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岁,鲁籍工人每年至关外劳力谋生,春去冬回者,无虑百万,张宗昌即其一也。张山东掖县人,仪容伟岸,世称为“长腿将军”。蛰伏故乡时,贫无以为生,乃随伴北走吉林,入矿窟为小工,以力雄胆大为众所拥,俨然头目矣。终以地穴生活阴翳不见天日,郁郁不得志,旋弃业从戎,随郑汝成至沪,转辗而入冯国璋部下。
民国六年,积功至师长,奉命征湘。醴陵老关之役,师徒挠败,仅以身免,废然北返,以索欠饷为由,结识盐务署长潘复。潘怜其落魄,假公济私。潘固豪于赌,张有同嗜,得钱辄随潘入局,一掷千金无吝色,潘益引为同调。
时潘攀附张作霖,得间为之一言,奉张与语大悦,畀以军职。二次直奉乏役,两军相持于九门口一带,张率骑兵一旅间道趋滦州,先奉军入关。无何,冯玉祥倒戈,直军败,张部进唐山,京津震动。
事定,以功酬鲁督,潘又引以自重矣。张为人昏庸暴戾,集腐恶之大成,而侠骨豪情,迥逾恒泛。匪酋、军贩有所求,立畀显秩;文士之摇尾者,亦各以闲曹相延礼,不令觖望。偶作狭邪游,勾栏中人稍当其意,遽为脱籍,然过眼辄忘。胸无城府,时人谥以三不知:一不知军额多寡,二不知姬妾若干,三不知顾问、咨议、聘委之总数。
此诚民国历史中寥寥可数之浑蛋也。因军额无定,饷糈恒无所出,除其直属部队外,余皆按期摊派。兵士有衣不蔽体者,则以打劫为生。张知之,未便施督责。受委军、师长鉴于统兵为无上之投机事业也,只图军额之扩张,不计战斗之强弱,以故遍地皆兵,即遍地皆匪。鲁人慑伏威棱之下,敢怒而不敢言焉。
孙传芳之勃兴也,长驱入苏浙,苏督杨宇霆北遁。张赴援挫败,引为奇耻,誓有以报之。孙一战胜奉,自视甚高,疑国中无足当之者。既与奉军为敌,对于吴佩孚与革命军之战,亦作壁上观,欲收渔人之利。顾革军势方盛,英雄一世之孚威将军颓然不可自振,革命势力遂由湘鄂展足赣江。
时孙号为五省联帅,赣在其列,闻警大怖,捐弃宿仇,只身走京津,俯首下心,约奉军为助。
乃说张作霖曰:“薰莸异器,泾渭分流,吾麦食者与麦食者谋,讵甘食米者之凌辱耶?”
其词甚巧,奉张顿改容谢。盖麦食喻北人,食米喻南人,以南北之见挑奉张,宜奉张之入彀也。奉张固与中山先生有旧,虎踞北京称大元帅时,仍不无与国民党合作之意,至是始决意甘为孤注。
然张宗昌未释旧怨,思有以尼之。奉张为之杯酒联欢,令孙赴赣督师,鲁军南下为援。论者谓黄雀在后,孙氏无论成败,均趋绝路。果也,鲁军抵苏,俨以战胜国自居,兽行既彰,民怨斯集。孙联师自作聪明,而从兹土崩鱼烂,追步吴大帅后尘矣。
先是,杨度以总参议名义入张幕中,张恒以汉高自况,戏呼杨为子房。杨笑曰:“汉高能役功人,公仅役功狗耳。我固不足以当子房,公亦非汉高可比。”
张曰:“然则公亦功狗耶?”
相与拊掌大笑。杨自君宪运动失败,壮志已消,以与民党有旧,时通信使。中山在世时,以私谊嘱其局外为助,故民党之在北方者,与之过从颇密。北伐前,丁维汾、柏文蔚、易培基、李石曾等北上,侦察时局,居东交民巷。易与杨有乡谊,知其见重于张也,嘱往游说,杨然之,乃赴鲁进言曰:“奉军强弩之末,必败,南军势方盛,不可与敌。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宜早为之计,成败利钝,转念间事耳。”
张大悦。越数日,遣参谋长金某为使,谕之曰:“汝与南人约,吾欲得江南,逐走孙传芳,以雪吾耻,他非所计也。”
议甫定,张学良骤至(事前并未电告),询张曰:“闻兄欲为国民党,不识有诸?”
张愕然曰:“有之。然吾弟何由知悉?此晰子所以教我也。”
学良默然。张为人亢爽,胸中蕴秘,不禁脱口而出。学良知其易与,乃从容曰:“与国民党合作,吾等筹之久矣。家父与中山先生有旧,吾人应一致行动。若兵未渡河而自相割裂,人必轻我。且家父为吾团体领袖,尤应由家父出面,庶符体制也。”
张唯唯。时湘人薛大可在座,学良目之曰:“烦君寄语晰子,彼如饶舌,吾将索其头颅。”
杨闻之,骇然北返,盖杨不独畏祸,尤以竖子不足谋也。无何,孙军败,革命军以风卷残云之势挥戈北指,张屡战不利,遁居东瀛,仰天叹曰:“吾悔不用晰子之谋也。”
怅惋之余,慕恋益切,命吴某返国迎杨东渡,就商大计。时杨已居上海,从杜月笙游,婉函谢之。
张挥金如土,嗜赌如命,一掷数万金无吝色。湘人薛子奇(即大可),主持《黄报》事,其人亦豪于赌,明日断炊,今宵必罄所有乃已。张大奇之。薛屡以津助《黄报》为请,有所得,辄携赴赌局,一夕而尽。次日,往乞如故,习以为常。某日,张挟公债三十万予薛曰:“吾作一次之赠与,免君朝朝过我矣。”
时市面债价尚有七八折,薛顿富,纵赌益力,不期年,挥霍净尽,《黄报》风雨飘摇如故也。时人谓为“两奇”,盖自有津贴以来,未有若张之豪放者;自有办报以来,亦未有若薛之善用津贴者。
山东某大学推张为校长,张往致训词曰:“咱张宗昌识不了几个大字。×你姊,今天轮到咱当校长了。没有多的话,人家欺负咱们的学生,就是欺负咱的子弟,咱要×他妈,还不答应他!”
此又自有训词以来所未有也。
张在鲁一年,敛财二百万,微时旧侣无不遂意,而死去之日竟无余蓄,人以为疏财仗义,而不知所疏者三千万鲁人之财,宁有足取?!
北平新闻界死于军阀之手者,有邵飘萍、林白水二人,相距才百日耳,某报为之标题曰“萍水相逢百日间”。林初隶民党,袁氏柄政,辟为参政,曾一度摄篆闽省。安福系势盛时,创《公言报》,聘主笔政。旋林自组《社会日报》。徐世昌为总统,依违直、奉间。战将作,林为诗以刺之曰:“兵锋已及长辛店,祸水终弥水竹村。”
二语传为妖谶,盖徐饮酒赋诗,恒以“水竹村人”自署也。无何,直军胜,徐被放走津,《社会报》以敢言重于时,不胫而走。然林不事家人生产,好蓄古董,恒断炊,乃踵权要之门丐其津助,解曩愈多者往返愈频;稍未遂意,即反唇丑诋,权贵患之。直奉再战后,总揆潘复亦林之旧主顾也。某日,潘正遭拂逆,林适至,拒之,忿然去。
翌日,报端著论诋之,略谓:“鲁督张宗昌入都,潘侍之不跬步离,如肾囊之于睾丸,则潘复可呼为‘肾囊总理’。”
张阅之怒,拍案曰:“吾必杀之。”
命宪兵司令王琦派兵掩捕,不待鞫讯,立予枪决。薛大可闻之,坌息而至,谏曰:“公勋业日隆,奈何杀文士?”
张不顾而唾,薛为之长跽不起。张感其义,乃曰:“吾深恶其人。虑有人为之缓颊也,命立置重典,恐已无及,奈何?”
即跺脚呼侍弁,速以所乘汽车载薛先生往宪兵司令部,且亲电王琦曰:“林白水已捕得未?吾巳赦之矣。”
然弹丸飞去,不可复回,林君已返魂无术。军阀之藐法乱纪,举棋不定,有如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