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一】
张知行起初万万没有想到,他和杭州女孩潘娜的相遇,竟然彻底改变了自己以后的生活轨迹。
张知行刚刚步入中年,他的境遇和同龄人相比应当算是相当不错的:三十五岁,大学学历,国家机关的副处级干部,住两室一厅的单元房,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和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女儿……
不过细细推敲,这些条件都多少打了一些折扣:三十五岁,但外表差不多像四十来岁的人了;大学学历,但这所大学并不怎么著名而且还是分校;国家机关,但严格地说只是这家机关下属的一个单位;副处级干部,离真正的副处长当然还有很漫长的道路——至于那套单元房,地点偏远、朝向不好、厕所漏水、门厅太小;至于妻子,两人从三岁就混在一起混到现在也实在混不出什么新的激情了;还有女儿的学习成绩也不大好,放学回来总喊头晕,张知行怀疑她的心脏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刚刚接到去杭州开会的通知时,张知行甚至还在犹豫到底去不去参加:会议本身并不重要,妻子最近身体又不大好,大量的家务劳动特别是女儿的学习都需要他亲自来照料,特别是他这个级别的干部参加这类一般性的会议通常不能乘飞机,乘火车也只能买硬卧,而他每次在硬卧车厢里都很难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睡眠——张知行已经是中年人了,他更多地追求舒适和安定。
还是当护士的妻子柯小玲鼓励了他。
柯小玲的理由是充足的,也饱含着对丈夫的关心:你天天在机关里坐得都快长毛了,现在正好是阳春三月,有这么个机会,到江南水乡去转转有什么不好?你老这么不爱动,将来肯定不会长寿!家里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实在不行把我妈接来住两天不得了?我的身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就是大夫……
张知行内心很感激妻子,同时也就决定了这次杭州之行。
临别的晚上,张知行和妻子一起下厨房做了几个他们俩都爱吃的菜,女儿喜欢吃的饮料和水果也早早地准备好了,一家三口团聚着吃了顿饭——张知行照例在吃饭时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并且一直把电视开到了他们每天上床睡觉的时间。
虽然即将远行,但张知行在临别之夜并没有与妻子做爱——自从妻子在三年前的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心脏方面的疾病之后,张知行从爱护妻子的身体出发,主动减少了夫妻同房的次数并且每次都小心翼翼,渐渐地这种小心翼翼的做爱使他失去了兴趣,甚至反倒成为一种负担了。
翌日的告别场景一点也不壮烈。张知行的工作性质虽然不常出差,但一年下来也有那么七八次的样子——他是个规范的男人,早就把这一行为纳入了规范:一只空皮箱常年放在床底下,三身换洗衣服可以从衣柜中直接放入皮箱里,进一次卫生间就可以把全部洗漱用品带齐,再就是不要忘记带上平时上班用的公文包,那里面除了各种文件材料之外,还包括他的各种证件、为应付紧急情况而预备的两封空白介绍信、足以使他从祖国任何地方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返回北京的现金(按张知行的计算有一千元就足够了),以及各种常用药品等等。若干年以前,因原定出差的同事临时生病,张知行在正常上班时被突然派往武汉出差,从此他在任何时候都整装待发,随时做好了出差的准备。——所以,对于这次早有准备的一周左右的短期外出,他和妻子都没有太放在心上,妻子照例嘱咐他在外面要注意身体,他也照例嘱咐妻子在家里不要过于劳累。女儿今天是值日生,兴奋得天不亮就想往学校跑,甚至没有心思与即将远行的父亲好好话别。
一路平安。
有一点出乎张知行预料的是,他乘坐的那次列车竟是全国铁路系统的先进车组,车厢清洁,秩序良好,乘务员个个笑容满面像他的亲姐妹,上车以后送来的开水也是滚热的,打开被褥还透出一股好闻的肥皂味儿。这一切使得张知行心情愉快,竟然一觉睡到天亮。到他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列车上的用水高峰,张知行觉得反正也是闲着,便跑到洗手间里细细地梳洗了一番。等他走下火车时,焕然一新。
阳春三月。江南名城。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
一出站台,他就遇到了前来接站的潘娜。
【零 二】
许多天以后,张知行的眼光老是闪耀着潘娜身上的那件红颜色的短呢外套——是50年代流行的那种苏联少女的样式。
张知行觉得自己早已过了那种一见漂亮女孩就心跳的年龄,何况按照现在通行的标准,潘娜也很难归入到漂亮女孩的行列中去,她属于那种比较丰满的类型——但张知行却仍然觉得她有一种古典的美,也不知是50年代、30年代,还是上个世纪的美,也不知是因为她那毛茸茸的眼睛、淡淡的酒窝,还是那似笑不笑的神态,总之在她身上有着某种使张知行怦然心动的东西。
潘娜所在的单位是这次会议的承办单位,当她一大早就奉命举着牌子站到车站的出站口时,心中想必充满幽怨,以至当张知行微笑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张知行知道自己所在的机关是这次会议的所有参加单位中级别最高的,或者可以说,他的到来将使这次会议无形中提高一个档次——“中央的张处长亲自到会,下面请张处长给我们讲话!”他完全可以想象出会议上的情景,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了自己的会议通知和介绍信,递给面前的女孩。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潘娜知道张知行的身份后立刻变得热情起来,开始还是那种公事公办的热情,后来就掺杂进一个未婚少女对中年男人的热情——这是潘娜自己后来在信中告诉他的,那时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在去宾馆的车里,潘娜告诉张知行她今天不到五点就起来了,她已经接了三拨代表,她现在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而她平时是每天七点半才起床、用二十分钟时间做完早晨的一切事情、然后用十分钟的时间跑步到单位、正好踩着铃声走进办公室……说着说着,潘娜的眼睛轻轻地闭上了,她坐得离张知行很近,张知行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早晨的清新的好闻的味道。
当女孩喃喃地诉说着这些琐碎的、不连贯的事情的时候,张知行就知道她在心里并没有完全把自己当作上级机关派来的代表,而是当作了可以信赖的、兄长般的朋友。这种信赖的产生有时需要久经考验,有时可能突如其来——尤其对于年轻女孩们来说。至于这种信赖的后果……张知行没有再想下去,他只是隐隐地觉得,他和这个女孩之间今后的关系将远远超出普通的工作关系,这种感觉在第二天下午会议组织的游览中就明白无误地得到了证实。
当天上午的会议开幕式很成功,张知行也应邀在主席台上做了十多分钟的“指示”。他知道本机关的领导对这次会议很不重视,而且最近机关里也没有什么新的“精神”,但他的一篇话讲下来,仍使与会代表感到精神振奋,并隐约觉得上级机关最近要有什么大的举措,而这次会议与这项举措之间又有着某些神秘的联系——同时,当然也就对张知行本人刮目相看,甚至认为他的到来负有某种重大的使命——这也正是张知行所要追求的效果。
下午游览西湖,潘娜尽职尽责地陪伴在张知行旁边,充当临时导游。张知行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专业,中国历代文人墨客歌咏西湖的名句装了一肚子,此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倒有两句不相干的诗词不停地在脑中闪现,一句叫作“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叫作“未曾真个也销魂”,自己把自己弄得神魂颠倒的。
潘娜落落大方地在他身旁指点江山,对他的称呼也由“张处长”渐渐地变成了“老张”,有时走到崎岖的小路上还有意无意地扶他一把,张知行心里觉得十分受用,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那时他在大学里也是女同学们追求的对象,他因为忠实于童年时代的女友(即他后来的妻子柯小玲),对所有这些追求都忍痛拒绝了,但却并没有拒绝这些女同学们对他所表示出来的种种亲热。
后来再细听潘娜的讲解,原来她对古典文学也有深刻研究。比如当她讲到“直把杭州当汴州”时,张知行问:“小潘啊,你知道当杭州真的成了汴州的时候,又出现了哪些名句吗?”潘娜连想都没想,竟毫不费力地举出了文天祥的“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和汪元量的“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千行”两句。虽然这两句诗跟西湖的关系都不大,但张知行觉得也难为她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能记住这些东西就算是有才的了,何况又有貌,你还要求她怎么样呢?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他们竟手挽手地并肩而行起来。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还称得上是“发乎情止乎礼仪”,可惜张知行居然一反常态地放纵了自己的情感,在当天晚上就给潘娜写下了第一封信。
【零 三】
在后来的日子里,张知行不止一次地被迫回忆起这第一封信:开头的称谓到底是“小潘”、“潘娜”还是“小娜”?最后的结尾到底是“敬礼”、“握手”还是“想你”?——当初无关紧要的细节,后来都变得事关重大了。其实,张知行的这封信,只能算是对潘娜当天傍晚在西湖边上谈到的一些关于爱情和人生方面问题的答复,谆谆教诲,循循善诱,不用修改就可以原封不动地拿到任何一家青年杂志上去发表——问题是假如潘娜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呢?中央来的张处长有兴趣与地方上的任何一位男同志一起讨论爱情和人生问题吗?
爱情问题是这样产生的:
在西湖边,张知行按照机关工作中上级与下级相识不久后问话的惯例,问过小潘的年龄、学历、来机关几年了、工作中有什么困难、家里姐妹几个(如对方是男性通常则问兄弟几个)、父母身体可好之后,又随随便便地问道:怎么样,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个人问题恐怕早就解决了吧?
像这样的问题本来是可答可不答的,若是潘娜含羞一笑把话题引向别处,张处长自然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然而潘娜的回答却是:哦,还没有,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恋爱观有问题吧……这么一来,就表示她很有兴趣与张处长讨论这个问题,而张知行也不仅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接着往下问——
怎么,有什么问题呢?
潘娜说,她在少女时代曾读过一本书,说男人和女人原本是一个人,这个人神力无比,所向披靡,后来连上帝都觉得实在无法控制他了,便把他劈作两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所以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开始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企图重新合成一个完整的人。茫茫人海,漫漫人生,潘娜一直按照这个要求从这个高度来寻找自己的终生伴侣,也就难怪她至今一无所获了。
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张知行问。
找下去,找下去,一直找下去……潘娜喃喃着回答。
如果找不到呢?张知行停了一下,接着问。
那——那我就只有不结婚了……我总不能和另一个人的那一半去组成一个新的人吧?你说对吗?
为什么不能呢?杂交优势嘛!——张知行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潘娜幽怨地看了张知行一眼,不再说话了。
张知行连忙严肃下来,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对这类问题也很有思考,只是如今年事渐高,工作又忙,才把这些没要紧的都扔在了脑后——若是潘娜一定想知道他的看法,他可以好好想想,过一两天以后再告诉她。
不要嘛,不要嘛,你现在就告诉我,现在……潘娜小声嚷嚷起来,那种肆无忌惮的撒娇的神态,使张知行想起了自己九岁的女儿。
这时,有几个一起开会的代表也转到这里,都恭敬地喊“张处长”,张知行也不好过于冷落了他们,只得寒暄一番,最后大家一道转了回来。
晚饭后回到房间,张知行几次想找潘娜继续下午的谈话,又几次强行克制住了自己。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比往常,往常在北京他不过是大机关里的小干部,现在在这里他差不多是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万一要闹出点风流韵事闲言碎语什么的,那影响可就太坏了。
可是他又实在无法克制住内心的冲动。他现在的妻子就是他初恋的情人,他们的关系是自然而然地发展起来的,他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恋爱,他甚至从未产生过现在这样强烈的冲动……在屋里如困兽般地转了十几圈之后,张知行决定把自己内心的感受记录下来,他这样做的目的起初只是为了自己的宣泄,并不准备真的拿给潘娜看。
张知行在机关搞了十几年文秘工作,文字的严谨在全机关是出了名的——所以尽管他此时心中充满杂念,但落到文字上的竟是一篇关于如何树立正确的恋爱观的文章,充满人生哲理,饱含生活经验。文章做好后,张知行觉得给潘娜看看也未尝不可,就算被其他与会者看到也不怕——我老张百忙之中就不兴关心一下青年人的恋爱婚姻问题啦?中央不是号召全社会都来关心青少年吗?
正在这时,潘娜给张知行的房间打来一个电话。
【零 四】
潘娜的这个电话是从宾馆的前台打上来的。
她告诉张知行,她今天晚上一直料理会务,现在刚刚清净下来,就背着屋里的同伴,溜到楼下来打这个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想问您好不好,想听您说说话,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您不会笑话我吧?
张知行知道他现在只要邀请潘娜到他房间来坐坐(他自己住着一个单间),后面的事情就无法收拾了。他几乎是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理智,对着话筒不动声色地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哦,是小潘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搞会务工作嘛,总比别人要多辛苦一点,可要注意身体哟……我没什么事,我正在考虑你今天下午谈的问题,我已经把我的看法写下来了……不不不,你不要上来拿,明天再给你看吧……你一定急着要看……那好,我给你送到前台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张知行一直为自己当时的理智而后悔不已:为什么不请她上来呢?为什么要开了两人通信的先例?——而在当时,他确实觉得通信是最好的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中,两人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鸿雁传书,况且文字表达又是他的强项,何乐而不为?
在十天左右的会议期间,张知行大约和潘娜通了二十多封信,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只能算是“字条”,上面写着各种互相关心的询问。在最后一封信中,潘娜送给张知行一张相片。相片中的潘娜穿着那件红呢子的短外套,站在西湖边上,忧郁地看着远方。相片的后面写着两句诗,一句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一句是“花开花落两由之”——张知行明白他们俩的关系就在这里定位了。
张知行是个谨慎的人。临别的时候,他销毁了潘娜给他的所有信件,也叮嘱潘娜照此办理——只有潘娜送他的那张相片,他犹豫再三实在舍不得烧掉,便把它小心地藏到了一本专业书里。
分手的那天,潘娜第一次单独来到张知行的房间,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张知行知道面前这个女孩现在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给他了,但他并不想有进一步的举动——他不想因为生理方面的片刻欢娱而留下心理方面的长久不安,同时他也知道这女孩现在是认真的,而认真的女孩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张知行小心翼翼地拥抱了潘娜,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唇,那神态有如慈祥的长辈在爱抚晚辈。潘娜在他怀中嘤嘤地哭着,张知行安慰她说:“别这样,别这样,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他没有给这个女孩任何承诺,甚至连今后是不是继续通信都没有说。
在回来的列车上,张知行认真地回顾了自己的杭州之行。
不错,按照通行的标准,他和潘娜之间几乎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之间最过分的举止,不过是临别之夜的简单型的拥抱和象征性的接吻,这在90年代的中国也根本算不得什么。至于那些来往信件,当然有许多暧昧的词句,不过要按照现代意义上的“情书”的标准——老实说,张知行写得还算十分克制,他不是那种随意流露自己内心情感的人。
他找出潘娜的相片。相片上的女孩忧郁地看着他。他知道这件事情对这个女孩今后生活的影响,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其实是唤醒了她,振奋了她,同时也就深深地伤害了她……张知行小心翼翼地把女孩的相片放回书中。这是一本包了牛皮纸的专业书,他把相片夹在了包书纸和封皮的当中,这样,即使有人随意翻阅这本书,也不容易发现其中的相片了。
想到最后,张知行还是充分肯定了自己,他认为自己的行为是高尚的,他没有乘人之危,没有占这女孩的便宜,等于放弃了本来已经到手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至于那些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张知行想起了中国古代流传甚广的一副对联:“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穷人少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这副对联所表达的思想恰与西方哲人罗曼·罗兰的观点暗合:伟人们之所以伟大不在于他们没有卑劣的情感,而在于他们不断地同自己内心深处的卑劣情感进行斗争并且总是取得胜利。
张知行为自己取得的胜利而骄傲,他认为正是由于自己的胜利而使那个女孩避免了一次伤害。得意之余,他翻出《工作日记》,信手抄下了当今一位著名青年诗人的著名诗句——“不是不想爱,不是不愿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火车离北京越来越近,张知行的思绪离潘娜越来越远——他知道自己又将恢复往常那种平淡的、然而却是安定的生活了。
北京到了。
【零 五】
在往后的很多天里,张知行一直为自己出了北京火车站后的一念之差而懊恼:否则一切事情都将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张知行到达北京的时间刚过中午,他当时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乘地铁直接回家;一是乘出租车先到单位,等到下班后再乘单位的班车回家。
按说他这次出差将近十天,回来后是可以休息一两天再去单位的,但张知行从不把上班视为一种负担,在他心目中单位和家庭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况且这时赶去单位也没有什么工作要做了,无非和同事们打打招呼,看看这些天有什么信件,再去单位澡堂里冲个热水澡,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等着坐班车了——而且,那本藏着潘娜相片的专业书,也还是锁进办公室的抽屉里比较保险。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张知行知道自己出差远行后不直接回家,下了火车直奔单位,也多少能给领导和同事们留下一个勤于职守的好印象……张知行的脚步已经开始向出租汽车站方向迈进了,一个小小的理由又使他停了下来。
按单位规定,张知行这个级别的干部因公外出可以报销从单位到火车站或飞机场的出租车票。这段路程经过核实取中,到火车站往返定为四十元,到飞机场往返定为一百二十元,超过部分自理。张知行家附近有地铁可以直达火车站,所以他来的时候没有乘出租车;如果他仍然乘地铁直接回家,就可以省下往返的出租车费共四十元——只要他交给会计四十元出租车票,这四十元就是他自己的了。张知行这个阶层平时是不大舍得乘出租车的,但有时也难免奢侈一回,尤其是星期天带孩子出去玩儿什么的,所以身上总有个一二百元的出租车票在寻找报销的机会——那么又何必白白浪费这二十元的机会呢?想到这儿,张知行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地铁入口走去。
妻子柯小玲请了病假在家休息,她知道丈夫这一两天就要回来,一见丈夫果然回来了,当然挺高兴。夫妻俩叙过寒温,就商量着晚上做几个他们都爱吃的菜。张知行因为潘娜的事,心中隐隐地对妻子存了一番歉意,便自告奋勇地要出去买菜。柯小玲也不反对,说你买去吧,等下我来做,我先帮你收拾东西……说着就要动手翻张知行带回来的皮箱。
张知行心中闪过一丝慌乱——那本夹着潘娜相片的专业书就放在皮箱里。他连忙抢上一步,一边借口妻子身体不好不要她帮忙,一边抢先把那本专业书和其他书籍、笔记、文件胡乱整理了一下就塞进了自己的书架,这样即使柯小玲再执意帮他整理东西也很难翻到相片了。柯小玲似乎并未在意,只说你先买菜去吧,我不动你的东西就是了——张知行便走出了家门。
买菜的时候,张知行心绪不宁,他总觉得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
首先,他抢着出来买菜本身就是个错误。平时,他和妻子有分工,他更多地负责孩子的功课和房间的卫生,其余的事情都由妻子负责——当然相互之间也有交叉,但今天他出差远行刚进家门,照常理不应该再跑出来了,他这样积极地抢着出来,会不会使妻子觉得反常呢?
妻子平常很少过问他的私人物品,今天抢着帮他收拾东西,肯定是对他抢着出来买菜的一种回报——自己又何必那样惊慌失措,抢着把书籍文件之类放入书架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更令张知行不安的是,他平时的书架收拾得很整齐,今天慌忙之中把东西往里胡乱一塞,岂不是显得更加反常吗?万一妻子起了疑心,或者竟是出于好心帮他重新整理,都很有可能发现那张照片,特别是相片背后还写着那样两行字,自己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张知行越想越心慌,在菜摊上胡乱买了几样菜,也顾不上讨价还价,甚至连找回的零钱都顾不上要,便如救火一般跑回家中——他一路上打好了主意,一回家就把妻子支到厨房去做饭,自己则赶快把那本书取下来藏到一个更加保险的地方,明天再带到单位,往抽屉里一锁,万事大吉……
当他推开家门的时候,见柯小玲满面怒容地站在门厅中央,正像打量着一个陌生人那样上下打量着他——他知道:东窗事发了。
【零 六】
张知行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把一切都招了出来——未到最后关头为什么要轻言牺牲?
当时,柯小玲怒冲冲地看了他一会儿,叫着他的名字低声嚷道:张知行!你自己说!你在杭州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说!
张知行在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遍,确信妻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情绪变化只能是因为潘娜的事情,而她了解这件事情的唯一途径也只有通过潘娜的那张相片——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佯装不解地问:你怎么啦,这是跟谁生气啊,总得先等我把菜放下吧——他把菜放进厨房后又借故走进书房,抬眼一看,书架上的那几本书籍材料都被重新动过了。
张知行知道自己把相片藏得很好,但如果存心要找、特别是存心要在这几本书中找的话还是不难找到的——他丝毫也不怀疑妻子对这类事情的敏感,只后悔自己当初一时的惊慌反为她后来提供了寻找的范围。
他觉得自己有些站立不稳了,只得坐下来听凭妻子发落。
柯小玲并没有与他大闹,只是反复地让他自己交待:你都干了什么,你说,你说呀,你说了事情就算完了,你不说,我早晚也能打听出来……
张知行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妻子目前发现的不过是一张相片,再加上相片后面的两句诗,充其量也只能说明这个女孩对自己有好感而已——至于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还不是全凭着自己说什么是什么吗?就说她是落花有意,我是流水无情,妻子到哪里去找对证?再不失时机地检讨两句,温存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岂不一好百好?相反,若是自己拼死抵赖,妻子拿着相片四处打听,最后好歹也能打听出潘娜来,到那时反倒把事情闹大了。
想好以后,张知行做出极为沉痛的样子,低着头说:你是看到相片了吧?我本来是想偷偷烧掉的……
把相片拿出来吧!柯小玲不动声色地说。
相片不在她的手里?张知行心里暗暗吃惊。照常理她发现相片之后应该立刻拿到手中,绝没有再放回去的道理。但妻子一直强调要给他一个自己坦白的机会,所以张知行也顾不得多想,取出那本专业书,把那相片递给了妻子。
她叫什么名字?
潘娜。
哪儿的人?
杭州的,我也是这次开会才认识的……
柯小玲仔细注视着潘娜的那张穿着红呢外套的相片,又翻过来看看背后的字,嘴角发出一丝冷笑,张知行被她笑得浑身冰冷。
他只好自己进一步主动交待:如何相逢,如何相识,如何一起开会,如何一同游览,潘娜如何在不同场合多次对自己表示出某种好感,而自己又是如何始终坚持同她进行面对面的斗争,最后分手时也仅仅是出于礼貌才不得不接受了这张相片,当面不好销毁,在火车上又没机会,这才带回家里来的……
张知行一边解释一边留心观察妻子的反应,见妻子的表情慢慢恢复了正常,便郑重其事地请求妻子的原谅。
柯小玲说她可以原谅他,但同时提出了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条件——
请你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想明天给这个女孩儿打个电话。
【零 七】
在事情过去了很久以后,张知行才渐渐认识到,这个电话号码是自己最重要的一道防线,这道防线一旦被突破,他就很难控制整个局势了。
而在当时,张知行几乎想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妻子提出的和解条件——你就放心吧,我不会为难她的,我只想核实一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杭州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单位,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女孩,她是不是真给你送过相片……
张知行考虑再三:关于上述问题,自己刚才跟妻子说的都是实话,不怕她去核实,况且妻子现在已经掌握了潘娜的名字,如果她靠着这条线索去打听,早晚也会打听出潘娜的单位和电话号码的,在杭州开会的一共就那么几家单位嘛——与其让她打听出来,倒不如由自己先说出来,无论如何先争取个好态度吧!于是,他失去了这道最重要的防线。
后来,女儿放学了,嚷嚷着头晕,张知行赶快安抚女儿,又拿出在杭州买的新衣服新玩具给她看,算是把这件事情告一段落。
接下来,夫妻俩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一个给孩子辅导功课,一个进厨房炒菜做饭。张知行好几次没话找话地与妻子搭讪,每次都得到了虽不十分热情但总算还说得过去的响应,使他稍稍宽了宽心。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知行犹豫再三,冒着自己的男性自尊心遭到伤害的危险,和颜悦色地向妻子提出了同床的要求。柯小玲朝里面翻了个身,推说自己这两天心脏不大舒服,也算是有礼貌地谢绝了他。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张知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潘娜打长途电话,他一定要抢在柯小玲之前与潘娜订好攻守同盟,否则,万一两个女人在电话中对骂起来,后果也不堪设想——这是他昨天晚上在床上就计划好了的。
电话打通了。潘娜的科长说小潘到郊区出差去了,要过一两天才能回来。张知行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气,至少这一两天内两个女人还交不上火。他本想留下自己单位的电话号码,让小潘回来以后立刻给他回电话,但考虑这样做目标太大,万一再闹得潘娜单位里沸沸扬扬的反而不好,于是详细打听过潘娜预定的返程日期,立刻挂断了电话。
晚上回到家,问妻子是不是给潘娜的单位打过电话。妻子说打过了,潘娜出差了。张知行点点头,又问妻子以后是不是还准备再打。妻子说她知道真的有潘娜这么个人就可以了,打不打无所谓,关键就看你自己今后的表现如何了。张知行连连点头,鸡吃米一般地说表现好、表现好,我以后一定表现好。妻子说她还把自己单位的电话号码留给了潘娜单位的同事,让潘娜回来后给她回个电话。张知行听了心里又有些不安,不过他想他和潘娜多次谈到过柯小玲,潘娜想必不会冒冒失失地给柯小玲回电话吧?
以后的几天相安无事。张知行一下班就积极主动地大干家务,又察言观色地奉承妻子,如同蜜月里的丈夫一般表现,连女儿在旁边都看得奇怪了。到了晚上,张知行还坚持每夜一次或隔夜一次地与妻子亲热,宁可在生理上受点摧残,也要在心理上保持平静。
这期间,张知行按照潘娜预定的返程日期及时与她取得了联系,潘娜仍然很痴情于他,连接电话时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张知行此时也顾不得与她谈情说爱,开门见山便说了妻子、相片、电话号码的事。潘娜也没有什么怨言,只说他们顾科长已经转交给她一张写有柯小玲单位电话号码的纸条,她正在奇怪柯小玲怎么会找到自己的单位来,现在才算明白了——她一切都照张知行吩咐的去做就是了。张知行这时才想到自己只顾维护家庭的和睦,完全忽略了潘娜的情感,连忙好言好语地劝慰她。潘娜真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她反倒劝慰起张知行来,还说她完全理解张知行此时的心境,希望他尽快把家里的事情搞好,自己这边就不要他多挂念了。
张知行因为自家的后院已经起火,唯恐潘娜这边的前院再闹出什么风波,坚持着不肯挂电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联络着感情。他问潘娜好不好,潘娜说好。他问潘娜有没有什么事,潘娜说没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潘娜又说有事儿,说她出差期间她的办公室抽屉被她们顾科长带人撬了。张知行问为什么,潘娜说为了找公章。张知行问丢没丢什么东西,潘娜说没有。停了一会儿,她才犹犹豫豫地说——不过你给我写的那些信都在抽屉里。
张知行顿时如同五雷轰顶,差点晕倒在电话机旁。他挣扎着问那些信件少了没有,潘娜说一封没少。张知行稍稍松了口气,连忙叮嘱潘娜立刻销毁——同时后悔自己在杭州为什么不亲自看着她销毁那些信件。潘娜说她现在已经销毁了,不过这些信件好像已经被人动过了,抽屉是在她出差的当天下午被撬的,直到她今天上午回来才自己重新上了锁,这期间办公室里的任何同事都有可能偷看这些信件。张知行听说后从头到脚直冒凉气,他不仅想到了偷看,而且想到了复制——如果有人偷偷复印下这些信件,天哪!
张知行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挂断电话的,只记得自己一直呆呆地坐在办公桌旁,直到有同事提醒他该上班车了,他才摇摇晃晃地跟着大家一起走出了办公室。坐在回家的班车上,张知行一度脸色惨白,有位女同事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好推说是赶一个材料累的。班车已经开出了一多半路程,张知行才定下神来,开始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设想——
一、那些信件根本就没人动过,潘娜不过是神经过敏;
二、也可能有人出于好奇偷看过,慢慢地也会传出一些流言蜚语,但这样只可能对潘娜造成一些轻微的伤害,暂时不会伤害到远在北京的自己;
三、偷看信件的人别有用心,甚至可能已经偷偷复印,其目标当然是对着潘娜的,但同时也可能波及到自己;
四、至于说这个人会把攻击的目标直接对准远在北京的张知行本人,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自己从小就生长在北京城里,在潘娜的单位、在杭州市、在浙江省,乃至在整个长江以南的任何地区,都从未因任何事与任何人结下过任何怨仇——凭什么要对着自己来呢?自己所在的单位虽说是潘娜单位的上级机关,但却不是直接领导,人权财权都不在手里,如果想敲诈的话也敲诈不到什么——至于自己本人,不过是个靠工资生活的小干部,能有多少油水?
…………
想着想着,张知行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等走下班车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他几乎是哼着歌儿走进家门的。
数日无话。
直到几天后一个阴沉沉的傍晚,妻子下班后阴沉沉地走进家门,用阴沉沉的语调对张知行说,吃过晚饭后她想和他好好谈谈——直到这时,张知行才意识到事情远比他当初设想的严重。
【零 八】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知行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中国老话中所蕴含着的哲理——他为什么要那样自作聪明地把潘娜的抽屉被撬、信件可能被人偷看、与妻子对他的盘问这几桩不相干的事情搅在一起呢?
那天晚上的谈话使张知行觉得很累。柯小玲始终居高临下,嘴角上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说出话来阴森森的,而张知行则始终处于被审判的地位,活活受了一晚上的罪。
柯小玲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才知道,你没有对我说实话,你和潘娜的事还不止你说的那些,对不对?
张知行想了想,模棱两可地说:我怎么没有说实话?该说的我都说了——他的回答在逻辑上无懈可击,第一他已经说的基本上都是实话,第二他没有说的都是他认为不该说的。
柯小玲说:不,我今天才知道,你没有把事情全部告诉我,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张知行低头不语。他仔细琢磨着她反复强调的“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什么了?她从哪里知道的?显然,她的信息只能来自潘娜,而潘娜又能告诉她什么呢?张知行抬起头,试探着问:你今天又给潘娜打电话了?
柯小玲冷冷一笑:你别管,你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张知行继续试探:你说好了不再给潘娜打电话的嘛!
柯小玲果然经不住试探,嚷了起来:你别管!我没给她打电话!是她给我打的电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姓潘的,反正是个女的,我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她也不说,可是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张知行心里暗暗吃惊。他知道潘娜是不会给柯小玲打电话的,即使打电话也不会把什么都告诉她的——那么又会是谁呢?他记得妻子说过,她曾把她自己单位的电话留给了潘娜的单位,他还记得自己在与潘娜的通信中,曾多次提到过柯小玲的名字——那么也就是说,潘娜单位中任何偷看过那些信件的人就都知道柯小玲的来历,也都知道柯小玲单位的电话号码。如果他们中的某个人出于某种目的给柯小玲打了电话,在电话中透露了那些信件……张知行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最担心的也是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张知行暗暗提醒自己,大敌当前,一定要保持镇静。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打这个匿名电话的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自己才好尽快拿出对策。他定了定神,慢悠悠地问柯小玲:你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人呀?
柯小玲不耐烦地回答: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反正她说她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她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
张知行强作镇定地说:我们有什么事——她都告诉你什么了?
柯小玲又是一声冷笑:那我得问你呀——你都做了什么呀?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自己和妻子的思路完全不同:自己是要弄清匿名电话的来历,而妻子关心的是这个电话泄露的内容——也好,那么就先把内容弄清吧,这样也有助于判断它的来历。张知行拿定主意,继续试探妻子:我反正没做什么——你说我做了什么?
柯小玲只得把话挑明了:张知行,我告诉你,我知道你老谋深算,我知道你比我聪明,我手里要没握着你的证据,我能凭空诈你吗?我今天就给你提个醒:信!相片!还有其他!……先说吧,你是不是给她写过信!
“轰”的一声,张知行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内心觉得没什么希望了,看来这匿名电话是确有其事,而且打电话的人手里掌握着他的那些信件,要不然妻子凭空怎么能编得出来?张知行咬了咬牙,仍然垂死挣扎,试图把妻子的思路引向歧途:相片?你说什么相片呀?——按常情推断,潘娜送他相片,他自然也会送潘娜相片,可他的确没有这样做,他想借此试探一下妻子对事情的真相到底了解多少。
柯小玲仍然在冷笑:我们先不说相片,有没有相片你自己知道;我们先说信,你是不是给她写过信!
张知行仍然在挣扎:信?你说什么信呀?
柯小玲不笑了,声色俱厉地说:张知行!咱们俩认识已经快三十年了,结婚也快十年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瞒着我的吗?我可以原谅你的错误,但我不能原谅你对我说谎——特别是到现在还继续说谎!
张知行心里盘算着:看柯小玲现在的样子那匿名电话肯定是真有其事了,她也肯定是掌握了一些证据,虽然掌握到什么程度还是个未知数,但自己一句不交待恐怕也过不了关。好在自己写的那些信大多还比较有分寸,挑一两封无关紧要的说说也未尝不可,估计不会产生什么新的问题。关键是自己现在急需从妻子口中探听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谁给她打的电话?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攻击的目标是冲着他张知行本人的则需要早加防范,必要时还须提前向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们吹吹风——而这一切,都必须以自己的坦诚态度作为与妻子的交换条件,以此来换取她的合作。
想好以后,张知行小心地看了看妻子,字斟句酌地说:不错,我是给潘娜写过一些信,其实也不能算信,只是我对一些问题的看法,随手写在纸上,后来就给她看了看,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也就没告诉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那电话里到底是怎么说的?
柯小玲说:你先别管人家怎么说,你先说你自己是怎么写的——告诉你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倒要看看你说不说实话!
张知行内心又是一阵慌乱。假如妻子真的知道了信件的内容,那么就彻底证实了自己刚才的判断:是潘娜单位的同事偷看了这些信件之后又出于某种目的泄露给了她——这对张知行来说是致命的,不仅可能导致他家庭的破裂,而且可能导致他前程的断送。张知行越想越觉得可怕,不禁用颤抖的语气恳求妻子:你现在只关心电话泄露的内容,而我更关心电话后面的背景——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但你一定要先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知道这些事情的?你到底给谁打了电话?或者到底是谁给你打了电话?这个问题对我至关重要,你一定要告诉我!马上!
柯小玲可能是被张知行焦急的神态吓住了,她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今天我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浙江的长途,是个女的,她也没有告诉我她是谁,只问我是不是张知行的爱人,我说是,她说那好,请你不要再问我是谁,我们都是女人,出于女人对女人的关心,我给你念一封信,一封你先生写给一位潘小姐的信,后来她就在电话里给我念了一封信,真的是你写给潘娜的信,我一听那语气就听出来了……
张知行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零 九】
看来,给妻子打电话的是一个与潘娜,甚至与自己都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的知情人。她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达到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她今后还将采取怎样的行动——张知行对此一无所知。他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他必须在极为不利的位置上来迎接对方的挑战。
首先需要与潘娜取得联系。电话虽然是打给妻子的,但目标很可能还是对准潘娜的。所以先要把潘娜周围的人事状况摸清楚,这样才能排队找出作案人,才能分析出作案动机,才能想出对策,才能变被动为主动——张知行看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是午夜了,只能明天到办公室再给潘娜打电话了。
其次需要立刻与妻子和解。张知行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极为不利,如果妻子再与他对立,他将不得不被迫进行两面作战,这样获胜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更重要的是,虽然对方进攻的目标可能仅仅是潘娜,但她既然选择了给自己的妻子打电话泄露信件内容的方式,就说明她已经决定把自己和妻子统统牵涉进去,这时如果妻子能与自己站在同样的立场上,那么整个事情将好办得多——反之,要是妻子先带头吵闹起来,那就正好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至于其他善后工作,张知行认为可以再等一等,他还需要看看事情的发展再做决定。比如要不要先在单位里吹吹风——倘若事情可能闹到单位,提前吹风当然是必要的;倘若事情不会闹到单位,自己不打自招地为了男女关系问题四下吹风,这不是有毛病吗?
想来想去,现在最为重要的是先要稳住两个人:一是处于前沿阵地上的潘娜,一是处于后方大本营中的柯小玲——既然潘娜的电话只能明天再打,张知行就决定利用今夜的时间先把柯小玲稳住再说。
柯小玲的问题很简单,无非就是吃醋,再就是怀疑自己不说实话。自己在杭州本来就没和潘娜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对她隐瞒什么。至于那些来往信件,其中虽然有一些比较过分的内容,可说出大天来,最多也就是个“意淫”而已,你还能判我个思想罪不成?——想到这里,张知行理直气壮,以前所未有的开诚布公的态度对柯小玲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我们是多年的夫妻,我也不想对你有什么隐瞒。况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这个人你也是了解的——我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吗?这次在杭州我和那位叫潘娜的女同志确实接触多了一些,但主要还是工作方面的联系——她是负责接待我们的嘛!至于别的,因为她也是年轻人,又是学文的,所以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就多了一些,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有时她提出一些问题向我请教,我把我的看法写在纸上,又把纸给她看了一下——你一定要说是“信”也可以嘛!如果再往深处分析,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男同志,和一个二十多岁的未婚女同志之间,除了正常的工作关系之外,会不会还有些什么其他的想法呀?嘴上说没有,心里面是不是有啊?表面上看是没有,潜意识当中是不是有啊?对于这些问题,我们的社会学家、心理学家都曾进行过一些有益的探讨,我们俩以后也可以探讨嘛——但是总而言之,我和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友谊也始终没有超出同志间的界线,这一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现在的问题是,在潘娜后来出差期间,她们办公室的同事因为找公章把她的抽屉撬了,我给她写的那些东西就在抽屉里,很可能被人看到了,而且很可能要被人利用来做文章——今天你接到的这个匿名电话就很说明问题嘛!现在只是还不清楚对方的矛头到底是对着潘娜的还是对着我的,就是对着我的我也不怕,树正不怕影斜——问题是,这个这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在明处,她在暗处,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进退实为狼狈,革命处于低潮……柯小玲啊!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历史转折关头,希望你我捐弃前嫌,共赴国难,国共两党再度合作,专门打它个日本鬼子!
张知行慷慨激昂地演说了一番,柯小玲心悦诚服地表了态:瞧你说的,咱俩这关系,我不跟你合作我跟谁合作呀?问题是合作得有合作的基础,你老不说实话我怎么跟你合作呀?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给潘娜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张知行说:人家电话里不都给你念了信——你不都知道了吗?
柯小玲说:我是知道了,可我还想考验你一下,看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张知行说:都这时候了,你还考验个什么劲儿呀,睡觉睡觉。
柯小玲说:不行不行,就考验就考验。
张知行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谈了谈我对人生问题——也包括爱情问题的一些粗浅看法,你知道,潘娜的人生观有问题……
柯小玲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不管她有没有问题,我就管你的问题!你说吧,你信里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写的——你是怎么称呼她的?
我叫她潘娜呀还能怎么称呼?
不对!
那就是——小潘?你知道机关里同事之间经常这样叫……
也不对!
那我就是——你说我是怎么称呼她的?
我当然知道,我现在要你自己说!
我……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那我就给你点时间,你再好好想想吧!
张知行的确需要好好想一想了。他给潘娜的最初几封信中的确只用了“潘娜”或“小潘”这两个称呼,但随着两人关系的发展,特别是潘娜一方在称谓问题上不断翻出新鲜花样,他也只好随之翻新——潘娜叫他知行、亲爱的知行、我的好朋友、我心中的大哥哥,我寻找了很久的人、我的另一半儿……他也只得叫她小娜、亲爱的小妹妹、远方的小朋友、总在我梦中出现的人——如此等等。当时只图叫得痛快,如今要把这一切都坦白交待给妻子,自己的态度倒算是老实了,可妻子能承受得住吗?
张知行还考虑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今天的匿名电话只给妻子读了一封信,而他和潘娜之间的来往信件至少在二十封以上!其中潘娜给他写了七八封,他给潘娜写了十几封!——虽然说大部分信件写得还算是比较理智,可有些内容还是超出了理智,特别是到了后期,什么甜哥哥蜜妹妹的东西也还有不少,这哪里是能够随便告诉妻子的?妻子如今不过掌握了一封信的内容,尚且这样不依不饶,如果自己再没遮没拦,一股脑儿地倒把十几封信统统交待了,那不是自找倒霉吗?
张知行现在还不知道妻子掌握的是哪封信,但从种种迹象判断不像是前期的那种遮遮掩掩的信,也不像是后期的那种甜甜腻腻的信,很有可能是在他和潘娜关系发展的中期,他写的那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信件。张知行在脑海中迅速地搜索了一遍这类信件,挑出几封性质最不严重的,准备一封一封地交待给妻子,但愿能和她掌握的那封对上号。
张知行极为沉重地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犯了错误但决心改正”的形象来,正要开始交待问题,回头一看——妻子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天开始蒙蒙亮了。
【一 十】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张知行预想的要顺利一些。
妻子睡着以后,他没有惊动她,自己也在床上胡乱眯了一会儿,就赶快起来收拾房间、做早点、打发孩子上学,完后自己也轻轻溜出了家门——这时妻子还没有醒来,这就给他赢得了一天的宝贵时间。
来到班上,正好局里上午要召开一个不大重要的业务会议,张知行以“有个重要材料要赶一赶”为借口请了假,这样就使他一个人留在了办公室里,有充足的时间与杭州方面联系。
这次张知行吸取教训,在电话中先与潘娜诉说了一番离情别绪,直说得潘娜伤心落泪,这才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和盘托出。
潘娜死心塌地地站在他的一边,和他一起分析,把自己办公室的几个同事细细地过了一遍,最后把疑点集中到了科长顾放言的身上。
一、抽屉是顾放言带人撬的。
二、顾放言刚刚三十出头,自命江南才子,平时对潘娜就不怀好心,发现张知行的信件后,仅仅从吃醋的角度出发就足以干出匿名电话的勾当。
三、最近潘娜单位空出一个副处长的名额,顾放言是最有竞争力的,但潘娜也是潜在的对手之一:从表面上看顾是本科学历她是大专学历,顾是现任科长她是副科级干部,似乎还不能构成威胁;要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她比顾放言还要年轻好几岁,又是女同志,又是非党干部,又听话,又没有野心,再加上活泼漂亮等等因素,有时上级部门也很喜欢提拔这种类型的女干部。——潘娜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张知行帮她分析的——张知行能分析出来顾放言就分析不出来吗?现放着手里现成的材料,他肯定会趁机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从而彻底摧毁潘娜的竞争力。
四、柯小玲说来电话的是个女的,而潘娜和同办公室的几个女同事的关系都很好,剩下的就只能是男同事的老婆了。而另外两个男同事的老婆也都是正派人,不会帮助丈夫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只有顾放言的老婆,一直对潘娜看不顺眼,巴不得潘娜出点什么事才好呢,有这么个现成机会,只怕她比她老公还积极呢!
…………
弄清了对手的身份之后,张知行给潘娜发出了四条指令:
一、必须立刻干净彻底全部地销毁一切来往信件;
二、在办公室的任何同事面前都要不露声色,也不要提起张知行或与张知行有关的任何事情;
三、暗中注意顾放言的行踪,但不要打草惊蛇;
四、有情况随时联系,但尽量不要在单位打电话,以防窃听。
挂断了潘娜的电话,张知行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了几圈,终于从纷乱的思绪当中整理出了一幅顾放言作案图——
某日,顾放言在无意中或有意中搞到了张知行的那些信件,他如获至宝,立刻复印下来,准备以此来击败自己仕途上的潜在对手潘娜。他的目的是把这些信件扩散出去,这样潘娜在单位里就很难做人,更不用说提什么副处长了。但如何扩散却使他动了一番脑筋:照常理应该扩散给潘娜的丈夫,但潘娜并没有结婚,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扩散给潘娜的父母吧,父母自然会严厉管教女儿,但顾及到女儿的名声,通常不会把事情张扬出去;扩散给单位的领导呢,现在开明一点的领导对这类问题一般也不大重视,弄不好还会怀疑扩散人的动机,再加上潘娜的抽屉又是顾放言带人撬的,这就更容易使人怀疑到他的头上——正在这时,张知行的妻子柯小玲打电话来找潘娜,并且留下了自己单位的电话号码。顾放言由此判断柯小玲正在追查这件事情,于是决定借刀杀人。他指使一个女人——可能就是他的老婆,以同情的口吻给柯小玲打去匿名电话,将信件的内容透露给她,试图以此来激怒她——希望她能出面给潘娜单位的领导写信揭发,甚至跑到杭州找潘娜当面质问,总之通过她来把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样顾放言的目的就达到了。顾放言为了一己的私利,不惜以牺牲一个女孩子的名誉为代价,甚至也不惜以牺牲与他无冤无仇的张知行的家庭幸福为代价,真是太过分了!
那么,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呢?
第一,张知行相信妻子绝不会丧失理智地去对潘娜采取什么行动,这样就可以使顾放言的阴谋不能得逞;
第二,张知行相信妻子也绝不会跑到自己机关来大吵大闹,这样就可以使自己的名誉得到保护;
第三,张知行相信凭自己的诚意,最终一定能够获得妻子的谅解,这样就可以使自己的家庭继续维持;
第四,张知行相信顾放言发觉此路不通后会去另谋新路,这样自己当然也有责任提醒潘娜予以警惕,但总归使自己摆脱了直接干系。
总之,张知行想出的对策是:静观待变。
当晚回到家,张知行按照自己对策中的第三条,诚心诚意地与妻子谈了话,并且开始主动交待问题。他冥思苦想,避重就轻,一边一封一封地叙述信件的内容,一边时刻留心地观察着妻子的脸色,终于从她的脸上读到了一个休止符——匿名电话中念的就是这封信!于是他赶紧打住,说自己与潘娜的来往信件大致就是这些,其实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事情,如果非要触及灵魂深处,他甚至可以承认自己曾对潘娜动过心,但有外心总不等于有外遇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怕犯错,就怕不改——认识了改正了还是好同志好丈夫嘛!
谢天谢地,妻子掌握的这封信性质并不严重,张知行在信中不过是与潘娜议论了一番对时局的看法,并没有多少情呀爱呀的东西。熟悉机关内情的人都知道,两个同事能在一起畅快淋漓地议论时局,说明两人的关系已经亲密无间,匿名电话的策划者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才把这封信泄露给柯小玲的——但柯小玲并不熟悉机关特点,况且张知行的那些观点在家中也是常常谈起的,所以也就没有感到怎样的异常,在张知行深刻检讨了一番之后,也就顺水推船地原谅了他。
后来,张知行又把自己对匿名电话的分析结果告诉了柯小玲,柯小玲对顾放言和那个女人的行为表示出极大的义愤,并当场表态说:如果她再来电话,我一定把她骂回去!
至此,张知行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接住了对方的球,哼,且看她下一步如何动作吧!
【十 一】
以后回想起来,张知行觉得自己实在是个盲目乐观主义者,自己当时真是高兴得太早了——他哪里接得住对方的球?对方这第一个球不过是火力侦察,真正的高难度的球是三天以后才发过来的。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还是阴沉沉的天,阴沉沉的妻子,阴沉沉的语调,好在孩子已经提前去了姥姥家,张知行可以立刻问她:怎么了?
妻子说她上班的时候又接到了匿名电话,还是那个女的。
怎么,你不是说要把她骂回去吗?
是啊,我是想骂她,可是她在电话里又给我读了你的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你从来就没告诉我,比你那天说的所有的信都严重——你那天没有对我说实话,你还在骗我!张知行震惊了:他曾为对手设想了好几条路,没想到对手最后却选择了这种穷追不舍的方式——难道他真的那么有把握吗?
张知行于是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对手的这个电话毁坏了妻子与他的联盟,要想重建这个联盟就必须如实交待他的那些信件的内容,这样才能重新获得妻子对他的信任;而他有些信件的内容确实难以对妻子说出口,说出来的结果也很可能是夫妻反目——两害相权取其轻,张知行决定再适当交待一两封,争取把损失减少到最少程度。
问题是他并不知道对手泄露的是哪封信,只好小心翼翼地一句一句地试探,试探的结果是妻子说他不老实,问他还有没有诚意解决问题。
当张知行交待到第四封信的时候,柯小玲的脸上才稍稍有了一点满意的表情,张知行知道就是这封了,正想顺势收住,柯小玲却抓住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和他纠缠不清——什么叫“紧握你的手”?
我也记不清了,我就是随便那么一写。
不对!你不是随便写的!我知道你,你用每一个词都是有考虑的!你说吧,你为什么想紧握她的手?是不是怕她跑了?你想紧到什么程度?你想握到什么时候?除了握她的手你还想握她什么地方?……
张知行被问得张口结舌。他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耐心解释,引经据典,杂学旁收,总算在次日凌晨把妻子安抚住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妻子睡到中午,一觉醒来,又想起信中的一句“我觉得你很远,又觉得你很近”来向张知行发难:什么远?什么近?是不是她人隔着几间房,心飞到你身边呀?你说她远她就远,你想她近她就近吗?你想让她近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一直近到你的房间、一直近到你的被窝里你才满意啊?是不是要一直近到……啊?
张知行只好一边干家务活儿,一边忍气吞声地一直解释到下午。
下午陪妻子回娘家吃过晚饭,接过孩子,晚上刚把孩子哄睡了,妻子又想起信中的一句话来问他:你怎么就认定她是你的“知己”?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她都知道了你什么?你们这对“知己”是“红颜知己”呀还是“白发知己”呀?说不定也是“床上知己”吧?
张知行只好又从床上爬起来接着解释。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中,妻子不仅把这几封信中的所有可疑词句都让张知行解释了一遍,还把上几封信中能想得起来的难懂字眼也重新翻出来让他解释,搞得张知行心力交瘁,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下班回家,正要好好休息一下,妻子突然问:你说“休息”是什么意思?张知行莫名其妙,妻子继续说:我想了好久,你有一封信里跟她说的“好好休息吧”是什么意思?是让她一个人“休息”呀还是你们两个一起“休息”?这“休息”和“睡觉”到底有什么区别?“睡觉”是不是也可以叫“上床休息”呀?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跟她一起“上床休息”?
在厨房做饭,正干得热火朝天,妻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喂,你说,什么叫“火”?张知行瞪着两眼说不出话,妻子继续问:你在信里不是说她身上穿的那件红外套让你想起了“火”吗?我查过书了,“火”是代表“欲望”的——你到底对她有什么“欲望”?你们俩到底想怎么“火”?“火”到什么程度?“火”到哪里算一站?是不是想一直“火”到底呀?
晚上看电视,正想放松一下,妻子指着屏幕上的外国画面问:你说中国和外国有什么区别?张知行正不知从何说起,妻子继续道:你不是跟她说“我们毕竟是在中国”吗?在中国有什么不好?是不是嫌我们中国不允许你们俩搞性解放呀?有本事你们跑到外国去好了,到外国就都解放了嘛!
如此等等。
张知行有时甚至觉得妻子很陌生。这还是他从三岁起就认识的那个邻居家的可爱的小女孩吗?这还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和他坐一个教室、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和他眉目传情、到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已经敢于和他偷偷溜进电影院里手拉着手看电影的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吗?这还是他整个中学时代一直朝思暮想的少女、他整个大学时代一直念念不忘的情人、他参加工作以后一直朝夕相处的妻子吗?——真是岁月无情啊!
张知行委曲求全,为了维护家庭,只得低声下气地反复向妻子解释、反复请她原谅、反复谴责自己、反复痛下决心——弄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烦了,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这一辈子要都这样过下去,还真不如离婚算了。
好在经过他耐心细致地说服教育,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之后,妻子的情绪算是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张知行也觉得总算可以稍稍地松口气了。
【十 二】
张知行后来才知道,这哪儿到他松气的时候?这不仅不是整个事情的结束,甚至都算不上整个事情的高潮,一切只不过才刚刚开始——后来发生的一切更使他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他认为自己算是陷入了平生最为狼狈的境地。
在他刚要松口气的时候,妻子又接到了第三个匿名电话。
如果说第二个匿名电话已经使张知行进退两难的话,那么他这时就陷入了双重的两难:首先是这个匿名电话所泄露的信件内容是他没有向妻子交待的,这就使得妻子对他更加不信任,要想恢复妻子的信任就必须做出更加彻底的交待;从另一方面说张知行已经把可以交待的都向妻子交待了,没有交待的都是绝对难以启齿的,如果说出来就等于夫妻感情的彻底破裂——如果说过去张知行还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退路。
柯小玲和他大吵大闹:张知行,我求求你!你到底给那位潘小姐写了多少封信啊?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内容啊?你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行不行?你不要让我一遍一遍地受这匿名电话的刺激行不行?我现在在单位里一听人叫我接浙江长途就血压升高、就两腿发软、就要犯心脏病!我刚三十多岁,你能不能开恩让我再多活几年?我说过我可以原谅你——我原谅你了行不行?不管你写了什么干了什么我都原谅你!你就是跟她脱了衣服上了床我都原谅你——我就是让你跟我说实话,让你说句实话怎么就这么难啊?
难,实在是难!
张知行思来想去,只好采取“摸着石头过河”的办法,一边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往外交待,一边察言观色地注视着妻子的神态。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现在剩下的都是非常关键的内容了,多说一句就可能引起轩然大波;他也不敢少说一句话,因为现在妻子对他的信任已经降低到最低点,少说一句就可能被认为故意隐瞒。他希望匿名电话的游戏到此为止,这样有些最为关键的内容就可以蒙混过关;但他同时又必须准备迎接下一个匿名电话的到来,现在就得主动地把这些内容透露给妻子,以免到时又落下一个“不老实”……难啊,真是太难了!
交待以后的情况和张知行预料的差不多:一方面妻子仍然说他不老实,说他还有更为重大的情节没有交待;一方面又照例抓住他交待出来的只言片语,无日无夜无休无止地反复质问他、嘲讽他、折磨他……
这也难怪,张知行现在交待的已经属于那些“甜哥哥蜜妹妹”一类的信件了,比如他说潘娜“你的出现更使我感到生命的可贵”“你总使我想起一些很遥远很美好的事情”“我有时也觉得你就是我的另一半儿”“我现在才算是真正理解了《红楼梦》中‘可惜我没福’这五个字是怎样的字字千钧”、“我今天反复吟诵着你们江南诗人歌咏‘情尽桥’的名句:世间唯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如是等等,哪个做妻子的看了能不气得发抖?
使张知行稍感意外的是,有些他认为并不十分严重的词句也激起了妻子非常强烈的反应。比如有一次潘娜问他想不想家,他回答说“既想家,也想你”——这不过是一般的打情骂俏,但妻子的反应却是用头撞墙:我不活了!我没法活了!我没脸活了!我跟你夫妻十年,我给你生儿育女,我是你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到头来你却把我和她——她算个什么东西——摆在一起!你,你干脆杀了我吧——求求你别让我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了……
张知行心灰意冷。
他知道妻子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很难在短期内回心转意,即使自己花了十倍的努力百倍的耐心把她劝转回来,又可能再有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匿名电话,一切又都要从头开始——与其这样,不如暂时破罐破摔,当年叶群有句名言:提起千斤放下四两,充其量能坏到哪里去?
他采取的措施是尽量少回家,不是借口机关加班,就是外出帮单位办事,差不多天天都要耗到末班地铁才老大不情愿地回到家中。到了家先闷头干活,完后倒头便睡,妻子叫他他也不应,问他他也不语,死猪不怕开水烫,耳聋不怕惊雷响,最后妻子也只得随他去了。
与此同时,张知行加强了与杭州潘娜方面的联系,不断寻问那位顾放言科长有何最新动向。潘娜说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目前单位里的干部任命也没什么新的消息,她还曾经找顾的老婆套了套话,也没套出什么来,总之一切照旧。张知行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令她继续观察。
张知行也曾考虑过采取一些积极措施,比如先设法断了匿名电话的来路,完后再细细地给妻子做工作。他曾设想给顾放言写一封匿名信好好地规劝他一下,甚至严厉地恫吓他一番,总之信要写得巧妙,如果顾是作案人他一看就懂,如果此事与他无关他反正也看不明白,横竖自己不露痕迹——这封信后来所以没有寄出,是因为张知行判断顾放言的智商至少和自己不相上下,遇到这种强劲有力的对手,这样的小把戏是没多大作用的。
当妻子宣称接到第四个匿名电话时,张知行已经完全能够泰然处之了。
妻子又哭又闹,说这个电话所披露的内容又是她闻所未闻、又是骇她听闻的,她怨恨丈夫至今不肯对她说出全部实情,她希望丈夫不要心存侥幸,因为对方宣称今后还将不断地给她打电话披露信件,而且还将把全部的复印件一封一封地寄给她看——张知行!我从小就熟悉你的笔迹,我上小学时就接到过你的字条,如果我看到这样熟悉的笔迹竟是写给另一个女人的,我怎么能受得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呀?
张知行为什么要说话?他根本就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妻子,脑子里在想着另外的问题。他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可以用冷静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情了。而一旦换上冷静的眼光,就会发现许多原来没有发现的问题——张知行看着妻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在表演。
【十 三】
直到事情过去了很久,张知行仍然无法弄清自己这突然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莫非真是上帝的启示?而在当时,面对着不依不饶的妻子,他的确突然产生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他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走进了一种错误的思维,他落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首先,杭州那位顾放言科长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物的设计完全站不住脚——当然,现实中的顾科长本人可能存在,但他并不存在于这件事情当中,他根本与这件事情无关,他绝对不是作案人!
只需要把自己放在顾放言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一切就都清楚了:倘若自己要和潘娜争夺一个副处长的职位,而自己又搞到了那些有损于潘娜名誉的材料,那么自己将如何利用这些材料呢?毫无疑问,只能扩散给群众!至扩散的方法,可以多种多样:匿名信也好,小字报也好,假装无意中遗失在公共场合也好,随意泄露给某个爱传闲话者也好,总之办法多的是,而且都比往北京打长途来得简便快捷,何必非要舍近求远呢?
就算顾放言第一次的选择是错误的,想通过张知行的妻子柯小玲来达到诋毁潘娜的目的,他又怎么有耐心隔几天一次隔几天一次地慢慢打电话呢?又怎么有耐心一封信一封信地宣读而且把最重要的内容压到现在还不抛出呢?特别是他还宣称要把复印件一封一封地寄给柯小玲,这当然会给柯小玲本人造成很大痛苦,给张知行的家庭造成很大危害,但又能给顾放言本人带来什么好处呢?距离他竞争副处长的初衷岂不是越来越远了吗?
没有好处的事他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做呢?
那么,假如张知行的家庭因此破裂,将给谁带来好处呢?
有一个人:潘娜。
只有一个证据:她爱张知行。
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她听说柯小玲已经发觉此事并且留下了自己单位的电话号码后,就编造出抽屉被撬、信件可能被同事翻看的谎言,完后再编造出一个什么顾科长来转移张知行的视线,接着她就可以每隔几天给柯小玲打个电话,一封一封地把信读给她听,反正那些信件都是她烂熟于胸的……
但是,张知行仍然不相信是潘娜。
同样只有一个证据:她爱张知行。
她爱张知行,她不会这样伤害他。
她现在追求的只是爱情,还不是婚姻。
那么,张知行的大彻大悟究竟悟出了什么呢?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他忽略了一个人,一个过去始终被他认为是智商远远低于自己的人,一个在这次事情中表现出非凡才智的人——这就是他的妻子:柯小玲。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在他返回北京的那个下午,柯小玲并没有真正发现潘娜的相片,她发现的不过是自己抄在《工作日记》上的那首爱情诗,她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的丈夫在杭州经历了爱情,剩下的都是张知行自己主动交待的:相片、潘娜、单位、电话……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当柯小玲决定乘胜追击、搞清事情的全部真相时,自己恰好被潘娜抽屉被撬的巧合事件蒙住了双眼,轻而易举地举手投降了!柯小玲起初说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说有人给她打了电话,还提到了相片、信件或者其他——这恰恰说明她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因为自己沉不住气,才导致了后面的故事——所谓“匿名电话”云云,实在应该算是自己帮着柯小玲创造出来的杰作!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柯小玲开始的企图,只是想诱他说出事情的全部真相。随着游戏的深入,他在她面前的狼狈不堪又使她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和心理的满足——越发使她欲罢不能了!只要她愿意,只要她高兴,她随时都可以自称接到了匿名电话,让他心惊胆战,让他无地自容,她则可以高高地坐在上面俯视着他,完全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张知行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浑身打了个冷战——女人,太可怕了!
是的,她胜利了。
同时,她也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她侦破了爱情,她也就失去了爱情。
张知行很清楚:他们的日子到头了。
【十 四】
很久很久以后,已经到了秋天,张知行带女儿登上了香山。
女儿累了,娇嫩的脸蛋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嚷嚷着头晕,不舒服。张知行抱起她,安抚她,笑着指给她看满山的红叶。
张知行教她念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他接着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一位杭州女孩初次相遇时的情景,想起了那件红颜色的短外套。
那是二月吗?也可能是三月吧?他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