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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古书店风景》蠹鱼盛会:古本三大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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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一年三大祭,5月葵祭,7月祇园祭,10月时代祭。

葵祭又称贺茂祭,历史久远,可追溯至平安京建都之前。当时京都常有自然灾害,天皇即命敕使到上贺茂神社和下鸭神社祈祷五谷丰登。到平安时代,已成为宫中历年的重大节日。《枕草子》第三段写道:“贺茂祭的时候很有意思。其时树木的叶子还不十分繁茂,只是嫩叶青葱,没有烟霞遮断澄澈的天空,已经觉得有意思,到了少为阴沉的薄暮的时候,或是夜里,听那子规那希微的鸣声,远远的听着有时似乎听错似的,几乎像没有,这时候觉得怎样的有意思呢?到得祭日逼近了,[做节日衣服用的]青朽叶色和二蓝的布匹成卷,放在木箱的盖里,上面包着一些纸只是装个样子,拿着来往的[送礼],也是很有意思的……[在祭礼行列中的]女童在平日打扮,洗了头发加以整理,衣服多是穿旧了的,也有绽了线,都已破旧了的,还有屐子和鞋也坏了,说:‘给穿上屐子的纽袢吧!’‘鞋子给钉上一层底吧!’拿着奔走吵闹,希望早日祭礼到来,看来也是有意思。这样乱蹦乱跳的顽童,穿上盛装,却忽然变得像定者一样的法师,慢慢的排着行走,觉得是很好玩的。又应了身份,有女童的母亲,或是叔母阿姊,在旁边走着照料,也是有意思的事情。”(周作人译文)清少纳言所见的葵祭流程或异于今日,而文中记录的感觉却古今一同。现在的葵祭,扮演斋王的女子“斋王代”盛装出行,乘牛车,由众人簇拥,自御所经下鸭神社,一路逶迤,最后到上贺茂神社。行列中的人大多是打工的学生,只有斋王代的身份要特别些:古代担任斋王之职的是公主或女王,现代的扮演者也多为京都出身名门的小姐。

祇园祭最早也是为平息疫病,祈祷民间无病息灾,起源于公元869年,是八坂神社主持的祭礼。整个仪式从7月首日到末日,最热闹的是7月17日的山鉾(山形彩车)巡行。其时数十万人涌入京都,观看巨大、华美的山车缓缓穿过市中心,从白天到黑夜,一片狂欢。

与前二者相较,时代祭渊源稍浅。1895年,平安神宫落成,时代祭由此滥觞。祭礼的人群穿不同时代的衣装,分二十列,从御所出发,穿过市中心,抵达平安神宫。行列扮作明治维新、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吉野、镰仓、藤原、延历等不同时代的装束,以此纪念京都作都城的一千余年历史。

有意思的是,京都古书研究会每年也会举办三大祭,时间与前述三大祭大略接近:5月初于劝业馆的春之古本即卖会,8月初于下鸭神社古森林的夏之纳凉古本祭,10月末于百万遍知恩寺的秋之古本祭。 

京都市劝业馆建于1996年,为纪念平安迁都一千二百年,是建筑家川崎清的作品,位于平安神宫附近,毗邻国立近代美术馆、市美术馆。馆内常年举行各种活动,每年三四月,大学入学式、毕业式也在其间召开。神宫附近的运河春水荡漾,两岸樱花盛开,风景殊佳。5月初(通常是5月1日到5日,今年已经是第三十届)古书即卖会也将卖场设在馆内,相对于其他两场,这里要稍稍冷清些。但参加的店家不在少数,约五十余家,有图书五十余万册。也许是室内封闭的环境不那么自由,没有足够的“祭”的氛围。室内各家旧书店分别设摊,有专门存放客人行李的地方,结账也有统一的柜台。

2013春之古书即卖会

2015春之古书即卖会海报

位于京都中京区高仓通夷川上的京都古书籍商业协同组合会馆,即京都的古书商同业会办公处,已有九十余年历史。共一百一十余家会员,经常活动的旧书店老铺之外,还有古董商、古美术商等等。常年发行古书综合目录、古书店绘图,举办古书即卖会,是京都文化界不可忽视的存在。2015年1月末2月初,这里首次举行了初春古本祭

夏天的下鸭纳凉古本祭在下鸭神社的古森林里举行,时期是每年8月11日至16日。正是京都最热的时候,而下鸭古森林恰是极好的纳凉场所。不仅京都,奈良、大阪的旧书店也会聚集于此。主要出售文库本、杂志、学术书、美术书,约八十万册。绘本、儿童书也是夏天古本祭的亮点。许多家长领着着浴衣的小孩子,在水边散了步,一路到森林里来挑拣童书,是很可爱的场景。每天早晨10点开市,早来的客人能得到古书研究会设计的团扇。前几天都是黄昏6点收摊。

这片森林是下鸭神社境内的原生林,叫做“纠之森”。植被茂密,古木参天,林下流水蜿蜒,菖蒲丛生。纠之森内住的神灵叫做“纠之神”,古代信仰中是判断真伪的神灵,古典文学作品中多见歌咏。

如《源氏物语》中,光源氏流放须磨,曾作和歌云:“别此哀愁人间世,且嘱纠神托吾名。”意思是,如今将要告别这令人悲哀的浮世,去往荒凉遥远的须磨,关于我的评判,就留给下鸭神社的纠之神吧。

2012夏之纳凉古本祭,下鸭神社古森林

夏之古本祭,最好是穿浴衣、执团扇前去。置身书林,凉风满袖,最有“祭”的感觉。盛夏天黑得迟,挑罢书,可以在蝉鸣如雨的森林内散步,或到鸭川三角洲乘凉,或到鸭川里玩水。远山暮气缭绕,流水淙淙,浅渚上长满碧绿的青草,长腿的鹭或鹮优雅地栖息其间。野鸭很活泼,成群结队掠过水面,扑着翅膀到天上去。城市里的灯火星星点点起来了,最可眷恋的昏夜之交。如《枕草子》开篇云:“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这是不必说了,就是暗夜,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这时候,连下雨也有意思。”

森见登美彦《四叠半神话大系》中有一幕重要情节即以下鸭古本祭为背景,主人公在这里遇到心动的女生明石: 

长长的马场在参拜道旁向南北延伸,沿途扎满了旧书摊的帐篷,来这里淘书的人也很多。从下鸭幽水庄出来走几步就到了,所以我连续几天都去了。
树叶间空隙间照进来的阳光洒在身上,喝着柠檬水,尽情地感受夏日风情,一边走一边逛两边的旧书摊。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装满旧书的箱子,眼睛都花了。书市提供一些铺有毛布的凳子,以便像我这样旧书市醉酒症发作的人可以稍作歇脚。我坐在上面也很安心。已经是八月了,天气很闷热,我拿出手帕擦掉额头的汗。
眼前是一个叫峨眉书房的古书屋,在河原町里也有店铺。一位女性坐在店前的折叠椅上,皱着睿智的眉头在看店。
我从凳子上站起来,来到峨眉书房的书架上翻书,当遇上她的眼神时,她轻轻地把头低下去了。我买了《海底两万里》。正想离开之时,她追了上来。
“请拿去用吧。”
她说着,递给我一把写着“旧书市”的团扇。
这就是我跟明石同学的相遇。

读到这样的段落,不觉莞尔。心想如果不是生活在京都,不是亲眼见过下鸭的古本祭,恐怕很难有关于树林的旧书摊、团扇的共鸣吧。

8月16日古本祭落市得早,下午4点就结束。当晚还有一场京都夏季热烈的活动:五山送火。古都五座山中将燃起火床,组成“大”字、“法”字、船形、鸟居形等,照亮夜空。人们熄灭电灯,聚满桥头、阳台、楼顶,眼看一座座山头的字样亮起火光。欢呼与惊叹此起彼伏,松枝点燃的香气弥漫在溽暑未消的夜色中。拎着白天淘来的书,穿过热闹的人群,被狂欢的气氛感染。回到赁居的二层小楼,开窗就能看到大文字山。大正、昭和时期的歌人吉井勇中年定居京都,晚年作《京都岁时记》,言四时风物,说每年五山送火时,在自家二楼的窗口就能望见大文字山的火光。有歌云:“随意望去,大文字之火,幽微隐约,映入君之瞳。”

展眼到10月,几场霖雨过后,枫林将染,梧桐萧萧,就到了秋天。仍如《枕草子》开篇云:“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很辉煌的照着,到了很接近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便三只一起,四只或两只一起的飞着。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的飞去,随后变得看去很小了,也是有趣。到了日没后,风的声响以及虫类的鸣声,也都是有意思的。”

秋之古本祭在10月末11月初,前后也五天。地点是百万遍知恩寺,又云“古本供养・青空古本市”。知恩寺乃净土宗七大本山之寺院,本尊阿弥陀如来,号长德山功德院百万遍知恩寺。法然上人曾数番至此。他圆寂后,爱徒源智于建保年间(1213年左右)筑御影堂,称知恩寺。后醍醐天皇时代,元弘元年(1331),京都瘟疫横行,死者遍野。天皇敕命知恩寺第八住持善阿空圆上人祈祷疫病退散。上人到宫中,七日间念佛百万遍,果然退散疫情。天皇遂赐“百万遍”之号与宫中秘藏的弘法大师亲笔利剑名号及大念珠于知恩寺,如今寺旁尚有百万遍念佛根本道场。

古本供养是京都秋之古本祭独有的活动,通常在书市头一日上午9点左右举行。古书研究会的店主们将平日未卖出去或长久束之高阁的书供奉到大殿佛前,表达对书籍的爱敬之意。众人在寺庙长老的主持下,从左向右,拨一串很大的念珠。感兴趣的读者均可参加。知恩寺附属幼儿园的很多小孩子也会在父母的带领下同数念珠,似有祈祷小孩子爱读书的寓意。供养结束,秋之古本祭才算正式拉开序幕。供奉的图书则拿去参加古本祭的拍卖会,质量均相当可观,此话容后再叙。

秋天这场参与的旧书店只有十六家左右,书籍册数约在二十万上下,较之春夏两场规模要小。然而质量却丝毫不逊。店主们摆出的图书或大大低于平时的定价,或是平日不轻易示人的珍本秘本。加上独有的古本供养和拍卖会,以及紧邻京都大学等原因,热闹程度自然非比寻常。

2010年秋之古本祭,这是知恩寺正门

通往正殿的道路,书摊分列两边,当中铺着红布的台子可以供游人休憩

2009年刚到京都时,就赶上秋之古本祭,相当惊喜。那一年秋天来得早,赶上寒潮,枫叶已经红了。每天下课后都去知恩寺内转一圈。黄昏暮色笼罩的甬道十分清寂,金色的夕晖照见满目书纸,人们穿行书架间,很安静。松树老干上凝着琥珀般的松脂,极缓地流动。一架一架书看过去,买了不少聊胜于无的文库本。当时还未熟悉本地物价,心理价位太低,除了文库本和一百、两百日元书区,几乎没有什么舍得买的。对版本也极不熟悉,看到筑摩书房的《夏目漱石全集》就喜滋滋下手。后来知道更经典的是岩波书店版,屡屡抱恨。留心的也多是中国书籍与此前所知的十分有限的日本作家。对紫阳书院印象深刻,因为堆放满架的是中华书局版廿四史与《全唐诗》《王阳明集》《历代诗话》等,价格也令我咋舌。

看到有母亲领着小朋友挑选绘本,小孩子手里高高擎着风车。有人推着一铁皮车的书。那时还只是完全的旁观者,不懂得挑书的乐趣,落到眼底的,更多是单纯的风景与漫漶的客愁。

第二年,经验比前一年稍多些。知道要一早就去,不要等到下午将收市时,当天的好书大多被挑走。彼时台风刚刚过境,气温略回升。古本祭开市头一天就转晴,层云中透出缕缕阳光,店主人们都很高兴,说是好兆头。樱树的叶子都已红了。枫槭还未红透。松针浸满雨气,十分清香。正殿阶前伏着懒洋洋的猫,寺内人流攘攘。到场的书店有紫阳书院、欧文堂、其中堂、赤尾文照堂、竹冈书店、菊雄书店、萩书房、三密堂、福田屋书店、谷书店、津田书店等。每年都是这几家。知恩寺旁的吉冈书店、井上书店未在寺内摆摊,而在街边摆出许多书架,标价也比平日低,同在古本祭的浪潮中。这一回不只在百元、二百元书箱边转了,一家家细细转过去,也略知各家的特色。如欧文堂的外文书很好,其中堂、三密堂的佛教书很多,菊雄、福田屋、津田的学术书质量均佳。最后买了《芭蕉文集》《一茶论》《中日谈判秘话》《上田秋成集》《春之雪》初刻本等,并若干文库本,并无甚可提。倒是同行的几位友人经验丰富,每天都会买好几捆回去,譬如《内藤湖南全集》、中央公论社《世界的历史》、讲谈社《中国的历史》这一类经典套书。场内专设宅急送的摊儿为蠹虫们装箱,服务周到。有丽服长袖的女子款款而至,在三密堂家停下,手指掠过书脊,翻开一卷手抄佛经。儿童书区仍有许多家长领来的小孩子,或坐在父亲肩头,或抱在母亲怀中,或兄弟姊妹数人相携相伴,都很可爱。

2012秋之古本祭海报

古本祭上最多的就是学生,尤以知恩寺对面的京大生为多。其中最能买的又是文学部的学生,有人评价这是“属于文学部的盛会”,也不过分。当然,也会偶有中国来的学者在此淘书

后两天下雨,冒着大雨过去,买下《宫崎市定全集》中的两册。道路泥泞,书摊上罩着雨棚。从一家窜到另一家,不留神就被雨棚顶上聚积的雨水兜头泼下,浇得浑身冰冷。最后一天时间倒充裕,但好书已被挑拣得差不多,此前心仪但犹豫未买的《柳田国男全集》已售出。倒是大阪来的某位友人买下三大箱很便宜的漫画,很欢喜地找宅急送去了。

回到研究室,楼里的人都聚在廊内交流各自所得。彼此或叹或羡,满意散去。

第三年秋天,风物人事渐已熟稔。早早在日历上圈出10月末到11月末的那五天。头一天赶早,响晴天气。太阳暖洋洋,此年秋天来得最迟,枫树丝毫未有消息。正殿内的轮数念珠仪式刚刚结束,各家书摊的盖布次第掀开。入口处最显眼的是紫阳书院,摆满东洋学一系的书籍,不少都包了塑料封皮,很洁净。

穿和服的女子也常是古本祭一道风景

正殿左侧的阿弥陀堂回廊内外堆满各家书店推出的套书,每一捆都系着纸签,表明书目与某家书店名。有些未标价的,客人可自携此签到该店问价。套书品相皆佳,乃各家精品。如京都学派诸家全集、文集,古典文学大系,近代文学诸家全集,正仓院画册等等,琳琅满目。我刚瞧见1951年手稿影印的《鲁迅日记》,踌躇是否要买,某师兄道,且查查孔夫子的价格再说!忽听寺院北首人语喧嚷,耳朵内刮入“东洋史”三字,立刻与师兄奔去看,原来是拍卖会。

师兄手快,已用一千五百日元的低价拍下全套《中国古典选》《中国诗人选》。此版共三十六册,吉川幸次郎主编,可称经典,平日恐怕是数万之价。师兄欣喜万状:“居然没有人和我竞争!”

我因而也加入拍卖的行列。主持人立在阶上,书籍成捆摆在阶下。众人此起彼伏喊价,主持人重复某价逾三次者,即花落某家。规模虽小,气氛却十足紧张。我看中一套岩波本的《夏目漱石全集》,价提到四千五时,即露退意。再叫到五千,迟疑间被人以五千二的价格拍走。又拍一种,仍因迟疑不决,被人以两千的低价拍走一套岩波小开本的《漱石全集》。眼见剩下的《子规全集》《俳句集成》等书并非迫切渴求,便怅然罢手。

阿弥陀堂的廊檐下,堆满了一圈套书,都是各家书店选出的精品套书,价格之低平日难见

竹冈书店

2011秋之古本祭的拍卖会现场

然而到底不死心,第二天又早早赶到拍卖会场。昨日大有斩获的师兄也在人群里跃跃欲试。见到摆出的书中有土屋文明的《万叶集私注》全集、小学馆的《日本历史》全集、《芭蕉全集》等,遂一心等待开拍。完全不懂喊价的规则与节奏,满心惴惴,万般紧张,兴奋得要拿双手紧紧盖住胸口。好像一不小心,腔子里一颗心就会蹦出来似的。师兄与其余几位友人临时向我传授经验:“每次喊价要紧紧咬着前一次价格,千万不要提得太快。也不要怀有侥幸,乱喊高价。”

拍卖开始后,前几套价都压得很低,场内气氛尚未热起来。到讲谈社经典版《日本的历史》时,与师兄犹豫如果拍下,如何运走这沉重的二十六本书,却听主持人一锤定音:一千八百日元。又见那边两位男学生欢天喜地,抱书离开,我们相顾大惊:“怎么可以走神!居然是这个价!”此书乃讲谈社近年推出的力作,编者有网野善彦、冈村道雄、大津透、新田一郎、铃木淳、伊藤之雄等当代著名史学家,实力雄厚,广受好评。白川静、鹤见和子、弓削达等人均有赞语。师兄虽治清史,然对日本史也深感兴趣,一时恍惚,错失佳品,不免跌足痛悔。其时被人拍了拍肩,回头看是同研究室的某君,他道,原来你也在!我看中那套《平家物语》。我说,我是《万叶集私注》。简单通报毕,各去准备。

而后富士见书房的《校本芭蕉全集》(全十卷,别卷一)品相一般,书套有破损,价格抬高到一千日元时,我便收手不要。最后被一位老人以一千五日元的价格拍下。一位日本文学专业的同学惊道:“这版已绝版,市价每册皆在四五千左右,你竟不拍!”我只好自叹无知。

围观人群益发多起来,就到了我中意的《万叶集私注》。神经非常紧张,担心像昨天那样被抬到很高的价格。穷学生兜里不过揣了一张福泽谕吉(一万日元上印的人物),如何与那些坐拥退休金的老爷爷们竞争?战战兢兢叫了两回价,转瞬已抬到一千日元。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朝师兄做手势,示意请他帮忙喊价。他悄问我心理价几何,我瑟缩着比了两根手指。那边已是一千两百日元。叫了声一千四百,心提到嗓子眼,眼见要到手,又有人叫一千六。踌躇不定时师兄斩钉截铁道:两千!我心想:也罢,再抬高就算了吧。孰料主持人已朝我挥手:恭喜!两千!你的《万叶集私注》!

我好似遭了兜头一击,过几秒才意识到自己是大喜过望。不待感激师兄的果断,跑过去搬书。接下来还有不少有趣的书,被他劝说“见好就收”,又道“将来回国运书也是一件烦难的大事”,遂不多逗留,欢天喜地退出人群。

黄昏时下起秋雨,一如去岁此日。回研究室,那位同学也如愿拍到吉川英治版《新平家物语》。

当夜在家中翻看这两日得到的书。其间乐趣,莫可言喻。虽说聚书一事难料百代更迭,而这种兴奋与爱惜,仍无可替代。

历经拍卖会的紧张与惊喜,又在各处书摊得了几十册喜爱的书籍,很觉满足。又一日,应紫阳书院的镰仓夫人之邀参加了一场做书的活动。一位本地颇有名气的制书师傅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内授课,方桌旁围了几十位学生。我被安排在师傅身边,同她聊了几句,知道她姓中尾,生在京都,婚后嫁到大阪,做了三十多年的图书装帧。

日本书籍装帧很精致,日记本、账本之类也有摩玩的价值。因为都是初学,所以那日中尾老师只教我们做一种非常小的册子,用简单的无线胶装,日语叫做“豆本”。“豆”是袖珍之意,比如“豆团扇”“豆香”“豆知识”等,皆同此义。

虽是“豆本”,却也五脏俱全。选纸,粘胶,切割书口,裹书脊,在书脊两头装饰堵头布,制作硬皮封面,看老师做得妥帖干净,自己下手却没有那么简单。或是涂多了乳胶,或是没有崭齐书页,又或用力过度戳伤书槽。

整个过程花费近三个小时,众人都完成作品,皆大欢喜。因是跪坐在抄经的书案前,腿早已麻木。廊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大家留在佛堂内谈天。又看中尾带来的其他书籍,换了精装布面的文库本,各色千代纸拼缀的书封,还有指甲盖儿大小的书册,做成胸针或耳坠,纸页居然可以翻开。

想到近来关于纸本书与电子书孰优孰劣、纸本书是否会为电子书所替代的辩论。二者俱有优势劣势,无有绝对完美的一方,且各自功用无法完全重叠。读者自可各取所需,二者并存。有人喜爱电子书的轻简便利,有人偏好坐拥书墙的满足感,也有人会用好长时间去装帧一册心爱的书籍,从堵头布的花色到封面的设计、材质,到书签带的宽窄长短,处处用心。或许在相对和平的年代,纸本书并不是那么容易消亡。

哲学专业出身的柳宗悦倾尽平生之力推广民艺运动,书写日本、朝鲜、琉球诸地的手工艺品。他赞美手工,赞美朝夕相伴的器物在经年累月中散发的润泽光辉。他强调工艺能唤起人们对于情趣的追求,风韵与雅致是工艺的美德。这些看似过于饱含深情的论述,在时下嚣嚣世界里似乎有些不讲究效率,不合时宜。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的工艺随时都面临消失的危险,辛苦支撑下去的,就是这种“不合时宜”的心意,以及浩浩人群里几位具有鉴赏力与理解力的客人了。

客居不宜聚书,可每每遇到好书都少不了放纵。这一日又买了东洋文库版青木正儿的《江南春》、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的《长安客话》、1977年港版的《唐宋传奇集》、东洋文库的《东京年中行事》等等,共计五十余册。以前在重庆时也买书无度,毕业时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运回家乡。往事历历,居然不以为戒。

古本祭结束,知恩寺的门扉重又掩上。去紫阳书院送几本画册,店主夫妇正在满室书纸间辛苦辗转,重新归置。“又要等明年了啊。”他们笑着,好像小孩子放完了除夕夜的烟花,有些惆怅地盼望着。

古本三大祭中,我逛得最仔细、收获最多的,是秋天这场。最愉快悠闲、想与人携手同游的,是夏天时。倒是春天那场稍微冷落些。不过每年春天,神户也有春季书市(3月15日到5月15日),由日本某奖学金机构主办,因此书价极廉。单行本三百日元一册,文库本一百日元一册,留学生再半价。只是从京都去神户需坐一小时左右的电车,搬书不太容易。每年空出一天去淘书,也就罢了。此外,京都、近畿地区还有不少小规模的即卖会。比如京都长冈天满宫境内的“一箱古本市”,京都各大商场门口定期举行的旧书大会,都是淘选文库本、文学艺术类书籍的好去处。

过去在北京,逢到地坛书市也必去,往往有友人同行。少年心性,说是买书,不如说是踏春赏秋,一路有言笑。光阴疾逝,旧友难聚,佳期不再。买书的热情消减不少,对书也多了挑剔。偶尔过去一次,竟空手而归。在此略记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