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月来在中国发生了一件稀奇的事情,就是作家丁玲女士失踪的消息。这件事自从报纸传出后,从各方面探听,皆无这个人的下落。据外报的消息,则丁玲女士的失踪,出于政府特务机关的诱捕,用的是绑票形式捕去,捕去之后,从此即无踪迹。但消息传出以后,各方抗议营救的较多,上海公安局乃申明被捕者并无丁玲其人,然事实上则人业已被捕,且非由法律手续捕去。十几天前,她曾从另一人传出一个口信:“我已被人诱绑,不自由。”
被“捕”被“绑”不过是词义上的分别,她的失踪由于政治关系,毫无可疑。一个女人被绑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或者她生来很美,或者她特别有钱,但这两个理由,在既十分贫穷又非少女的丁玲女士,皆不能成为理由。上海绑票固已成为某种人的专业,但总想不到在政治方面,也居然有人采用这种手段,对于一个作家,使其忽然失踪。
我们对于上海市公安局的申明无可怀疑,因为拘留所若干年青政治犯中,当真未必有“丁玲女士”这个人的名字。这理由不出两点,极易明白:其一,丁玲被捉,不敢承认她是丁玲。其二,被捕由特务机关执行,直属南京某一方面,不必经公安局办理什么手续,公安局也难过问。两种理由必居其一,或者两种理由兼而有之,因被捕固非公安局正式会同租界探员逮捕,然失踪之后,则传闻曾一度拘留公安局也。
中国当前有两个危机,一面是国家那么穷,一面是国家那么乱。一切皆似乎毫无头绪可言。国民党为了自己政策的推行,弄死几个反对这种政策的人,并不算得什么稀奇事情。
因为拥护自己的主张,牺牲一些人,在共产党看来也一定认为十分平常。不过在共产党看来尚以为极不合理的“暗杀政策”,若国民党居然用来作为对付目前一个平常作家的手段,这种政策实在同愚蠢只隔一间。这种手段对于个人牺牲固不足道,对于各方面所得的印象和影响,将成什么结果?
照我个人看来,恶例一开,由于这种不聪明的政策所造成的局面,它的坏处恐怕将超乎我们所想象到的坏处以上。一面凡是用笔对政府表示抗议的青年人,皆有凭空失踪的可能,另一面是学会了用同样方法的报复。若必须到那时节再来清算过去错误,为时未免晚了一点。
政府应当明白,尽把一些稍有生气的青年作家捉去秘密解决,是不成的。这种愚蠢事作了不止一次,实在不应当再作下去。政府一面正在提倡法律,一面又这样蔑视法律。前些日子把年青人捉去时,还形式上尽些法律手续,如今对于一个无罪可坐的作家,居然用这种方法捉去,国民党中若还有知正义明道理的人,就应当出来说几句话。爱护国民党的人,若明白这是政府所作的一件事,也应当站起来说几句话。
政府应明白的是:对于作家秘密逮捕秘密解决的手段,不是一个明智的手段。作家没有一个兵,又没有什么党,他既只是用笔构成他的罪过于前,似乎也只能用笔写些什么抗议于后。但若同时大多数作者都来提倡政府的暗杀政策,提倡受迫害与被虐待者用暗杀来对付政府行为作报复时,政府得详细估计一下那种坏习气所产生的后果。
为这件事情抗议的作家,人已不少,其他暂时沉默的,也正在等候政府一个合理的处置。这个人不能用“失踪”作为结论,她若因此失踪,我的预言是,将来还会有若干作者,相信除了告年青人“自卫”且指示出自卫方法以外,别无再好的话可说。
一九三三年六月四日
(本篇发表于1933年6月12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84期。署名沈从文。——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