霍尔曼发表在《俄勒冈人》上的系列文章《面具后的男孩》(The Boy Behind the Mask,2001年普利策专题写作奖)是一个例子。这个故事和任何新闻趋势无关;它是个永不过时的关于“接受”的故事。

这种故事包含了抽象阶梯的两端:普遍观念的具体例子。它们是最难找到和最难写的故事。

同一个新闻故事、话题或趋势可能值得写几篇文章。在《西雅图时报》,我们有一个常用的做法,我们称之为“1-2-3连击”。我们写一篇主新闻文章作为最新新闻,接着发表自然的跟进文章,后来我们又回到这个话题,写一篇更深的故事。早期的故事打下了读者基础,吸引读者去读长篇错综的文章。早期的文章营造了氛围,随后的大故事回答了早期故事带给读者的问题。

系列叙事

托马斯·弗伦奇

英语里最美的三个词不是“我爱你”,而是“未完待续”(to be continued)。我一直喜欢追问“后来发生了什么”的感觉。我爸喜欢破坏故事,我居然也长成了爱故事的人。他拎起一本书,翻到最后一页,读一下。如果喜欢,他就读第一页。如果还喜欢,他再读中间的。我和他有长期的痛苦争论。“求你了,爸爸,”我说。“作者按那个顺序写有他的道理。你放弃了那种体验,也在伤害可怜的作者,不管他或她是谁。”他回答,“抱歉儿子。我就是得先知道结果。”

而我的职业成了报纸系列叙事文章的作者,一次刊出一章。也许我的全部职业生涯可归结为一种精心努力:迫使父亲从头到尾读故事。

系列叙事对我们有很强的吸引力;力量来自于强制等待。系列故事到处都是:《圣经》《伊利亚特》,肥皂剧,连环漫画。报纸系列文章在20世纪早期很流行,后来衰落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它们又流行了起来。

写系列叙事之前,先研究身边的故事。许多报纸记者从新闻编辑室回家时,只带着与日常工作相关的报告。这是个可怕的错误;我认识的最好作者都为了享受而阅读。注意你的罪恶的愉悦。分析肥皂剧的节奏——周一和周五尤其仔细看。找一本漫画书。读读《哈利·波特》小说。J.K.罗琳懂得如何抓住读者——这是系列写作的一个根本技能。

系列文章必须好读,极其、强烈、欲罢不能得好读。不像其他报纸文章,系列文章的成败几乎完全由读者数量决定。吸引读者的一个方法是创造一个不可抗拒的核心人物,一个读者真心在乎的人物。如果读者不在乎人物身上要发生什么,就不会读下去。奖励跟随你的读者。给他们美妙的瞬间,无法忘怀的对话,惊人的情节转折。

准备写作时,把所有事件列在时间线上。即便不打算按时间顺序写,我也得理解了时间顺序才能写。在主要人物不止一个的故事里,这就更重要了。人物互相交错:一个人在叙事的某个地方打开一扇门,另一个人同时在另一个地方关上一扇门。没有清晰的时间线,这种呼应就没法实现。

掌握了时间顺序后,还得为故事找到框架,这样读者才能理解故事。你不能就写橄榄球。你可以学学H.G.比尔辛格(H.G.Bissinger)《胜利之光》(Friday Night Light)的例子。他挑了个小镇,一个高中,一个橄榄球赛季。故事越复杂,框架就得越简单。主题越宏大,你定的框架就得越细微。

用电影的方式思考。把故事的重要事件转化为场景。要使读者沉浸在你的故事里,场景细节和对话的选择必须很细心。人物必须彼此对话,而不是只跟你对话。他们也不该只互相对话,还得互相捣乱、窃语、咒骂和调情。人们在意报纸上的事实,是因为感情的河流流淌在事实底下。感情至关重要。

不要直奔最终结果。2000年,安妮·赫尔,休·卡尔顿(Sue Carlton)和我写了一个系列叙事,是一桩正在进行的谋杀案审判。《圣彼得堡时报》对这一当地重要审判的报道,主要就是这篇叙事文章。倒数第二天,法官斟酌了一整天。被告人坐在围栏里,她15岁,被控杀了她妈妈。按照通常的新闻标准,那天只发生了一件事:下午五点前后,法官宣布休庭。我们的编辑知道后说,“今天的故事特别短,对吗?”错了。

这种等待具有巨大的能量。我们写了:受害人的家人与被告人的谈话,律师做了什么,以及——最重要的——等在冰凉、气味难闻的围栏里,只有墙上涂鸦可读的被害人做了什么。差不多每过一个小时,她的律师们就来一趟,只是看看她。我们请律师记下那些涂鸦。被告人、律师和家人都在等待。我们也让读者等待。

故事的结尾必须带来补偿。如果故事不能结束于一个充满希望的音符,至少也得提供给读者新的理解。读者已经追随系列文章好几天了,完全黯淡的结尾不足以补偿他们的投入。这一点可能会限制成功系列叙事的故事类型。

每个故事包含一个引擎:勾住读者读下去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引擎总是一个简单问题,“后来呢”的某个变种。仔细想想你身边的故事,问问自己:引擎是什么?引擎不是故事的题材或主题;而是使故事进行下去的生猛能量。电影《大白鲨》的引擎是:谁会被鲨鱼吃掉?你可以为故事选择任何道路、目的地或焦点,但引擎内在于故事。你选定了故事,引擎就已经包含在故事里了。作者的工作是认出和理解引擎,然后驾驭。

我写过一个系列文章《天堂以南》(South of Heaven),写的是几个高中学生的一年。引擎很简单:这个人物会退学吗?那个人物能坚持到毕业吗?引擎内嵌在人物的生活里。

在另一个系列文章里,我写的是一群孩子在托儿所里度过的两年。这两年过半时,一个孩子的妈妈死于白血病。故事的引擎变成了:小女孩如何在老师的帮助下承受悲痛、继续学习并渐渐复元。我认识到,托儿所的目的不是为孩子上幼儿园作准备,而是为孩子的生活作准备。

系列叙事的力量来自于这个事实:故事慢慢展开。在这个意义上,系列叙事就像生活。多数重要事件不是开始、展开和结束于一天之中。它们需要时间。一个需要时间的故事进入我们的生活时,不同于能一气吞下的东西。如果读者不能直奔结局,如果故事辗转超出了一昼夜的范围,某种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晚上入睡时,人物及其麻烦留在我们的脑子里,还在展开,未决。它们渗进我们的意识,进入我们的梦境。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它们还活在我们心里。

编辑和作者的照管手册

雅基·巴纳金斯基

大约10年前我当上了编辑。之前的约20年,我是一个无保障的、勤勉刻苦的、有时顽皮捣蛋的记者。我从没想过“挑战权威”需要止于新闻编辑室门口,而是一以贯之地干下去。

早年,我曾把自己裹在圣诞烛光里,亮闪闪站到桌子上,抗议新闻编辑室禁止摆圣诞树。多年的朋友们异口同声地指证,我曾管某个我最初的分派编辑叫“吹毛求疵的小便便”(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上世纪70年代女权运动期间,我弄了一张图给主管编辑,上面有新闻编辑室每个女人的私人时间表,这样,我们脾气暴躁时,他不必问是不是大姨妈来了。后来,我还冲进执行编辑办公室,把晨报丢在办公桌上,手指戳着头版。上面有五栏写一场曲棍球锦标赛,一栏写针对RU486(那种口服堕胎药)的重要裁定。我怒斥,“谁是审批这版面的混账?”他平静地回答:“哦,那个混账大概是我。”

很明显,我是个不跟编辑协作的专家。

不过,多年的磨难和错误(多数是他们的磨难,我的错误)之后,我也学会了一点怎么跟他们协作。好编辑是一种天赐。他们是外野手、擦屁股的和解决问题的人。每天,编辑清扫数不清的后勤雷区,那是记者极少操心的:如何配置有限资源,平衡头条新闻和有建树的报道;周六警务记者打电话请病假了怎么办;怎么为视觉性不强的故事找到好图片。还有,管理一群性格棘手的作者——每个作者都不同,总有点挑剔。

我花了太长时间弄明白这些。还好,感谢那些容忍我的人,我弄明白了。好多年我都责怪某个编辑,说他拉我后腿,不懂我害怕失败,没有善于聆听的耳朵。干了大约15年后,我又有了个新编辑,我走进他的办公室,递给他一个文件。“这是我的主人手册,”我说。“我叫它‘某巴纳辛斯基的照管手册'。”根据别人对我的评价,我写了这个我的最佳管理指南。由两个简单列表组成:要和不要。如果编辑照着“要”列表做,我将忠诚,工作效率高,而且将是他在新闻编辑室的最好支持者。(例如:每周告诉我一次,你很高兴我在这里工作,而且要说得可信。)但如果你照着“不要”列表做,我将在某个死寂的明尼苏达冬夜用雪铲把你干倒,封住你的车库门。或者更糟:我将做不出我最好的工作。(“不要”列表的第一项:没读我的故事前,不要抱怨文章的长度。)

然后,我要他也给我写他的手册。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写完,可能是因为作者很少问编辑这种问题:你需要我这么做?你反对什么?我怎么能最好地管理你?

我们无意中立了一份合同——事情变得难以收拾时,我们就回到这份合同。我自己当了编辑以后,也去跟合作的作者这么做:这是我的操作手册。你的呢?

照顾编辑

作者:把你的主要编辑看作你的第一位读者。作为记者你通晓故事,是专家和读者之间的翻译者。你的编辑能帮你更好地翻译,提出读者会问的问题。把编辑看作你的调音台。带她出去喝杯啤酒,告诉她你从采访里知道的东西。她的本能反应会告诉你什么值得写,什么不值得。

把新闻编辑室看作一个采访区域,你的编辑是这个区域你最重要的线人。跟他谈话,听他说,对他有耐心,照他的方式相处,培养你们的关系。

照顾作者

编辑:对于作者,没有过多的反馈或太建设性的反馈这回事。多数编辑善于告诉作者文章有什么毛病。很少编辑能帮助作者想办法改善文章。

从一年投资的角度来考虑跟你合作的作者。匹配任务的复杂度和作者的技能。每次提高一点要求。每年选择三项你希望作者重视或作者希望提高的技能。支持将会加强那些技能的任务。

读了故事初稿后,尽可能给作者一份《编辑备忘录》。圈出三样作者做得特别好的事,三个你希望作者修改时处理的问题。要具体:“你的来源深入和透明。我真的信任你的报道。”“试着少用不及物动词:不及物东西拖慢叙事。”

每个月跟你的每个作者做一次“神奇标记练习”。找作者的五篇故事,选一个她的写作习惯:过度使用副词,缺乏定语从句,或过多的从属子句。在五个故事里都用高亮强调例子。和作者一起过一遍,鼓励她在下个故事里重点解决那个写作问题。(别忘了也用高亮强调正面的习惯。)

编辑¯作者关系和其他重要关系差不多;它可以和婚姻一样困难和纷乱。我相信“十分之七”规则:在十样最想从老板、生活伴侣、工作或房子那里要到的东西里,如果你聪明又好运,而且为之努力,你可以得到七样。不要悲叹失去的三样,因为交易就是这样:你可以换工作,换伴侣,换房子,从而得到那三样东西,但总的来说你得到的还是超不过七样。

没有编辑是作者要的一切。有些编辑善于解惑,弄明白一个故事怎么布局,找出其中的漏洞。有些编辑擅长加工文字,控制进度,或者精于新闻编辑室政治。几乎没有编辑拥有一切工作技能的天分。

这就是照管手册接手的地方。作者必须决定,哪七样东西真的需要主要编辑做到,哪些可以不要——或者从别人那里稳妥地得到。编辑需要放权。给作者你最能帮到他们的东西,包括允许他们去寻求其他人——能够满足作者特殊需求的人——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