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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第三章 非虚构流派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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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春亮/译

报纸新闻学已经建立起来的特征包括:牢靠、功利、自觉限制在社区服务的范围里,这些都决定了非虚构类的实践具备一套强大的方法。经过几个世纪的不断演化,这套方法在今天为不同信仰、阶级、教育程度、政治观点、文化口味的全体公民提供全社会关心的新闻。

新闻写作渴望团结公众并保障他们的知情权,它通过严格的修辞学原则完成这一使命(当它成功时)。新闻写作避免大多数的情绪化内容,将描述和分析导向显而易见的事物,它远离那些让人头痛的社会和哲学问题,这些问题甚至让日常的事情都变得难以言说。新闻写作并未偏离所有人类——富有的或贫穷的、年老的或年轻的、虔诚的信仰者或不可知论者、受过良好教育的或教育缺失者——所期待共享的那些理念:社区服务值得称赞、犯罪是有害的、儿童应该受到保护、商业是有益的、扶持艺术、永远支持自己的主队。

但真实的世界却总是比标准的新闻实践所捕捉的那个世界更丑陋、更友善、更微妙、更富有、更残酷、更陌生、更单调、更混乱……最重要的,也更为复杂。包括那些阅读传统日报的读者们也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些生活在喧嚣纷攘的真实世界的人们令我们着迷,哪怕他们是那么籍籍无名。他们的历史、社会构成、苦难、经历、成功、偏见、冲突、制度,以及永恒的隐秘,始终吸引着作者。

不同的非虚构流派,这些文学家族中的远亲近邻,在成千上万年的岁月中,由于作家们对不同主题的尝试而得以发展。每一种流派都展示了一条呈现真实故事的道路,它们有各自的转角、岔路和风景。这一章里,我们将快速浏览若干流派,包括人物传记、游记、回忆录、个人散文集、评论、历史写作、调查报告和广播纪实。

马克·克雷默,温迪·考尔

人物特写

雅基·巴纳金斯基

为什么要做人物特写?成功的人物特写包含了叙事新闻所有必要的元素。一个作者必须学会如何刻画人物和地点:把握住个性,从外在进行描述,对他们的动机做出解释。一篇优秀的人物报道稿需要具备充分的采访——这是一种超越形式的技巧——以及展示负责任的报道。当你在写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又知道这件事,你必须做得够好。

人物特写提供了一种以小见大的个案。在《艾滋病在中心地带》(AIDS in the Heartland)系列报道中,我深入描写了两位即将死于艾滋的明尼苏达同性恋农民。这个故事不仅仅是关注这两个个体,而且也关注面对艾滋时人们的生与死,以及他们的社群是如何应对的。

人物特写让我们在抽象之梯的两端同时开工(见下文《抽象阶梯》的短文)。故事的特殊性——农民兼政治活动家迪克·汉森和伯特·亨宁松——在抽象之梯的下端,而这两个男人所表征的——承诺、爱、死亡以及家庭的抗争——则在梯子的上端。很多报纸上的故事都很无聊,这是因为他们停留在了梯子的中间:既没有特殊的人物,也没有宏大的主题。这些故事既没有任何事物做基础,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它们超越平凡得到升华。

做人物特写报道的关键是弄明白一些问题。采访至关重要,而且不能仅仅采访要写的对象。他或她身边都有些什么人?谁能提供一些料?谁知道影响他或她一生的决定性时刻?你要去采访这些人。

你的问题必须要深入。这个人的特征是什么?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价值体系是什么?生活方式又是什么?这个人是谁?想要达到这种深度,你必须问一些相当抽象的问题。我曾经问过六个徒步穿越南极洲的男人(他们几乎在旅途中死亡):南极洲是男性还是女性,为什么?这个问题帮助他们以一种新的和个人化的方式看待南极洲。问人们最担心什么,或者谁对他们来说最重要,或者最害怕什么。抽象问题问完要问一些具体的问题,以引出详细的逸闻趣事。

有些人喜欢谈论自己,少部分人喜欢谈论自己但却说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他们会说诸如“主让我做的”或者“我已经把这个交给我的队友了”。作为采访者的任务是把采访对象变成一个讲故事的人。要问有层次、有深度和奇特的问题,以引出不寻常的答案。把他带到他平常不太会去的地方,问一些需要描述才能回答的问题。如果你的特写取决于描写对象必须做出的一个重大决定,那就要问关于做出决定那天的一切。那天有什么特别的?那天早上你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还记得那天早上你早餐吃了什么吗?那天天气如何?你穿了什么?那天你在想着谁?有电话打进来吗?带我一起回忆一下那天的前两个小时。这些事情看起来可能和故事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是这有助于帮助他回到那个时刻。给他一点压力。做一些假设,让采访对象印证你的假设,或者与你辩论。

有次我参加一个顶级奥林匹克跑步运动员的新闻发布会。她的简历勾勒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灿烂的运动生涯,法学学位,富有且崇拜她的丈夫,封面女郎的相貌。然而她已经30多了,且还在赛跑。我问她是否担心整个人生图景上有什么缺失,譬如孩子。她是不是和自己的生物钟在赛跑?相比于对她跑步方式的分析,这能够构成一个更为有趣的故事。

把你整个人投入到你的采访中去。你必须高度集中,以确保你的思维全部跟随你的采访对象。你必须认真聆听,和你的采访对象共进退,适时再往前进一步或收回一步。不要考虑采访提纲、你的编辑和故事的开场白,考虑眼前的人就够了。我的一个朋友把这叫作“全身采访”(full-body reporting)。如果你真的做对了,采访结束时你应该感到筋疲力尽。

对于写作,尤其是人物特写,最重要的是生动的细节。记者抱怨编辑常常把生动的细节从特写中删去,有时候编辑这么做是因为这些细节相关性不足。如果没有透露重要的信息,这些细节就是没必要的。要一直采访,直到你找到绝对必要的细节。在《艾滋病在中心地带》中,我描写了两个男人在他们的农舍周围种的凤仙花和美洲石竹。我注意到,其中一个男人住院前最后吃的食物是邻居潮湿的西葫芦面包。我写了牡丹花,它们被安放在了水罐中,摆在了房子四周。这一切细节都描绘出了美国中西部传统乡村夏天特有的景象。

人物特写稿需要靠近观察,然后再把镜头拉回来。当你从采访转向写作,你必须将自己与对象拉开距离。当你在桌前坐好,你就要转变拥戴的对象。就好像你笔下的人物正从背后看着你,但你必须背对着他。你对自己的写作对象和他们的故事并不失尊重,但你忠诚的对象却必须是读者。

在我编辑完一篇人物特写之后,它必须经过一个测试才能最终定稿。我会要求作者把文章给对报道对象一无所知的人看一看。那个新的读者必须能够回答,且必须用一句话来回答两个问题。第一个:你认为这个人的特点是什么?第二个:在读完文章后,你是否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人?如果答案并非作者所期待的,那么这篇人物特稿就没有最终完成。

有各种各样的人物特稿,我只讲三种。用我自己的术语就叫作“从摇篮到当下的特写”(Cradle-to-Current Profile)、“定位特写”(Niche Profile)和“段落特写”(Paragraph Profile)。

从摇篮到当下的特写

加里·里奇韦被当成绿河杀手逮捕,被控谋杀了华盛顿州48位妇女;《西雅图时报》(Seatle Times)的一篇人物特写包含了他一生中的林林总总:他在哪里长大,第一次显示出病理迹象是在何时,而警察又是在何时开始追捕他。这类人物特写需要了解一个人的一生,需要大量的时间做调查。只有很少的情况下才需要从摇篮到当下的特写。

定位特写

定位特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人物特写。它可以在报纸上很快刊登,你可以只需几天且在千字之内就可以完成。定位特写的关键是你要准确说明一个人为什么有新闻点,然后在此基础上展开。

当我们做加里·里奇韦从摇篮到当下的人物特写时,我们本也可以做一篇代表他的辩护律师的定位特写。而定位特写并不需要包括她在哪里出生,或者她五年级时做了什么,除非这件事和她作为里奇韦律师的角色有直接关系。她的生平信息可以压缩,或以小贴士的形式出现。定位特写是要描述她如何走到律师这个角色的,以及为一个连环杀手辩护是否会给她带来内心的挣扎。

做一篇出色的定位特写,你必须清楚地知道你要寻找的是什么:即服务文章主题的生动细节和引语。

段落特写

这是篇幅最短小的人物特写,其实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人物特写,而只是一个大故事中的段落而已。段落特写可以将单调乏味的故事变得具有真正的个性。因为名字不再只是名字,它能让读者很顺畅地读完整篇文章。段落特写反映了人物的个性,而这种个性和更宏大的主题紧密相连。

当处理最寻常的故事时,段落特写可以让你去尝试叙事写作需要的那种报道方式。它迫使你去深挖和聚焦与主题真正相关的东西。

还是用里奇韦报道的例子,与其只是点出最终破案侦探的名字,倒不如来一段他的段落特写。这种特写可以这样讲述这个侦探对绿河杀手的追捕:25年来,他将线索装满了几十个盒子,痴迷到做梦都梦到的程度。你也可以提及法官那天走进法庭前做了祷告,或者听了一首最爱的歌曲。

还有许许多多种特写,譬如主角不是人物而是一个地点或一栋建筑,甚至是一个会议的特写。为一个市议会会议做特写,不是通过报道结果,或谁为什么投了票;而是写会议的“个性”,它的节奏,甚至是它的愚蠢。如果你做扫雪机司机的特写,主要的“角色”可能是卡车、道路、雪,或者是司机。不管话题是什么,对人物的仔细关注都会使你能更好地阐述它。

抽象阶梯

罗伊·彼得·克拉克39

对讲故事的记者来说,抽象阶梯是最好用的工具之一,尽管它并不是最容易理解的。我花了大概15年才弄明白如何得心应手地运用它。

S.I.早川(S.I.Hayakawa)在成为美国参议员之前曾经是一名语言学家;他在出版于1939年的《行动的语言》(Language in Action)一书中首次提出了这个概念。早川写到,所有的语言都存在于阶梯上。最概括或抽象的语言和概念在阶梯的顶端,而最具体、最明确的话语则在阶梯的底部。

在讲故事时,我们在阶梯顶端创造意义,而在底部去做例证。记者更乐于沿着阶梯向下,然而,问题在于我们既不能到达高处,也不能恰到好处地抵达底部——用一句亚拉巴马州的老话说,山羊吃矮草。新闻倾向于停留在阶梯的中部,而我从写作教师卡罗琳·马塔莱纳(Carolyn Matalene)那里学来的教训却是,这是最危险的区域。

我们的教育体系就是抽象阶梯中部的极好案例。学校董事会从不谈论诸如文字素养或鼓励年轻的公民参加民主生活等关键问题——这是阶梯顶端的概念;也不会讨论加拉格尔小姐一年级的课堂上孩子们如何吃力地做阅读理解——它属于阶梯底部。相反,在教育体系中,老师被当作“教学部件”,而讨论的却是关于“语言艺术课程的范围和顺序问题”——这正是阶梯的中部。

阶梯顶端的写作是言说,它呈现概况;阶梯底部的写作是展示,它呈现细节;而抽象阶梯却可以帮助写作者弄明白如何在顶端表达意义,又如何在底部举出具体例子,并且避免中部的混浊状态。当你在精心布局的叙事中展现细节,它会带领读者向阶梯上方走去,在他或她的脑海中,意义自然就从故事中获得了。如果你给我展现一个14岁的小女孩在一个大冷天把自己的上衣给了一个流浪者,你无须告诉我她多么富有同情心,她的行动说明了一切。

所有的特写都是史诗

托马斯·亚历克斯·蒂松

我在菲律宾一个天主教家庭长大,在菲律宾,天主教早已和本土宗教相融合,形成了一种万物有灵的信仰。从小到大,我都相信权和力到处在作祟。无论是我自己努力学到的还是在学校所学的,都没有动摇我这个信念。

大约17岁时,我开始想成为一名牧师。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妹妹,她是家里最聪明的一个了。她说:“如果你不是这么一个荡妇,你会是一个好牧师的。”我们都笑了——她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她不是说我真的是一个荡妇,而是说我对世俗的欲望让这个愿望很难实现。她完全说准了,如果谁要是给17岁的托马斯·蒂松做人物特写,这可以被写进核心段落中。

她这精辟的观点回答了所有人物特写都必须回答的问题:这个人是谁?对于任何一个对象,这个问题都有各种回答方式。不妨回答得有创意些,比如2004年5月份的《名利场》杂志(Vanity Fair)就有蒂莫西·特雷德韦(Timothy Treadwell)的人物特写——一位将毕生精力都用来保护阿拉斯加熊却最终被熊所杀的活动家,巧妙地是,内德·塞曼(Ned Zeman)在文章第一部分是用熊的视角切入的。

人物特写的角度,会从我们自己的个性和兴趣中自然生发出来。然而,我们却一定要始终聚焦于对象。当我着手做一个人物特写,我会提醒自己四件事:

一、你的对象和你一样复杂

对记者来说,很容易在自己的故事中描绘出一个单向度的人物,特别是当记者们只关注他们的官方身份如士兵、市长、受害人、强盗时。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我会想到自己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也会努力让自己记住别人也同样如此。这使得我避免了情绪化和简单化。

每个人都有阴暗面,对阴暗面的审视给人物特写增加了复杂性。探讨一个具体的人的阴暗面也许并不合适,但是我可以经常探讨环境的阴暗面。我曾经写过一个死于伊拉克的美国士兵。那个人物特写并不适合让我去探讨,比如,他对色情文学的癖好,但是我通过他的家人来探讨阴暗面。他们都反战,也讨厌他被当作英雄来膜拜,但他们爱自己的儿子。这篇特写的张力都围绕着他的父母,而不是那个死去的士兵。

二、你的对象背负着和你一样沉重的负担

早上七点半,周围静悄悄地,你孤身一人开车上班时,是哪一件事在折磨着你?每次遇到可能要写的人,都要记住,那个人要面对和你相似的境况。在人物特写中这些境况可能不会写到,但是作者必须寻找到他的痛苦,去理解他或她。

三、你的对象有所求。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有所求的主角,而且必须经历各种各样的障碍才能最终得到它。每一个精彩的故事,每一篇出色的特写,都是一种寻求。这种寻求可能很简单:为了摆脱无聊,追到一个姑娘,赢钱,自我救赎,或者是报复什么。

我最近做了一个25岁士兵的人物特写,他是看着战争片长大的,一心想要成为一名战士报效祖国。他被派到伊拉克,但是他一到那儿,他的坦克就被炸了。受伤后他被送回他那位于蒙大拿的小镇子上。他整个的战地生涯仅仅维持了七分钟。我本打算把他写成一个被埋没的英雄。我坐在他的客厅,他给我展示了他画的伊拉克事件的素描:他的坦克在一座桥上爆炸了,士兵们爬出来等待救援。通过这些画,我可以看出他的痛苦。他准备将自己的一生都扑在做一名战士上,但是他甚至都没能开一枪。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这就是他的苦痛。

那他的需求是什么呢?跟那个诡异的转折和解。表现对象那混乱的烦恼,以及欲望,这里面的纠结构成你的故事。

四、你的对象有着史诗般的故事

这里说的史诗故事是一种更宏大的故事,而你的对象的生命就和它相匹配。我坚信,无论和谁谈上两个小时,我都能从那个人身上找到一个史诗般的故事——我承认这种信念可能来自于从小天主教万物有灵论的熏陶。所有那些我们在学校学习到的古希腊传奇故事,都变换个方式进入到了我们当下的生活。

西绪福斯被惩罚要永无止境地将巨石推上山顶。现代诠释:他的一生就是不变的、痛苦的、永无休止的劳作。

火之神普罗米修斯,惹怒了宙斯,结果被缚在岩石上,被恶鹰啄食肝脏——永远不断。现代诠释:他的处境就是一生不断地努力挽回那失去的东西,却只能一再被夺走。

弥达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所触及到的一切东西都变成黄金。但是这里说的是“一切”,也包括他的家人。现代诠释:你最强烈的欲望,也能毁灭你。

每个人都有无数的故事,但是没有一个作者能够写完全部的故事。我们只能尽力而为,用尽所有——我们的感官、智慧和直觉——去挑选合适的故事罢了。

人物特写的局限

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40

虽然我一直在做人物特写,但是我依然相信一些规范人物特写的标准需要重新审视。标准的人物特写的准则是,无论是撰写还是阅读那些人物的故事,都是为了在更深的层次上了解他们。当我回头看我做过的那些人物特写,我可以确定地说没有一篇能够真正接近描写对象真正的样子。那也从来不是我的目的。

做人物特写的标准方式是,找到一个人,并且跟踪采访。在《纽约客》,一些作者会花大量的时间对他们的采访对象作跟踪采访,这是很出名的。那就是你进入到采访对象内心的方式——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打电话说:“我要对你做跟踪采访。”倒经常是,我能够在跟采访对象最初见面的几个小时内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任何超过这个程度的信息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有害的。我写一万字的人物特写,而却只需要在他身上花几个小时。

为什么花这么少的时间?因为我对报道个人并不感兴趣。我不做这种人物特写的一个原因是,我认为我们不可能真正描写一个人的核心。作为一个作者,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手艺的局限性。人们比我们对他们的特写呈现出来的更为复杂。

我们往往在心理分析上聚焦过多。传统的人物特写在采访对象的童年花费大量的时间,但是心理学家并不能找到童年的经历和一个人的现状之间有什么联系。人物特写是心理分析的一种形式,必须尊重心理学的局限。

心理学家谈论过许多关于样本和识别标志的区别。例如,你也许只需要五秒钟来辨认出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歌曲,因为他们的音乐有一种识别标志。截取一小片,你就可以知道更深层次的那部分。

其他的东西却只是样本而已。如果我让你在早上三点钟到室外走走,并且试图预测一下当天下午的天气,你就会觉得非常难办。室外的两分钟并不能给你提供一个识别标志,而只是一个样本。

即使你带着录音机和笔记本与你的采访对象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看到的也只是组成他们一生的千千万万个小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们假装得到了识别标志,但是并非如此。当我做一个人的特写,我通常也会采访20个写作对象生活中的人。最好的素材来自于他们,而不是描写对象。

虽然我们并不能囊括一个人的所有要素,但是我相信我们可以得到一个人性格的一些片段,这已经足够了。在我的人物特写中,它能够让我去诠释这个人的某些方面,从而有助于写出我真正感兴趣的话题或观念。

我写关于观念的特写,是因为我深深地怀疑仅仅描写个人的人物特写是否合理。人物特写应该多些社会学的东西,少些心理学的东西。很多描写个人的人物特写应该描写亚文化,个人是检验一个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一种方式。当我们将自己局限于对个人的认知,我们也就失去了对社会和亚文化提出更具有价值问题的机会。

游记:内在和外在的旅程

亚当·霍克希尔德

游记是写作中最古老的形式之一。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返回故乡,这样的故事至少可以回溯到荷马的《奥德赛》,而它写于或者说口述于大约2800年前。在这种形式中,作者通常叙述一种平行于内在旅程的地理学上的旅行——从幻想到了解,从无知到有知。我最喜欢的两本现代著作就是这种写作的最好例子:普里莫·利瓦伊(Primo Levi)的《再度苏醒》(The Reawakening)和迈克尔·阿伦(Michael Arlen)的《阿勒山游记》(Passage to Aratat)。

《再度苏醒》叙述了利瓦伊在1945年从奥斯维辛集中营释放后,在意大利努力回归正常生活的经历。这本书给读者展现了一幕“二战”结束前夕西欧混乱的内在景象。现金贬值,所有的交易都是以物易物。利瓦伊同样叙述了死里逃生的旅程:故事的开头还是个消瘦的囚犯,几乎丧命,到最后在他长大的地方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阿勒山游记》同样叙述了灵魂之旅。阿伦的故事在去往他父亲的祖国亚美尼亚的旅程的框架内展开。故事从阿伦开始了解他父亲的亚美尼亚祖先这里逐渐展开:在种族大灭绝期间,无数的人绝望地远走他乡。后来,阿伦亲自去了一趟亚美尼亚,故事在阿伦回家中途路过土耳其时完成。在那里,他遇到很多土耳其人,他们否认亚美尼亚的种族灭绝曾真实发生过。他在书中不断加入对亚美尼亚历史及其家族历史的探讨,以及他父亲对他的传统竭力保持缄默的情感力量。

当然,这类书和我们在大部分报纸的旅游版所见到的截然不同。问题是广告主决定旅游文章的内容;邮轮公司,餐厅,旅行社,以及航空公司决定我们能读什么。我完全赞同假期旅行,但是最有趣的旅行和邮轮公司及餐厅无关,它需要你进入你自己世界以外的世界。做到这些,你不必走太远。对于大多数住在曼哈顿的人来说,从地理学之外的任何一个角度看,南布朗克斯都要比巴黎或者伦敦要远得多。报纸的旅游版应该有关于近郊旅游的常规专题。

作为写作者,我们能够让报纸慢慢地像报道新发现一样报道旅行。当你写关于旅行的文章,你应该去寻找那些非同一般的东西。如有必要,可以把宾馆和餐厅在边栏中呈现,但不要把它们当成故事的主要内容。如果报纸想要关于欧洲或者加勒比海为人熟知的地点的文章,就写一写游客在那里可以做的不寻常的事情:拜访一所瑞典的实验学校,或者参观一所加拿大全民健康覆盖的医疗诊所,抑或参观一下建在牙买加两个前奴隶农场上的西印度群岛大学的校园。

写非常规地方的非常规文章,将带来特别的挑战。几年前,我和妻子作为富布赖特讲座(Fullbright lectures)学者在印度生活了六个月,回到家后,我有了两个故事的点子。我写了给杂志的试投,写信请求我的代理人帮我传给编辑。她告诉我:“算了吧,没有编辑会对有关印度的故事感兴趣的。它太远了,而且没有新闻点。你最好直接写这些故事,然后再让我帮你推销。”这可不是去兜售自由作家的故事的好路子,但是这件事还是她对了。我必须得通过文章本身去说服编辑,让他们对印度提起兴趣来。

我写了两大篇关于印度的杂志文章,两篇都用相当传统的形式写了多少有些不太常规的主题:一篇是关于十分注重环境保护的建筑师,他建了一些低成本而又节能的大楼;还有一篇是关于喀拉拉邦社会与政治的故事。

但是我仍然觉得自己并没有抓住印度那绝对的差异性。我的意思是:访问和描写一个非常规的地方开启了无限的机会。当我处于一个和我的祖国截然不同的国家,我会注意到更多的东西。好像我服用了致幻剂,平常错过的东西这下都看到了。我感觉自己充满了无穷的活力。

在这种旅行中,当你有了独特的经历,请对它保持敬意。如果你有了想要写些什么的期待,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期待,也要仔细观察它。把一切都写下来,并且要写日记。

当我有了新闻任务,我会带上两个笔记本。一本用来写我被分派的或者想要去写的故事,另一本用来记载打动我的经历和细节。我也许会用后一个笔记本在未来的写作计划做准备,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用,或者什么时候用得上。后来,第二个笔记本就变得十分重要。我会在其中深挖,获取新的东西。

在其他的国家做报道可能是一种自由的经历。当我在美国去做采访的时候,如果是以一个著名杂志的名义,就会提升我的威望;相反,如果是以一个不知名杂志的名义,则会降低威望。在其他国家我就是一块白板,人们可以随意投射自己的印象。所有琐碎的区别和等级次序都毫无意义,因为我来自于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需要花时间等待我们的所见所闻呈现出真正的意义。过一段时间再动笔写自己的经历,这对写个人经历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最有意义的事情,总是要求我们消化、吸收和理解它们意味着什么。

例如,在我初到印度的头几周内,我注意到的都是这里与美国有多么不同:柜橱里有孩子拳头般大小的蜘蛛,不经历几个星期以及许多部门的推诿别想安装一台电话,还有不稳定的电力供应。最初,我的日记里写的都是这些故事,还有我的愤怒。几个月后,我就在想:“好吧,也许这是个不错的体验,我们是不是太依赖于那些本来没那么重要的东西了?”每天的小危机意味着我们有机会去了解我们的邻居,没水了,我们就会在我们家和邻居家之间来回用桶运水。

当我从印度回来,并且写完了两篇杂志稿,这些杂乱无章的经历依然在早起时萦绕在我脑海。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用这些素材写出一篇连贯的文章,一篇短篇故事,或者任何其他的东西。

这样的经历一次又一次闯入脑海:一天晚上,天刚黑,我才从一个偏远的政府会议室开完会离开。没有任何出租车和人力车路过,我唯一知道能叫到车的地方是几公里开外山脚下的十字路口。停电了,天完全黑了下来,星月无光。偶尔有一辆车沿着公路呼啸而过。抱着这些车中可能有一辆出租车的希望,我试着挥手示意停车,但每一辆都还是呼啸着过去了。因为担心路边可能有壕沟,我并不想偏离公路太远。我开始担心起来。

我听到在前头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翻炒的声音。一个小摊贩一边推着他的手推车,一边在锅里翻炒着什么东西。我往前走了走就看到了他,因为他在手推车前面点亮了一支蜡烛。那支蜡烛既能让他免于被撞倒,又让他能往前看到几尺远。我意识到这对我也同样有效,我跟在他身后大约20步远,走完了下山的余路,而且完全是轻轻松松的。我最后到达了那个十字路口,而那里亮着路灯。

我时常想起这段经历,但却想不出怎么用到自己的写作中去。我实在不知道它对我有什么意义。大约在那件事一年半后,我在翻看未经整理的印度日记片段时才意识到,这些丰富经历中的任何一件都和同一个主题紧密相关:我作为一个西方人的期待和我在印度所见之间的冲突,以及对陌生世界的些许恐惧。在小吃摊的蜡烛后面寻找安全感的经历,是我释放恐惧的象征。带着这样的认识,我笔记中截然不同的段落,组成了一篇关于我的外在旅程和内在旅程的完整文章。

无论是作为作者还是读者,我们都应该寻找外在旅程能够反映内在旅程的方法。这不仅是优秀游记的意义,也是生活本身的意义。

个人散文和第一人称角色

菲利普·洛帕特41

在个人散文中,没有什么比字母“I(我)”更常见的了,它是一个绝好的词,应该没有写作者羞于使用这个词——特别是在散文中,它是一种强烈依赖于特定性格和态度的一种形式。“I”的问题不在于它的不得体,而在于,没有经验的散文作者和传记作者也许会认为,用这个音节表达了比实际更多的东西。在他们的思想中,“I”充满了丰富而胶着的过去,以及几乎致命的特殊性。然而,在一篇没读过的文章中第一次邂逅它的时候,读者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细长的电线杆,站在句子中间,努力想要传达些信号。

实际上,光秃秃的“I”给人一种信守诺言的印象,但却没有刻画出说话人清晰的模样。为了刻画出那个模样,你必须把自己构建为一个人物。在这里,我用到了“人物”这个词,和小说家是大致相同的用法。E.M.福斯特(E.M.Forster)在《小说面面观》(Aspects of the Novel)中对扁平人物和丰满人物做了一个著名的区分,前者是那些表面的角色,行动有着可预测的一致性;后者有着丰富的内在生命,读者可以慢慢去了解。当然,我们每天都在不同角色之间转换。在工作面试时,在鸡尾酒会上,以及家庭感恩节晚餐上,我们也许都会把自己变成三种不同的角色。而将自己转换为你作品中的一个角色时,要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将全部的自我都投射进去。你必须将自己拆分。

第一步,就是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你对自己缺点的任何审视都感到恐慌,那么你也不可能在个人散文的写作中走得太远。你需要能够从一个高度看自己,知道如何在社交场合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能够准确地知道自己何时最有魅力,又何时看起来固执己见、胆小如鼠或者荒谬不堪。你必须开始给自己做一下清查存货的工作,以便于给读者呈现一个具体的、清晰易辨的自我。

从你的怪癖入手——癖好,顽固的性格特征,以及恐惧社交的习性,都将你与其他人区分开来。为了建立自己的可信度,就要避免司空见惯。谁愿意去读路人甲的故事呢?很多刚起步的散文家,竭力装作可爱而亲切,竭力去适应,结果读者却觉得很无聊,他们渴望着更猛的料、更权威的语调。控制自己表达的欲望,磨平自己的棱角,或者照顾每个人的感受,这些在纸上行文时全无作用。文学不是一个适合墨守成规者的场域,作为作者,我们必须用演员处理独特的外貌或者声音特质的方式,把自己小小的不同点最大化,并戏剧化地投射出去。我们必须将自己戏剧化,将我们拥有的特点放置在最清晰聚焦、界限分明的灯光下。去掉那些不必要的部分,只强调能引向最激烈冲突的个性特质。

个人散文像故事一样需要冲突,好的散文家知道该如何选择话题,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要能积蓄足够的能量去维持对主题的探讨。如果话题太小,文章就失去了动力;太大,就会沉溺在细节中。然而,妨碍个人散文的并不是技术,而是要在情感上真诚并暴露自己内在的特质。一篇成功的散文同时需要个人的揭示和分析。在我的散文中,我努力传达一种饱含深情的思想——充满感情的思想,以及思想深刻的感情。我努力将心灵和头脑融合在一起。

我喜欢提醒自己,对于我们写作者来讲,声调的极限在哪里?文学形象可能会大有帮助,我们可以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一样咆哮谩骂,像琼·迪迪翁那样,有时候带着自知的幽默感呜咽哀鸣,或者像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一样热情洋溢,或者像E.B.怀特(E.B.White)那样体贴周到。

开发我们的怪癖只是变成纸上角色的第一步,作为一个个人散文作者,你不能假设你的读者对你的背景有所了解,无论你在以前的文章中解释过多少回。你必须变得敏捷熟练,你要迅速且不着痕迹地嵌入这些信息。在一篇文章中,你也许决定把你的宗教教育当作重点,家庭背景一带而过;而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却完全相反。在每一种情况下,把这两点都提一提是一个好主意,因为它会帮助你建立一个角色。

一旦你为读者描绘了自己的形象——一个具有特定年龄、性别、种族,以及宗教信仰、社会阶层和地区的人,一个具有一些怪癖、缺点、长处和特质的人——你就已经是一个角色了吗?也许不是。你必须通过生动的传达来建立与读者的关系,这样你的“I”在文章中所说所做的看起来才会具有奇妙而活泼的特点。读者必须从第一段就能感觉到你在吸引他们,愉悦他们。

现在我们谈论到个人散文这种文体的一个主要绊脚石——自我厌恶。大部分人并不喜欢他们自己,尽管他们都是足够得体的人。这种自我厌恶为何如此普遍,是一个需要最好的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来解释的问题。从我作为一个写作者、老师和个人散文编辑的观点来看,我能说的是,自我厌恶的气质损害了很多个人散文。妄自菲薄和自吹自擂一样都不能令人满意。同时,叙述者不应该自以为是,而应该对他或她自己保持好奇。散文之父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就是这种自我好奇的最好典范。这是一门甚至像我这种经常有强烈自我厌恶情绪的人都能够学习并加以训练的学问。我可能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厌恶自己,但一旦我开始在纸上讲述一种情境,或者写下一些想法,我就开始看到我的“I”变得有趣起来;我调遣他,让他愉悦读者。我的“I”这个角色并不完全是我,而是从我的很多面中拆分出来的一个角色,一个类似文学化的杰瑞·刘易斯(Jerry Lewis)的角色。

作为一个散文写作者,你必须习惯于放任自己最天马行空最古灵精怪的想法,而不是去抑制它们。它们可能会直指那些非如此不能达到的真实。例如,当我写我那篇《反对生活之乐》(Against Joie de Vivre)时,我就想看看,我能在反对追求人生乐趣的狭隘立场上走多远,即使我在某种程度上知道这个观点站不住脚。

这提出了把自己变成角色的另一个话题。有时,我在文章中比在真实的生活中更加矛盾。比如,在现实生活中我喜欢出去走走,但是你没法从我的文章中得知此事。在真实的生活中,我是一个更加私人化的人,实际上,我无法像在文章中那样自如地告诉人们一些事情。就像蒙田曾经说过的那样:“那些我永不提及的事情,你可以到书店去,找到它们。”我们在写作中创造一种和读者的理想关系,读者可能是我们富有爱心善解人意的母亲,但我们在现实世界的互动却截然不同。

一旦你将你的“I”角色塑造得全面而丰满,你就必须给他点事去做。对所有“I”的沉思和理智的细微差别不妨私人化一点,但意识也只能对角色塑造到这个程度了。如果你以故事和编年史的方式来写一篇文章,那就让“I”超出观察者的身份,卷入各种事件。关于散文,有种令人不快的状态,那就是主角永远是对的,其他人都错了。通过展示我们感受到的这个世界上的悲伤,我们让读者相信我们的真实,甚至赢得他们的同情。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在《这就是快乐》(Such, Such Were the Joys)中承认他告发了他的同学,他那年轻的自我还能更复杂而鲜活吗?而詹姆斯·鲍德温在《一个土生子的札记》(Notes of a Native Son)中也承认,他对种族歧视的愤怒几乎接近忍耐的边缘。

把自己变成角色的过程,并不是以自我为中心,而是从自恋中解脱出来:你必须保持足够的距离,才能从外部看清自己。做到这个可能是一种解放。

第一人称,有时就是写你自己

德内恩·L.布朗42

《华盛顿邮报》办公室的大厅里刻着一条建议,要记者尽可能近地去寻找真相。折磨安逸的人,安慰受折磨的人,这对记者提出了挑战。每天我走进这座大楼,我都会看看那条题词,并想到记者的使命:安慰受折磨的人,折磨安逸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说,把让我们成为一体的人类共同的纽带汇集起来,把被认为截然不同的东西变得司空见惯。总之,这意味着,描写人,描写他们的生活,描写他们的人性——不管他们是谁,住在哪里,有多少钱,属于什么社会阶层(或者他们认为自己属于什么阶层)。这意味着给予人和故事尊严,意味着在叙述和写作中要以以下的主题来触及人类的主题:失败、悲伤、爱、孤独、快乐、痛苦、悔恨、信仰、平静以及绝望。有时候这还意味着,如果找不到人愿意接受采访,而且也不愿意解释故事的真相,就要讲述自己的故事。为了接近故事的真实性,你必须深挖——比任何表面的采访都要深入,有时候要比对象自己知道他或她能达到的深度还要深。有时候你必须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曾报道过一个在华盛顿特区附近富裕地区被称作“黑人中产阶级”的案例,那里大部分人是黑人。我不断地告诉我的编辑,我要写一个脱离了贫困并爬到所谓的中上阶层的人。

当人们从底层爬到上层,他们往往被期待去帮助那些被他们撇下的人。作为一名记者,我想问:那些不再贫困的人有什么义务?他们对被他撇在身后的人有什么责任?

我的编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故事想法。这个主题和当时的克拉伦斯·托马斯案有所关联,当时记者注意到他有个接受福利救济的妹妹。这个主题被写进了书里,拍成了电影,包括那部叫《灵魂大补贴》(Soul Food)的电影。

我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努力在华盛顿特区做这个主题的报道,他们说:“是的,确实是这样的。”我就问:“我能就此采访一下你吗?”他们总是说:“不,别采访我。”

我那个坚持不懈的编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他最后建议我可以写写自己的经历。我写了我家人的故事,最终在周日版上发表了。故事是这样开头的:

我的妹妹妮妮在电话的另一头,她在犹豫。我立即猜出来她需要什么东西。

“你知道如果我不需要,我是不会求你的。”她的声音不太确定,她暂停了一会儿,她并不想央求。

“但是”,她开始说话了。而我在她开口之前就清楚地知道她会说什么。“但是”是一把钥匙,这个“但是”悬在昨天和明天之间的某处,悬在我居住的马里兰州和她居住的中西部之间的某处,悬在身为中产阶级的我和身为穷忙族之间的她的某处。悬在姐妹俩之间的某处,她们一个摆脱了贫困,一个还深陷在贫穷的泥淖中。

故事刊登后,我接到了许多来电,他们告诉我读完这个故事后哭了。我也接到一些人的电话,他们不想看到有人讲这个故事。

对我来说,情况有些复杂。我写这个故事是因为我觉得它需要被人知道。我的妹妹读完后同意发表。她们的反应有所不同,一个觉得她的故事印出来是一种认可;对另一个来说,这个故事最终变成了一种宣泄;而另外一个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我的母亲很喜欢这个故事。“德内恩”,她说,“你没把一切都写进去啊,你怎么落下那么多呢?”

当你写你自己的经历时,就要准备好接受来自你所写对象、你的同事和你的读者的强烈反应。我经常告诉人们:“你也许已经看过这个故事,但是你仅仅知道我所写出来的。”人们把自己的思考、感情和信念带到你写的故事中去,这没关系。人们的评判是比较难处理,但是这不可避免。

作为记者,我们的工作是重塑一组群体对另一组群体的看法。我们必须比模式化的观念挖得更深。我们必须降低姿态,或高瞻远瞩,或者设身处地。做到这一点,我们有时通过浸入式新闻,有时我们不得不写写我们自己。

专栏:私密的公开对话

唐娜·布里特43

写专栏是一件十分私人的事情——也许是你能在报纸上做到的最私人的事情了。它是对话。我没有任何时候能比和一个人对话且彼此都十分投入更开心的了。我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专栏写作。人类渴望沟通,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对其他人和他们的故事充满好奇。

当我还小的时候,大概是六岁时,我就断定去了解人十分重要。我住在印第安纳州,所以在电视上看到过民权运动。我不是很在意,但是看了几周后,我忽然明白了:如果我在那里,我肯定是被人放狗咬的人,是教堂被炸掉的人。六岁的我在想:“我是一个好女孩,我做家务,成绩好。如果那些人认识我,他们肯定不会做那些事情。而如果他们认识电视上的人,他们也不会对他们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那个想法,或者说那个想法的成人版本,仍然刺激着我。我写私人的专栏,因为我想让人们了解我。我仍然相信,如果人们相互了解,他们就不会根据性别、种族和宗教去决定是否喜欢彼此。

我成为一个专栏作家之前曾在一家本地新闻报做过记者。安妮塔·希尔的听证会在我到《华盛顿邮报》工作的第一年里举行,这件事让我认识的所有人感到迷惑不解。我读到的所有关于此事的报道都没有涉及我感到的那种愤怒,一种很多女人感受到的愤怒。我必须写点什么。我的一篇文章引发了巨大的反响。那之后,我开始写更多的第一人称的文章。但是,当《都市》(Metro)的编辑邀请我成为他们的专栏作家时,我还是很惊讶,因为我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专栏作家。

我写性别歧视、种族偏见以及暴力——那些很多人不愿处理却对此有着强烈见解的问题。在每一篇专栏文章里,我都会至多用两三段去说服我的读者:你并不是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知道了。鉴于此,开门见山,立即吸引读者就十分重要。

我吸引读者的一种方法是,给和我观点不同的人展示他们自己的经历、观察、甚至是缺点的机会。我尊重另外一些人的观点,我会在我写的文章中给不同意我的人一些空间。

因为专栏写作就像是一次对话,写就变成了听。我清楚——或许是太清楚了——很多我的读者会不同意我写的。有些人在重大问题上没有挑战过自己,我感觉必须去挑战他们。我写作同时也是对他们做宣讲,我仿佛听到他们在我耳畔悄然低语。

要让专栏变成一种私人的对话,你必须揭露你自己。无论你是否打算这么做,都要揭露,所以要果断开始。我从各个方面和在报纸上不常见的话题上揭露自己。由于某种原因,很多事情,比如上帝和灵性,被认为不适合出现在报纸上。我拒绝遵守这种关于什么可以上报的武断和不成文的规则。我写我的精神生活,而我一旦这么做就会收到极大的回应。我并非天然地有趣,我只是坦诚罢了。我对一些比较难处理的事情也保持坦诚,包括黑人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以及女权主义者能蠢到何种地步。没有任何事情神圣到这个地步以至于我不能讲述关于它的真相。

我不认为有无聊的人和无聊的故事。当有人爬上一座大楼、枪杀了17个人,他的邻居就会不约而同地说:“他是个极不起眼的人,几近无聊。”他不是个无聊的人,而是一个未被发现的人。

正如没有无聊的人,也没有不重要的话题。即使是时尚也和一些关键议题有关。有一段时间,女人的每件衣服上都要有个肩垫,——这正是女人在商业世界努力建立自己力量的时候。任何事情都有意义。

我不认为当地、国内和国际的问题是分隔开来的。所有的问题都和人有关,任何事情都是人为的。2000年9月下旬,一张巴勒斯坦父亲努力保护小儿子免遭子弹袭击的照片在全世界的报纸上流传。一个蜷缩着的男人,旁边就是他哭泣的小儿子。图解说拍完照片几分钟后,小男孩死了,而父亲也受了伤。我们读过多少关于巴勒斯坦或以色列儿童死亡的新闻故事?但我在看过那张照片之后,我就觉得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此写了一篇专栏文章——不是关于政策,而是关于人。

和很多专栏作家不一样的是,我会把其他人的声音带进我的文章中。对我这么一个40多岁、三个孩子的母亲来说,谈论莫妮卡·莱温斯基是一回事,而引用一个被自己的行为吓到的22岁见习生的话则是另外一回事。让你的读者听听不同的声音,而不只是你自己的,这是私人专栏写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我不断质疑自己和自己的感觉,这使我成为一名更好的专栏作家、一个更不可预测的报纸上的声音。唯一不变的东西是我的两个目标:让人们了解我是谁,以及在报纸中夹藏点乐观主义的私货。

书写历史

吉尔·莱波雷44

英国历史学家劳伦斯·施托雷(Lawrence Store)曾在1979年宣告了历史叙事写作的复兴——并非巧合的是,这一年的普利策奖也第一次颁给了专题写作。故事重新回归。这种复兴意味着和20世纪大部分历史书写的分道扬镳,而这种历史书写对讲故事充满了敌意。

25年后,大部分历史学家已很少对流畅的历史写作表示异议,只要故事能够为说理服务。可通常并非如此。一些通俗历史学家会讲一个小故事,但是却不能够用来解释更大的历史动态。最坏的通俗历史学家甚至把人们从过去硬拉出来,而把他们塞进当下的社会和政治当中。当作者用心重塑特定时代日常生活中的服饰、发型、建筑及其他小细节时,他们似乎假设,关于诸如主权国家、进步和童年等历史性的概念是一成不变的。在书写历史中,记者应该注意两个可能的陷阱。

首先,避免猎奇。朝圣者身上不存在任何古怪的地方,过往并不比现在更为简单,以往的人也并不比现在更为友好、愚笨或者更文雅。同时,不要陷入历史进化论中去,事情并不是总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变得更好。

第二个陷阱是被历史学家称作当下主义的东西。故事的主旨绝不能是向读者解释为何我们是今天这个样子。从学者的观点来看,这对我们理解当下和历史都没有贡献。理解历史无疑对理解当下的生活有着重要的意义,但这不能是我们回顾历史的唯一原因。努力想想,如果你不是被当代的思考驱策着,那么,研究一个历史事件时,你会问哪类问题?例如,如果你想了解有关当代种族概念的起源,历史就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对当下思考过多,就会让你对历史问出错误的问题。根据历史的条件来谈历史,而不是根据我们的条件。

写关于历史的故事很像写其他类型的故事,把自己投入到对象的世界中去,然后把读者也带进去。记住,你和读者对过去都没那么熟悉。写一个为了50美分在街角唱斯科特·乔普林歌曲的孩子是一回事,写一个16世纪的法国流浪汉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报道历史事件会带来一系列特定的挑战。最明显的限制是你不可能采访到你的对象。然而,很多资源仍然可以得到,可以帮助你深入到历史生活的内部。最近这些年,历史学家的基本资源大大地扩展了。信件和日记是最常见的记录,但是它们也只是开始。其他的东西可以帮助你理解一个社群:人口普查数据、遗嘱、税务记录、地图、人名地址录、收款凭单簿、贸易卡。现在网上也有历史大数据库,虽然很多材料是要付费的。说服大学图书馆让你使用它们的在线资源,这些资源可以非常细化。比如,有一个资料库是关于18世纪刊登在弗吉尼亚州报纸上的寻找逃走雇工和奴隶的广告。诸如History Matters(www.historymatters.org)等在线信息交流所会指引你找到最好的资料。

当我开始研究任何历史话题时,我首先倾向于查阅原始档案。第二个念头是看看在这个话题上历史学家都写了什么。我很少用从前的报纸,它们不是关于实际信息的可靠资料。它们的价值在于报道人们对于一个事件的理解,而不是对事实本身的描述。

说历史就是另外一个国家,这是一种陈词滥调,但是正像所有陈词滥调一样,它是扎根于真理的。当你到外国旅行,如果在去外国前研究一下你的目的地,你也许就会玩得更开心一些。历史也一样,第一手的资料是关键。参观你的对象住过的地方,努力去看看他们生活于其中的地貌如何,找出并抚摸一下他们用过的物品,和博物馆策展人聊聊天,请求他们允许你在参观古董之余摸一摸,拿一下。登门拜访当地小型的历史社团,你会在其中发现珍宝。

当你从考察转到书写,一些熟悉的叙述工具可以帮助你处理历史话题。抽象阶梯就是一个重要的工具。如果对记者来说,抽象阶梯上奶牛贝茜的另一端是私人财产的概念的话,那么对历史学家来说,则有着更高的抽象层次:关于私人财产观念史的枯燥辩论。想把历史书写得好,你需要超越贝茜的现时关联而上升到抽象的更高层次。

结构性的历史与科学性的历史重在分析,与之不同,叙事性的历史重在描述。大部分历史学家认为,把一篇文章称作“描述性的”是最恶毒的诅咒。然而,叙事历史并不缺少解释。书写一段历史而又加上强大的解释是很难做到,而能做得巧妙则极其难。很多叙事历史在故事和论述间不停摇摆,足够导致读者晕船。写一个能把故事和背景结合得天衣无缝的文章是一种挑战,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读一读史景迁(Jonathan Spence)的《胡若望的困惑之旅》(The Question of Hu)或者卡洛·金茨堡(Carlo Ginzburg)的《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精神世界》(The Cosmos of a Sixteenth-Century Miller)或许能给人以启发。那么,整理好自己的行囊,向档案进发吧。

在历史中冒险

梅利莎·费伊·格林45

当我写《炮火中的寺庙》(The Temple Bombling)那本书时,我给主角的遗孀寄去了手稿。这本书写的是拉比雅各布·罗特席尔德,在民权运动期间,他掌管着南部一座显要的犹太教会堂。作为小马丁·路德·金的朋友,罗特席尔德拉比成为一个真正的煽动者。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但是通过他的著作和布道,我有点爱上他了。他的遗孀,贾妮丝·罗特席尔德·布隆伯格,非常富有活力——一个优雅,甚至有些傲慢的女人,乌黑的头发朴素地挽成了一个圆髻。

我给她寄去了书中关于她丈夫的摘录,以便确认是否有误。我们陷入了一种不幸的节奏中。我给她寄去一部分,几天过去后,她就会打电话给我。这就是不幸的部分了:她总是上来就问,“梅利莎,你在写非虚构作品吗?”“是的,贾妮丝,”我会说,“这是非虚构作品,有什么错误吗?”然后她就会列出一串修正来。

我写了很长一部分关于拉比第一次在美国的南方腹地的访问。1946年7月一个热天,他到达了亚特兰大。我之所以知道天热,是因为我查了资料。我从收藏在埃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图书馆里的信件中得知,一个牙医接了他的机。我发现自己在拉比抵达亚特兰大的问题上花了太多时间。今天,哈茨菲尔德—杰克逊国际机场非常巨大了,但那时它只不过是矗立在旷野中的砖石砌成的小建筑罢了。一个打扮得像一个妈妈样儿的非洲裔美国胖女人坐在干草堆上欢迎游客。当一页一页慢慢描绘着拉比穿过机场,我可以同时介绍非洲裔美国人、南方的历史以及黑人的故事。最后,在312页前后,罗特席尔德拉比走出了机场。在这里,我写了全书最富有诗意的一段,有句话是这样的:“热风从另一头火热的大西洋而来,吹过1000英亩的农田”。我把文章打包,寄给贾妮丝,然后就没有收到回音。

“我这下可把她搞定了,”我想,“她服了。”

她还是打电话给我了:“梅利莎,这是非虚构作品吗?”

“是的,贾妮丝。”

“梅利莎,他是坐火车去的。”

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是个年代错误。我是从自己当下的世界往前推测的。在1946年,如果不是紧急情况,人们是不会搭乘飞机飞往任何地方的。

没有人要求我们成为历史火种的保存者,我们把它握在自己手中。当我们选择了非虚构作品的写作时,我们第一个念头不是要有可读性、有教育意义和讨好我们的读者,而是尽可能地准确。

调查性的叙事写作

凯瑟琳·博

这个国家大部分媒体人都认为叙事性报道和调查性报道是两个不同的种类。叙事书写一定是软性的,是解释性的;而以社会变迁为追求目标的调查性报道一定是要有重点的,而且只关乎事实。这让我惊奇甚至让我难过。最好的叙事书写并不软性,而最好的调查性报道也并不只是铁一般的事实。

最好的故事同时坚持不懈地追求读者和社会变化。想要得到接受这种挑战所需的激光般精确的细节,需要务实而坚定的调查。

这里是安妮·赫尔的一个小例子。她在被提名2000年普利策奖的一篇为《圣彼得斯堡时报》(St.Petersburg Times)所写的文章中写到此事。那一段描写的是北卡罗来纳州的墨西哥外来工人故事中的一个女主人公:“她35岁,穿着凉鞋勉强有一米六高。臀部逐渐变得像盛满粉蒸肉的平底锅。作为一个八个孩子的妈妈,她有着不寻常的温和性格。母鸡落在她手里,安静地要睡着了,这时她却操起斧头砍断了它的脖子。”

四句话,仅仅55个单词。安描写了数量惊人的事实和画面:这个女人的身高、年龄、体型、孩子的数量、穿什么鞋、她的家庭饮食、食物来源,甚至对他们的乡下生活做了匆忙的一瞥。至关重要的是,女人的温柔、果断和坚定都恰到好处地体现在她的行为举止当中。在这55个单词之中,安塑造了一个比很多作家在一整篇文章中有更多感觉的女人。这是那么的经济,因为安确切地知道读者想知道角色的什么:她温顺和冷酷相结合的性格,让一个八个孩子的妈妈能够背井离乡出国从事高强度且卑贱的工作的品质。这种叙述之所以效果好,是因为安在这55个单词中做了细致而隐秘的分析。从其核心来看,这是调查性报道。

这种报道同时需要寻求真相和去除虚构。当我深入一个人的生活,对外围的事物进行观察是我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有时候和一个人谈了五个小时后,我会突然意识到:“这个人胡说八道,这事情压根就没发生。”

当我进入一个社区,我不期待能找到答案,我在寻找问题。当我开始为将要动笔的关于华盛顿特区养济院的负面报道做采访时,我看到了住在没有电的房子里的那些赤贫的人,我的问题是:不是为拿到驾驶证也不指望街道整修,而只是为了一天24小时的生活,依靠政府会怎么样呢?这个来自于我采访中的疑问,开启了我的调查。

有时候有这些想法,是因为有人告诉我和我在报道的事情不一样的故事。有时候在乘坐公交车,坐在自助洗衣店,或者仅仅是在不属于我的世界里,我会发现一个比我自认为在调查的事情更为有意义的故事。我会发现一个社会福利的提倡者和政府官员都不知道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最应该被讲述。

下面是三条可以提升调查性叙事写作的方法。

一、记住,你故事中的反面角色是你的向导也是故事的受害者。

让你故事中的反面角色明白你可以为他们带来的好处——及时,细节丰富。不要哄骗他们,不要在故事发表之前的六小时去做收尾采访。真正的故事有时候不来自于所谓的受害者,而来自于犯罪者。尽早而经常地去拜访你的坏家伙吧,如果他觉得自己的生计和生活方式受到你所写的东西的威胁,他也许就会想看到自己那一方的说辞被印出来,或者他会怪罪其他人。他的说辞可能会带出更有能量的罪犯。这个方法可以使你避免因诽谤而坐牢。更重要的是,他揭露的不仅是坏演员角色个人,而且还有不正常的政府和经济规则。

二、承认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承认你知道的糟糕事

承认你故事中的英雄母亲在工作上偷懒。不要忽略,一个死去弱智男人的悲伤母亲10年都没有去看她的儿子。如果你能给读者塑造一个和他们的本来面目那样复杂而有缺陷的人物,你的读者很可能会相信你在比人物更加重要的事物上的论述:你的故事阐述的重要的政策问题。

三、当你的故事付印时,图片是你的好助手

把电子数据表或电脑分析结果的细节用图片表现。把文字用于讲述故事。讲故事时要尽量注意复杂性。

优秀的调查性报道常常从对问题的研究、从深挖腐败中得来。但是报道自己并不能解决问题——即使是被认为非常出色的报道。我毫不怀疑,在我关于养济院虐待系列报道五年后,情况也几乎和之前一样糟糕。记者必须跟踪一个事件。有责任心的日报新闻必须向调查性新闻学习。

公共广播:讲述社区的故事

杰伊·阿利森46

广播进入我们内心。我们的耳朵没有盖子,我们的听觉没有防卫结构,容易受到外部的突袭。相比于报纸杂志、电影、电视及摄影界的同行来说,广播的内容生产者更具有这种策略上的优势。我们的工具是有声的故事,最原始却也最有力。不可见的状态是我们的朋友,当听众坐下来闭上眼睛听我们的故事,偏见暂时消失了。

广播新闻工作者知道,广播天然地适合讲故事。广播会占据时间,我们的听众不可能中途放下而过会儿再来听。广播新闻工作者必须抓住听众,所以我们必须表演。到公共广播来工作的报纸、杂志记者要明白他们是签约成为一个表演者。我们必须搭建自己的舞台,然后放进各种角色。第一个角色是广播新闻工作者——听众的眼睛。广播新闻工作者和听众之间的关系处于公共广播新闻业几乎最核心的地位。它接近某个乌托邦的理想:当我们想要更好地相互理解,想要不再彼此恐惧,想要走得更近合为一体,我们用电波分享我们的故事。

当写一篇为广播而用的文章,一切都要彻底转变过来:话题与主题都要转变为故事。你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咔哒咔哒”的响声,而之前,它只是信息,只是没有潜台词的文字罢了。

非盈利的公共广播不能算做常规媒体,甚至不能算常规的新闻媒体。在市场之外,确切地说在公共领域,我们有一种责任感,一种使命。我们被期望为了那些通常被忽视的人,而去冲击所谓的底线。我们通过传统的报道和纪录片来实现这个使命,但是我们也帮助市民们为自己说话,让他们直接相互对话。

我接触公共广播是因为国家公共电台(National Public Radio,简称NPR)的一个人借了我一套磁带录音机和麦克风。那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那时NPR刚成立——这是进入一个企业的好时机。用那台录音机作为通行证,我进入了生活中部分看起来都很有趣的地方。我能发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真是神奇!一开始,我只不过是一个拥有生产工具和传播手段的公民罢了——一个独立新闻工作者诞生了。通过在新闻节目的见习,读了我能搞到手的一切,向前辈请教,匆忙之中我还是学会了这门行当。在后来25年里,我制作了成百上千份广播特辑、纪录片和系列片。

那时候,大部分时间我也把自己的磁带录音机和工具借给别人,鼓励市民在广播中发声——回报当初自己受到的馈赠,并让它一次次重演。这个时代,一方面公司合并,另一方面,许多假冒的互联网新闻媒体出现,这时,把各种各样的声音带入广播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公共广播的新闻工作者可以承担牧羊人的角色。

在20世纪80年代,为了《生活的故事》(Life Stories)系列节目,我寄出了第一批磁带录音机。这个节目寻找普通人讲述的好故事。我给那些与我不期而遇的人演示怎么使用录音设备,帮助他们润色自己的故事。我经常邀请他们到我家里的录音室来混录磁带。这些讲故事的人里有一个集中营幸存者的儿子,他陪自己的父母去参观大屠杀纪念馆,希望他们能第一次开口跟他讲讲他们的经历。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想要重访她住过的医院和病友,10年前,她差点死于厌食症。她需要录音机这个通行证以便重回过去。如此这般的故事最好是直播,最好也由他们自己来讲。

广播太适合“日记”这种形式了,因为它天然是私人和保密的。它适合在深夜随便写写语句、片段和内心的秘密。写日记的人录音时在技术上的经验缺失,并不如在录像甚至是报纸杂志上表现得那么明显,所以这并不构成障碍。作为最终的制片人或编辑,你是在那儿,却又好像不在那儿。你必须成为诱导者、检验员和伦理学家,但不要是导演。你要允许听众和讲述者来一个真诚的、直接的、有共鸣的邂逅。

2001年,我们在马萨诸塞州建立了一个新的公共广播站,覆盖科德角(Cape Cod)、马撒葡萄园岛(Martha’s Vineyard)和楠塔基特(Nantucket)。我们希望这个广播站具有海角和岛屿的特性,和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一个地方靠自己的故事来定义自己。我们选择一整天不时地、出其不意地播报市民自己的故事。人物描写、口述历史、诗歌、趣闻轶事、回忆录,还有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一下子在国家性的节目上跳了出来,24小时不间断。它们是长于斯的所有民众都经历并记得的生活的一次短暂爆发,是我们的广播日中一个贯穿的主线。

效果出乎意料,令人吃惊,听世界新闻时中间会有一个暂停,然后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当地的老人,高中生,抑或三明治制造师,或者科学家。我们邻居的声音震惊了我们,和世界舞台上的事件获得了同样的重视。

一个广播站就是一群角色,他们过来坐下跟你聊天。对于我们海角公共广播站来说,我们想要比这还要宽广的东西。我们把磁带录音机借出去。我们打电话向人们询问,“我们应该和谁交谈?”“谁是讲故事高手?”“谁是社区的文化人,谁又是业余历史学家?”我们把故事和历史收集起来,我们已经有成百上千份录音,一天到晚不停地播放。它们有30秒的,也有一分钟的。它们没有标题,只是随机播放。一切都发生在邻里之间。我们所有的共同点就是住在同一个地方。它是海边的这个小地方,也可以是这颗行星上的任何地方。听众说,这个国家性的节目的小突破不只是为社区做出了贡献,它实际上构建了社区。我们住在地理意义上的小角落,一个海角和岛屿上。每个地方都感觉自己比别处更为特别,但是广播信号横跨所有这些地方,无视边界。

我们有不和与嫉妒,政治的分野以及狭隘的愚昧。这和别的地方有多大区别呢?这些故事,几乎奇迹般地,正消除这些隔阂。当一个故事开始,我们这些听众不知道讲述者来自哪里,我们就会不带成见地去聆听。然后我们发现讲故事的人并不是来自于我们的岛屿。这种矛盾可能让我们无可奈何地接受。最终,我们甚至可能把他们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