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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于江湖:高建群倾心精选散文集》大漠落日自辉煌 悼念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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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路遥去世的时候,我为他写了悼念文章,名字叫《扶路遥上山》。老百姓说了,先走为神,死者为大。

2000年昌耀去世的时候,我正在新疆。新疆的诗人们在乌鲁木齐一心书店召开“昌耀之死”纪念会。我在会上作了“西部不但是中国的地理高度也是精神高度”的演讲,以此悼念这位新诗发展史上杰出的青海诗人。

今天,我写这篇文章来悼念我最好的朋友和兄长张贤亮先生。几天前,一位网友在网上问我,说张贤亮老师得了不好的病,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记得8月2号,我在贵阳参加第二十四届书博会,晚上老作家何士光问我张贤亮先生的情况,我说好像是不太好,我打个电话吧。电话打过去也没有人接,于是我发了个短信,祝他安心养病。我得到贤亮先生得癌症的消息是在今年春节正月初五,那天十月出版社编辑张引墨回西安,饭间她对我说,贤亮先生得了不好的病了,记得当时我还跟他通了电话拜年。电话中不好说病的事,于是我又发了个短信说,当代文坛第一人,大漠落日自辉煌。我想他应当明白我短信中的哀伤之意。

得到先生去世的消息是在昨天晚上。一群朋友们正在一起吃饭,突然有人说贤亮先生过世了,那一刻,我眼前一片黑暗。之后我在微信上发了七八条短文,以排遣我的心情。

第一条,我最好的朋友和兄长贤亮先生去世了。我在第一时间献上深深的哀悼。世界在这一刻一片黑暗!如果必要,我准备起身去银川亲自吊唁!

第二条,我的三位好友,先是路遥,再是昌耀,再是张贤亮,他们都先走了。

第三条,今年春节,我已经得到贤亮得癌症的消息,我给贤亮发短信说,当代文坛第一人,大漠落日自辉煌。

第四条,网上有人问我对贤亮先生的评价,我回答,那一年,高行健先生刚刚获奖,一位美国访问学者请我谈感想。我说,这个瑞典火药商设的奖,也不是那么太神秘,这个奖,如果要颁给中国作家的话,第一个也许是写《习惯死亡》的张贤亮,第二个是写《心灵史》的张承志。网友朋友,要问对贤亮先生的评价,这是老高的评价!

第五条,宁夏文联、作协并剑华女士:绝代风华、文坛巨子、我最好的朋友和兄长贤亮先生大行,谨表示最诚挚的哀悼!我将写文章纪念!陕西高建群痛悼。

第六条,张贤亮创作的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五四运动“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在隔断许多年后,新时期文学开始时,被重新拾起,张贤亮先生就是这股文学潮流的重要代表作家、旗帜人物。我看了新浪网上一些所谓的学者评论张贤亮,都是他妈的隔靴搔痒,不得要领!

我和贤亮先生比较深入的接触是在1991年的中国作协庄重文文学奖颁奖会上,那次获奖的陕西作家除了我之外还有贾平凹、杨争光,张贤亮则是评委。颁奖仪式在西安举行,中国作协张锲来主持。那次好像张贤亮刚刚从贵州讲学回来,还带着他的孩子。晚上省作协李秀娥说,请我们东新街去吃夜市。贤亮说,他有评审费,意外之财,他请客。就这样一个地摊一个地摊吃到半夜。那次他讲了一个重要的文学观点,他说他对贵州作家们说,如何才能写出一个民族的史诗。这要寻找他们的断代史,把断代史写出来了自然就把民族史写出来了。例如,苗族妇女头顶上带着十几斤重的银首饰,家里却穷得买不起盐巴。这个民族在历史上一定有过雍容华贵的时期,然后被赶入深山,沦落到后来赤贫的地步。你把这个节点和拐点写出来了,你就把这个民族写出来了。

几年以后我去宁夏,为宁夏电视台拍一部电视剧的事,我去拜谒贤亮先生,贤亮先生见我来了提出要和我比赛书法。来到办公室,他坐在一个大大的老板桌背后,身旁站着秘书小姐。他对我说,这个老板桌不是文联给配的也不是作协给配的,是公司给配的。我说文化人混到这个份上了让我很眼红,我们陕西作家怎么不懂得经商。他说,你们陕西作家只是一些著名农民而已,怎么跟我比,我家三代都是资本家。然后又说,你们陕西有个作家叫个什么娃,他把这个娃改成那个凹了,他以为改成这个凹了就不是农民了。

说话间,在老板桌上铺开稿纸开始比赛书法,我问他的书法是跟谁学的,他说是跟高占祥学的。他问我的书法是跟谁学的,我说是跟魏碑学的。他动笔为我写了个“春秋多佳日,西北有高楼”,称赞我是西北一座高楼。我为他写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写罢之后,我解释说,当年气吞万里的赳赳武夫岳飞,站在江南岸,立志要将贺兰山踏破,结果没有踏破,而今江南才子张贤亮,一只秃笔,雄霸文坛有年,倒是真的把贺兰山“踏破”了。

记得那次,西影厂编剧张敏先生也去了,张先生曾是张贤亮电影《黑炮事件》的编辑,和张贤亮很熟。他提着张贤亮的耳朵,让给自己写“以笔做剑,横扫文坛”八个字。写好以后,张贤亮觉得有点不合适就不写落款了,张敏说,你签名啊签名啊,张贤亮脑子一转,写道:录张敏老弟豪言——张贤亮。

那次还参观了西部影城,贤亮先生说,宁夏有什么,宁夏不就是有荒凉么,我这叫出卖荒凉。游客们来这里带走的是一脚土,留下的是口袋里的钱。还说,开始的时候镇北堡里面住着的牧民不搬家,一有拍电影的牧民就把羊赶来捣乱。他给牧民去做工作,牧民说,当年马鸿逵马主席手握两把盒子枪都没能把我们赶走,你张主席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想把我们赶走,休想!贤亮说,于是他把牧民的孩子聘作讲解员,又拉他们到广州培训了一次,这样孩子给家长做工作算是把牧民迁走了。

记得那次宁夏的作家们请我吃饭,他们对张贤亮的骄傲自大、目空天下多有微词。我对他们说,理解张贤亮,包容张贤亮,爱护张贤亮,一个中国文坛的堂吉诃德而已。我还说,每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都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一个自我膨胀、有着病态的自恋情结的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既然你们有幸或不幸与一位大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那么你们就得忍受他。

还有一次,大约1997年冬天,我随央视“中国大西北摄制组”到宁夏(周涛、毕淑敏和我是总撰稿),贤亮先生听说后请我们吃饭。那天饭局上,有西宁的市委书记刘忠。记得张贤亮给刘忠书记倒他的宁夏干红时把酒杯给打翻了,泼了一桌。张贤亮马上大声说,恭喜你啊书记,你要发了,三点水加个发字就是“泼”,恭喜恭喜你要发了!然后倒完酒后在我耳边说,建群老弟你要好好跟老兄学,这叫给领导点眼药水。那次贤亮夫人剑华女士没有来,第二天她又单独请我们吃饭。记得我给她写了一幅字叫“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我和剑华女士认识得好像还要更早一些。记得她谈过张贤亮写《习惯死亡》的创作过程,她说那是张贤亮写得最艰难的一部小说,整个一个冬天,人盘腿坐在炕上,就着个小炕桌,吭哧吭哧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2010年,我去额济纳旗看胡杨林,到了银川,过江东、拜乔老,我去影视城看张贤亮先生。大门口横着个杆子,一上一下的像是吊桥。有两个穿着古装衣服背上印着“兵”“卒”字样的门卫把守,手上好像还拿着鬼头刀,不让我的车进。我指着两个士兵的鼻子说,回去禀报你们张主席,就说陕西的高主席来了。记得他说过,这影视城我当一半的家。门卫见说,有一个跑步回去禀报了。一会儿,张贤亮的总管影视城的马樱花老总出现了。她说贤亮已经接到文联的电话知道我来了,正在会客室等我。后来在会客室,我和贤亮先生促膝长谈了有一个小时,谈当代文坛,谈物是人非,他还给我介绍了他的新作《一亿六》的情况。最后,他拿出一幅他早就写好的字送我到门口。那次我已经明显地感到他气力虚弱了。

他写的那一幅字是:“迎风冒雪不趋时,傲骨何须伯乐知,野马平生难负重,老来犹向莽原驰。建群仁弟雅正,庚寅秋,张贤亮。”

大漠落日自辉煌。贤亮先生的诗中明显的有一种满怀抱负、未尽之志,尚未完成的憾意。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过,一次开作代会,一个代表赶上来拍着他的肩膀说,祝贺你连任副主席。后来才发现认错人了,两人都很尴尬。还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这一次开全国政协会,我参加的是文史组,下一次我就要到企业组去,成为红色资本家了。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雄心勃勃地对我谈起他的那些写家族史、写自传的创作计划。

贤亮先生一路走好!能死在自家炕头上是一种幸福。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人生不满百,一个人能如此波澜壮阔地度过一生就该知足了。正如先生在网上发表的告别宣言中所说的那样,“我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大书”。是的,是一部大书,一部打着这个时代深深印记的大书,一部值得后世反复咀嚼,常读常新的大书!

你见过大漠落日吗?太阳像一个勒勒车的硕大轮子,停驻在西地平线上。它是玫瑰色的。它的玫瑰色的光芒返照回来,染红了整个天空。黑戈壁、白戈壁、红戈壁,天空中飞翔的黑翅膀的乌鸦,也都被染成一种梦幻般的红色。四周静悄悄的。这时候需要有歌声。哦,是久违了的李娜的歌声。歌声苍凉地起了,像一只母狼面对旷野狂唳。这时候你的眼泪会一滴一滴掉下来,你理解了古人造出“长歌当哭”这个词语的全部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