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幸随计,束书来上京。
齿稚气方锐,招视江湖轻。
俯仰五十年,辛苦事浮名。
世路多险艰,风波使人惊。
兹游意已阑,无复少壮情。
见鸟慕高逝,望乡思遐征。
云山遥在梦,日数归园程。
这首古风是一首怀旧诗,述说作者自从“弱冠”求名上京,从锐气咄咄心雄万丈的青年,经五十年宦海沉浮,勘破世路人情风波险恶,而今西风瘦马杖策归途一番心境。既有对少年往事的悠远追忆,也有着对未来牧歌田园生涯的向往和欣慰。凭谁说,无论它的意境恬适,格调苍凉,情愫隽永,都可说是上乘之作。那么它的作者是谁呢?严嵩。
说到严嵩,许多人一下子会想到《大红袍》里的海瑞。是忠臣清官极度对立的一个标准大权奸贪官。且不说在他秉政的二十余年中翻云覆雨拨弄朝政,谀逢君恶曲媚固宠党同伐异,与儿子严世蕃狼狈为奸,结党乱政,杀夏言、杀曾铣、杀朱纨、死杨允绳、死李默、死杨继盛……那也都算得人中之精了,但凡正人君子,遭逢到这爷们手中,无不纷纷落马栽筋斗被打得落花流水,身死而志不申。这真是奸恶刁狠到了极处的人,偏他就能写出这样的诗——似乎他辛勤为国劳作一生,现在要回乡作遐征之思,要与梅花长伴了!这个恶贯满盈的匪类,却又是分宜山中诗坛一秀。“种竹旋添驯鹤至,买山聊起读书堂;开窗古木萧萧籁,隐几寒花寂寂香……”他是个真不错的诗人呢!
这只是一个例子,我想说的是为人为文的不同。幼时入学,老师曾教我“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多少年一直笃信不疑。有时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儿,李白、杜甫、白居易、范仲淹、辛弃疾、苏东坡、关汉卿、汤显祖,写了那么好的诗文曲赋,人也那么好,可见好人能出好文章,好文章才配得上好人,是相得益彰的佳事——谁知满不是那回事呢。我看老师也上当了。我们师生在这事上头都中了连环套儿,有些理想化了人生,把人生按戏本看了。明代有个宰相,他女儿看戏人了迷,一心要嫁个状元郎——她以为状元郎都像戏里那般一个翩翩佳公子,粉面朱唇满腹经纶出口成诗的小白脸儿——想得发疯,老爹果然玉成其志,真的把她嫁了一个新科状元。她喜滋滋入了洞房,揭了头盖才晓得状元真相,原是一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腰粗十围,毛发蓬蓬然,活脱一个屠户样儿。
我看这事可以为我这篇文章作注,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自尽了,但谁能保定她不是又错一次呢?
读明史是很有意思的。它不同于唐代,一切都包容在一种富丽堂皇之中,像一首黄钟大吕奏的钧天之乐。它也不同于宋代,浑浑噩噩得近乎麻木,混账得令人可笑可怜。打开明史,像是看到一伙打群架的,从头打到尾,昏君烈臣、东林东厂、奸权直士、神佛道士、太监倭寇、农民财主、正的邪的、曲的直的,从靖难之役打起一直打到清兵入关,打得昏天黑地精疲力竭,也就亡国。中间偶有一阵子休歇,我看也是打得累极了暂时休战。阿弥陀佛,真是热闹!正应了鲁迅《好东西歌》:“还有你骂我来我骂你,说得自己蜜样甜”,“相骂声中捐铜钱,失了土地捐了钱,喊声骂声也寂然”。凄凄惨惨乱哄哄完了。
其实真正眼亮的倒是明太祖朱元璋,他似乎对“大头巾”的认识比谁都更清楚。元明兴替,元臣危素“弃暗投明”——就是我们从《儒林外史》里读到的那位“危老先生”了。此人是金溪人,字“太朴”,又叫“云林”,由经筵检讨参与修宋、辽、金三史——写“后妃传”查不到史籍,用今天的话说是“缺乏资料”。急中生智,危素就买了些糖块小吃之类贿赂老公儿,套问宫里后妃起居逸事,这般就腿搓绳儿,几百年前的闱宫秘闻也就书之丹青了,由此升官而成翰林学士。这么一个“胜国遗老”,棺材瓢子似的人物,居然敢在朱元璋面前倚老卖老,张口闭口“老臣危素”如何怎样,朱元璋尽自看重他的文章,心里也早烦透了他。有一天皇帝御东间侧室,听见危素在帘外走动,问:“是谁?”他说:“是老臣危素。”朱元璋说:“朕还以为是文天祥呢!脚步声这么从容的,原来是你!”罚他去守余阙墓,余阙是元统初进士,累官参知政事。死于陈友谅之难,立庙祀之。危老先生住在这庙里不知心境况味如何。
少读《儒林外史》,见里头出尽文人洋相,我多少有点腹诽的意见,“窃以为”作者存心刻薄,后来渐渐读书有得,才晓得文人里头除了屈原、魏徵、文天祥、史可法,明代里头的三杨、海瑞之外,更有卢杞、李林甫、秦桧、严嵩、钱谦益、洪承畴、马士英者流,似乎比刚正义烈之士还要多些。就明史钻研去,东林党有点像东汉时的清流派了。细看似乎又有不小的区分,都有“派性”,也都尽有投机者,却显得这潭水更浑浊一点。“门户”得张牙舞爪,贪名之态犹如贪利,到末时毕竟一起露出来原样儿。
那么到底是书误了人,或是人辜负了书?翻开古今史典文论,没有哪本书是教人为非的。很多学术,尽管论点不能令人佩服,出发点与落脚点,也还堂正。即便是八股选文高头讲章——糟糕无用的烂文章,也不见得有什么歹意。不知何故,中国数千年史典,却教出一大群一大群的顽钝无耻文人。可以说,每一朝每一代式微零替,都和他们居中不停地捣蛋有关。捣蛋到了极致,这一朝也就完蛋。然后再重新来一遍,循环往复生生不已。这真是件令人悲哀又无可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