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一】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
太平庄——位于唐山和北京之间的一个小山村——也不幸遭到株连:塌了几处墙,伤了几个人,死了几只本本分分的猪羊鸡兔。震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无论地富反坏,还是贫下中农,都一致认为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于是,有钱的杀猪宰羊,没钱的杀鸡宰兔,都争取最后享受一下人生的乐趣,也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大队党支部循例拉出戴帽地主贾老大来批斗了一番,却没能压住阵脚;又不分昼夜地播放《深入批邓抗震救灾》的重要社论,也没能收到什么效果;村里依旧是猪嘶羊吼、鸡飞兔跳,但见家家炊烟袅袅、肉香缈缈,把个支部书记老徐贵急得团团乱转。
幸亏公社党委力挽狂澜,抓了几个震后造谣破坏的典型来各村巡回批斗,杀鸡儆猴,打骡子惊马。其中有一个说“邓小平可神着哪一批他就震”的七十岁老汉,一个学猫叫惊扰四邻破坏抗震的二十岁姑娘,还有一个在防震棚里搂着邻家少女亲嘴让人家父母当场拿获的十五岁少年——这天正好巡回到太平庄,招惹得全村老小多少人都挤到小学校操场上来看热闹。
那说反动话的老汉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沙哑着嗓子一劲儿哀求:“哪位行好给我口水喝,我快七十的人啦——”第一生产队长万有心一软,跑到小学校老师那儿要了一缸子凉水给他,老汉仰起脖儿来一气喝了个底朝天。那和少女亲嘴的少年舔舔嘴唇,央求“大爷您好歹给我剩一口”,老汉不慌不忙地把剩下的几滴水喝干,骂道“你个小流氓还想喝水”——可见政治犯歧视刑事犯是一以贯之的。人群中有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叫小玲的看不过去,跑上来接过缸子也给少年打来水喝。又有别人说闲话:“小玲你是心疼他吧?瞧你这小哥哥长得多俊呀!”少年受到夸奖后有些忘乎所以,一边大口喝水,一边盯着小玲俊俏的脸儿来回地瞧,眼看旧病就要复发。那小玲又羞又气,抢过少年没喝完的水泼到地上,还扬手朝他身上拍了两下,骂道:“都怨你!都怨你!”旁边站着几个不长进的小伙子,正瞅着那学猫叫的姑娘眼热,见小玲带头动了手,便也一拥而上地打起那姑娘来。学猫叫的姑娘正好站累了,顺势儿往地上一躺,披头散发如杀猫一般地大叫起来。公社党委胡书记趁乱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发表演说,号召全体社员化革命义愤为冲天干劲,赶快下地出工,干活挣分,“大震小干,小震大干,不地震拼命干!”
几天之后,太平庄的局势日趋稳定,有人开始修理被震塌的院墙,有人从集上买回便宜的小猪,充分说明大家的心思已经重新回到过日子上来了。白天的出勤率显著回升,到了晚上,因为大家按要求都回到民办公助的防震棚里休息,好几家人挤在一块儿,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老支书徐贵想想还是放心不下:防震棚里又闷又潮、蚊叮虫咬,万一有人图舒服,又跑回自己家去睡觉呢?几家人合住在一个防震棚里,漂亮的姑娘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刚出头,万一成了好事呢?一队有个戴帽地主,二队、三队各有一个戴帽富农,村里还有几个摘帽地富和数不清的地富子女,万一他们趁机破坏捣乱呢?大家都住在防震棚里,万一家中走了火呢?失了窃呢?丢了猪、死了鸡呢?——徐贵越想越怕,连忙组织起“抗震救灾民兵巡逻队”,天天晚上亲自指挥他们打更巡逻,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才回到大队广播室里胡乱睡上一会儿。
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徐贵刚睡下,公社党委胡书记一个电话又把他吵了起来。胡书记在电话中先把徐贵表扬了一番,说太平庄地震损失轻微,没有大的伤亡事故,而且震后人心稳定,出勤率正常,家家都搭起了防震棚,军烈属、五保户也得到了妥善照顾,所以很有希望被评为县级的“抗震救灾先进大队”——按规定每个先进大队由县里奖售平价化肥一千公斤。美中不足的是太平庄的阶级斗争抓得不紧,虽然大队在震后立即批斗了戴帽地主贾老大,但是没有体现出“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的最新精神,建议再出一期“批邓救灾”专栏,上挂下联,把本大队的“党内代理人”揪出来。说到这儿,胡书记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你们那一队队长万有,今年麦秋瞒产私分的问题,公社党委昨天已经讨论下来了,不能轻饶了他!给他定的处理是留党察看一年,和邓小平一样,党籍给他留着,队长也给他留着,以观后效。老徐你前晌准备准备,后晌在一队开个批判会,让各方面的人发发言,末了儿把这处分公布下去——后晌开会我亲自参加!”
徐贵本想替万有分辩几句,考虑到那一千公斤化肥,把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对着话筒连连点头称是。放下电话,他定了定神,唤女广播员打水来洗过脸,便披上小夹袄,一摇三晃地朝一队走来。
【零 二】
一队队长万有已经用罢早饭,和往常一样站在自家院门口的石碾子上,昂首挺胸地吹起出工哨来。吹过一气,他跳下来吸一袋烟,看看人还不齐,就跳上去再吹一气。通常吹过两遍哨,社员们就陆续来到当街听他派活儿了。如今是地震的非常时期,人心浮动,所以常常要累万有吹个三遍四遍。
万有吹过第四遍出工哨,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很神气地又跳回石碾子上,吆吆喝喝地开始分派当天的工作:
“——五十朝上的妇女,十五往下的学生,有孩子吃奶的妈妈,还都上场院了啊!剩下的妇女,全上北边地里薅草去——都别磨蹭,说去就去了啊!先说下,再照昨儿个那样,光说话、不做活可不中了啊!毛主席教导,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三分半——昨儿黑夜我们几个队长碰头时商量了,今天薅草的是薅一垄地给记一分工,保质保量,多劳多得——啥?这归刘少奇的小包工啊?你别管他刘少奇还是邓小平,反正多挣分儿是你自己个儿的——”
“——上场院的都听着!咱们场院的防火水缸打头年冬天就冻裂了,至今也没置备新的,如今地震时期,公社胡书记有最新指示:防火防盗!咱们社员大伙儿都得响应号召,凡是上场院做活的,每人提溜个脸盆、水桶啥的,装得满满一下水,一溜儿码在房檐下头,万一上级来检查咱好有话说——”
“男劳力还都上南边儿地里去!跟车的,起粪的,打农药的,各归各摊,还都去人!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把队上猪场子震坏的院墙给垒垒,一天工,愿包就包,早完早走——对啦,大队还跟咱们要两个工,说是又该给‘五保’们送柴火去啦,那谁——就你俩去吧!完了活儿就回来,别往人家炕头一坐,又抽烟又喝水的——”
布置得差不多了,万有喘口气,跳下石碾子来,见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脸盆水从身边走过,连忙叫住了她:
“……我说表嫂,您早起没喝酒吧——上北地薅草还用带水防火呀?您上场院?场院要不就是五十的,要不就是十五的,您到那儿算是怎么一出啊?您比我大一岁,今年四十九呀——得啦,您就别图轻省啦,还是赶紧上北地吧,人多热闹好做活——等明年一准让您上场院!”
打发走了中年妇女,万有扭过脸来又问身边抽烟的一个老头:
“——五哥,您还没抽透哪?别磨蹭啦,人家车把式都套牲口啦——怎么着,今天不合适,跟不了车?成,您惦记做啥活儿——薅草?薅草的都是妇女啊,您一老头,跟里边儿瞎掺和什么?回头再把您当老流氓给抓起来——得啦,知道您瞅见人家包工,也惦记多挣俩——等下辈子您托生个妇女再说吧!”
老头很不情愿地动了身。万有一抬眼,见知青小孟远远地正朝这边伸头探脑呢,这帮知青,回回派活儿都是最后才出来,万有朝他喊:
“孟青年——怎么就出来你一个?小范、老美他们呢?又让你替他俩问活儿——赶明儿谁不出来我可不给派活儿啊!今天算你运气,头一个出来的,我给你换个好活儿——你上山上放牛去吧!从今天起直到大秋,这活儿就算包给你啦,牛不长膘就朝你说!——回去你告诉小范、老美一声,让他俩今天也轻巧轻巧,都上菜园子吧!”
万有队长分派完一天的工作,松了口气,正要回家睡个回笼觉,忽然发现徐贵倒背着两手朝这边走来,忙大声招呼道:
“哟,徐书记呀,这么大早就上咱队检查工作来啦——我,我这儿正准备下地哪!可不,毛主席教导,干部不怕苦,社员猛如虎么——我说徐书记呀,我瞅着您气色不正呀,别是昨儿黑夜打更巡逻的中了邪吧,哈哈!”
徐贵一反常态地没有理睬万有的调笑,倒真是正正经经检查工作的样子,“万有啊,今天的活儿都分配下去啦?”
“嗯哪,”万有觉得徐书记的脸色不对,心里直打鼓,“大队要的两个工已经派了,要还有啥别的活儿明天再说吧。”
“小孟今天什么活儿?”
“轻巧活儿——放牛,找他有事儿?”
“回头再说吧——你家凤子呢?”
“薅草。今天妇女都在北地。”
“贾老大下地没有?”
“他今天在菜园子,说这些天腰腿疼,让我给换的活儿——”万有说着说着,好像忽然明白了,“怎么,又找人开他的批斗会?”知识青年小孟是团支部的副书记,自家女儿大凤是团里的宣传委员,地主贾老大是批斗对象——这不是开会是什么?
“开会?可不是开他的会,这回是开你的会!”徐贵说完,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万有啊,今儿别下地啦,我有个大事儿和你商量!”
【零 三】
小孟揽到放牛这样的美差,而且可以一直干到大秋,自然是兴兴头头的。他回宿舍把消息告诉两个同伴,惹得他们钦羡不已,只恨自己不该偷懒躲在屋里睡觉,如今只好去菜园子里出力,哪儿有放牛轻快?
这里小孟只顾梳洗打扮,为放牛做了充分的准备:一顶草帽是必不可少的,既可遮阳,又可临时充作枕头或坐垫;一身长袖衣裤,这是为了防晒,也兼防蚊虫叮咬;放牛要爬山,自然要换上一双旧球鞋;中午还最好带一顿饭,省得来回跑路;在外面待一天,水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此这般,小孟差不多足足磨蹭了两顿饭的工夫,这才全副武装着,晃晃悠悠地前来放牛。
“孟青年,你咋这时才来?看把牛饿成啥了?”饲养场的齐爷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小孟,就一惊一乍地喊了起来。
小孟虽然没有喂过牛,但也知道牛没有人那样娇气,差个一两个小时吃饭也不至于就“饿成啥”了——只因齐爷是队上的老革命,为了显示他自己爱社如家、爱牛如子的好思想,这才故意吵吵嚷嚷地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小孟原也有心和他理论几句,想想总是自己来晚了,再说和快八十岁的人吵架也胜之不武,只好忍气吞声地跟在齐爷后面进了门。
齐爷难得抓到别人的错,兀自不肯罢休,不住地开导小孟说:“不管做啥活儿,都不能光为自己挣分儿,还要想想那三分之二的人民还没有解放——”小孟是徐贵任命的大队理论辅导员组长,这理论本是他在社员学习时辅导给齐爷的,谁知今天又让齐爷回敬给了他,真是现世现报。他任凭齐爷唠叨,自顾自地进屋挑拣了一根柴火棍当鞭子,赶着十来头牛出了院门。
小孟快活地赶着牛儿上山岗,得意之余,他很想跳到那只大花母牛的背上去威风一下——印象中的牧童总是骑在牛背上的,戴顶草帽,吹支短笛——小孟正要跃跃欲试,一见那花母牛背上厚厚的一层油污,以及以此为中心嗡嗡乱飞着的一群苍蝇,立刻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赶早打消了这一念头。
前面不远就是北地,全队的青壮年妇女们都集中在这里薅草,花红柳绿,场面十分壮观。看到这场面,小孟感慨万千:阳光多么明媚,生活多么美好,我如今放上牛了,再也不用受这薅草之苦了!
这季节,繁重的“三夏”工作已经完成了“夏收”和“夏种”两项,只剩下最令人厌烦的“夏管”了。以间苗和薅草为主的“夏管”哟,提起来就让小孟心惊胆战!这两样活儿有三样不好:
第一是偷不得懒,一人一垄地,实实在在的,大家并肩前进。
第二是要有耐性,天又长,日又毒,工作又单调无聊,地球好像停止了转动,让人烦躁得想发疯。
第三样最可怕,就是要有蹲功,要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偏偏本地人蹲功极硬,视这间苗薅草为轻活,说说笑笑干得飞快。这可苦了知识青年们,一会儿就被落下一大截。干这活儿是谁先到地头谁先歇,大家聚齐了再重新占垄往回返。等知青们好容易熬到地头,精疲力竭正要放倒,队长又吆喝着重新占垄了。就这样恶性循环,越慢越累,越累越慢,真让人连寻死的心都有了。万有之流还偏偏总能挑出他们的不合格:间距过短,苗草不分,除草不尽,斩草留根,硬逼着再去返工。
人累极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在间苗薅草的过程中,知青们也有站起来弯腰干的,也有坐下去往前挪的,最惨的居然采用了爬的姿势,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而发明这一姿势的还是全队最干净最漂亮的一位女知青,在学校演过李铁梅,大家都喊她小阿妹——小阿妹在地上爬得像只小泥猴,凄凄惨惨地还抬起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对大家笑,让人心里酸酸的。
男知青老美本来是最整洁最爱美的,这时也累得躺倒不干了,穿着一身干净衣裤仰卧在泥地里。万有跑来训斥他也没用,便威胁他再不奋勇直前将来招工就没他的份儿,老美吓得连忙坐了起来,把附近的草就手儿薅了两把。
小孟一边干活一边叹气,只恨爹妈没有把他生在战争时期,冲锋陷阵死也死个痛快,强似如今在地里死受。小阿妹在一旁补充说,就是被敌人抓去坐老虎凳她也挺得住,一定咬紧牙关不招出万有是共产党,只是现在两条腿比坐老虎凳还难受,只好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如同刚刚钻出狗洞的女叛徒。
另一位男知青小范一边干活一边骂:“妈的,我当年怎么不得小儿麻痹?”得了小儿麻痹可以不插队,但小范的考虑与众不同:他说邻居家有个孩子得了小儿麻痹,后遗症就是不能直立,只好天天蹲着走路——让他来这里干活岂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家都夸他想得好,怕只怕那孩子爬不了这里的山。小范说自己宁愿天天背他爬山,就是来回多背几趟也不怕,怎么也比这样蹲着走路强。
半个月干下来,知青们都受到深刻的再教育。比如小孟,因为是干部子弟,历来不大看得起城市劳动人民的,如今却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当了城市倒垃圾的清洁工人,到晚上趁凉快上班,干到夜里就收工,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觉,白天还可以尽情玩乐。老美的意见不同,他说当送牛奶的工人最好,下午一趟送完奶,又不耽误晚上睡觉,第二天还有时间玩儿。小范有力气,他宁愿当装卸工,累也累得痛快,还可以跟着车四处跑,熬到最后兴许还能熬上个司机。小阿妹的心更高,一上来就想当卖糖果的售货员,活儿又轻巧,吃个零嘴儿什么的也方便。说这话时,她的眼里闪出理想的光芒,十分美丽动人。大家都说她想得太好了,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实现。
地震实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如今沾了地震的光,知青们今年再不必受间苗薅草之苦,大家都有了意外的好工作:小孟放牛就不必说了;小阿妹也被派去地头轰鸡,其工作性质相当于一个稻草人或者一只纸老虎;小范和老美现在被派到菜园子里干零活儿,后来也变为长期性的工作,他俩还人心不足,骂队长有偏有向,万有也怕摆不平,后来又给他们加封了“技术员”的称号,送到公社去脱产培训了两天。
现在小孟赶着牛儿从田边走过,再看看地里蹲着薅草的人们,无疑是一次深刻的忆苦思甜教育。想起过去苦,更觉今日甜,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大声和地里的妇女搭起话来:
“嘿!好好干啊!薅净着点儿啊!不薅净了不给分儿啊!——”
回答他的是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瞧人家小孟,今天这小活儿多得啊!”
“八分五的大劳力放牛,你亏心不亏心啊?”
“山上可有狼啊,叼了你!”
“回头地震震塌了山,把你埋在里头,你爹妈可没处找你去啊——”
小孟站住脚,勇敢地和她们对骂:“谁呀谁呀?谁咒我呀——看今年掐谷子的时候,我不好好整治你!”想起去年掐谷子时的情景,小孟不禁微笑起来——那是他插队后觉得最有趣的一次劳动。
去年秋收,成捆的谷子运到场上,以此为圆心,全队妇女们围坐一圈,用一种特制的小刀把谷穗掐下来。这活儿不算累,一人面前放着几捆谷子,边掐边聊,大家干得都很松散。万有号召了几次“嘴说着,手摸着”也不见效,便私自做主搞起了小包工:掐五捆谷子记一分工。因为怕本地人有偏有向,就把在一旁扬场的知青小孟叫来往大家面前抱谷子,并临时兼做记工员。谷子捆儿有大有小,摊上小捆儿的自然就占了便宜,于是全场院的妇女集体对小孟亲热起来,小孟一辈子听到的好话加在一起也没有在这一天里听到得多。他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大小搭配,童媪无欺,支应了这边,又答应着那边,真有点儿手忙脚乱了。忙乱之中他还做了些手脚,突出照顾了以下这几位人士:
一、万有的女儿大凤。一个插队的知青照顾一个队长的女儿,一个团支部的书记照顾一个团支部的委员,一个十九岁的男孩照顾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个中甘苦,内里详情,就不必细论了。
二、房东二大妈及其儿媳。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住人家的气短,这也是人之常情。
三、村西头的三婶。小孟照顾她倒不是因为她是二大妈的堂房妯娌,也不是因为她本人不过三十多岁,风韵犹存,有如巴尔扎克笔下的成熟妇人——小孟主要是看在她十二岁的女儿小玲的分上。小玲不仅是全大队最聪明最美丽的小姑娘,而且和小孟小学时的女同桌长得非常相像。女同桌现在在青岛当女海军,小孟平均给她去三封信她才肯回一封,而且字数也刚好是小孟每封信字数的三分之一,小孟只好把对她的思念移情到小玲身上,对小玲她妈三婶自然也就爱屋及乌了。
四、三婶的邻居关老奶奶。老人家在村里岁数最大,时年已是九十岁高龄了,因为老得在家里已经做不动饭,便被她儿子打发出来混工分。她儿子是村里负责看山护林的老关头,极有心计:老太太虽说一天只挣三分五,也就合一毛多钱,还顶不了两只下蛋鸡;可一年下来也有个四五十块的进项,她又吃不多,一个人的开销差不多就够了,闹好了还略有结余。再说她老人家那么高的辈分儿,那么大的岁数,又只挣那么点儿的工分,谁还好意思真让她干点什么呀,在外出工还不跟在家歇着一样?在家歇着还得有人照顾,在外出工反倒有人陪她说话解闷了。所以老关头天天让关奶奶出工明摆着是占队上的便宜,万有曾几次拒绝给老太太派活儿,经不住老关头振振有词:“我妈她岁数再大也是社员呀!毛主席说了,社员都是向阳花,千家万户种庄稼——是社员就得劳动,不劳动要出修正主义不是?我妈要出了修正主义你负责是怎么的?不给我妈派活儿,是你养活她怎么的?”万有无奈,只好让老太太天天在场院混工分——怕她下地摔着不是玩的。那天小孟见关奶奶把眼睛凑到膝盖前,哆哆嗦嗦地也拿着一把小刀片在掐谷子,心里不禁一阵发酸,忍不住在本上悄悄给她多画了一个“正”字。
队里谷子种得少,小包工又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本来两天的活儿一天就干完了。小孟于是又把希望寄托到来年,“你敢得罪我,等今年再掐谷子,我非挑最大捆儿的抱给你”——他常常这样对村里的女人们说。
可是今天小孟失算了。全队的青壮年妇女都在地里薅草,法不责众,所以她们并不惧怕小孟的报复,反而纷纷笑着回骂他。小孟自知一个没结婚的男孩子绝非她们的对手,只好赶快溜之大吉了。
【零 四】
今天三夏,太平庄大队第一生产队万有队长犯了“无视党纪国法,变相瞒产私分”的严重错误。
在人民公社体制下,我国农村的口粮分配制度是十分严格的:收多少,打多少,全要上报公社;吃多少,交多少,上级自有安排。万有作为一个最基层的生产队长,手中掌握的粮食十分有限:饲料粮、种子粮、储备粮都是专粮专用,打死也不敢私分的;还有那么千把斤的机动粮,困难补助啦,人来客往啦,干部学习民工外出啦,一年下来也剩不下多少。所以要想“私分”,关键在于“瞒产”,而万有走的也正是这条路子。
一般说来,分给社员的口粮应当是脱净晒干的,其湿度不能超过国家规定的“拒收”标准(指交售公粮时超过这一标准的就拒绝收购)。但有时遇上连续的阴雨天气,粮食在场上遭了淋,眼看就要发芽变质,队上也会把湿粮食当作口粮赶快分下去,让各户自己用热炕烘干。为了不使社员吃亏,队里也会留百把斤湿粮食作为样品,烘干后计算出损失的水分,再把这部分粮食补给大家——这种办法按说也合情合理,可万有偏偏就在这上头做了手脚。
今年夏收确实下了几场大雨,场上的麦子也打湿了一些,但天很快就放晴了,本该抓紧晾晒,可一队社员却一致嚷嚷着要分湿粮食。万有心里明白,便以“情况紧急来不及请示”为借口,私自做主在场上分了三万斤“湿麦子”。同时,场上自然也留出了百把斤“样品粮”,只等烘开后计算出损失,再把剩下的给大家补齐。分湿粮食的秘密就在这里:样品粮损失得越多,社员们能补到得也就越多——于是场院的这百把斤粮食几乎成了一队社员的人民公敌,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谁都想方设法来损失它——最后竟使每百斤粮食损失了整整十二斤!
这个数字,只有在麦子被水泡得发涨时才有可能出现,而一队的麦子其实不过刚刚被雨打湿,每百斤损失个斤把两的也就到头了。但事实俱在,天理昭然,队上自然还要按这个数字补给大家——实际上等于每分一百斤粮食就多给了十来斤!万有一共分了三万斤湿麦子,也就等于私分了三千斤粮食!而且此事做得毫无痕迹,因为在理论上这三千斤粮食根本不存在,只是那三万斤麦子中的水分而已!这样不仅私分了粮食,而且还隐瞒了产量,从而又减少了公粮派购任务,万有这便宜可占大啦!
此事传出,太平庄舆论哗然!二队三队社员群情激愤,齐声痛斥老万有坑害国家损坏集体毒害社员法不容留!一时间,大家纷纷来大队部揭发检举,先是谴责一队无法无天,次是表白本队守法奉公,最后要求不能让好人吃亏,要么利益均沾,要么大家拉倒。
徐贵找万有谈话,万有自以为干得天衣无缝,说来振振有词:情况紧急就是情况紧急,几万斤湿麦子眼看就要发霉变质,不赶快分下去利用社员各户的热炕烘干,万一出了事谁能负责?至于样品粮的损耗,过秤那天可不光我一人在,会计、场头和几十口子贫下中农都挨旁边站着嘛,确确实实每百斤损失了十二斤,不信您调查去!徐贵心里自然明白万有的把戏,表面上却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至于二队三队利益均沾的要求,徐贵可就万万不敢答应了——倘若太平庄胆敢私分万把斤粮食,他这个大队支书差不多就够枪毙了。
二队三队没有摆平,当然不肯罢休,闹来闹去,最后看看实在闹不出什么名堂,干脆大家拉倒——一张状纸告到了公社。
公社党委找万有谈话,万有抱定“天皇老子也奈何不得我”的信念,大摇大摆地进了会议室。进了门儿,给这个点头,跟那个握手,见桌上放着胡书记的一包烟卷儿,不用人让就抽出一支,还直张罗着跟书记对个火。一问他分粮食的事儿,他就连声喊冤,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谁他妈多分了粮食天打五雷轰!告诉他群众有反映,万有更是哭天抹泪地叨叨起基层干部的苦处来,又说是落后群众陷害,又说是阶级敌人破坏,请公社党委一定要给他做主。没想到胡书记阶级斗争是先锋,生产斗争也是内行,“啪啪啪”一连甩出一串问题,把万有问了个张口结舌:
一、全公社十几个大队,几十个生产队,为什么就你们太平庄一队分了湿麦子?大家都在一个天底下,怎么就你们那里的雨水大?
二、今年麦秋是下了几场雨,可并没有出现连续阴雨的天气,就算麦子挨了淋,天一放晴为什么不抓紧晾晒?
三、历来麦秋都是边收边打边入库的,就算你一亩地产五百斤,场上堆着十亩地的麦子已经不得了啦,你怎么会把六十亩地的麦子全都堆在场上?
四、今年的天气预报准确无误,况且每次变天前都有前兆,你也是吃了五十年咸盐的人了,难道看不出天要下雨吗?就算场上堆了三万斤麦子,你为什么不组织“抢场”?难道就坐等着分湿粮食吗?
五、今年夏天的雨都是急雨暴雨,就算淋湿了麦子,又怎么能涨成那个样子——每百斤中倒出来十二斤的水分?
六、分湿粮食的事情往年也有,那都要经过公社、大队层层批准才行,数目大一些的,上级还要派人来现场监督,怎么就你万有胆大,三万斤粮食一人做主就分了?你眼中还有没有上级领导了?
七、你万有一贯宣扬唯生产力论,推行刘少奇的小包工,搞物质刺激,平日里在队上多吃多占,称王称霸,把你们太平庄一队搞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这些在公社、在县里都是挂了号的!如今你越发吃了豹子胆,光天化日之下搞起瞒产私分来!你这党籍还想不想要了?你这队长还想不想当了?——你离县大狱可没几步了!
如此等等,问得万有张嘴结舌,吓得万有胆战心惊。万般无奈,只得避重就轻地承认自己组织纪律性不强,事前不请示,事后没汇报,亏了国家,坑了集体,害了自己……说来说去,万有一口咬定瞒产私分是事情的结局而不是开始,他开始只是图省事分了湿麦子,错就错在后来没有坚持原则,明知样品粮的数字可能有出入,仍然决定按这个数字给社员补了粮食,真是一时糊涂,好心办了坏事,请上级领导明察。
万有做主分下去的那三万斤湿麦子,此时早已烘干,而且其中的几千已经吃进了社员们的肚子里。这麦子当初到底湿到什么程度,每百斤应刨多少水分,自然是死无对证的事,也就只好胁从不问了。但首恶还是必办,公社让大队先拿出处理意见。万有是太平庄三个生产队长中最能干的一个,徐贵有意从轻,亲自主持召开支部大会,通过了“给予该同志以严肃的批评教育,令其做出深刻的书面检查,保证永不再犯”的处理决定。谁知今天公社批下来的却是“留党察看”,而且还要开他的批斗会,这实在让徐贵十分为难。此时,他正坐在万有家的炕头上,吞吞吐吐地向他传达这一决定:
“万有兄弟,我说了你可别恼,麦秋分口粮那档子事,公社党委昨黑夜已经研究下来了。上级也知道你生产领导得好,这队长呢,还是非你不可。可这党里边呢,也得对你有个处理。这回啊给你定的是留党察看,你还是党里边的人,皆因为出了这么点差错,故此得察看察看你,也就一年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后晌啊,先在你们一队开个社员会,把这档子事儿跟大伙念叨念叨,胡书记亲自来参加。光念叨也不中啊,社员们也得有个态度不是?回头我找几个人,让他们都说上两句,就为给胡书记听呗!兄弟你也准备两句认错的话,也跟着一块儿说说,嘿嘿……”
万有一直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烟,听到这儿抬起头来:“得啦,徐书记,我听明白啦!不就是开会批判我吗?——成,您说咋着就咋着吧!”
徐贵乐得连连点头:“对着咧,对着咧——万有啊,今儿后晌的批判会你先挺着点儿,一年下来,不用你费心,我一准把这处分给你抹了,中不?……咱大队管生产的副书记病了有多半年了,明年还打算从你们一队补个名额进支委会呢,没听说背着处分进支委会的不是?……万有啊,不瞒你说,咱大队的小工厂今年还真赚了几个,专有困难补助这一项,你有困难你言声儿……”
万有站了起来:“就这样吧!徐书记,您忙,我也忙,咱们就此算一段儿——您找人预备开我的会去,我得先上北地瞅瞅!”
徐贵只得跳下炕来:“成,成,就这么着吧——要不晌午你上我那儿吃去?让你嫂子弄俩菜,咱老哥们儿喝四两?”
“改日吧!”徐贵话音未落,万有已经甩手出了门。
【零 五】
去年大秋,一队头一次收了花生,单打单放在场上。按规矩得找个人来看守这花生场,按规矩看守者只要不往家拿,在场上吃多少都不算偷,于是好多人都来揽这桩美差,为着节省半个月的口粮。万有为此专门召开队委会,一致决定要挑一个年龄最老、牙口最差的人来做这工作——于是齐爷光荣入选。
万有之流的如意算盘是:齐爷是1937年入党的老党员,觉悟高,花生自然吃得少。况且他老人家满口没牙,就是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多含几个在嘴里品品味儿罢了。谁知那齐爷老奸巨猾,所谓“君子生非异矣,善假于物也”——花生场旁边有条小河沟,他老人家颤颤巍巍、摸摸索索地下去拣了两块光滑的石头,把花生仁细细地碾碎了,一捧一捧地塞进嘴里。上了年纪的人有耐性,齐爷守着花生场,日夜不息地这样加工着花生仁,其实比人家牙口好的吃得还多还香甜呢。年轻人花生吃多了还要拉稀,齐爷却是多年的便秘,半个月花生吃下来,不但人有了血色,连多年的老病也好了一半儿。再看那花生场,正应了“狐狸看鸡,越看越稀”的俗语。万有细细一算,了不得,齐爷整整给全队一人吃下去半两油!社员一年就那么几两油,不年不节不来客的平常日子,任孩子再哭再闹都舍不得往锅里搁的,就这么白白糟蹋了!就这么顺顺溜溜地进了这老爷子的嗓子眼儿了!万有越想越气,也顾不得齐爷比他长一辈了,也管不了什么“场上吃不算偷”的老规矩了,抡圆了巴掌着实给了齐爷两下子,疼得老头满地打滚儿,管个侄子叫太爷。
齐爷挨打之后,老泪纵横地告到大队,说从今往后再也干不了活儿了,要坐在炕头上让万有养活一辈子。大队支书徐贵死说活说,又拿出“工农”牌纸烟来请他吸,又用广播把万有喊来向他赔了不是,又要用拖拉机送他去县城看病,又说将来的医药费全部由大队报销——可老头就是死活不松口。最后还是万有看出点儿眉目,问了一句:“您想咋着就直说吧!”齐爷足足犹豫了两顿饭的工夫,这才吐了口风:“我惦着喂牲口。”
万有心里默默地算计了一下:喂牲口是长期工,刮风下雨全挣分,虽说晚上要起来添两趟料,但老年人觉少,想来妨碍不大,难怪齐爷惦着。现在队上喂牲口的是年近六十的老关头,一天挣八分;齐爷七十多了,一天只挣六分,替下老关头,只喂牲口一项,队上一年就省出六七百分来,何乐而不为呢?老关头腿脚灵便,被替下之后可以派去看山,现在看山的是个挣十分的整劳力,这样一年又可以省下六七百分来,又何乐而不为呢?难办的是让这整劳力由看山改为下田,地位一落千丈,怕他不依。但假如放他到县城去做小工呢?累虽累点儿,但一天能挣到五毛钱的补助费,比看山还要强十分,不怕这劳力不乐得蹦高。万有主意打定,又故意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答应了齐爷的要求。不久,一队就实行了这三人大换班。
齐爷终于喂上了牲口,挣到了梦寐以求的长期分,自然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唯一剩下一点儿小小的遗憾,就是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到处“讲传统”了。在此之前,因为是当地的革命元老,常有附近驻军、中小学校、新来的知青、学农的学生请他去讲传统,工分由队上照记。齐爷自称年老健忘,常常要提前一两天展开回忆,宣讲的时间也多半安排在下午,这样几天的工分便松松快快挣到手,晚上还经常被人家强留着吃顿“便饭”。齐爷的传统紧跟形势,参照电影,想象丰富,现实性强,比如当年区武工队刘队长英勇负伤后的情景,齐爷开头说他“爹”“妈”乱叫就咽了气,后来又变作高喊了一声“同志们给我报仇”,再往后又发展为“世界革命万岁”,最后干脆说这刘队长根本没有死,如今就在中南海里头上班,还时常来信要接齐爷去住一阵子呢……如今,托万有的福,齐爷挣到了长期分,自然没空再到外面去讲传统,但习惯已成自然,他老人家又有些不甘寂寞,便退而求其次,时常在饲养场里展示一下自己当年的丰采——比如今天早晨小孟前来牵牛,齐爷便强迫他听了一堂简易速成的形势传统课。
当徐贵来到饲养场的小屋时,齐爷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一听书记叫“大叔”,慌忙坐了起来:“哟!徐书记来啦!嘿嘿,我,我刚给牲口添了料……”说着,掏出旱烟袋,使衣襟擦了擦,双手捧着送了上来。
徐贵摆摆手:“大叔啊,今儿后晌要在你们一队开个社员会……”
“中,中,那可不,共产党就靠开会。1937年开辟时期,要不是刘队长领着我们几个在咱村开了会,咱成立起共产党来着呢?”
“想着请您老在会上发个言,结合结合这个革命传统啊……”
“哎哟,这我可讲不好,要不您另找旁人吧!老没讲啦!还是上一回我在县里讲的时候,县委书记拉着手儿说我讲得好,我就说我讲不好……”
徐贵今天事情多,知道齐爷叨唠起来没完,赶快短兵相接:“大叔啊,就万有麦秋分湿粮食那档子事儿,您老准备个批判发言吧!”说罢扭头就走。
“哟,那可不中!”齐爷虽然高龄,却并不十分糊涂,一听事关顶头上司,隔着窗户大叫起来,“我,我可是讲不好,您另找旁人吧!”
“也找旁人,也找您——中也中,不中也中!”徐贵说罢,人已经没影了。
【零 六】
太平庄风俗:家家户户的鸡白天都是撒在外面找野食的,到了黄昏才由主人把它们唤回家来休息。去年开春,三队的麦苗刚返青,被鸡糟蹋了不少,换了多少看鸡的也不抵事。那时正批“小生产”,报上天天号召“限制法权”,队长们学习了几次,气也粗了,决定“限制”一个月之内不准往外撒鸡,等庄稼长大些再说。偏偏这正是母鸡们准备下蛋的季节,家家又没有多余的粮食去喂它们,不往外撒怎么办?所以尽管队长们三令五申,这撒鸡之风倒越发成了“经常的、每日每时的、自发的和大批的”了。
这天晚上,碰头的队长们越想越恼,毅然决定采取极端措施——往地里放毒!在队上担任农药技术员的赵小贞被找来秘密执行这项任务。
那时赵小贞刚刚高中毕业,因为她爸爸在县化肥厂当着副书记,所以徐贵亲自安排她担任了三队的技术员,多少也能减轻些下地劳动之苦。这小贞对工作认真负责,况且年轻气盛,纯洁无瑕,对“小生产”自然恨之入骨,听见队长们吩咐,便连夜选择剧毒农药“1059”,拌上麦粒,在地头四周撒了下去。这工作本来是秘密进行的,但队长们有私心,散会回家都关照了老婆:“明天可万不敢再往外撒鸡哟,已然让小贞下了药……”老婆们也要做人情,连忙穿鞋下炕,大妈二婶地也去关照了一番。到了第二天一检查,真是天理报应,分毫不爽——全队哪户也没死一只鸡,而小贞家的七只老母鸡全被药死在地里!原来小贞妈平日人缘虽好,但因为是她女儿撒的药,大家想她自然是早知道的,所以昨晚竟没有人来告诉她。谁知小贞并没有泄密,她妈连个影儿都没听说,第二天照常撒出鸡来,一顿饭的工夫就全被毒死了!而且因为是剧毒农药,不能吃肉不能卖,只能就地挖坑深埋,这可是喂了一冬的下蛋鸡啊!小贞妈在地头哭得死去活来,又骂这死鸡不该贪吃,又骂这农药不该有毒,骂得最凶的就是自家女儿知情不报,“我养活这闺女可有啥用哟……”小贞不愧是新时代的好青年,当众与她妈展开尖锐的说理斗争:“您这会儿后悔啦?您不想养活别养活呀!再说我也不是您一人养活的!娘生身,党养身,毛泽东思想铸灵魂,母亲只生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把老太太气得恨不能在埋死鸡的坑旁边再挖一个坑,把自己也一起埋掉算了。最后还是徐贵息事宁人,看在小贞她爸每年批给村里几千斤“出厂价”的分上,从三队集体鸡场赔给小贞家十只当年的新鸡。也是一报还一报,有七只到秋天就下了蛋。
事情到此已经圆满结束,谁知有一回在公社的学理论汇报会上,徐贵为了“生动生动”,又添枝加叶地做了汇报:说是本大队的回乡女知青赵小贞,勇于和旧的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坚决同小生产的习惯势力做斗争,亲手毒死了自家的七只下蛋鸡,还跟她妈在地头展开了面对面的思想交锋……直说得胡书记也动了心,打听明白后,亲自把赵小贞作为本公社学理论的先进典型上报到县里。那个年代似乎特别钟情于这样的女孩子,不久赵小贞的先进事迹就由县广播站里宣传了出来。小贞再接再厉,三夏战斗中又连续在场院坚持了两天两夜,最后昏倒在脱粒机旁。秋后整党时,公社党委又指示一定要把新党员赵小贞同志列入支委候选人名单,而且一定要选上。当时党员们都以为可能要安排她做宣传委员,谁知最后批下来的却是大队第二把手——党支部副书记。
赵小贞上任后戒骄戒躁,坚持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继续为广大社员做出榜样。在她心爱的小日记本上,记满了诸如“手茧厚,印把牢,汗水浇,官气消”“人心齐,泰山移,人心散,地减产”“身上补丁厚,糖弹打不透”“干部不怕虎,社员猛如虎”之类的于中国人民有益的新谚语和新格言,并亲身加以实践和宣传——至于万有之流听了之后常把这些谚语格言当作毛主席的最新教导而乱加引用,实在要怨他们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与小贞并不相干。
今天上午,小贞本已下地劳动,徐贵又用广播把她喊到了大队部,她噘着小嘴很不情愿:“有啥事晚上说不中吗?来不来就不下地了,让社员瞅着多不好?”徐贵开导她说:“工作忙,没法子。”小贞反问道:“那人家陈永贵、郭凤莲不比咱们忙?人家还坚持劳动呢!”徐贵又反问道:“那你说,咋叫抓大事、抓路线呢?”小贞这才不言语了。
徐贵把胡书记的电话指示传达给小贞,和她商量突击办一期“批邓救灾”的专栏,“今儿晌午务必贴到一队去,好入胡书记的眼”。
两人商定,这专栏一要规模宏大,二要内容丰富。首先是大队党支部的一篇,要用大字抄写,贴在醒目位置,上挂下联,把邓小平、万有和本队的戴帽地主贾老大一勺烩,这就由徐贵亲自执笔了。剩下的稿件由于时间紧迫,拟全部采用诗歌的形式,这就由小贞一手包办了。
小贞面前摆着徐贵开列的一张名单,上面是需要发表诗作的各方面代表人士,每写完一首诗,便胡乱从中找出一个名字来填上。例如“葵花向着太阳笑,我向党把决心表:不管地震那一套,革命到底不动摇”下面署名“一队队长万有”——徐贵的名单中列有“一、二、三队长”,却一时忽略了万有这次本是被批判的对象。而另一首“知识青年斗志高,天塌地陷不动摇,扎根农村干革命,改天换地竞折腰”下面则署了小孟的名字——小贞对这首诗的最后三个字非常得意,认为自己用典用得十分巧妙。就这样,赵小贞以亘古未有的多产诗人的速度连续创作着,直到诗写烦了,又填起词来。于是,“老党员齐秉和”的名下出现了一首《满江红》,而另一首《念奴娇》下面则署上了“五保户张王氏”的名字。
徐贵此时已经写完了自己的那份稿子,打算亲自去地里找大凤、小孟他们布置下午的发言,临走前又和小贞商量:
“后晌这会咋开呢?合着不能让老万有上前头撅着去吧?人家赶明儿还咋当队长啊?要不这么着,回头等你专栏弄完了,再使广播把贾老大叫来,问问他这些天有啥破坏活动——后晌开会让他上前头撅着去!”
【零 七】
太平庄属于燕山支脉。
这里是半山区,世世代代只种一点山坡地,学大寨那年徐贵曾带人定下远景规划,说是“抬头花果山,低头米粮川,一年见成效,三年变江南”——这规划自然是定给上级看的,其实徐贵心里也明白,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穷山依旧是穷山,哪里变得成江南?
太平庄的山真是穷山。
一是石头多,但不成材。往东两三里,往西三五里,人家熊耳寨、大辛营、平西庄的石头,都可以盖房垒墙烧石灰,除了自用,拉到县城还能卖钱,冬季里也有个正经副业干,不用在地里挖了填填了挖地学大寨玩儿。太平庄的石头一采就碎,铺路倒合适,垒鸡窝就有些勉强,别的自然谈不上了。
二是有梯田,但不上水。别的村在山里修梯田,修好以后都能沾到县水库的光,一年起码浇上两遍水。太平庄地势高,修梯田时又没有好好规划,水库的水经常上不来,只好靠天吃饭,什么耐旱种什么,捞回种子就不赔。
三是种了树,但很少活。地里种了树,三五年内很难受益,村民熬不过,又在小树苗内套种庄稼,本想捞点儿是点儿,可种庄稼人踩牛啃,年年把树苗糟蹋得不成样子——偶尔有个别格外茁壮的,孤零零地活在地里也不成气候,倒不如没有的好。
四是封了山,但看不住。采不了石、打不下粮、种不活树,唯一的出路就是封山养草,好歹落一点饲料、柴草,也比没有强。可惜太平庄换了多少看山的,个个都不经心,看山看山,年年把山看个精光。
就是这样一座穷山,光秃秃的,连个兔子都藏不住,却使村里的人们普遍怀有一种畏惧的心理,并生出种种传说。有人说山中间峭壁上有个岩洞,洞子很深,1942年闹日本时村里有一户人全家失踪,其实就躲在这个岩洞里,只因搞不清鬼子走了没有,所以几十年一直不敢露头,如今已经繁殖出了好几百后代,有如桃花源中人。有人说山那边是一座地下宫殿,二十四个解放军日夜站岗守护,一旦爆发了核战争“中央”就要搬到这里来指挥,而太平庄近水楼台,村民中凡有平时表现较好的就会被征去打杂,又挣了现钱又躲了原子弹。近来还因为山上发现了极少数的草蛇和黄鼬,据说早年间还发现过狼,便又有人传说山里现在还藏着一只老虎,白天睡觉,夜里下山——不过这也许说的是旧石器时代的往事:那时这一带还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确实活跃着一种长着两只象牙的剑齿虎。
太平庄世代封闭,在村民的记忆中,本世纪只有三次大的热闹:一是30年代来过日本人和八路军,二是50年代来过土改工作队,再就是70年代来过一帮插队的知识青年。
在太平庄插队的知识青年们自己实行“一同”——同在知青伙房吃饭,和社员实行“四同”——同住、同劳动、同分配、同参加政治活动。太平庄人少地少知青可不少,前前后后来了三十人,社员们都埋怨他们分享了自己的口粮,心里实在不很欢迎。知青同社员讲理:我们北京生北京长,大老远地来你这里插队,你以为我们愿意呀,国家的政策有什么办法?再说插队也不是白插,国家按人头每人给队上拨了六百元的安家费,我们又不真在这里安家,这笔钱就是坐着吃三年也吃不完呀(每人每月伙食费八元钱),何况我们多少还能干点儿活——我们都不说委屈,你们还委屈什么?
这次地震之后,县知青办发了紧急通知,规定全体知青一律不得请假回城,要与贫下中农一起抗震救灾,天塌地陷何所惧,与天奋斗乐无穷。但大部分知青觉得还是回到家里乐无穷,于是一多半人都不辞而别了。剩下的,或者家中平安无事,或者身为知青干部,或者争取入团入党,大部分是两者三者兼而有之,就留下来混充积极,装点门面。
太平庄一队的十个知青趁地震之机溜走了六个,剩下的除知青干部小孟之外还有两男一女:男的就是小范和老姜,前者是新发展的团员只好积极,后者想借地震之机混入团内因而积极;女的就是知青中的美人小阿妹,公社文艺宣传队里兼着副队长,在大队里也挂着团支部文娱委员和小学校“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负责辅导孩子们排演文艺节目)等职务,大小是个干部,只好模范带头。好在四个人这次都捞到了轻巧的好活儿,也算因祸得福。
小孟此时正懒懒地躺在山顶上,一边看着身边的牛儿吃草,一边与看山的老关头海聊。
老关头六十挂零,其阅历之丰富真让人叹为观止:给共产党当过兵,被国民党抓过丁,替八路军送过信,为日本人带过路,去地主家扛过活,挨自己家雇过工,奔口外跑过买卖,往三河干过牙行,到城里做过工人,在大队当过干部……大凡这类人在队上都是刺头儿,队长惹不起,只好派些甜活儿来堵他们的嘴,老关头从过去的喂牲口到现在的看山,都是如此。但他却仍然愤愤不平,每每骂骂咧咧,说是队上委屈了他。
老关头在村里凡人看不起,对城里来的知青却非常器重,没事儿就跑到人家宿舍去套近乎,赶上知青伙房做点儿差样儿的,也肯屈尊去尝一尝。品尝之余,他还喜欢卖弄他对北京的熟悉:“……小范家住北新桥啊?是离鼓楼不远吧?鼓楼拐角有个电器行这会儿还在不在了?我跟那儿烧过锅炉,他们主任姓王……鼓楼往西不就到平安里了吗?我们孩子他老姨家就住那儿,第二条胡同奔左一拐,没事儿你们上那儿玩去吧,就说我让去的……”知青们对他的话兴趣都不大,自然也无心去揭穿其中的漏洞,老关头却自以为找到了知音。
此时,他正与小孟推心置腹地谈着,一时说他当年在城里当厨子时如何把整袋的白面往家扛,一时又说他过去在口外贩牲口时如何勾搭了一个风流标致的小寡妇,“那小模样长得呀……对啦,有点儿像咱队上的大凤——今天夏景天,她来山上偷草,我躲在山后头看她,就穿个小褂儿,一弯腰,那后背上的肉可真白净,啧啧,一颤一颤的……”
小孟听老关头如此亵渎团支部的同事大凤,心里很不舒服,便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关大爷,要论辈分,大凤还该管您叫一声表大爷吧?”
“可不,可不,”老关头似乎也觉得不该动邪念去偷看表侄女后背上的肉,干咳了两声,站了起来,“小孟,你晌午带了干粮,你帮我看着点儿,我家吃饭去啦!……你关奶奶呀,自打掐谷子那回,在家里天天念叨你仁义、懂礼,回头我让她煮几块白薯秧子给你捎来!”
小孟没吭声儿,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顶多不过十点来钟,这老滑头居然就收工回家了,简直岂有此理!
这时,山下远远地跑来几个女人,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嚷嚷:“老关大爷——老关大爷——”
“啥——事——啊?”老关头感觉不对,使劲儿拢着耳朵。
“关奶奶——摔了——让您——快回家呢!”
“啊——?”老关头惊叫一声,扔下小孟,玩了命地朝山下跑去——小孟在一瞬间中只诧异人如何能跑得这样快,简直像一匹马。
【零 八】
关奶奶在场院摔了一跤之后,立即被抬往大队医疗站抢救。此时,地主贾老大正坐在旁边的大队部里,接受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赵小贞的提审。
地主跟地主不一样,相比之下,贾老大更加别具一格。
首先是他当过共产党的干部。抗战时期,日本人烧了他家五间大瓦房,再加上兵荒马乱,二百多亩地都收不上租子来,全家人衣食无着,流离失所,老父亲惊恐万状,一命呜呼。当时的贾老大血气方刚,毅然辍耕从军,参加了基干民兵。因为他作战勇敢,再加上略识几字,可称得文武双全,不久就被提拔到区上当了助理员。这段历史,贾老大现在提起来还颇为自得。据他说,那时担任几个村联合支部书记的齐爷,其公开身份也不过是太平庄的村长,正在他的领导之下。而现在的大队书记徐贵,当时不过是个跑腿的村丁,逢到该他支应的日子,如果正好贾老大带着公务员来村里检查工作,那个巴结劲儿就甭提啦!这话传到徐贵耳中,立刻上挂下联地加以批判,一会说是“鼓吹和平民主新阶段,替刘少奇翻案”,一会又说是“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为林彪招魂”,一会又成了“宣扬继绝世、举逸民,和孔老二如出一辙”,一会又变作“拼凑反革命还乡团,配合邓小平反攻倒算”——反正每变一次贾老大都要挨一次批,批到最后连他也忘了自己当初到底说的是什么了。
贾老大的与众不同还在于他当过生产队的队长。抗战胜利后,区上精简干部,贾老大衣锦还乡。因为他不通庶务,疏于治家,渐渐就露出那下世光景。也是因祸得福,到土改时,他家仅仅被定为上中农,成了团结对象。互助组,合作社,贾老大不前不后,倒也相安无事。1962年天灾人祸,选了多少队长都撂挑子不干,贾老大却忍不住跳了出来,自告奋勇地干起了一队队长。因为成分高,十几年没当过官,他确实心痒难熬,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简直把个太平庄一队折腾得昏天黑地。到了1965年“四清”,贾老大刚被请上楼,一队社员的民愤便如火山爆发,大家纷纷找到工作队揭发检举,日必数起,应接不暇。最后,贾老大不仅被赶下台,而且还戴上了“漏划地主”的帽子,交群众监督管制。
贾老大被管制了十几年,却从未低头认罪,总在不停地为自己鸣冤叫屈,这又是他与其他地主的不同之处。因为他知道自己民愤极大,指着贫下中农给自己摘帽子简直就别想;再加上老徐贵又好抓阶级斗争,也是断断不肯放弃他这个活靶子的,不如干脆破罐破摔,老子就一硬到底啦!
今天上午,当赵小贞用广播喇叭把贾老大从菜园子叫到大队部提审时,他的心里一点都不紧张:老子连老徐贵都不怕,还怕你个赵小贞?他大腿压二腿地坐在小贞对面,一边抽烟一边心里盘算:多耗一会儿,耗到中午就省得再回菜园子干活了;后晌再来个批判会,一天的工分就算混到手。本着这一原则,他有的没的为自己编出不少反动言论,有时还要求“小贞姑娘,我上岁数的人啦,您得容工夫让我想想……”一心一意只为耗时间。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关奶奶被众人抬着送来大队医疗站。小贞听外面声音不对,立刻站了起来,合上记录本:“今天就到这儿,您先回去干活吧!”贾老大忙说:“这会儿也快收工了,要不我家去再考虑考虑,中不中?”小贞想了想,点头说:“那好,您考虑完了,后晌再参加过批判会,黑夜一总写个思想汇报,明天早起交到大队来!”贾老大听说还要点灯熬夜地写汇报,暗骂自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早知如此,不如去菜园子比画一会儿算啦——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点头答应而去。
支走了贾老大,赵小贞立刻来到医疗站,一边指挥抢救,一边打听这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摔的。
说起来,关奶奶今天这一跤摔得也实在冤枉。
她今天早晨照例是第一个出来听万有派活儿的。她知道自己每天都是场院的活儿,但仍然坚持每天都出来问活儿,所谓“以常见,实已知,每事问,为人法”。关奶奶因为高龄的缘故,视力、听力都有所退化,当万有手舞足蹈地要求上场院的人都要带一盆防火水的时候,她竟没有听清——试想:如果她听清了这一要求,并且打算认真执行的话,他儿子老关自然会加以阻拦,或者代她把水端到场院,那么下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关奶奶来到场院后,发现每人都端着一脸盆水码在房檐下,本来也没很介意,因为正好挨着邻居小玲的妈妈,便信口问了一句:“老三媳妇,他们往场上端水做啥啊?”小玲妈自然如实禀告了这“防火水”的来历——试想:关奶奶平时干活是很少与人闲聊的,除了“代沟”(村里人都比她小一辈以上)之外,主要因为她耳聋眼花,也实在聊不出个名堂。这次因为是近邻,就随便聊了这么一句,还偏偏就问清了这“防火水”的来历,否则,下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关奶奶上进心强,平日总在队上混工分心里就不过意,今天又没按队长的要求端来防火水,心里更加不自在,因为劳动已经开始,便暗自决定到打歇时再行补救。她历来打歇都是不离开场院也不停止工作的,这回队长刚喊“抽袋吧”她便张罗回家,三婶因为要给小玲的小弟弟喂奶,便搀了她老人家一道走。路上问她回家干啥,她只说是“弄水”,三婶只当她要回家弄口水喝,况且自己也惦着吃奶的孩子,便也没再细问——试想:倘若关奶奶说清了或者三婶问清了,那么三婶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九十岁的老太太自己往场院端水的,那么下面的事情仍然不会发生。
关奶奶回到家,慢慢地开门、找盆、倒水、锁门,早已累得有些喘了,于是她又坐到院里的石阶上喘息片刻,这才端着一盆水走出家门。这时打歇的时间已过,三婶和其他回家喂奶的妇女们都已返回场院,所以关奶奶在路上竟没有遇到一个帮手。齐爷本来是常常坐在饲养场门口吸烟的,偏偏他今天为考虑下午的发言,临时改在炕上吸烟,使关奶奶失去了这一机会。大队的广播喇叭此时正在呼唤着贾老大的名字,如果他在南地干活,这里正是前往大队部的必经之路,偏偏他今天借口腰腿疼,让万有给换了菜园子的轻活儿,从东面就可以直接绕到大队部,使关奶奶又失去了一个机会。关奶奶家旁边的养猪场有四个劳力在垒院墙,打歇时按说他们为躲避猪场的异味应当出来吸烟,偏偏他们今天是包活儿,所以竟放弃了打歇,使关奶奶失去了第三个机会。关奶奶家对门有个小伙子今天被派去给五保户干活,如果他按照万有的要求干完活就回来,此时也刚好到家,偏偏他干完活还不肯走,坐在人家炕上谈天说地,使关奶奶失去了最后一个机会——试想:如果这些机会中有一个没有失去,那么任何人都会主动帮关奶奶一把的,那么下面的事情还是不会发生。
关奶奶端着一盆水走到场院,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心里难免有些激动。这时开始劳动的众人也发现了她老人家,在场上的队长忙大声喊着“谁快过去接一把”,小玲应声向前跑去。关奶奶又怕耽误小玲干活,急得连连摆手,谁知一盆水就这样“哗”地洒在地上,老太太心一慌,也跟着趴下了——试想:如果队长不喊那句话,小玲不跑上去,老太太也不心慌,也不洒水,也不趴下,那么这件事情也仍然是可以避免的。
如此看来,关奶奶这次摔跤是纯属偶然了。不过有一位第一流的学者兼第一流的作家曾经告诉过我们: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偶然,所有的偶然都是披了外衣的必然——而关奶奶这次摔跤的必然性,大概要追溯到她年过九十仍然坚持出工这件事的本身了。
老关头在山上听到消息,立刻疯了一般地跑回村来,路上经人指点,直接奔了大队的医疗站。医疗站里中西结合,一个老中医本是卖大力丸的半路改行,一个小西医在县里培训过三天半刚刚学会了用注射器,关奶奶刚被送到时两人全都傻了眼。好在老中医有卖大力丸的功底,自称最善“正骨”,胡乱捏过一阵之后老太太居然不那么疼了。这时老关头闯进来号啕大哭,大骂自己没本事养不活妈让妈九十高龄了还要出工受累等等,客观上又更加分散了关奶奶对疼痛的注意力。所以当赵小贞安排好拖拉机准备送关奶奶去县城看病时,老太太竟死活不肯。那老中医对自己的正骨手段十分自信,也在一旁劝道:“我好容易给大妈把骨头接上,回头一颠再颠散了架,不如先回家养些日子吧!”听人劝,吃饱饭,老关头便先用小车把老太太推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关奶奶一劲儿念叨:“我可是打歇往后才摔的,你回头问问队长,这前晌的工分还给不给我记了?”老关头刚说了一句“您现在还惦记这俩工分”,猛然想起这工分里面大有文章可做,把母亲推回家后,自己便直奔万有家而来。
老关头的企图是把他妈算成工伤,这样不仅医药费全部由队里报销,而且养伤期间工分照记,如果生活不能自理,队上还要派人照料——例如关奶奶这种情况,通常会派关大娘照顾婆婆,工分也是照记。特别是九十高龄的关奶奶,这伤兴许一辈子也养不好了,那么她活一天就能挣一天工分,死了也是工伤死亡,要由队上出钱发送,家里还要定为“社属”,与烈军属同等待遇,逢年过节都要慰问,招工招生也要优先……本来老关头让他妈出来挣分就明摆着是占队里的便宜,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万有越想越气,一口回绝:
“啥工伤啊?工伤可得是给队上干活时出了事儿才算,大妈是上场的道儿上自个儿摔的吧?也是,虚龄九十一的啦,咋还能出来挣分呢?”
“话不是这么说,我妈出工她是爱社如家,谁也管不着!她今天咋摔的?还不是往场上端防火水摔的?她端水为谁?为队上!这不是工伤是啥?”
“人人都往场上端水,咋就大妈摔了呢?”
“她岁数大了,又是小脚……”
“她岁数大能怨队上吗?小脚能怨队上吗?谁让她出工了?”
“我让她去的!我没本事!养不活她!”
“你养不活她能怨队上吗?”
万有义正词严,老关头被问得一愣一愣的,突然,他自己抽起自己的嘴巴来:“不怨队上呀!……就怨我呀!……我没本事呀!……我没能耐呀!……我连个老妈都养不活呀!……我不是人呀!……我是个老王八蛋呀!……”
万有见状慌了神,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最后只好松了口:“这事儿光我说了也不算呀……要不这么着,回头我们几个队长再研究研究吧!”
【零 九】
奉了徐贵的命令,小孟中午回到宿舍,准备下午的发言。
一队的男知青宿舍设在二大妈家,大妈本是不想接受的,经不住徐贵、万有左说右劝,摆了多少好处许了多少愿——
徐贵说: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前来插队,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您老人家身为“农村的同志”又怎能不欢迎?知青横竖待不长,给他们盖房也白搭,正好把国家下发的安家费给大队小工厂当本钱,您把房借给他们,对大队也是一份贡献呀!年终再给您老评个“五好社员”,披红戴花出席公社的光荣会,远亲近邻的瞅着够多么光彩!
万有说:知青住着您老的房,您老的话他们不敢不听,一个个儿都是棒小伙儿,赶明儿您家里有啥活儿就不愁没人使啦!他们又都知书识礼儿的,又扫院子又挑水,又叫大妈又叫婶,时候大了您还舍不得他们走呢!
徐贵说:您家的房子下雨漏不漏啊?啥地方坏了您言语一声,大队派人来给您修。知青房里的炕席、窗上的玻璃按规定都由大队添置——干脆您家还缺什么就一总添置了得啦!赶明儿他们晚上学习开会,点灯耗电的,大队再给您补工分——要不把您家的电钱一总包下来也成……
万有说:知青吃粮定量高,每月规定是四十五斤,那得出来多少泔水啊,您家喂猪的饲料粮不就省了?知青吃得好,拉屎肥效高,施在您家自留地里一准合适,这您不等于白捡吗?
徐贵说:您家大小子复员往后一直看青呢吧?看青活儿虽轻省,可别误了孩子的前程——干脆,让大侄子给咱大队的小工厂跑外去吧!趁着年轻多见见世面,赶明儿兴许还能接上我的班儿呢!
万有说:您家二哥早先当过车把式吧?明年我安排他再赶一年大车中不中?您老见天出工下地也怪累的,看看队上啥活儿轻省您挑一挑——要您上队上鸡场来养鸡咋样啊?
如此等等。二大妈纵有满心的不乐意,听见这许多好处也不由她不动心,再加上又是书记、队长的面子,将计就计,也就应了。
知青进驻之后,二大妈真是悲喜交集。书记队长说的那几样好处虽然一一兑现,但也出现了许多始料不及的坏处——
首先,把六个半大小伙子引家门,无疑是引狼入室,招猫逗狗得惹出多少是非,在水缸里养蝌蚪,掀开炕坯逮蛐蛐,最可恨的是天天晚上打牌下棋、谈天说地,招来多少年轻人,吵得房东家十二点以前睡不成觉。
知青来插队就要干活,要干活就得有家伙,偏偏他们的工具很不齐全,房东家的小车啦、粪筐啦自然是抄起来就使,弄坏了打声招呼就算完事。庄稼人干活的家什是最要紧的,一星一点地置办齐了很不容易,二大妈见知青们这么败他的家,简直心疼得想上吊。
知青平日的剩菜剩饭都给了房东家不假——自从他们进驻之后,眼见二大妈家的猪狗鸡兔都长得飞快。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二大妈家偶尔做点儿差样的也不好意思不叫他们去尝尝,叫这个不叫那个又不合适,只好六个小伙子悉数叫上,吃一桌拉一炕,哪儿像过日子的人家?
知青之中还有个别不自觉的,晚上起夜懒得出屋,隔着窗户“哗哗哗”一了百了,且不说让房东家大男小女听着成何体统,这满院里的腥臊恶臭,简直就熏死个人。有一次小范夜里起来解大手怕掉进茅房,就近在当院拉下一泡,二大妈早晨起来抱柴火烧火,一脚踩个正着,当场就气得坐在了地上。
最令二大妈操心的,是她的小闺女彩云年方二八,虽然还在公社中学念初二,却已是有女初长成的模样了。这一下来了六个年方二九的小伙子,又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城里人,让小姑娘如何不动春心?今天与这个约会山中,明天同那个漫步村头,二大妈真怕一眼看不到再出点什么事——若真能嫁个城里人倒也罢了,只怕偷鸡不成蚀了米,白白毁了闺女的清白。
思来想去,二大妈猛然想出一着棋来:何不把已然分家单过的大儿子接回来,让知青们上儿子家自己住去?可不,儿子如今跑了外,儿媳妇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正缺人照顾,接到一处住是再合适没有了。让知青们住过去,原先的好处一点没少,坏处却减少了许多,尤其小闺女的这块心病,就算基本上结了。再说儿子家的房盖得不宽余,东屋缺四块玻璃至今没钱置,知青一住进去大队就得管……于是,六个知青便有了乔迁之喜。
乔迁之后,在二大妈的教唆下,她儿媳妇对知青实行了坚壁清野,把所有的家具都集中到西屋,封门锁窗,在知青住的东屋连个小板凳也没留下。当院除了一条窄窄的通道,其余的地方全种了菜,正好就近取肥——只是二大妈吸取了上回的教训,每每浇水除虫前都要仔细侦察过地面才敢落脚,唯恐又踩在什么“五谷轮回”出来的东西上。
这回地震,按说知青们也该住进防震棚的。但生产队长们一推再推,又说没木头,又说缺草席,总之想把这一建筑任务推给大队。具体到一队,万有的理由是:女知青跑得只剩下一个小阿妹,给她搭了防震棚她一个姑娘家也未必敢住,莫如就在房东家的棚里挤挤就算了;男知青的棚倒是早该搭,可大队规定防震棚一般应当搭在各家的院子里,但二大妈家的院子里都种满了菜,如今正是收获季节,反正已经拖了,干脆再拖些日子,等拉了秧再说罢。
小孟回到宿舍时,见小范和老美正躺在炕上睡觉。前些天地震的风声紧,几个人还心有余悸,大不敢在屋里睡觉,如今见“防震防震,防而不震”,自然产生了和平麻痹思想,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躺在屋里呼呼大睡了。
小孟见状并不怠慢,立刻脱鞋上了炕。能站着就别干着,能坐着就别站着,能躺着就别坐着——知青们都信奉这一生活哲学。现在虽然离出工没多长时间了,小孟仍然愿意在炕上度过,能躺一会儿是一会儿。
小孟尚未放倒,一队的出工哨就响了起来。
【一 十】
下午的批判会开得不伦不类。因为徐贵要保万有过关,说是“上挂下联”,其实偷天换日,把贾老大推上第一线,万有蹲在一旁反倒不怎么引人注意。徐贵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都别说话了!别说了!大伙儿全往前凑凑——今儿个呢,在咱们一队开个社员大会,公社党委很重视,胡书记亲自来参加,大伙儿鼓掌欢迎!开啥会呢?主要就是抓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为纲嘛!你们一队的戴帽地方贾老大啊,一贯地很不老实……很不老实!”
此时,按照预定的安排,主持会议的赵小贞大喝道:“把地方分子贾老大押上来!”事先坐在贾老大身边的知青小范和老美应声而起,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他押到了石碾子前,徐贵便开始批判道:
“低头!贾老大!让你低头……大叔,让您低头听见没有?草帽子就甭摘啦,大热的天儿——贾老大,你说你今天腰腿疼,让队长给换菜园的轻巧活儿,有这事儿没有?人家贫下中农腰腿都不疼,咋就你疼呢?你们队上的老关奶奶,那么大岁数了还坚持出工,人家腰腿咋不疼呢?”
此时,坐在人群中的老关头站起来大声插话:“我妈前晌出工摔断了腿,这会儿正疼得在炕上打滚儿哪!”
徐贵白了他一眼,继续批判道:“贾老大!我再问你:你这些天还说了啥破坏话来着?对,前晌你跟小贞坦白交待了,你对咱们大队地震后批判你有所不满!你说地震不干你的事儿,又不是你叫它震的,又不是你拱的……不是你拱的是谁拱的?难道是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社员群众拱的吗?”
徐贵着三不着两地批判了一番之后,又顺带捎上了万有:“……这个这个,阶级斗争一阵风,路线斗争一层浪,今年麦秋,万有兄弟分湿粮食那档子事儿,大队已然开会跟大伙儿念叨过了,万有本人也在大队广播里做了深刻检查——可是还不够深刻!你做的这事儿,让阶级敌人高兴,让地主贾老大拍手欢迎,国家、集体、个人要三者兼顾,你为啥没有兼顾到啊?……别,别,万有兄弟你站起来做啥——你挨着贾老大站着啥呀?你就蹲着你的,好好考虑考虑……我就先说这些,下边儿大伙儿都说说!”
接着大家依次发言。
赵小贞的发言和徐贵的调子差不多。她上午亲自提审了贾老大,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材料,批判起来头头是道。对万有则一带而过,还给他指明了一条“革心洗面、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的光明大道,“何去何从,由万有大叔您自己个儿选择吧!”
齐爷的发言很长,絮絮叨叨地念了一番传统经后,对贾老大,揭发了他当年在区上当助理员时对自己不够尊重;对万有,强调他去年大秋打了自己是严重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错误行为。
红小兵代表小玲的发言很简单,无非是“红小兵,斗志高,革命豪情冲云霄”之类,发言中还冲贾老大挥了挥小拳头,贾老大根本连眼皮儿都没抬——老子当年打过仗的人还怕你这个小猴崽子?
小孟的发言和别人差不多,都是万炮齐轰贾老大的。对万有,小孟只提了一句:“这次,咱们队的万有队长为什么犯错误?还不是因为阶级斗争没抓住呗……”也不知道是哪儿跟哪儿。
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万有的亲生女儿大凤所做的批判发言,这是今天徐贵为胡书记安排的重头戏。他知道胡书记喜好“新生事物”,什么闺女批判爹呀、孙子斗爷爷啊,想必能得到他老的称赞。大凤身为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职责所在,不能不发言,而被批判的又是自己的亲爹,就更不能回避,于是着重从三个方面剖析了她爹的错误:一是阶级斗争没有抓紧,二是组织纪律性没有加强,三是自私自利的小团体主义作怪……批判完了还扭头问万有:“爹,你说对不对啊?”万有蹲在一旁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突然大声答道:“对!那还有不对的?”倒把大家都逗笑了。
老关头是主动要求发言的。他先批判了两句贾老大,接着就声泪俱下地诉说起他妈前晌摔断腿的事迹来,其间不断提到“工伤”“工伤”两个字,其用意就不言自明了。
令人奇怪的是,插队知青小阿妹也主动发了言。她现在挣的是地头看鸡的长期分,按说今天这种会本可以不参加的,即便参加了也根本没必要发言。但她还是说了,当然只批判了贾老大,没有涉及万有。小阿妹的苦衷只有小孟知道:她哥哥在不久前的“天安门事件”中被“依法逮捕”,胡书记听说后曾和徐贵打过招呼,拟将她作为“天安门事件中的反革命家属”从公社宣传队中除名,被徐贵好说歹说才算暂缓执行。小阿妹身体弱,干活有些吃不消,在宣传队一年少说有两个月的脱产排练,她当然不愿被除名,何况那顶“反属”的帽子倘若戴上,她就将享受和贾老大同等的待遇,这还能让人活吗?所以今天当着胡书记的面,小阿妹积极参加阶级斗争,自然是完全必要的。
最后,胡书记当众宣读了公社党委给万有处分的决定,完后又把万有骂了几句,又把贾老大批了几句,又把大伙儿表扬了几句,又说了几句别的话,赵小贞便宣布:“就到这儿吧!”
散会的时间恰到好处:再早一些,社员们还必须下地比画一会儿;再晚一点儿,又和平时收工的时间差不多了——现在等于提前收工,社员们个个喜气洋洋。当农民平日除去阴天下雨,是难得有个节假日的,这早收工就等于过小年了,不少人家都包起饺子来。
【十 一】
夜晚,小孟和大凤一起来到村头漫步。
小孟知道大凤今天被迫当众批判了她爹,情绪肯定十分低落,吃过晚饭后便邀她到村外散心。大凤在家中听万有叨唠了一晚上的委屈,正不耐烦,一听小孟相邀,立刻以“团支部有重要工作研究”为由溜了出来。
他们两人沿着田埂向村外走去。回过头来,可以看到村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听到隐隐约约的人语。大凤身上穿的就是老关头所说的那件夏景天的小褂,很旧,也嫌小了,领口隐隐地露出一抹男孩子不该看到的地方。小孟走在她的身边,感受着她的气息,不禁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蓬蓬勃勃,又蒙蒙眬眬,他于是又想起了今年开春给小麦浇返青水时,那个寒冷的、但已经有了春意的夜晚。
浇地算是轻活儿,两人一组,二十四小时一班,一天能挣两天的分。但也分什么季节,若是夏天给小麦浇灌浆水或者种大秋作物的时候,两人可以围着马灯坐在地里,一边看着水,一边静静地抽烟说话。困了,还可以轮班在地头睡上一会儿。如果是开春浇返青水或者初冬浇上冻水,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到了晚上冻得人发抖,坐不能坐,睡不能睡,实在难熬——那次小孟浇的就是这该死的返青水。
知青缺家少业,历来是浇地的好劳力。但万有对他们并不放手使用,总要把他们与社员混编为一组,以监督他们是否偷懒。那天小孟与大凤被编在一个组里,白天你追我赶,到了后半夜两人冻得哆哆嗦嗦,都在地里跳着脚喊冷。后来大凤提议“要不咱俩坐到一块儿吧,伙披着我这件老羊皮袄,再使你的大衣盖住脚,一准不冷了……”小孟知道她的建议是科学合理的——既科学地使用了两件防寒工具,又合理地利用了两个人的体温,但在实践中这需要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甚至互相搂抱着才能做到。
夜很黑,马灯又放在身后,他看不清大凤的脸,只能听到她稍稍有些急促的呼吸,感到迎面扑来的少女的温润的气息。大凤见小孟不说话,认为不说话就算同意了,便转身去脱身上的皮袄,就在她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借着马灯的光亮,小孟忽然看到了她那羞涩的、楚楚动人的神态,和她那两道弯弯的、非常美丽的眉毛。小孟原先只承认赵小贞是村里唯一的漂亮姑娘,而大凤等人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有一些甜俗的美而已。现在他却实实在在地惊讶了,原来大凤竟有着这样热烈、清澈、纯净和激动人心的美丽。
这一夜,他俩几乎一直拥抱着坐在一起。多数时间是大凤迷迷糊糊地靠在小孟的怀里,有时小孟也歪在大凤的肩头眯上一会儿,两人尽情地感受着青春的乐趣,如痴如醉,恍恍惚惚,只是苦了队上的麦苗:有的饮水过度,有的干渴如初。直到天快亮时,他俩清醒过来,才手忙脚乱地开始补救一夜的损失。幸好万有早晨派完活儿后又回家睡了个回笼觉,直到日上三竿时才一摇三晃地来地里检查工作,使他俩刚刚够时间把昨夜的损失补回来。
小孟与大凤原来相处得不错,经过这一夜的亲昵之后,反倒有些疏远了。小孟并没有扎根农村的好思想,自然很怕与一个农村姑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而以后便坚决杜绝了两人之间除拉手之外的其他任何身体接触——其状有如当时公演的经过删节的阿尔巴尼亚电影。
现在,他与大凤就是这样悄悄地拉起手来在田埂上走着。
奇怪的是,此刻的小孟不仅没有一丝快乐,反而只觉得悲哀:他预感他初次的青春的热情,必将永远永远地被遗忘在这块贫困的土地上。
【十 二】
九年后的一个夏天,小孟和小阿妹响应政府号召,移风易俗,新事新办,旅行结婚来到了太平庄。
太平庄早已物是人非。
徐贵老了,早就玩不转一个村子了。村民委员会照顾他,安排他当了村里的专职调解员,月月都能拿些补贴。对小孟和小阿妹的到来,徐贵似乎格外高兴,非要拉他们来自己家吃饭,而且极为隆重地摆了一桌“四六席”(四个冷盘,六个热炒)。
席间他对党的富民政策赞不绝口,说自己几个孩子都争气,他家如今在村里还算首富呢。小孟早听说徐贵的儿子们都和他分开单过了,每年给他几个钱也很有限,其实徐贵自己的生活在村里只能算中等偏下,他于是想到了当年的齐爷,不禁两眼发热。小阿妹却浑然不觉,还非常新鲜地问这问那,她仍然习惯地喊徐贵为“徐书记”,小孟看得出徐贵很高兴。
万有还是忙人,他当了村民委员会的主任,大事小事都要过问。他这几年的喜事很多,当年的处分自然早已“彻底平反”了,新近还添了一个小外孙。
万有的女婿是倒插门,从河北招来的,十分精明强干,只是大凤常常对他没好脸儿,弄得那小伙子很怕她。小孟他们到万有家做客的时候,大凤只顾低头烧火,脸儿被火光映得红红的,并不理睬身边的小孟。小孟在她身边说这说那,她也只听不答。忽然间她抬起头来对小孟嫣然一笑,笑得很美,也很纯净,她像了却了九年来的夙愿。然后她提高了声音说:“人熟不讲礼儿——小孟你自个儿端菜吧!”
小孟他们这次没有见到小贞,她五年前就出嫁了。出嫁前,村里搞包产到户,她顶着不干,跑到公社当面质问公社胡书记:“这不是倒退吗?”胡书记开导她说:“这咋叫倒退啊?这叫社会主义分工大协作,属新生事物!”小贞这才想通了。出嫁后,小贞好像一天天地消沉起来,村里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小孟觉得小贞是一种理想和信念的化身,他甚至暗暗庆幸这次没有见到她,保留了一个完美的印象。
齐爷死了,死得很惨。他是后半夜起来给牲口添料后,躺在床上吸烟,迷迷糊糊地引着了被褥,把两条腿都烧焦了。第二天早晨被人们发现时,他人还清楚,好像也不觉得疼。人们急着送他上医院,却被他摆手制止了。他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唉,我好憋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