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梦鸾小姐与曹元帅辞驾出朝,各自回府安歇。次日五鼓,起身上朝,辞王别驾,二帅一同出朝。各率本部将左兵丁出城,祭旗升炮,扶营起寨,兵分南北。
一声令下如山倒,两下儿郎拔大营。旗幡招展军威壮,杀气腾腾锁碧空。甲胄銮铃声振耳,盔缨晃动太阳红。人欢马壮多威武,撰成几句曲牌名。香柳娘义荐二帅提人马,出队子催兵同渡一江风。解连环彩旗摇动分南北,待风云寄去黄莺带一封。天仙子声声慢下三台令,青哥儿手执蓝旗驻马听。切不可钱马兵伤损西河柳,绛都春朝元误绊了玉芙蓉。三贤宾合志同声锣鼓响,得一个普天乐耍孩儿高歌刮地风。贺圣朝四边清静千秋岁,凤凰阙金门捷报喜重重。直走的月儿高照阳台上,青玉案秉起锦鱼灯。丑奴儿巡更慢唱逍遥乐,起黄锺连营百里满江红。秋月夜雁过南楼声悲惨,虞美人红衲袄滴滴湿透泪珠儿零。但只愿破奇阵回兵龙虎风云会,宰一只山坡羊恭恭敬敬谢神明。甘州八犯催人马,劈玉令传下啭林莺。兵将犹如下山虎,征驹好似混江龙。浩浩荡荡朝前进,兵分南北紧登程。不言二帅兴人马,再把那伏氏夫人明一明。自纵伏准身亡后,冷落凄凉倍惨情。想的他少魂无魄精神短,疼的他把腕揉肠泪点红。终日家愁眉泪眼呆呆坐,不觉得冬去春来夏又逢。偏遇阴冥天降雨,一连数日未开晴。这夫人无情无绪房中坐,展转思量暗动情。“叹我生来多命苦,早丧爹娘与长兄。跟随寡嫂熬岁月,家计萧条渐渐穷。虽然未受饥寒苦,要想个美馔华馐却未能。红莺不照婚姻晚,二十四岁在闺中。嫁到高门为继室,最可喜素娘贤慧老爷明。那时节虽说千岁出征去,一家人荣华安享乐无穷。无端的贱婢他们胡生事,打伙儿通同把我蒙。千般委婉难出口,那些时刀搅柔肠梦不稳。也只得一心扑在侄儿身上去,是怎么不因不由总是疼。实指望终身养老将他靠,胜如庶养似亲生。谁知错取了不良妇,闹了个黄河水不清。好歹活着也罢了,作死的冤家又把事生。作的是什么买卖娶的是什么妾,竟遭毒手赴幽冥。闪得我无着无落将谁靠,无亲无眷苦伶仃。想起梦鸾心更恸,他待我十分孝敬似亲生。更有要紧悬心事,寇姑爷来时了不成。却将何言把他对?这是为难第一宗。梦鸾去了三四载,大料着早到了三贤诸葛城。父女相逢言就裹,千岁一定动无名。有朝一日回家转,怎肯轻饶把我容?”
再想想:“此时若有双印在,十五六岁已成丁。讲什么亲生与庶养,强如无儿膝下空。到而今叶落归根终如此,依然还是一场空。”
这夫人万转千思心欲裂,呜呜咽咽吐悲声。又逢着连朝大雨从空降,滔滔不断似盆倾。闷沉沉低头独坐添悲声,忽听得连连锣绑又牛鸣。只见那蜂儿任婆朝里走,齐叫夫人了不成。
“夫人,夫人!可小好了,泛了水了!北边山水下冲,把咱这一庄看看灌满,院中都有水了,还不上楼躲避躲避!”
夫人惊道:“快叫长工闭门,用闸板挡住水道。”
蜂儿说:“我的太太,那些没良心的娼妇养的们见水刚来了个头儿,都跑了,顾自家去了,那里还有个人影儿?就剩下咱娘儿了!”
夫人说:“这水怎麽这等利害?”
任婆子说:“外边小户人家房屋都没了,水势太猛,也有坐筏子坐船逃去的,走慢的都被水冲了去了!咱们的大门花园望里直灌!”
说话间,水响如雷,蜂儿说:“还不快走?”
夫人着忙,遂一同奔至后楼。任婆挽着夫人,蜂儿先抢了两个荣盒,说:“看水大了下不来,咱们好吃。”
遂一手打着伞,一把抱盒,三人上了高楼,站在窗前,望下观看。
但只见雨连水势如山倒,宅中一片尽汪洋。村庄房舍全不见,周围一望白茫茫。声似牛鸣朝下灌,登时冲倒粉皮墙。后边的拦屋先淹倒,不多时灌了前庭与正房。波浪如飞朝上卷,眼看着相离楼门三尺长。夫人蜂儿黄了脸,任婆子害怕体筛糠。又搭着雷电交加声振耳,盆倾大雨响浪浪。幸喜此楼多坚固,波心独立险非常。三个人口似悬河将佛念,提心吊胆数回肠。一连又是三昼夜,刚刚的雨住天晴露太阳。水势渐渐消下去,露出了淤泥坏壁与歪墙。仓粮柴米全无剩,不见了桌椅围屏柜与箱。三人饥饿无可奈,少不的吃些糕荣与泥汤。蜂儿窗下正观看,见一只大柜飘来水面漾。丫环动了惜财意,眼望任婆说短长。
“任妈你看,那只大柜里面必有东西,何不搭住看看?”
婆子说:“又无勾杆,拿什麽弄他?”
蜂儿说:“这支窗棍一头拴上个套儿,套住柜角,拧一拧就拉过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把棍子拴好,来至中层门口,只见那只柜子飘摇飘摇,凑了楼来,蜂儿探着身子,双手擎棍,套住柜角,拧了几拧,叫声:“任妈帮着我拉拉罢!”
一言未毕,那只柜子好似人推的一般,往南一冲,扑通一声,把个蜂儿掉下水去。任婆说:“哎呀,不好了!”
只见她在水中冒了几冒,登时随波而去。夫人一见,惊慌无措,大瞪着眼腈,不能救他,只疼的放声大哭,捶胸顿足。任婆抹了几颗眼泪,再三把夫人劝住。
原来这场水患,也是伏准的遗害。这水从燕山洞中暴发来的,并非河中宿水。那山正在麒麟村后,那村正对涧口,遇雨多的年景,骤然下在山上,那一山的水往下直流,都归这条涧收贮。涧满难容,就泛泄出来。若无大雨,不过慢慢流散,中平槽也就止了。最怕连阴大雨,便灌向麒麟村来。这一股暴水十分利害,高公当日在家之时,与合村及附近人家商议,高公出钱,村人出力,迎着涧口用木石修了一座大岭,阻住水道。每遇雨多之年,暴泛下来,被岭挡住,水分两股而去,一归枯河,一归运粮河,不但保住本村,连那附近村庄也受益不小。时常修补,所以坚固。自高公去后,有些损坏,郑昆便要修补,伏生自执己见,只说无妨,郑昆扭他不过,村人有人无钱,只得罢了。延至今日,年深日久。摧颓损坏,不能遮挡,所以被了这场大难。
此时虽然雨住,那两盒荣子已经吃完,铺盖衣服一件也不曾拿了出来。水气四浸,又饥又冷。夫人又疼蜂儿,又疼那冲去的东西,只是痛哭不已。任婆少不得解劝,二人商议求生之计。夫人说:“如今房屋家伙全然冲去,这楼如何长住?只好等的水退了你替我张罗张罗,把那现租地卖几两银子,盖几间茅舍,暂且栖身。”
任婆说:“我的太太,你老还作梦呢!家中那里还土?都被大公子偷卖光了!”
伏氏说:“那里的话?上几年卖了几顷,旧年我都知道,还有二千银子的地租每年起上来,都请我过了目,才收入库房。”
任婆说:“罢呀!那有那些租银?早就剩了二三百银子了。那大相公悄悄的把地卖着花了,怕你老生气,起租的时候,弄个诡计,把相好的铺中银子借了来在你老面前晃一晃,即时就与人家送了去。这几年外边借了有几千两银子债负,去年上江南去,你老给了明年的不算,大娘子也与了五六百银,总嫌少,把那二三百两银子的租子地立刻找主又卖了,也不知是多少银子,拿到南边都花了,买了个仇人来,追了性命。”
夫人如梦方觉,说:“这畜生原来如此,他有什麽使钱去处,至于借债?”
任婆说:“我今日告诉你老知道罢,某处某处包着几个妓女,每月一处送三四百两银子;某处某处赌博,与那打铛儿的歌童买衣买帽,与那班的戏子打镯打簪,不够花了借债,不能还了卖地,那整疋的绸缎绫罗,上好的古董玩器,他都悄悄的折变了多少,外边库房都剩了空柜了。就是瞒着你老一人,谁不知道?”
夫人听毕,气苦难言,站起来奔至楼门,就要投水。婆子连忙拉住说:“已是过去的事了,太太这是何苦?”
夫人说:“家产尽绝,叫我怎生过活?不死何为?”
婆子说:“那不是救星到了?”
夫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园中河内采莲船被风荡至楼下,结在栏杆边。婆子用棍拨至面前,说:“夫人快坐上,好寻出路。”
夫人说:“那是咱的生路?”
婆子说:“何不到合和堡伏大娘子那里,岂不是个安身去处?”
夫人说:“万一他不收留,如何是好?”
婆子说:“没有的话,人在急难之中,就是陌路还要看顾一二,何况是骨肉至亲?他要辞出咱们来,那可成了黑心钱心禽兽了!”
伏氏说:“他那个脾气儿,说翻脸就翻脸,说欢喜就欢喜,也拿不准他是好是不好。要看前者我嘎哭儿去,他待我的光景倒比先前甚好,想是一年小,二年大,知好歹了。”
婆子说:“可又来,没了大相公他这才是呢!咱们就走趟罢!”
夫人至此无可奈何,只得依他。
当下婆子挽扶夫人上船,婆子用棍撑动,不多时到了合和堡西门以外。只见堡门紧闭,墙头上站着许多人。在那里看水,毛显、刘贵也在其内。婆子连忙望上招呼:“显大哥、刘二哥,快去通禀大娘子,高太太那里房屋都被水冲去,无处存身,特来投奔,快去通禀。”
毛显望着刘贵说:“你下去告诉告诉姑娘。”
刘贵下去,去了一回,上来向下说道:“我们姑娘吩咐叫我转达高太太,这里房屋窄小,茶饭粗俗,请便罢。”
说毕,连毛显一同下墙去了。
墙头上刘贵刚然说毕话,这不就立怔了伏氏与任婆。顶门恰似浇凉水,面面相觑没奈何。“我说老任咱们别来罢,何苦今日落他的薄?与其到此来出丑,不如家内见阎罗。如今却是怎么好?我此时实在心中受不得。”
任婆说:“夫人不必心伤感,娘儿门变着方法几还要活。且把那船儿撑到浅水处,你老那金镯留着作什么?且在楼内存身体,当几贯铜钱买吃喝。等着水势消下去,叫伙人拆了楼房卖标插。”
夫人说:“拆了何处栖身体?”
婆子说:“搭个窝铺权栖宿。慢慢再想求生计,耐性安心等候着。”
夫人挥泪一声叹,开言问道:“等甚么?”
婆子说:“只盼千岁回家转,重整家园定不得。万一晚年交好运。”
夫人说:“罢哟何苦你还说?千岁不回还罢了,若要回时更不想活。”
婆子说:“事已至此无可奈,后话前言总莫说。也是咱娘儿们该如此,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劝太太一句话,得高歌处且高歌。先把金簪镯子当,置买吃食与被窝。走罢走罢咱们就走。”
回身用棍把船拨。夫人只得依他讲,船走如飞回镇国。不言伏氏任婆子,且说那秀才卫珍表明白。自那日空坏良心妻子丧,赏银一百也未得。倒惹的邻里亲朋瞧不起,笑骂人谈作话柄儿说。卫珍羞愧难居住,带着妹子把家挪。搬至杭州昌化县,训蒙处馆作生活。不料山贼胡作乱,平空半夜起干戈。杀人放火沿途掳,遭劫在数苦如何。男男女女如麻乱,走投无路乱奔波。卫珍不知何处去,剩下了瑶仙女子小娇娥。跟随难民逃命走,鞋弓袜小苦难说。一直跑到东方亮,不见同胞共乳哥。那些人各投去向纷纷散,瑶仙女荒郊独坐泪如梭。思前想后无生路,横心自尽见阎罗。刚然悬在松树上,从那边来了一群马共车。
看官,你道这伙人是那里来的?原来就是那柳黄村岳老爷的车马。因与京中岳工部十分友爱,今遭了兵火,携家带眷上京投奔堂弟。夫人、小姐、公子、奴仆共有三四十口。走至松林,看见瑶仙悬在树上,连忙止住车马,叫人解救下来。幸喜是刚然吊上,曹夫人命两个仆妇扶坐于地,不多时苏醒过来。问他的姓名住处,瑶仙哭诉了一遍。老爷、夫人见他面容美丽,言语温柔,甚是怜悯,一齐说道:“你既无可归着,目今遍地贼兵,何不跟我上京避难?等至太平时候,我再寻人找寻你哥哥,使你兄妹相逢,岂不是好?”
当下瑶仙感恩不尽,拜谢登车连夜紧行,上东京了,但不知卫秀才着落何所,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