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和议
高宗绍兴三十二年六月,帝传位于太子,太子即位。
七月,帝手书召张浚入见。浚至,帝改容曰:“久闻公名,今朝廷所恃惟公。”因赐之坐。浚从容言:“人主之学,以心为本。一心合天,何事不济。所谓天者,天下之公理而已。必兢业自持,使清明在躬,则赏罚举错,无有不当,人心自归,敌仇可复。”帝悚然曰:“当不忘公言。”加浚少傅、魏国公,宣抚江淮。
浚见帝英武,力陈和议之非,劝帝坚意以图恢复。欲遣舟师自海道捣山东,命诸将出师犄角以向中原。翰林学士史浩以潜邸旧臣,时与枢密议,欲城采石、瓜洲。浚言不守两淮而守江干,是示敌以削弱,怠战守之气,不若先城泗州。浩不悦,遂与有隙,凡浚所规画,浩多沮之。
十一月,金以仆散忠义为都元帅,纥石烈志宁副之。时,金主以朝廷欲正敌国礼,乃诏忠义总戎事,居南京,节制诸军,复令志宁驻军淮阳。忠义将行,金主谕之曰:“宋若归侵疆,贡礼如故,则可罢兵。”忠义至汴,简阅士卒,分屯要害。
孝宗隆兴元年春正月庚子,以张浚为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开府建康。浚荐陈俊卿为江淮宣抚判官。先是,帝召俊卿及浚子栻赴行在。浚附奏,请帝临幸建康以动中原之心,用师淮堧以为吴璘声援。帝见俊卿,问浚动静饮食颜貌曰:“朕倚魏公如长城,不容浮言摇夺。”浚开府江淮,参佐皆一时之选。栻以少年内赞密谋,外参庶务,其所综画,幕府诸人皆自以为不及。及入奏事,因进言曰:“陛下上念祖宗之仇耻,下悯中原之涂炭,惕然于中,思有以振之。臣谓此心之发,即天理之所存也。愿益加省察,而稽古亲贤以自辅,无使少息,则今日之功可以立成。”帝嘉纳之。
三月壬辰,金帅纥石烈志宁以书来求海、泗、唐、邓、商州之地及岁币。先是,金人十万众屯河南,声言规取两淮,朝廷震恐。张浚请以大兵屯盱眙、泗、濠、庐备之。至是,志宁乃以书抵浚,欲凡事一依皇统以来故约,不然,请会兵相见。且遣蒲察徒穆、大周仁屯虹县,萧琦屯灵壁,积粮修城,将为南攻计。
夏四月戊辰,张浚被命入见。帝锐意恢复,浚乞即日降诏幸建康。帝以问史浩,浩对曰:“先为备守,是为良规,议战议和,在彼不在此。傥听浅谋之士,时兴不教之师,敌退则论赏以邀功,敌至则敛兵而遁迹,取快一时,含冤万世。”及退,诘浚曰:“帝王之兵,当出万全,岂可尝试以图侥悻。”复辩论于殿上。浚因内引奏浩意不可回,恐失机会。且谓金人至秋必为边患,当及其未发攻之。帝然其言,乃议出师渡淮,三省、枢密院不预闻。会李显忠、邵宏渊亦献捣虹县、灵璧之策,帝命先图二城。浚乃遣显忠出濠州,趋灵璧。宏渊出泗州,趋虹县。
五月甲辰,李显忠及邵宏渊败金人于宿州。
乙巳,史浩罢。省中忽见邵宏渊出兵状,始知不由三省,径檄诸将。浩语陈康伯曰:“吾属俱兼右府,而出兵不预闻,焉用相哉。不去何待。”入对,因奏“陈康伯欲纳归正人,臣恐他日必为子孙忧。张浚锐意用兵,若一失之后,恐陛下不得复望中原。”因力乞罢。侍御史王十朋论浩八罪,曰:“怀奸误国,植党盗权,忌言蔽贤,欺君讪上。”帝为出浩知绍兴府。十朋再疏论之,予祠。
李显忠自濠梁渡淮,至陡沟。金右翼都统萧琦用拐子马来拒,显忠力战败之,遂复灵璧。显忠入城,宣布德意,不戮一人,于是中原归附者接踵。宏渊围虹,久不下。显忠遣灵璧降卒,开谕祸福,金守将蒲察徒穆、大周仁皆出降。宏渊耻功不自已出,会有降千户诉宏渊之卒夺其佩刀,显忠立斩之,由是二将不协。未几,萧琦复降于显忠。
丙午,李显忠兵傅宿州城,金人来拒,显忠大败其众,追奔二十馀里。邵宏渊至,谓显忠曰:“招抚真关西将军也。”显忠闭营休士,为攻城计,宏渊等不从。显忠引麾下杨椿上城,开北门,不逾时,拔其城。宏渊等殿后趣之,始渡濠登城。城中巷战,又从斩虏数千人,擒八千馀人。遂复宿州,中原震动。捷闻,帝手书劳张浚曰:“近日边报,中外鼓舞,十年来无此克捷。”既而宏渊欲发仓库犒卒,显忠不可,移军出城,止以见钱犒士,士皆不悦。诏以显忠为淮南、京东、河北招讨使,宏渊副之。
癸丑,金纥石烈志宁自睢阳引兵攻宿州,李显忠击却之。金孛撒复自汴率步骑十万来攻宿州,晨薄城下,列大阵。显忠谓宏渊并力夹击,宏渊按兵不动,显忠独以所部力战。俄而敌大至,显忠用克敌弓射却之。宏渊顾众曰:“当此盛夏,摇扇清凉且不堪,况烈日被甲苦战乎?”人心遂摇,无复斗志。至夜,中军统制周宏鸣鼓大噪,阳为敌兵至,与邵世雍、刘侁各以所部兵遁。继而统制左师渊、统领李彦孚亦遁。显忠移军入城,统制张训通、张师颜、荔泽、张渊等以显忠、宏渊不协,各遁去。金人乘虚复来攻城,显忠竭力捍御,斩首二千馀级,积尸与牛马墙平。城东北角敌兵二十馀人已上百馀角,显忠取军所执斧斫之,敌始退却。显忠叹曰“若使诸军相与犄角,自城外掩击,则敌兵可尽,敌帅可擒,河南之地指日可复矣。”宏渊又言:“金添生兵二十万来,傥我兵不返,恐不测生变。”显忠知宏渊无固志,势不可孤立,叹曰“天未欲平中原耶。何沮挠如此。”遂夜引还。甲寅,至符离,师大溃。是举所丧军资器械略尽,幸而金不复南。时,张浚在盱眙,显忠往见浚,纳印待罪。浚以刘宝为镇江诸军都统制,乃渡淮,入泗州,抚将士,遂还扬州,上疏自劾。
乙卯,下诏亲征。
癸亥,张浚乞致仕。初,宿师之还。士大夫主和者皆议浚之非。帝赐浚书曰:“今日边事,倚卿为重,卿不可畏人言而怀犹豫。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任之,今日亦须与卿终之。”浚乃以魏胜守海州,陈敏守泗州,戚方守濠州,郭振守六合。治高邮、巢县两城为大势,修滁州关山以扼敌冲,聚水军淮阴,马军寿春,大饬两淮守备。帝召浚子栻入奏事,浚附奏曰:“自古有为之君,心腹之臣相与协谋同志,以成治功。今臣以孤踪,动辄掣肘,陛下将安用之。”因乞骸骨。帝览奏,谓栻曰:“朕待魏公有加,虽乞去之章日上,朕必不许。”帝对近臣言,必曰魏公,未尝斥其名。每遣使至督府,必令视浚饮食多少,肥瘠如何。至是,帝以符离师溃,乃议讲和。召汤思退为醴泉观使,奉朝请。癸酉,下诏罪已。于是尹穑附汤思退劾张浚,遂降授浚江淮东、西路宣抚使,邵宏渊降官阶,仍前建康都统制。
王十朋上疏言:“臣素不识浚,闻其誓不与敌俱生,心实慕之。前因轮对,言金必败盟,乞用浚。陛下嗣位,命督师江淮。今浚遣将取二县,一月三捷,皆服陛下任浚之难。及王师一不利,横议蜂起。臣谓今日之师,为祖宗陵寝,为二帝复仇,为二百年境土,为中原吊民伐罪,非前代好大生事者比,益当内修,俟时而动。陛下恢复志立,固不以一衄为群议所摇,然异论纷纷,浚既待罪,臣其可尚居风宪之职。乞赐窜殛。”因言:“臣闻近日欲遣龙大渊抚谕淮南,信否。”上曰:“无之。”又言:“闻欲以杨存中为御营使。”上默然。改除十朋吏部侍郎,复出知饶州。
己卯,贬李显忠官,筠州安置。
八月丙寅,陈俊卿以张浚降秩徙治,上疏曰:“若浚不用,宜别属贤将,如欲责其后效,降官示罚可也。今削都督重权,置扬州死地,如有奏请,台谏沮之,人情解体,尚何后效之图。议者但知恶浚而欲杀之,不复为宗社计。愿下诏戒中外协济,使浚自效。”疏入,帝悟,即复浚都督江淮军马。浚遂以刘宝为淮东招抚使。
戊寅,金纥石烈志宁复以书移三省、枢密院,求海、泗、唐、邓泗州地,及岁币,称臣,还中原归正人,即止兵,不然,当俟农隙往战。帝以付张浚,浚言:“金强则来,弱则止,不在和与不和。”汤思退,秦桧党也,急于求和,陈康伯、周葵等皆上疏,谓“敌意欲和,则我军民得以休息,为自治之计,以待中原之变而图之,是万全之计也。”工部侍张阐独曰:“彼欲和,畏我耶。爱我耶。直款我耳。”力陈六害,不可许。帝曰:“朕意亦然,姑随宜应之。”丙戌,遣卢仲贤持报书如金师,云:“海、泗、唐、邓等州,乃正隆渝盟之后,本朝未遣使之前得之。至于岁币,固非所较,第两淮凋瘵之馀,恐未如数。”仲贤陛辞,帝戒以勿许四郡,而思退等命许之。张浚奏“仲贤小人多妄,不可委信。”不听。
冬十月戊午,命廷臣议金帅所言四事,其说不一。帝曰:“四州地、岁币可许,名分、归正人不可从。”
十一月己丑,卢仲贤至宿州,仆散忠义惧之以威。仲贤惶恐,言归当禀命,遂以忠义贻三省、密院书来,上其画定四事:一,欲通书称叔侄。二,欲得唐、邓、海、泗四州。三,欲岁币银绢之数如旧。四,欲归彼叛臣及归正人。仲贤还,帝大悔。
庚子,汤思退奏以王之望充金国通问使,龙大渊副之,许割弃四州,求减岁币之半。初,之望为都督府参赞军事,奏言:“人主论兵,与臣下不同,惟奉承天意而已。窃观天意,南北之形已成,未易相兼,我之不可绝淮而北,犹敌之不可越江而南也。不若移攻战之力以自守,自守既固,然后随机制变,择利而应之。”思退悦其言,故奏遣之。会右正言陈良翰言:“前遣使已辱命,大臣不悔前失而复遣王之望,是金不折一兵而坐收四千里要害之地,决不可许四郡。若岁币则俟得陵寝然后与,庶为有名。今议未决而之望遽行,恐其辱国不止于仲贤。愿先驰一介往,俟议决然后行,未晚。”帝然之。
癸丑,以胡昉、杨由义为金国通问所审议官。张浚力言金未可和,请帝幸建康,以图进兵。帝乃手诏王之望等,并一行礼物并回,待命境上,而令胡昉等先往,谕金以四州不可割之意。
诏以和戎遣使大询于廷,侍从、台谏与议者凡十有四人,主和者半,可否者半。胡铨独上议曰:“京师失守,自汪伯彦、黄潜善主和。完颜亮之变,自秦桧主和。议者乃曰,外虽和内不忘战,此向来权臣误国之言也,一溺于和,不能自振,尚能战乎?”
陈康伯等言:“金人来通和,朝廷遣卢仲贤报之,其所论最大者三事:我所欲者,削去旧礼,彼亦肯从。彼所欲者,岁币如数,我不深较。其未决者,彼欲得四州,而我以祖宗陵寝、钦宗梓宫为言,未之与也。乞召张浚归国,特垂咨访,仍命侍从、台谏集议。”帝从之。群臣多欲从金人所请,张浚及虞允文、胡铨、阎安中上疏力争,以为不可与和。汤思退曰:“此皆以利害不切于已,大言误国,以邀美名。宗社大事,岂同戏剧。”帝意遂定。浚在道闻王之望行,上疏力辩其失,曰:“自秦桧主和,阴怀他志,卒成逆亮之祸。桧之大罪未正于朝,致使其党复出为恶。臣闻立大事者以人心为本,今内外之议未决,而遣使之诏已下,失中原将士四海倾慕之心,他日谁复为陛下用命哉。人心既失,如水之覆,难以复收,而况于天则不顺,于义则不安,窃为陛下忧之。”不听。
二年春正月丙午,金帅仆散忠义复以书来议和。
二月,胡昉自宿州还。初,昉至金,金人以失信执之。帝闻昉被执,谓张浚曰:“和议不成,天也,自此事当归一矣。”诏王之望以币还。既而仆散忠义以书进,金主览之,曰:“行人何罪。”即遣还,边事令元帅府从宜措画。
三月丙戌,诏张浚视事江淮,金军退。初,汤思退恐和议不成,奏请以宗社大计,奏禀上皇而后从事。帝批示三省曰:“金无礼如此,卿犹欲议和。今日事势非秦桧时比,卿议论,秦桧不若。”思退大骇,阴谋去浚,遂令王之望等驿奏“兵少粮乏,楼橹器械未备。”又言:“委四万众以守泗州,非计。”帝惑之。会户部侍钱端礼言:“兵者凶器,愿以符离之溃为戒,早决国是,为社稷至计。”乃诏浚行视江淮。时,浚所招徕山东、淮北忠义之士以实建康、镇江两军,凡万二千人。万弩营所招淮南壮士及江西群盗,又万馀人,陈敏统之,以守泗州。凡要害之地,皆筑城堡,其可因水为险者,皆积水为柜,增置江、淮战舰,诸军弓矢器械悉备。金人方屯重兵,为虚声胁和,有“刻日决战。”之语。及闻浚复视师,亟撤兵归。于是淮北之来归者日不绝,山东豪杰悉愿受节度。浚以萧琦契丹望族,沉勇有谋,欲令尽领降众,且以檄谕契丹,约为应援。金人益惧。
丁亥,贬卢仲贤,械送彬州编管。张浚遣子栻入奏仲贤辱国无状。帝怒,遂下大理,问其擅许四州之罪,夺三官。寻除名,窜彬州。
夏四月丁丑,罢张浚,判福州。汤思退讽右正言尹穑论浚跋扈,且费国不赀,奏令张深守泗不受赵廓之代为拒命。复论督府参议官冯方,罢之。浚乃请解督府。诏以钱端礼、王之望宣谕两淮,而召浚还。端礼入奏,言:“两淮名曰备守,守未必备。名曰治兵,兵未必精。”盖诋浚也。浚留平江,凡八上疏,乞致仕。帝察浚之忠,欲全其去,乃命以少师、保信节度使判福州。左司谏陈良翰、侍御史周操言浚忠勤,人望所属,不当使去国,皆坐罢。
秋七月己巳,命撤两淮边备。汤思退急欲和好之成,自撤边备,罢筑寿春城,散万弩营兵,辍修海船,毁折水柜,不推军功赏典,及撤海、泗、唐、邓之戍。
八月,胡铨上疏,言:“自靖康迄今,凡四十年,三遭大变,皆在和议,则丑虏之不可与和彰彰矣。肉食鄙夫,万口一谈,牢不可破,非不知和议之害而争言为和者,是有三说焉:曰偷懦,曰苟安,曰附会。偷懦则不知立国,苟安则不戒鸩毒,附会则觊得美官。小人之情状具于此矣。今日之议若成,则有可吊者十,若不成,则有可贺者亦十,请为陛下极言之:何谓可吊者十。真宗皇帝时,宰相李沆谓王旦曰:我死,公必为相,切勿与敌讲和。吾闻出则无敌国外患,如是者国常亡。若与虏和,自此中国必多事矣。旦殊不以为然,既而遂和,海内虚耗,旦始悔不用文靖之言。此可吊者一也。中原讴吟思归之人,日夜引领望陛下拯溺救焚,不啻赤子之望慈父母。一与虏和,则中原绝望,后悔何及。此可吊者二也。海、泗,今日之藩篱、咽喉也。彼得海、泗,且决吾藩篱以瞰吾室,扼吾咽喉以制吾命,则两淮决不可保,两淮不保则大江决不可守,大江不守则江、浙决不可安。此可吊者三也。绍兴戊午,和议既成,桧建议,遣二三大臣如路允迪等分往南京等州,交割归地。一旦叛盟,劫执允迪等,下亲征之诏,虏复请和。其反复变诈如此,桧犹不悟,奉之如初,事之愈谨,赂之愈厚,卒有逆亮之变,惊动辇毂,太上谋欲入海,行朝居民一空。覆辙不远,忽而不戒,臣恐后车又将覆也。此可吊者四也。绍兴之和,首议决不与归正人。口血未干,尽变前议,凡归正之人一切遣还,如陈师回、赵良嗣等,聚族数百,几为萧墙忧。今必尽索归正之人,与之则反侧生变,不与则虏决不肯但已。夫反侧则肘腋之变深,虏决不肯但已则必别起衅端,猝有逆亮之谋,不知何以待之。此可吊者五也。自桧当国二十年间,竭民膏血以饵犬羊,迄今府库无旬月之储,千村万落,生理萧然,重以蝗虫、水潦。自此复和,蠹国害民,殆有甚焉者矣。此可吊者六也。今日之患,兵费已广,养兵之外,又增岁币,且少以十年计之,其费无虑数千亿。而岁币之外,又有私觌之费。私觌之外,又有贺正、生辰之使。贺正、生辰之外,又有泛使。一使未去,一使复来,生民疲于奔命,帑廪涸于将迎。瘠中国以肥虏,陛下何惮而为之。此其可吊者七也。侧闻虏人嫚书,欲书御名,欲去国号大字,欲用再拜。议者以为繁文小节不必计较,臣窃以为议者可斩也。夫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楚子问鼎,义士之所深耻。献、纳二字,富弼以死争之。今强敌横行,与多垒孰辱。国号大、小,与鼎轻、重孰多。献、纳二字,与再拜孰重。臣子欲君父屈已以从之,则是多垒不足辱,问鼎不必耻,献、纳不必争。此其可吊者八也。臣恐再拜不已,必至称臣。称臣不已,必至请降。请降不已,必至纳土。纳土不已,必至衔璧。衔璧不已,必至舆榇。舆榇不已,必至如晋帝青衣行酒,然后为快。此其可吊者九也。事至于此,求为匹夫,尚可得乎。此其可吊者十也。窃观今日之势,和决不成,傥能独断,追回使者魏杞、康湑等,绝请和议以鼓战士,下哀痛之诏以收民心,天下庶乎其可为矣。如此,则有可贺者亦十:省数千亿之岁币,一也。专意武备,足兵食,二也。无书名之耻,三也。无去大之辱,四也。无再拜之屈,五也。无称臣之忿,六也。无请降之祸,七也。无纳土之悲,八也。无衔璧、舆榇之酷,九也。无青衣行酒之惨,十也。去十吊而就十贺,利害较然,虽三尺童稚亦知之,而陛下不悟。《春秋左氏》谓无勇者为妇人,今日举朝之士皆妇人也。如以臣言为不然,乞赐流放窜殛,以为臣子出位犯分之戒。”
壬午,遣宗正少卿魏杞如金议和,书称“侄大宋皇帝某再拜奉于叔大金皇帝”,岁币二十万。帝面谕杞曰:“今遣使一正名,二退师,三减岁币,四不发归附人。”杞条陈十七事拟问对,帝随事画可。陛辞,奏曰:“臣将旨出疆,岂敢不勉,万一无厌,愿速加兵。”帝善之。钱端礼又请遣国信所大通事王抃如金师,持周葵书,致于仆散忠义及纥石烈志宁。
九月癸卯,命汤思退都督江淮军马,不果行。初,思退急于求和,讽侍御史尹穑言,乞置狱,取不肯撤备及弃地者二十馀人论罪,因擢穑谏议大夫。至是,命思退都督江淮,固辞不行。乙巳,覆命杨存中为同都督。
冬十月辛巳,金兵复渡淮。初,汤思退以帝悔悟,恐事不成,阴遣孙造谕敌以重兵胁和,金仆散忠义等遂议渡淮。始,魏杞行次盱眙,忠义遣赵房长问杞所以来之意,求观国书。杞曰:“书,御封也,见主,当廷授。”房长驰白忠义,疑国书不如式。又求割商、秦之地及归正人,且欲岁币二十万。杞以闻,帝命尽依初式,许割四州,岁币亦如其数,再易国书,忠义犹以未如所欲。至是,与纥石烈志宁分兵自清河口以犯楚州,都统制刘宝弃城遁。时,知楚州魏胜奉诏专一措置清河口。金人乘间以舟载器甲糗粮,自清河出,欲侵边。胜觇知之,帅忠义士拒于河口。金兵诈称欲运粮往泗州,由清河口入淮。胜欲御之,刘宝戒以方议和,不可。
十一月乙酉,金兵轶境,魏胜帅诸军拒于淮阳,自卯至申,胜负未决。金徒单克宁帅生兵至,胜与力战,矢尽,依土阜为阵,谓士卒曰:“我当死此,得脱者归报天子。”乃令步卒居前,骑兵为殿,至淮阴东十八里,中矢,坠马死,楚州遂陷。金人入濠、滁州,都统制王彦弃昭关走。
庚寅,以杨存中都督江淮军马。时,诸军各守分地,不相统一,存中集诸将调护之,于是始更相为援。朝议欲舍淮保江,存中持不可,乃已。
辛卯,汤思退罢,落职永州居住。太学生张观等七十二人上书,谓“思退及王之望、尹穑奸邪误国,钩致敌人之罪,乞斩三人,以谢天下。并窜其党洪适、晁公武,而用陈康伯、胡铨、陈良翰、王十朋、金安节、虞允文、王大宝、陈俊卿、黄中、龚茂良、张栻,以济大计。”思退行至信州,闻之,忧悸而死。
戊戌,复以陈康伯为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兼枢密使。时金兵犯淮,人情惊骇。张浚已卒,皆望康伯复相,故有是命。癸卯,遣王之望劳师江上。
丙辰,王忭见金二帅,得报书以归。
乙亥,王之望罢。先是,金人至扬州,或请击之,杨存中不敢渡江,独临江固垒以自守。之望与汤思退表里,专以割地啖敌为得计。帝诏督府择利害击金军,之望下令诸将,不得妄进。言者论之,遂罢。
丙子,王忭使金,持陈康伯报书以行。
十二月丙申,以金人议和,下诏曰:“比遣王忭,远抵颍滨,得其要约。寻澶渊盟誓之信,仿大辽书题之仪,正皇帝之称,为叔侄之国。岁币减十万之数,地界如绍兴之时。怜彼此之无辜,约叛亡之不遣,可使归正之士,咸起宁居之心。重念数州之民,罹此一时之难,老稚有荡析之灾,丁壮有系累之苦,宜推荡涤之宥,少慰凋残之情。应沿边被兵州军,除逃遁官吏不赦外,馀并放遣。”洪适所草也。论者谓前日之所贬损,四方盖未闻知,今著之赦文,失国体矣。
干道元年三月,魏杞还自金。初,杞至燕山,金馆伴张恭愈以国书称“大宋”,胁杞去“大。”字。杞拒之,具言:“天子神圣,才杰奋起,人人有敌忾意。北朝用兵,能保必胜乎?”金君臣环听拱竦。金主许损岁币,不发归正人,命元帅府罢兵分戍。杞卒正敌国礼而还,帝慰藉甚厚。
夏四月庚子,金报问使完颜仲等入见。十一月,诏收两淮流散忠义人。
三年五月乙亥,金遣使来取被俘人。诏“实俘在民间者还之,军中人及叛亡者不与。”
六年闰五月,以起居郎范成大为金国祈请使,求陵寝地及更定受书礼,盖泛使也。初,绍兴要盟之日,金先约毋得擅易大臣,秦桧益思媚金,礼文多可议者,而受书之仪特甚。凡金使者至,捧书升殿,北面立榻前跪进,帝降榻受书,以授内侍。金主初立,使者至,陈康伯令伴使取书以进。及汤思退当国,复循绍兴故事。帝常悔恨,每欲遣泛使直之,陈俊卿既屡谏不听,罢去。至是,乃令成大使金。临行,帝谓之曰:“朕以卿气宇不群,亲加选择。闻外议汹汹,官属皆惮行,有诸。”成大对曰:“无故遣泛使,近于起衅,不执则戮。臣已立后,为不还计。”帝愀然曰:“朕不败盟发兵,何至害卿。咬雪餐毡或有之。”成大奏乞国书并载受书礼一节,弗许,遂行。
辛卯,吏部尚书陈良祐论奏“陛下恢复之志未尝忘怀,然词莫贵于佥同,不可不察,博访归于独断,不可不审,固有以用众而兴,亦有以用众而亡,固有以独断而成,亦有以独断而败。今遣使乃启衅之端,万一敌骑犯边,则民力困于供输,州郡疲于调发,兵连祸结,未有息期。将帅庸鄙,类乏远谋,对君父则言效死,临战阵则各求生,有如符离之役,不战自溃,瓜州之遇,望敌惊奔,孰可仗者。此臣所以未敢保其万全。且今之求地,欲得河南,曩岁常归版图,不旋踵而又失。如其不许,徒费往来,若其许我,必邀重币,经理未定,根本内虚,又将随而取之矣。向之四郡,得之亦难,尚不能有,今又无故而求侵地,陛下度可以虚声下之乎。况止求陵寝,地在其中,曩亦议此,观其答书,几于相戏。凡此二端,皆是启衅,必须遣使,则祈取钦宗梓宫,犹为有辞。内视不足,何暇事外。迩者未怀,岂能绥远。”奏入,忤旨,贬瑞州居住,寻移信州。
起居张栻入对,帝曰:“卿知敌国事乎?”栻对曰:“不知也。”帝曰:“金国饥馑连年,盗贼四起。”栻曰:“金人之事,臣虽未知,境内之事,则知之矣。”帝曰:“何也。”栻曰:“臣窃见比年诸道多水旱,民贫日甚,而国家兵弱财匮,官吏诞谩,不足倚赖。正使彼实可图,臣惧我之未足以图彼也。”帝默然久之,栻复奏曰:“臣窃谓陵寝隔绝,诚臣子不言之至痛。然今日未能奉辞以讨之,又不能正名以绝之,乃欲卑辞厚礼以求于彼,则于大义已为未尽,而或犹以为忧者,盖见我未有必胜之形故也。夫必胜之形当在于蚤正素定之时,然后修德立政,用贤养民,选将练兵,以内修外攘,进战退守,通为一事,必治其实而不为虚文,则必胜之形隐然可见,虽有浅陋畏怯之人,亦且奋跃而争先矣。”帝深纳之。
九月壬辰,范成大至自金。初,成大至金,密草奏具言受书式,并求陵寝地,怀之入。初进国书,辞气慷慨,金君臣方倾听,成大忽奏曰:“两国既为叔侄,而受书礼未称,臣有疏。”搢笏出之。金主大骇,曰:“此岂献书处耶?”左右以笏摽起之,成大屹不动,必欲书达。既而归馆所,金庭纷然,其太子允恭欲杀成大,或劝止之。其复书略云:“和好再成,界河山而如旧,缄音遽至,指巩、洛以为言。既云废祀,欲伸追远之怀,止可奉迁,即俟刻期之报。至若未归之旅榇,亦当并发于行途。抑闻附请之辞,欲变受书之礼,于尊卑之分何如,顾信誓之诚安在。”于是二事皆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