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盛夏的时候,走到了辽西。
以前从未去过辽西。对辽西的感觉就是总有风,风中带着黄沙。离那里不远就是大漠,辽西被大漠烘烤得很干燥。干燥的辽西肯定荒凉寂寞。荒凉寂寞的辽西肯定影响人的心情。那种心情如果是长年累月,对人就是长年累月的折磨。住在辽东半岛的海边想辽西的干燥,是暗自侥幸和庆幸那种心理。
盛夏的时候去辽西并不是有意,而是这个时候就走到了辽西。原以为冬天去辽西,辽西才像辽西。没想到夏天去辽西,辽西更像辽西。那庄稼太矮小了,遮不住辽西的山。那庄稼是季节安插在这里的过客,一场秋霜,它们就将踪影全无。绿色在这里显得刺眼,它的那种隔膜和匆忙,仿佛是故意来伤辽西的心。它使盛夏的辽西比冬季的辽西还苍凉。辽西的山并不高,但它们绝对是山,曲线优美,迤迤逦逦。偶尔地,也有高耸和挺拔。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论它高或者低,它为什么那么光秃,石化铁化尸化一般,与阳光河流雨伞花裙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那些没有生命的山,让你感觉辽西是赤裸着的。那些山是被榨干了乳汁的女人的胴体,她们疲惫地仰卧在辽西,死了仍然在做辽西的母亲。
我这样描写辽西,是因为辽西有自己的故事。辽西的故事是女人编织的。从走进辽西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她们而使辽西这块土地过早地成熟,使辽西的山脉太快地衰老干瘪?
这个故事就是红山文化。
裸露的辽西却怀揣了一个旷世的秘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一处原始社会末期的大型石砌祭坛遗址,还发现了一座女神庙遗址和积石冢群。在这些遗址和冢群下面,有美轮美奂的玉器,那玉器以它墨绿色的晶莹,雕刻出自己的光芒。红山文化宣布的是一个最新消息,辽河文明早于黄河文明,中华文明史由四千年改写成五千五百年。
辽西太古老了。它因为古老而神秘,因为早熟而枯涸。
我实际上就是为这一片枯涸而来。在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文明都这样沉静地凝固了。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城邦,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王国,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化,欧洲的庞贝古城,中美洲的玛雅文明,它们都曾经辉煌地存在过,但它们又都以自己的方式消失了。有的消失,至今仍然是谁也猜不透的谜。红山文化的休止更是如雾如风。她们的家园曾经遍布辽河以西,西喇木伦河以南,张家口以东,燕山南麓,长城以北。这是一片宽阔的红土地,她们就用这一片宽阔的红土烧制深腹陶罐。老哈河和大小凌河牵牵绊绊缠缠绵绵着她们,为什么一下子就走得无影无踪?她们是从哪儿来的,谁是她们的祖先?她们究竟走到哪里去了,谁是她们的子孙?
不知道。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我便在辽西走不出来。
或许因为我是女人,才格外钟情辽西。因为我是女人,我才一定要拜访那位女神,哪怕相见不相识。
牛河梁。一条普通的小河发源于此,那条河叫牛河,那座山便叫牛河梁。牛河梁对面还有一座猪头山。猪啊牛啊,都是一些极平淡的景致,极家常的事物,很容易就能忽略。世世代代在这里耕田的人压根没有想到,数千年前就已有人在这儿收割庄稼。冷兵器时代的马蹄盾牌践踏过,热兵器时代飞机大炮轰炸过,居然都没能惊醒女神的梦。现代人一声轻叩,就与她撞个满怀。
去牛河梁的时候,干燥的辽西突然小雨如酥。女神庙就在牛河梁北山顶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庙的概念,看见那时候人类对庙的理解。它由一个单室和一个多室组成,顶盖和墙,都是木架草筋内外敷泥,光面的泥墙上还画有彩绘。我是说,女神庙早已不是立体的了,只是一些古老的碎片,如果把这些碎片拼接起来,她就该是这个样子。
在这些碎片里,曾有一尊生动的泥塑头像。她等待了数千年,那温柔的目光终于与我们相遇。她的眼睛是绿色的玉镶嵌的,她的嘴巴含着羞涩却似有话要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脸上有风情万种。因为她出土时,近旁有女性的手臂和乳,所以发现了她,便有了这座庙的名字,她也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红山女神。
她让我一下子望见了中华民族早期原始艺术的高峰,望见了原始宗教庄严而隆重的仪式。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五千五百年前的人们用黄土塑造的祖先形象。原来,辽西是因为有了她,而成了一条更大的河之源。
辽西真的是母性的。只有母性,才会把那么久远的美丽完好地庇护到现在。只有辽西,才会哺育出这样一位妩媚鲜润的女神。在那之前,人们还在崇拜自然,突然间就崇拜了人自己,而且是崇拜自己所爱的女神。母性的辽西,赋予它的子民先知般的智慧,让她们总是走在历史的前头,向世界发出文明的曙光。
但是,女神那如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如今有几人能破译?你的饰物是骨是玉?你的文身喜欢哪种图案?当初那么繁盛的香火,那么密集的人群,为什么突然间像轻烟一样散去?当什么都消失了之后,在你那长久的寂寞里,有谁走过那空空的庙宇,再为你献上一朵野菊?
只有女神没有走开。一直就守候在这里,并且一直端庄地微笑着,看日出日落,草绿草黄。她的守候似乎就为了告诉我们一句话,这儿原先并不荒凉。她那颇有深意的目光,她那欲言又止的唇,似乎还想说,如果这世界有个地方荒凉了,一定因为那里有人或者曾经有人。
的确,站在牛河梁上,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自然脆弱,人更脆弱。人的脆弱是因为生命本来就脆弱。当初环绕着女神跪下的人们早已不知去向。丘陵起伏着,却没有村庄的痕迹,也没有只言片语。只能放飞想象,在不远的地方,有过炊烟和姑娘的歌声。
那群脆弱的生命或许找到了更适于生存的地方。他们走的时候,把死去的亲人留下来给女神作伴。在女神庙附近,我看见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积石冢。漫长的岁月里,只有这些冢与女神庙默默相对,无语也无泪。冢有圆有方,都是由未经雕凿的石块垒筑而成。冢外砌有石墙,或围有石桩,冢内有大小石棺墓葬。我想,冢里的人活着时,肯定也是女神庙虔诚的香客。因为只要睁开眼睛,就是生存的喧闹,活着就要祈祷,生命里绝不可以没有女神。怀有这样的依恋,即使死了,也不可能离开女神,死了也要把灵魂安放在她的脚下。于是,那一堆一堆有序的石冢,就在山梁上摆成了一个不变的史实。
小雨把那些远古的石头润湿了。我蹲下去一一地抚摸着它们,想象我的手印与古人的手印重叠。那每一座石冢,都要上千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每当有人故去,氏族里有多少人在为他送行呵!那是一个无声的画面,人们沉默着,漫山遍野地寻找石头。又沉默着,看一座新冢与旧冢排列整齐。只有萨满跳她那永不厌倦的梦魇般的舞蹈,为上路的死者祈福。那石冢,那舞蹈,那密密麻麻脸色深沉的人群,让你觉得,由于生命脆弱,原始人类对待死,比迎接生更庄严,更有宗教感。
然而今人是多么粗心。他们或许在那石堆上采过蘑菇,或许耕地时犁铧与那些密集细小的石头擦边而过,歇息时甚至坐在那上面抽过一袋老旱烟。他们一直以为那不过就是一些石头。当这些石头成为红山文化的符号,当考古学家从那堆石头下面捡出了玉璧、玉龟、玉鸟、玉猪龙,他们才突然间觉得这块被千遍万遍诅咒过的干燥的土地,曾经肥沃,曾经富有。那些不知名姓的先人们,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心情相当快乐。
他们当然没注意到那个小石冢,更没看见石冢里那个幼小的孩子,没看见孩子身旁那只透明的玉蝈蝈。我好容易找到了那个小石冢,但那个孩子的故事只能是听同行的辽西朋友诉说。当我听说了这个细节时,面前便有了一个始终跳动着的小身影,他的脖子上就挂着那个玉蝈蝈项坠。玉蝈蝈被今人收藏着,它会永远在,那稚嫩的孩子却没有一点音讯了。那时候,即使是一个很小的部落,也天天都会有死亡。女人给了孩子生命,却不能看着他长大,这对她们是怎样一种残酷!我知道,她们就是为此而流尽了泪水,而形容憔悴。
那个大石冢里埋的肯定是个至高无上的人物。他与孩子一样脆弱。他的冢里没有玉蝈蝈,但他有一枚玉猪龙。得感谢这玉猪龙,它从此揭开了一个古老的谜底,让我们终于找到了华夏龙的源头。龙原始于猪,而牛河梁的对面就是猪头山。在图腾时代,人们对自然的崇拜是多么感性!龙在红山文化遗址还有许多,我还看见了另外一条玉龙,它身体踡曲着,吻部前伸,双眼凸起,颈脊有长鬣,活脱就是甲骨文中那个优美的“龙”字。甲骨文属殷商文化,它比红山文化至少晚两千年。
原来,中国的第一条龙诞生在牛河梁。牛河梁是龙的故乡。然而那创造了龙的人呢?那么先进的文化,那么深厚的红土,还有他们亲手雕刻的龙,他们崇拜着的女神,居然就能一走了之,龙和女神都挽留不住!
他们离开这里时,还留下了一座大型祭坛。
它距牛河梁不远,静悄悄地坐落在喀左东山嘴那面黄土高坡上。它一定是在高坡上。祭坛与史前人类对自然的恐惧有关,人类因为脆弱而恐惧,因为恐惧而崇拜。为了让神明看清楚自己的虔诚,就需要有这样一个高处。神圣,至上,也为的是接近所崇拜的那个神祗。后来,人类连盟誓朝会封疆,也要站在一个高处。记得刘邦当年拜韩信为大将,就曾专门筑了一个坛,好像只有坛才能造足那种气氛。去北京去过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社稷坛,读书时读过浙江余杭那座良渚文化的祭坛。给我的感觉,坛是人类的一种创造。它实际上就是一个让天地昭昭日月煌煌的大广场,人类在某一时刻想与谁对话,就到这广场上说说好了。绿地白云,小鸟大象,老男少女,谁都可以作证。
东山嘴祭坛也是这个模式。居高临下,石块堆砌而成,一座是方,一座是圆。和它比起来,北京的那些坛显得雕凿而且小气。它却是高居河川与山口的梁顶,俯瞰大凌河开阔的河道。对天对地对万物,那是何等庄严何等痛快的倾诉和表达!可以想象,当年在这个广场上祈天求地的不可能只是一个氏族或一个部落。它与女神庙一样,是许多部落或者是一个王国共同的聚会之所。那祭坛从未闲置过,祭坛上面,几乎每天都旋转着苍凉的歌舞,飘落着欢乐的泪水,还有无数或圆或碎了的心愿。
然而东山嘴最打动我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它圆形基址周围发现的那几个红色的女性泥塑像。有两个居然是孕妇塑像,而且裸体。在中国,远古的裸体女像,这还是第一次发现。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孕妇的裸体美。她们的女性特征太明显了,腹部凸起,臀部肥大,体态自然优雅,优雅里还有一种壮硕。她们的那种舒展,那种健康,是站在阳光下的感觉。
我想,在这一片鲜红的背景里,有这样一群健康可爱的女人,怎么能不让那些男人激情难抑?在男人那野火般的爱里,生育是多么普通的事情?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成为母亲,女人的肚子,此起彼伏。然而她们无怨无悔,生生不息。女人生命的韧性,其实就是从孕育生命获得的。女人并不天生柔弱,在原始部落里,她们与男人一样裸体,一样劳作,还要鼓胀着受孕的腹,为氏族生育子孙。那个时候太需要子孙了,动物太凶猛,生存太难,有人群就有一切。女人承担了此任。
于是,出于对生育之神的崇拜,也是出于恐惧,男人们就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捏出了女人的乳,女人的肚子。然后把她们安放在祭坛之上,心中默念着祈语,默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当年的那个场景,一定十分感人。什么时候,女人回到了后院?当然是在她们的子孙越来越多之后,在人的欲望越来越复杂之后,在有了尊卑贵贱和政治之后。这世界变得拥挤,她们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她们的肚子,连那双被裹得变了形的小脚,也要严严实实地遮在衣裙之下。女人从此学会了咬紧牙关,无声地笑,无声地哭,无声地呻吟。女人从此有了病态。
东山嘴的女人算是有福,她们可以挺着大肚子,在远古的蓝天下任性地走来走去。她们因为能生养孩子而受尊敬,因为健康,而让那个充满恐惧的世界那些脆弱的灵魂有了支撑。
那祭坛的基址还出土了一些红色的陶罐,陶罐上描绘着黑色的彩纹。每个陶罐,只有红黑两种颜色,是单纯的凝重,是古朴的时髦。东山嘴的女人呵,你用这陶罐盛过烈性的酒么?那粗糙的大碗,可曾使烂醉的男人跳舞?喝醉了,他们说些什么?可曾透露要走的消息?
那几天,我一直是与辽西的朋友们在山野里奔跑。辽西比我原初的想象更古老。在辽西,自然与人类再脆弱,却不论什么时候总要在这儿留下一点痕迹,总要在这里停一会儿。生命在这里从未绝过种。
六亿年前,这里是海洋。它使干燥的辽西生产各种各样的鱼化石,贫穷的农民拿这些化石赚了一笔小钱。没去辽西的时候,我的桌上就有辽西朋友送的一片侏罗纪时代狼鳍鱼化石。那是一个相当生动的画面,然而那两条鱼正在游着,突然就静止了。沧海已变成桑田。
两亿年前,一支庞大的恐龙家族正在大凌河边悠闲地散步,火山爆发了,厚厚的火山灰和炽热的熔岩覆盖了一切。本来是一场灾难,却让我们通过恐龙巨大的足印,通过椎叶蕨、银杏、拟卷柏化石,看见了遥远的绿色的辽西。与那绿色一起凝固的还有鸟儿们。我刚刚离开辽西,就听见了由它发布的震惊世界的新闻:鸟类专家认定,德国的始祖鸟不是世界上最早的鸟,辽西的孔子鸟才是真正的鸟类始祖。可见那时候的辽西是多么的葱茏,多么的繁茂!
在鱼和鸟之后出场的才是人。
十万年前,当周口店的北京人围着火堆分吃熟肉的时候,喀左的鸽子洞人也小心翼翼地烤羊腿了。只是那个孩子吃完了最后一口,扔掉了换下的乳牙,就头也不回地随着大人们走出了洞穴。这里从此便只有野鸽子飞进飞出,那些猎羊人再也没有回来。
四万年前,大凌河边的建平人渔猎正酣。他们的祖先也可能就是鸽子洞人。只是不能想象,他们之间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六万年!
一万年前,从华北走过来一群人。他们是经过这里,手里握着楔形石核,一路向北向北。他们走过大兴安岭,走过贝加尔湖,走过白令海峡,一直走到北美南美。他们就是后来的印地安人。那时,辽西大走廊相当宽阔,而且水草丰美,说不定就有掉了队的华北人留在了辽西,与鸽子洞人建平人一起成为红山女神的祖先。
假使这样,那供奉着女神的牛河梁,那高筑着祭坛的东山嘴,那个神秘的王国,究竟谁是它的主宰?
一位考古学家用手指了指燕山。他认为,燕山在商代叫炎,其实它的来历可能还要早,和传说中的炎帝有关。《左传》中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阪泉就是现在的燕山一带。《海内经》和《列子》也说,炎帝是因居于炎山而名炎帝,只是在黄帝战胜了炎帝之后,燕山地区才归黄帝轩辕氏占有。所以燕山最早应是炎帝的领地。
那么,牛河梁东山嘴就应该是炎帝的都城。那么,关于三皇五帝就不再是传说,而是一个失踪了的时代。那么,牛河梁东山嘴之所以荒芜至今,是因为炎帝被黄帝打败,这里曾经是一个弥漫着血腥味儿的古战场。我终于明白,是人类的自戕,造成了人类的自失。呜呼,红山文化就这样空寂了,炎帝的子孙就这样被流放了。
在历史的缝隙里,还有多少被人类自己扼杀而失踪的故事?还有多少都城多少坛庙因为人类自己的打磨而难以辨认?红山文化不啻是一个索引,它在让我眺望历史的同时,也让我对历史惑然。历史其实布满了我们无法探看的黑洞。
我当然知道,黑洞并不是空白,历史永远没有终结。红山时代消失了,别的时代又开始了。一个种族亡逸了,另一个种族又诞生了。炎帝走后,这里仍然有故事。夏商时,这里是孤竹国,伯夷和叔齐耻食周粟的传说,老马识途的传说,就发生在这里。秦汉时,这里属辽西郡和右北平郡。三燕时,这里叫龙城。“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写的就是镇守右北平的汉将李广。隋唐时,这里叫营州,隋四伐高丽、唐六征高丽都曾以此为行帐。就连“朝阳”这个名字也是乾隆东巡时御赐的……每朝每代,都在这里衔接得天衣无缝。然而,只有女神明白,红山文化对于中国文明史,是绝唱、绝响,是空前绝后。历史可以没有许多东西,但不能没有它。它震撼的不仅仅是中国,还是世界,它让所有的人都因为它而仰望辽西。
辽西给了我们这么多,它怎么能不枯涸!辽西老了,女神仍然年轻。历史老了,时间永远年轻。
面对古典的母性的辽西,我的心里涨满了沧桑。这世界曾经有过的辉煌总能因种种理由被湮没成尘土,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我们要怎样呵护珍惜才不再让它风流云散?这世界已经开始沙化,自然的沙化和心灵的沙化已经悄悄地向我们逼近,我们要怎样阻拦遮挡才不发生辽西那样的干燥?
素素(1955—),生于辽南瓦房店,著有《北方女孩》《女人书简》《素素心羽》《相知天涯近》《与你私语》《独语东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