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嘉兴的早晨总是雾气缭绕的,它模糊了一切边角,让所有东西看上去都比平时小了一圈。
黎成起床时爸爸已经去了泾水路的早市,到他出门还没回来。从洞里钻出来,发现后半夜下了场雨,少年路上全是泥,送孩子上学的车压过水坑,溅起高高的泥水,路人们边骂娘,边用各种怪异的姿态躲闪,黎成也在里面。
车行对面有个早点摊,那里的生煎包对黎成胃口,每早三两是他的习惯。拎着生煎包回车行,径直上二楼,没跟已经开始工作的任何人打招呼。和头天如出一辙的工作持续到中午,到了饭点他冲下楼,从送饭大婶手里第一个接过盒饭。盒饭是大老褚替员工订的,一荤一素,还凑合,但黎成并不满意和楼下小工吃得一样。
取盒饭,他从前不这么急,那时有个小工每天都帮他把盒饭送到办公室,那小工是个新人,对黎成很尊重,不像小王、小常。因此,黎成对那个小他十几岁的男孩挺关照,直到发现那孩子每次给他送饭前,都往菜里吐痰。黎成怒不可遏地告诉了老板,小工被炒,但这事儿车工也都知道了,常为此取笑黎成,还给他起了诨名“痰盂”。从此黎成就自取盒饭了,还要第一个。今天的盒饭不好吃,他不该去和昨天的午饭比,想到这里,他想到那两个亲戚,他对那两个人很好奇,也许他们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他找出号码打了过去,邀他们周末去喝咖啡。其实黎成不喝咖啡,他只是觉得约在咖啡馆不丢人。
吕伟放下电话,告诉何光黎成要请喝咖啡,何光问:“咱们都不喝咖啡你没跟他说吗?”“人家爱喝,陪人家喝一杯吧。”
从那以后,他们时常碰面,喝咖啡或吃饭。他们每次见到对方都很高兴。
除了见黎成,何光和吕伟几乎每天下午都开车在空荡的城里闲逛,有时开到更远,去湘家荡,去月河,吃小吃,逛集市,黄昏时就回到家后面的凌公塘沿水边散步,过着老年人的生活。
他们已相爱四年,何光虽从没提过,但吕伟觉得是时候结婚了,于是某天在古镇某个旧餐馆的二楼吃肉块又少又小的牛肉面时,他说,结婚吧。何光看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他们突然感觉没吃饱,每人又多要了一碗。之后他们各自回了老家,和父母打了招呼,取了户口本,回嘉兴领了结婚证。领证是黎成带他们去的,为此他请了半天假。领证后他们又去了咖啡馆,虽然吕伟夫妇每次都要乌龙茶,但黎成似乎从没察觉,还是一次次把他们约到那里。
那天黎成告诉他们,前女友和丈夫离婚了,约他去杭州见面,不知该不该赴约。吕伟说不要去,何光却觉得该去慰问一下。他没在他们面前决定。
不知是不是因为北京亲戚的结合为他带来了勇气,回到办公室后,黎成拿定了主意。决定后他心情愉快,早早完成了工作,比小工们离开得还早,破天荒的和他们说了明天见,这让小工们摸不着头脑,在他离开后议论纷纷,有人猜是老板偏心眼,偷着给黎成涨了工资,有人猜他那两个一天到晚对人点头哈腰的北京亲戚要请黎成吃大餐,只有小常猜出了大概,“痰盂”恋爱了。
黎成快步来到一家叫“发源地”的发廊。十块、二十块和四十五块三个价位,他罕有地选了二十块的。那次理发用了很久,黎成总不满意,尽管他也说不清对哪里不满,于是头发被越剪越短,最后快成了刺儿头。他觉得男人该留一个发型,没发型就没文化。
黎成也不是一直都留发型的,童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刺儿头,被爸爸养大的男孩,都被养得糙。那时黎成理发就去对面楼一间单元房里。那里比正规理发店便宜,正规的洗剪吹要五毛,那儿洗剪就两毛,小黎成认为少个吹头就省了一多半,很值。再说不到一厘米长的头发,毛巾一擦就干,吹什么吹?何况那里的理发师是那片儿的“神推”,附近几条街的街坊,只要是留寸头的都去找那个老头。甚至有一年夏天嘉兴闷热难耐,从来只留分头的爸爸都去那里推了个寸头。
“神推”并非浪得虚名,老头用推子的技术确实出神入化。客人去了,老头只问一句:三六九?意思是三毫米六毫米还是九毫米?然后一手稳稳用梳子比着,另一只手利落地用推子推下去,圆圆整整。黎成每次去都是九毫米,老头就用梳子比着给他稳稳当当地推出一脑袋的九毫米,一根不长,一根不短。老头也对自己的技艺非常自豪,常在黎成或其他街坊面前夸口,“不敢说全地球,咱也不知道人家美国人推不推寸头;也不敢说全中国,干我们这行的也是山外有山;不好说给咱们国家领导人推头的比咱水平低,就算真的低,也不会差太远。但是说嘉兴谁手头有我这两把刷子……”
老头从来不把话说完,只是在那句后面不停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听他这么说,有人就会逗他两句,说嘉兴某某专业发廊某个师傅推的就不差,老头听了总是先“切”地发出一声表示不屑,然后对其大肆挖苦一番,不管有没有听说过那个师傅。挖苦完了,会再三强调自己入行有多早,但从不直说哪年当的学徒,觉得只说年份对于后辈没说服力,所以会说,自己当学徒的时候还见过褚辅成[1]呢!可是老头从来没想过,对后辈来说提褚辅成更没说服力。说完入行早,老头就开始讲述如何练就的这身本事,说自己得益于基本功扎实。“你别看现在那些女同志的头发做得花里胡哨的,看着热闹,其实简单,真正见功夫的还是咱这个。现在那些个小年轻,有哪个注重基本功?你让他们给你推个头看看,不跟狗啃的一样才怪。现在的小年轻无可救药,都没学会走呢,就想跑,有的还想飞。”
每次说到这儿,老头都想到儿子。他儿子也是理发的,跟他学了两年,就跑到上海的发廊去了。因此老头每每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转头继续强调基本功的重要。老头说,推子和梳子的配合很重要,“我的推子和梳子,就像名厨的炒锅和炒勺,名画家的画笔和调色盘,名提琴手的琴弓和琴弦”。然而,没几个客人能等到他讲完这些废话,因为老头手太快了,每次还没讲完,一个完美的三六九就映在了理发店那面乌涂的老镜子里。如果客人再来,不管来了几次,老头都要从头讲起。但像小黎成这样的孩子是例外,老头对他们的脑袋比别人用心,推头的速度比别人慢,所以小朋友们很不幸。
老头总会问那些小朋友知不知道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小朋友点头,他就总结基本功的重要;如果摇头,他会讲完故事,再总结基本功的重要。有的时候不管小朋友点头摇头,都不管不顾地把故事讲上一遍,光达·芬奇和鸡蛋的故事小黎成就听了至少二十遍,所以至今在黎成的潜意识里达·芬奇都是个推头的。
黎成上了初中就很少去推头了,他开始注重外型,开始觉得应该像那些有身份、有学识的大人一样留个发型出来,但每逢暑假他还会去推个刺头,他自己都不清楚,回去是不是只为看望那老头。可渐渐地黎成发现那老头推得越来越差,手越来越不稳,偶尔也能推出一个狗啃的脑袋。
又没两年,随着一样伟大发明的诞生,老头的手艺变得毫无意义。老头一生中最自豪的手艺被一个简单的可调节卡尺取代了,只要把那卡尺装在推子上,不但能推出三六九,还能推出二四六,甚至一和十都能推得出。从此,被老头看不起的那些毫无基本功的小年轻只要有了卡尺,个个都能推出完美的刺儿头。老头起初听了个老主顾的介绍还不信,第二天锁上小理发店的门,偷偷摸摸又颤颤巍巍地找了家理发店让一个小伙子装上卡尺给他理发,小伙子三下五除二推了个好头,老头瞅着镜子里的自己哭了。当晚老头死了。
那个老主顾四处传话,说老头是自杀,黎成不信,觉得世上怎么会有人因为这么点屁事儿自杀?黎成觉得老头的死可能和他那不孝子多少有点关系。没多久,有亲戚在公安局工作的街坊披露,老头既非自杀也非他杀,就是莫名其妙地坐在椅子上死了。老头死后,从不现身的儿子现身了一次,匆匆清空了房子,把老头生前理发用的家伙,包括理发椅统统卖了废品,又把房子挂了牌,就再次消失了,而且再没回过嘉兴。那小理发店就这样关门了。过了半年,那里门口放炮,重新装修住进了人家。黎成读大学那年,那户人也搬走了,听说去了杭州,两年前听街坊闲言碎语,说那户人家的女儿在杭州跟了个老外,现在都住到加拿大去了。
自从黎成知道老头死了,就再没留过刺儿头,他也不明白是自己长大了,还是心中始终有个牵绊。和老头认识那么多年,尽管黎成一直讨厌听达·芬奇推头的故事,却把老头的一句话记在了心里。那时老头常跟小黎成说:你长大后,如果成了大名人,大学者,就别回来推刺儿头了。大名人,大学者都还是应该有个发型的。黎成一直记着。
所以那天从“发源地”出来,黎成觉得自己成了个没文化的人。理完头天已经黑了,他照例来到少年路,因为下班早,所以比以往走得更慢,在每家小店门前都停了停。慢条斯理地来到面馆,还是腰花细面,吃得也比哪次都慢,一根根往嘴里嘬。边嘬边翻着眼睛看挂在小餐馆一角的电视里“叮当——叮当——啊~!”的古装连续剧,老板父子正看得来劲儿。黎成鄙视此类剧集,平时不屑一顾,但那天为了耗点儿,多瞅了两眼。走出餐厅,夜宵摊儿还没摆出来,所以今天看不见漂亮大腿,遗憾。慢慢走、慢慢走。走过“馨梦缘”,他照例挺胸收腹,眼角里那女人一袭白裙,他觉得她很适合穿白色。白裙……北京亲戚又刚领证……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意头,黎成想,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他微笑着钻进了那黑茫茫的洞。
他已竭力拖延,却还是没等到爸爸歇息。屋里昏暗,只有写字台那边亮着,爸爸正在看书。“我回来了。”爸爸抬了下脑袋,眯了下眼,“理发了?”“是。”“太短了。”说着将目光落回书上。“我知道,”黎成沉默片刻,“我回屋了。”“去吧,周末你桂姨过来,问你在不在?”“不在,我要去趟杭州。”爸爸没抬眼,“找她去?……你最好别去。”在合上自己房门前,黎成说,“你别管了”。
黎成看着钉在门后的挂历,离周末还有三天。他坐到写字台前,打开电脑,在第一时间打开了汽车论坛,前两天发的帖子沉得没影了。他熟练地打开了一个国外汽车交易网站,从高档车交易区,下载了一辆名车的十来张照片,然后在那国内汽车论坛注册了一个新的用户名,并以新用户名发了个帖,标题是:小弟前两天提的新车,然后依次上传了刚下载的照片。需要注意的是,下载的照片里的车一定不能挂着国外牌照;照片的背景越简单越好,不能看出在国外;要有汽车内饰的照片,不然论坛上一定有人怀疑车不是你的,是你在路上拍的别人的车;最后还一定要编些用车心得。只有做到这些,才能骗过所有人。
核查了几遍,发表,来回拉动屏幕,观赏新作,起身去厕所洗漱,片刻就跳回电脑前,等,等那些羡慕、嫉妒、夸赞的留言。如果遇到对他表示羡慕的人,黎成会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安慰对方“只要努力,你早晚也会拥有”;遇到询问性能或售价的,就立刻在网上查出,以自己的口吻重述。但这两种都不是他最期待的,他最期待那些因为嫉妒而攻击他的留言,就像:“显摆鸡巴呀!有钱就牛逼吗?钱是你自己赚的吗?败家玩意儿!你爸一定是贪官!”黎成绝不会因为这样的话生气,反之,他会微笑。
他热切地等着新留言增加,一条,两条,三条……每一条都充满了对他的羡慕。黎成自己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三年前,她结婚的那年?不仅忘了时间,他也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记得自己“第一辆车”是辆红色的跑车,鲜红,那么红。
等了一会儿,第四条留言来了,是个提问:
老兄,请教一下,你这车标配自动泊车系统吗?
黎成刚要去查,另一个网友回复那则留言:
买得起这车的人根本就不在乎这个系统那个系统的,标配“妹子自动上车”系统就行!
黎成看到,咯咯地乐了起来。提问的网友没等黎成回答,就现今哪些车标配了“妹子自动上车”系统和回答他问题的网友探讨了下去,妹子、小妞、姑娘、女人、老婆,不停地在那对话中出现,黎成只静静地旁观。
今天论坛人不多,除了那两个网友聊天外,等到第十个人留言用了很久,过了午夜,他决定不再等第十一个,关上汽车论坛,打开了那旅游网站。其实,黎成也动过把用在汽车论坛上的伎俩用在旅行论坛上的念头,可他没那么做,对于黎成,远方不容亵渎。
把新帖一个不落地浏览了一遍,被其中一个吸引,一对年轻的大连夫妇乘豪华游轮到达了南极,他在那帖上花了好久,冰山,企鹅,更多冰山和更多企鹅,还有男主角漂亮的老婆,他老婆怎么能在这么冷的地方穿那么少?就一套紧身运动衣,还露出肚脐,就不怕拉稀?黎成还看到那条游艇上所有游客的合影,怎么全是大陆人?难道去南极已经那么容易了吗?这让他心潮澎湃。在把那帖颠来倒去地端详了不下二十遍之后,黎成筋疲力尽地关上了电脑,倒在床上,与此同时那令人绝望的噪声再次出现,一遍遍轻刺耳膜,不疼不痒,不疼不痒……他深深叹气,环顾自己的房间,“乔布斯,难为你了,和我挤在这么个破地方还能笑得出,难为你了。”他望着《乔布斯传》喃喃自语,然后,想着大连女人露出的肚脐和往下延伸的部分睡了。
后三天是前一天的翻版,或者说是前十年的,只是多了点期待。周五晚上他和吕伟夫妇见了一面,他很兴奋,喝了啤酒。临别前何光和吕伟祝他好运。回家时爸爸没睡,也许就在等他,爸爸问他是不是一定要去,还说不会有结果,就算她离婚了也不会和他在一起。要知道那女人离婚的事黎成没跟爸爸提半个字。爸爸还说,没有女人在上去之后还能下来,能下来的只有男人。黎成始终沉默,早早去睡了,电脑都没开。第二天坐一早的动车去了杭州。
在杭州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吕伟夫妇只知道后来黎成身边没多出半个女人,而且回来以后他有一个多月没找过他们。
吕伟夫妇在那段时间回了北京,让父母们见了面。六个人,五个觉得办不办婚礼无所谓,这也是吕伟夫妇的本意,他俩都不喜欢那种盛大的、要不停假笑,连最后亲嘴都没法投入的婚礼,他们不想紧张,更不想任何一次亲嘴草草了事。但虽说如此,吕伟仍觉得该给何光一个简单、安静的仪式。
“咱们搞个小婚礼吧,在世界上随便什么地方。”“去哪里呢?”“知道复活节岛吗?”“有很多石像的那个岛吗?”“去那里吧,从小我就想去。”她答应了,问岛在哪儿,吕伟说在太平洋上,属于智利,跟着他讲了复活节岛的传说,她听得入迷,其实那都是他小时候从一本当时流行的科幻杂志上看来的,上面把那里吹得神乎其神,说没人知道岛上的石像是怎么来的,说岛民一夜之间消失……那些都让吕伟印象深刻,但等到了那儿才知道都是扯淡。
他们开始着手打听怎么去和在那儿举行婚礼的事,很快有了音讯,男女双方各需出席一位证婚人。他们朋友不多,愿意大老远飞到复活节岛上当证婚人的,该是绝无仅有。但何光只用了三天就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人选,她读研究生时的美国同学,艾文,一个四十岁的、正在北京工作的老美。艾文在三十岁前也曾云游四海,做尽了不切实际的事,比去复活节岛当五分钟证婚人更疯狂的事,所以他是不二人选。
吕伟没她幸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谁会陪他们远走天边。一筹莫展之际,京昌来电,算来有日子没见了。
京昌是何光和吕伟的媒人,大吕伟八岁,地道的北京男人。认识很久以后才知道他爸曾任师长,现已八十几岁了。
京昌从前是个混子,快四十了还没结婚,有过不少女友,每次聊起过去,都捎带手拽出几个好听的名字。开始吕伟还记着,后来太多就混了,再后来为了方便聊天,京昌就把她们统称“前妻”。认识京昌的几年里,吕伟见过他身边更替的姑娘就有几个,都挺漂亮。
后来有一阵儿,京昌想结婚了,然后是非常想。他开始拉着吕伟去看房子、看家具。又没多久他信了佛,吕伟一直没问他原因,但隐隐觉得和他爸有关。
他爸四十几岁才有的京昌,老来得子,自是宠爱,但随着父亲的衰老,巨大的年龄差异让父子间的沟通越来越少。就吕伟所知,他去往复活节岛的两个月里,没往家去一个电话,但一路上他会认真给父母挑选礼物,在墨西哥的梅丽达给他爸买了顶做工精良的巴拿马草帽,在哈瓦那的武装广场给他妈淘了几个品相上佳的老银币,给他爸买了一大盒雪茄。回国后他发了张照片给吕伟,照片里他家老爷子歪戴草帽嘴叼雪茄精神抖擞,然而就在两年前老人还因重病徘徊于生死边缘。
那段时间京昌的情绪低落,而且因为夜夜陪床,总无精打采。那年的大年三十夜,他们一块儿去了戒台寺,京昌跪拜在佛前很久,求了些什么。年后老父病情突然好转,半个月后就出院了。之后京昌和吕伟夫妇见了一面,说右肩不知怎的肿了起来,有点疼,开始以为是被背包磨的,不背那包却越来越疼,何光劝他到医院看看,自此他就没再找他们。
两个多月后,吕伟偶然听说他患了淋巴癌,他们开始不停给他打电话,却始终忙音,后来得知那段时间他在住院。经过两次手术和不断的化疗放疗后,癌细胞得到控制,他终于打来电话说想见一面。
他胖了,整个人像煮了太久的汤圆,头发也全没了,衣领没能遮住脖子和肩膀间那道长长的刀疤。他话比以前少了,气也短了,每句中间都要歇。
他自嘲道,那次在戒台寺许愿,以十年的命换老父康复,谁知自己原本只有五十年的命。
吕伟说等他好了一起出去走走,他说好。
半年后的今天,吕伟夫妇为再次接到京昌的电话高兴。京昌问他们在不在北京,他们说在,放下电话就乘高铁回到北京。
京昌的气色比上次好了不少,人也不那么臃肿了,只是头发怪异,仅沿着发际线长出一圈细毛,像用毛笔画了轮廓,忘了填色。
京昌说上个月就出院了,这些天一直在复健,他请了个老师在学太极拳。何光问他想不想出国散心,他问去哪儿,“复活节岛”四个字让他眼里放光。他问打算何时动身,吕伟说尽早。
“那我就不换车了!”
京昌在生癌前半年正巧跳到了一个国企下面的公司,现在不但拿着一年的带薪休假,还得到一笔医疗保险,他动过拿这二十多万换辆新车的念头,却又觉得留下这笔用命换的钱不吉利,该散出去,远足就成了这笔钱的最佳去处。
他说就为了那座岛,也要赶紧好起来。他说从小就有个去那里的梦,何光问他原因,他说小时候看过一本科幻杂志,上面讲了不少复活节岛的神秘故事。听罢何光和吕伟面面相觑,暗自感叹年少时能接触到的读物实在有限。
“我要去复活节岛复活一下!”京昌激动地说。
何光告诉他,打算在岛上举行一个小婚礼,问他愿不愿意当男方证婚人。他考虑了好一会儿说不行,他担心身体原因随时可能在中途撤出,而且他觉得找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证婚不吉利。
那次见面后,京昌就全情投入到复健工作中。何光和吕伟在北京多待了两天,和几个有可能证婚的表兄表姐见了面,但他们的孩子、工作和老人帮他们做出了选择,尽管他们都很想去,那让何光发现原来复活节岛对每个人都具有意义,或多或少。他们有人告诉何光,听说岛上的石像会缓慢地移动,还有人言之凿凿地对吕伟说,那些石像就是外星人的样子……
吕伟夫妇回到了嘉兴,北京之行让他们找到一个同行的伙伴,却还是没找到吕伟的证婚人。
嘉兴凉了。黎成还没找他们。
迟迟找不到证婚人,计划只得顺延。他们回到过去规律的生活中,画画、撰稿、闲逛,直到有一天汽车又出了毛病。他们把嘎吱作响的车极缓慢地开到车行,停得离那些去美容的好车远远的。刚下车小工就喊来了黎成,再次见面他有些尴尬,几句客套话就聊到了车上。和上次一样,他冰冷地命令一个小工去检查车,这次他的目光绕过了小王,落在一个相对老实的车工身上。何光邀黎成一起吃晚饭,他没回绝。
餐桌旁,黎成聊着近况,绝口不提杭州的事。他想起何光信佛,说也想信,问哪儿能弄到平安符,他说最近有点背,想转运。何光解释了两句佛教和迷信的区别,他听不进去。
吕伟问他怎么个背法儿,他挑了半月前他爸不慎摔伤的事讲了。
“不要紧吧?”
“没大碍,脚崴了,摔倒时左手一撑地,撑出个骨裂来,但现在好得七七八八了。”黎成停了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老了,不让我省心了……”他自言自语,随后眼神空洞地静止在那里好久,不知想着什么。
快吃完的时候,作为试探,“我们打算去复活节岛举行婚礼,但还没找到证婚人。还要证婚人,也不知道智利人怎么想的。”
“智利……”黎成悄声重复。
见他又默不作声,吕伟便把话题岔开,问起车行里为什么总停满高档车,黎成告诉他车行提供把高档车里的低型号改得像高型号的服务,就是让便宜车看起来更值钱,通常是更换尾喉或轮毂,也可以更简单,比如直接把低型号的标志换成高型号的。黎成说主顾都是嘉兴的富家子,他们有钱,但没那么有钱,因为舍不得买某款车里最贵的型号,又舍不得让专营店更换原厂配件,所以他们提供仿制配件给那些孩子。他们要的是面子,黎成这样说,我们就把面子便宜地卖给他们,“一帮花老子的钱、靠车泡妞的小败家子”!说话时他一脸厌恶。
饭后黎成想让吕伟夫妇陪他看场电影,如果知道那对他有多重要,他们也许不会拒绝。
爸爸睡了。他没急着回房间上网,只是摸黑来到爸爸的写字台前,轻轻坐在爸爸平时坐的地方,没开台灯,让眼前一切维持着暗暗的藏蓝色,黎成觉得那是他家最好看的时候,因为一旦有光,那寥寥几件老旧的电器、堆得毫无章法的杂物和霉点密布的墙壁,就会一下子跳出来,夺走他的尊严。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勾勾地望着没有景色的窗外,他家和对面快捷酒店的后墙几乎贴在一起,那儿没窗,只有砖墙和两条长长的排水管。这景色他看了三十年,自妈妈死后第二年搬到这里。其实他想搬出这里很久了,他从十年前开始存钱,想自己买套房,到现在他存了二十八万。年初他看上一套六十二平方米的单元房,在干戈弄一栋八七年建的老楼的第四层,二十二万整。那里的墙是新刷的,他喜欢那惨白,也喜欢看得见弄堂的窗户。在看房之后的半年里,中介一直催他做决定,给他打过十一次电话,每次都说那儿被别人相中了,但他们还是仗义地给黎成留着。可黎成只是和任何时候一样不明确表态,不知为什么就是下不了决心。他思考过,觉得自己不该抛下爸爸,这是让他心安的解释,但同时他压抑着另一个也许更接近真相的缘由:自己随时会离开嘉兴,永远都不回来。
把视线从窗外的墙上移开,落在写字台上,玻璃板下面是些爸爸年轻时的工作照、黎成幼时的照片、还有一张泛黄的从报上剪下的照片,照片里是两排人的合影,他们穿着防寒服,前排中间两个人展开了一面国旗,背景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那样的雪地黎成熟悉,一个多月前刚在旅行网站上见过,他知道那是哪里,却不认识这些人是谁,一个都不认识。爸爸曾无数次指着照片上的某个人说是自己,而黎成只是在心底肆意讥笑,他在十几年前就知道爸爸在撒谎,他曾和爸爸唯一共同骄傲的事情是个谎言。
爸爸曾在中科院南京分院就职。八十年代初,南极考察委员会从各地抽调能人组建首支科考队,当时那是莫大的荣耀。爸爸也上了分院领导的观察名单,然而最后被抽调的却是他的一位同事,分院领导对他的评定是能力不足。
为了让黎成和亲戚以为自己去了南极,他借着在南京工作,躲了几个月没回嘉兴。等到父子重逢,过去软弱无能的爸爸摇身变成了英雄,爸爸将同事在南极的见闻套在自己身上侃侃而谈。十一月二十日,他们出海。向阳红号,他们的船。三大洋、四大洲、三条水道、四个海峡、六条气候带,他们所经过的。还有他们在南极如何选址,如何在乔治岛上建成长城站,等等。爸爸还拿出一张剪报,科考队合影,指着上面一张模糊的、和自己有几分相像的脸,“这就是你爹!”那年黎成还不到十岁,他信以为真,向别人炫耀爸爸的壮举,那几乎成了黎成童年唯一荣耀的事,甚至一度弥补了没妈的缺憾。
荣耀只维持到大一那年。一天,黎成当时的女友说带他去见识个新鲜玩意儿——网络。他们来到西湖边的一个书店,书店一角有排四八六电脑。女友为黎成演示开机、联网、登录聊天室、如何网上聊天,她觉得黎成会了就开了另一台接着聊。黎成对聊天不感兴趣,依次点开收藏夹里的网站,窥视前人留下的痕迹,无意间打开了一个搜索引擎(当时创建没两年的雅虎),这玩意儿让他好奇,女友示范,问他想知道什么,他说不出。女友输入了“黎成”二字点下搜索,只有一两条同名陌生人的信息。他问这是为什么,女友说:“你又不是谁。”说完就继续聊天去了。黎成清除了自己的名字,望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生涩地敲下几个字“中国第一支南极科考队”,一屏幕信息,他一眼看到了“第一支南极科考队队员名单”。
在八十年代,爸爸无法预见网络的出现和兴起,以为秘密永远不会被发现,虽然只有两个人在意,随时间推移,爸爸自己已被那生命力旺盛的谎言蒙蔽,黎成却始终清醒,尽管他从没拆穿谎言,他起初以为那是出于孝顺,他甚至被自己感动,但事实上这和没搬出去的原因一样,没那么善良。对于现在的黎成来说,每次望着夸夸其谈的爸爸,内心都会获得满足,他需要让爸爸看上去软弱无能或令人厌烦,那是他惩罚爸爸的唯一方法,尽管他从来不知道爸爸真正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想过,如果哪天拆穿了爸爸的谎言,那说明他不是要离开,就是他原谅了他。
眼睛继续飘荡在密密麻麻的老照片当中,多个空间和时间的碰撞擦出火星,点燃回忆,尽管那些回忆他无一留恋,因为他唯一留恋的不在那块玻璃板下面,妈妈,她的照片从没出现在那儿,他不明白原因,但也懒得揣测爸爸的心意。他信手捡起爸爸最近收到的杂志,随意翻看,看到上面被爸爸圈划得乱七八糟,想象爸爸扮演领导故作批示的样子,冷笑一声,丢下杂志,悄声回到房间。他计划今晚发个新帖,所以就算累了还是强迫自己打开电脑。从国外网站上匆匆下载了一些照片,稍加编辑后上传到国内论坛。他一个留言都没等,就打开另一个网页,机械地挥动食指依次点开新帖。那天有个帖子很吸引他,某网友转发的一个叫卡米尔·希曼的女摄影师在南极的摄影,他觉得那些冰山好看极了。不知看了多久,他趴那儿睡了。
[1]一八七三至一九四八年,嘉兴人,九三学社发起人之一,近代爱国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