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万遍沿东大路向北,到御荫通,路口东北角有一家旧书店,叫福田屋。窗玻璃上贴了好几张日本古地图,很好看。门外一张长凳,堆了些折价书籍、图录,还有一架文库本。十字路口的人等红绿灯时,偶尔会被书摊吸引过去翻一翻。
我第一次到店里是问主人那古地图是否出售,主人道,那是店里的收藏,不卖。店内三排书架,从地面接到天花板。账台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木头已呈现熟糯深沉的颜色。店里书籍分类全面,一般专业书如历史、文学、民俗、地理、艺术、社会、经济,均有涉及,此外美术、书法、建筑类画册数量可观。
买过画文堂一册《浮世绘·明治秘画》,东大路铎解说,1980年版,内有明治时代浮世绘师富冈永洗的《八云的誓约》、武内桂舟的《夜樱》等等。那时候印行的画册不少偏色严重,细节也潦草模糊,这本内页印图虽非高清复印,却难得细腻明朗。
富冈永洗青年时代曾在军队担任制图之役,后辞职,拜在狩野派画师小林永濯门下,专注浮世绘创作。他当过很长时间的插画师,给报纸每天连载的小说配图,也给小学教科书画过画。他的画在当时很有名,与水野年方、田半古并称明治三大美人画家。据说,报纸不用他的插画,当日销量会明显降低。他四十二岁时,死于当时文人常有的肺结核,对画家的创作生涯而言是很可惜的事。
福田屋书店旧址
江户至明治大正,浮世绘师风流辈出,从最早描绘世相的风俗画,到锦绘,到美人画、职人绘、武者绘、风景绘的全盛期,到幕末明治变革期的新高潮。其时进口外国颜料色彩丰富、价格低廉,社会变革期题材丰富,西洋人对浮世绘的欣赏,都是当时浮世绘大盛的原因。有名的画师,如描绘幕末战争、大奥风情、明治上流社会生活的杨洲周延,被称为“最后的浮世绘师”的月冈芳年,狩野派传人河锅晓斋——那幅奇崛之作《放屁合战绘卷》即出自其手。明治维新以后,新闻、摄影的发展使浮世绘这种旧时代的消遣日渐冷落,很多画师转去为报纸杂志连载的小说创作插画。当时的小说装帧十分精致,书套外封、封面、扉页常有优美的配图。当中最有名的恐属“镜花本”——泉镜花的小说流行一时,出版物装帧亦极尽华美细致。他来往的插画师中,有两位相交最笃,镝木清方与小村雪岱。而今镜花本已成绝唱,那个时代的装帧也作遗响。一则精美如斯的装帧成本过高,不适宜当下纸书也萧条的市场。二则这种风格的插画早已式微。2013年末到金泽泉镜花纪念馆见到多种精美的镜花本,其时大雪满城,中庭山茶盛开,好像镜花笔下之景。
富冈永洗画风清淡,笔下女子多姿容清瘦,面露哀愁。有一幅扇面,画的是素衣绿腰带的女子,手执朱红团扇,回首遥望一轮皎洁满月,身边一位额发初覆的小女孩儿,绿衣红带,以手掩襟,也侧首望月,意境很好。不过他传世作品较少,也远不如清方、雪岱等人有名。不太清楚他创作春画的契机,过去的浮世绘师作春画的本也不少。只是晚近的春画不甚注重背景,单突出男女场面,失了不少意味。翻下来,只有某页画上女子髻上团花缀长穗的簪子有些意思。
镝木清方《明治风俗》之四月、五月、六月(1935年)
那日在店里还看到淡交社1973年版阳明文库藏近卫家熙作《花木真写》,印数仅一千册,标价一万日元,堪称精品。
近卫家熙(1677-1736)是江户前中期的公家,生于京都。历任内大臣、右大臣、左大臣、关白、摄政、太政大臣,后出家,号豫乐院。他是藤原家的后人,母亲是后水尾天皇的皇女常子内亲王,妻子是灵元天皇的皇女宪子内亲王,女儿尚子也在皇室任女御,一生荣华。他精于书法、绘画、茶道,在职官制度方面也很有研究,曾费二十年心血校勘《唐六典》,刊行于世。
《花木真写》共春夏秋三卷。春之卷绘植物三十七种,夏之卷四十六种,秋之卷四十种,共计一百二十三种。江户时代博物学兴盛,各家图谱相继问世。家熙此三卷描绘植物笔法雅致,色彩温润,是很好的花木小品。且细节相当准确,可以当成很有参考价值的植物图谱。无怪京大出身的植物学家北村四郎初见此作时惊叹:“从植物学的角度来看,(图谱)非常详细、准确……在日本名物学方面,以其精细正确的观察,称得上划时代之作。”此言非虚。譬如夏之卷的石竹,绘根、茎、叶、蕾、花,并多种花色兼作参考。秋之卷中的棉花一图,绘叶、蕾、花、半熟的棉桃、成熟的棉桃,完全是植物图谱的规范。
近卫家熙《花木真写》
家熙本人对本草学很有造诣,与当时京都著名的本草学者松冈玄达有往来。在记录其言行的《槐记》中有一则,享保九年(1718)闰四月十七日:“向松冈询问黄蕙为何种花卉。琉球程顺息诗中称此为海老根。莫非乃日本之物?故程氏直以海老根呼之?”次日记载云:“昨日在玄达处获悉,黄蕙和名乃箬兰(本亦有蒻兰之名)。紫色曰紫兰,黄色曰黄兰。”黄蕙,即鹤顶兰,兰科草本植物。古代诸花谱罕见著录。近人南海区金策著《岭南兰言》,云岭南兰花一百二十余种,附录类兰非兰品中见其名。屈大均《广东新语》亦提到“有鹤顶兰、凤兰”。
我在店内翻阅《花木真写》,很喜欢。然而当时赶着去学校,不便携带这么大的开本,且身上现金不足,心道明日再来也可,故犹豫未买。然而第二天过来,此书已售出。店家安慰我说,这书虽印数不多,但知道的人也少,非市所稀见,嘱我在别家店内多加留意。后来确实在别家见到此书,却是三四万的高价,至今尚未买下,颇悔当日失之交臂。
日本二玄社复制过大量中国书画珍品,质量绝佳。1958年开始发行《书迹名品丛刊》,全两百零八册,影响书坛甚远。启功先生曾赞美,“历经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后,原作多已损坏,至少色彩灰暗,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风采。这些复制品,都恢复了原作最初的色泽,简直整旧如新”。福田屋家有《书迹名品丛刊》零本出售,搜罗甚广,价格低廉。我曾买过《隋唐写经集》《东晋王羲之尺牍集》等,一册仅百元,别家鲜有此价。后来过去想再挑几本,惜已全数售罄。后与同门师兄聊天,对方谈起周边旧书店,对福田屋尤为赞叹,提起某日在店里把剩下所有的《书迹名品丛刊》都买下,很是满足。同门之间常有口味相近的,哪天店里摆出一批新书,若去得晚,则往往一无所获。回头一看,哟,感兴趣的书可都在某位同学的书架上呢。
二
福田屋创业于昭和十二年(1937),如今传到第三代,在店里最常看到的是二代主人小林隆雄。小林先生是非常可亲、有趣的人。他生于关东的琦玉县,少年时对陶艺感兴趣,来到京都学艺,认识了古本屋家的小姐——福田屋初代主人的女儿。后来做了他家的婿养子,继承了屋号,留在了京都。他说:“京都这个地方,满地都是历史的痕迹。走两步就有典故,走两步就有往事。生活节奏缓慢,大家行走的步子都比东京慢了好几拍。在这里住久了,去其他地方就有些不习惯。”他的儿子是一位沉默腼腆的青年,曾问小林先生,令郎可有其他职业?答曰本业就是开书店。如果他不喜欢继承家业,想做别的,怎么办?小林笑曰,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余地呢。咱们这个店,在这里开了七八十年,不知受到多少顾客的关照。虽然这些年读书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但还是有人喜欢来逛逛旧书店。那么我们福田屋就有使命继续下去。
这种“使命感”,是京都很多老店自然而然的情感。
我平时上下学经常路过这个街角,只要时间充裕,都会停下来进门看看,渐渐和小林先生熟起来。周日店里休息,路过时看到紧闭的卷帘门,很有些寂寞。一年四季过得很快,去年秋天到今年初春,一直苦于毕业论文的折磨,逛书店的时间少了很多。不常走这条路,而是抄近道,穿过农学部的中心大道回家。常常在学校待到凌晨三四点,天寒地冻,连乌鸦的影子都不见。论文交掉后的一天,走原来的路回去,在超市买了当季的蔬果、食材,想自己做点儿好吃的。拐到街角,居然福田屋的门关着。看天光还没到打烊的时候,又不是周日定休,再定睛一看,原先挂在外墙的木板招牌已经不见了,店头赫然换成“药局”二字——这是怎么了?惘然自失,在门口呆立很久。
接下来几日天天路过,福田屋确然是不在这里了。新开的药局正在装修,门口换上了崭新的帘子和招牌。小林先生一家去了哪里?
三
转眼到四月。某日午后,看到一家墙垣外纷披开满木香花与蔷薇,就从那处路口随意弯进去。远远的,看到一座民居院前挑出一幅别致的麻布招牌,写着“古本屋”三字。走近了正要进去,墙上居然是那张熟悉的“福田屋书店”。再看门内,柜台里坐着的正是小林先生无疑。大喜,在门口就问,您怎么搬到这儿来啦?
老爷爷正捏着几枚棋驹,拿了本棋谱埋首沉吟。抬了头,眯了眯眼睛,看清我,也很高兴:“啊啊,是你来了!好久不见,我以为你毕业回国了!”遂搁了棋驹,与我聊起来。那一阵日本某将棋大赛正在酣时,我也听人讲了些点滴,记得某几个将棋界如雷贯耳的名字,说给隆雄先生听。他非常欢喜:“正是呢!将棋很有趣!我下得不好,老啦,反应不够快。”
福田屋书店新址。此为小林家私宅,地处京大农学部西首,知恩寺旁侧,略显偏僻。小林隆雄先生去世后,店里愈发冷清,多是夫人照看店铺。客人问起什么,夫人常常不甚清楚,要电话询问儿子方可确认
他说,原先路口那家店租金很高,店里生意委实难以维持,思前想后,决定把店铺挪到家里来。家里房子比原先宽敞,光线好,能放下更多的书。搬家太匆忙,来不及一一通知老朋友。去年十二月在旧店门口贴过通知,但很快新的药局开张,那告示想必是被揭了下来。
我道,我那会儿写论文,好长时间没到店里,也没看到通知。后来一瞧,啊,怎么变成药局了!心里失落得很,就像老朋友不声不响突然搬了家。
他笑着,连连道歉,指着店内一架书说,这些都是百元特价,为向客人们表达歉意。我见架中仅少量常见文库本,其余都是品好质佳的图册、单行本、全集,如森鸥外全集、司马辽太郎全集、正仓院图集,还有若干二玄社的《书迹名品丛刊》,实在喜欢。
福田屋书店新址内景,光线比旧址充足
如今的福田屋有两间六叠大的屋子,当门一间有书架三排,小书箱若干,柜台在深处。当中一排是百元特价区,两边分列文学、哲学、历史、农学、经济、民俗、政治、方志等等。内间也有三排书架,细分成美术、书法、雕刻、花道、茶道、香道、能剧、净琉璃、狂言、民艺等等,琳琅满架。一方素色垂帘隔开家与书店,偶尔能听到帘内炊煮、浣洗的响动。有时小林家的媳妇接孙子回来,小孩子还在念幼稚园,进门先趴到柜台前跟爷爷问好。爷爷笑得可开心,问他,今天在学校好不好?有什么新鲜事?小男孩瞥见店里有客人,害羞似的,含糊几句就蹬蹬蹬掀帘进内室。媳妇在后头打了招呼,也一低头进去了。
我见此幕,不太好意思多留,急忙挑了两本就告辞。那一回买了桑原武夫编筑摩书房初版《日本的思想 13·新井白石》,还有岩波讲座中的一册《能的作者与作品》。
后来和师兄们聊起来,才知他们几乎每天饭后都到店里转一圈。哪天店主换了批新书,他们就急忙赶去。经他们挑剩的,除了艺术类,几乎没有什么能让我挑的了。常看他们饭后拎了大袋书回来,面露满足陶醉的笑容。同室人都知道:“嗨,又去福田屋了?买了什么好书?”这个时候最希望别人这样问,就可一一展示。我常作淡定貌,哦,哦,是这本书啊,以免羡慕的表情让他们太过得意。师兄们也极周到,若在自己必需品之外,看到某些我可能喜欢的书,就会慷慨为我买下,譬如前几日获赠的常石英明著《古书画的鉴定与观赏》。
百万遍的几个校区有四个食堂,师兄们最爱去农学部里的北部食堂,虽然路稍远些,但菜品较多。如今又多了一条理由:离福田屋很近。前几天中午吃过中饭和他们一起去,穿过农学部的试验田,过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走两步就看到福田屋的招牌。小林先生看到我们很高兴:“原来你们认识?”又道:“你们几个常客,居然都是认识的啊!”我说,不仅认识,还是同门。他更高兴,很好,爱读书的年轻人,很好。
百元区放出一套小学馆的《万有百科大事典》,买了文学、美术二册。在里间未经整理的书堆里发现一册佐藤进一的《古文书学入门》(法政大学出版局2003年新版)。佐藤进一是日本中世史的大家,东京大学文学部国史学科出身,被誉为日本中世法制史第一人、古文书学第一人。他这本《古文书学入门》是历史专业生的必读入门书,我一直想买,但网店价格总在两三千,故未下手。这次见了,忙问定价,小林先生翻了翻道:“应标一千。既是你要,给五百就好。”某位师兄见了,惊叫:“我最近也要这本书,怎么被你发现?”又故意道,“让给我罢!让给我罢!”很令我得意。又挑了三得利美术馆2003年出的一册《王朝纹样——天平·平安的花纹样与其流变》,图像质量很好。小林先生在柜台内看着我们,一直笑。
忽而想起似乎好久没有见过小林家第三代主人——那位沉默的青年呢?难道找了别的工作?小林先生笑道:“他呀,最近专门去学古文书啦。因为理想是做古籍生意呢!入这行可比卖普通旧书难多了。不好好学几年,哪里敢露面?”又感慨过去要开旧书店,都须在老店做上几年学徒才敢挂牌。他们经受过专门的训练,对旧书很熟悉。从识别版本、分类、标价,到给客人包书皮这样的细节,都很专业。现在很多人开店,常常对书价把握不确。或定价奇高,或把有价值的好本子混入普通书区,令客人捉摸不透。“给书定价,可不是到日本古本屋的网站上搜搜别人家卖多少,自己再写个折中的价格这么简单的事呢。”我们深表同意,说有时在网店搜书名,常搜出各种离奇的价格。宫崎市定《古本屋盛衰记》曾云:“新书是否能有传之后世的生命力,首先要经过古本屋的筛选。当然这其中也有读者的需要,读者无论如何也是影子般的存在,而直接作出判断的当然是古本屋。如果没有这个过程,古本也不能重现市场。这正是新书和旧书的根本性区别。新书书店只需要从相关公司半机械性地接受书籍,排在店内就可,并不需要多大的鉴别能力就能买卖,而古本屋则非如此。可以说,这是需要广博深厚之学识的专门职业。”信然。
有一回在店里看中一套《清国行政法》,问价曰一万五千日元,已是很低的价格——日本旧书网上三万五万的都有。当时犹豫未下手。后来几天牵挂不下,还是决定要买。忐忑着去店里,幸好尚未售出,忙问能否拿下架翻阅。小林先生笑,当然!一册册翻过,品相极佳,大喜,心已属定。小心问,可否一万售出?隆雄先生迟疑片刻,笑问:这书对你可有用?我答:与研究相关,早想买下。他拊掌笑:那最好!拿走吧!语罢为我包书。又叮嘱道:好好学习哟!
京都大学的银杏大道,常常穿过这里去福田屋家的新店
书店柜台,小林先生已不在,如今是小林夫人看店,老太太常在内室,有客人才出来,提起往事,无限寂寞
想起中学时,校门口有三两家旧书店,也有两家推平板车卖书的商人。中午黄昏,饭后常去转一圈。那时候未必见过什么好书,最多也就古代、近现代小说。开始买了不少,后来父母警告,不许读闲书。慢慢收心,只是一有空还会往摊儿上跑。后来回去,那几家旧书店均已倒闭,书摊更不知去向。做学生的年代,有一两家想起来就能逛过去的旧书店,是很可眷恋的事。
补记:
2012年10月最后一天从山崎书店老板处惊悉小林隆雄过世的消息,又逢一年一度的古本祭,没想到再也不能见到小林先生,再也不能见到柜台内独自琢磨棋谱的小林先生了。只好在此表达哀思,温和有趣的小林爷爷,再见。
福田屋书店
606-8226 地址:京都市左京区田中飞鸟井町118 电话:075-781-3316 营业时间:节假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