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曹文豹大怒出店,走了几步,翻身复又同来,向店家问道:“他的府第在于何处?”
店家不敢不说,遂答道:“出门一直望西,走一箭多远,坐北朝南一所大府,门外两个白石狮子的便是。”
曹爷也不再言,一口气走至镇国府外。只见门内悬着四个官衔灯笼,两边登上坐着几个虞候,二三十名护卫兵丁,手执棍棒,左右站立。曹爷向前拱手道:“奉烦列位通禀一声,元帅的故友曹文豹特来求见。”
中军人等见曹爷人品出众,穿带不俗,又听见是元帅的故友,不敢怠慢,一齐站起说:“请少待,等我们回禀。”
遂至中门外,击响云板。青梅隔门问了备细,转身回话。
小姐正在灯下观看兵书,听得此言,心中暗转:“曹兄此来,必是因名访友,一定无疑。”
遂吩咐有请。青梅开了中门,吩咐:“元帅有令,请曹爷后堂相见。”
那中军人等见元帅这等吩咐,就知是位贵客,忙向曹爷躬身陪笑说:“我们元帅请老爷内庭相见。”
曹爷走至中门,不见他亲来迎接,只有个小内侍提灯等候,不由怒上加怒,大踏步上了甬路,青梅忙忙提灯紧走,在前引路。越过前庭,来至中堂,小姐降阶而迎,躬身施礼。曹爷正眼也不看他,一直走进中堂。那高小姐百分聪明之人,见此光景,早已参透了八九,不由暗笑,也不说话,随后而走。见他也不等人让,一转身坐在上首。小姐也就坐下,曹爷就高声讲话。
说道是:“姓曹的今日真该死,斗胆前来惊贵人。我问你:人之五伦怎么讲?何为弃旧与迎新?书通万卷读何事?镇国府三朝谁定女千金?那小姐全节尽孝离家下,是那个亲口对吾云?玉香圆赠与郁氏因何故?令兄妹何以得能活到今?我曹某待你之心天知道,大丈夫有恩于人不念恩。你纵然负义忘恩重续配,也该求正人君子去结亲。吕国材深心笑面多奸险,你竟去下眼低眉拜丈人。我今日特来领教将你问,请把那有理的情由向我云。”
这英雄连声冷笑滔滔问,圆睁二目面含嗔。手揝剑靶高扬脸,气冲两胁怒攻心。小姐听毕将头点,暗赞魁元血性真。就只是性烈心真实可笑,说话全然不看人。想罢佳人忙站起,面对灯光把话云。
小姐一面转身,一面说道:“承兄雅爱,固是金石之言,但小弟并未敢作悖伦败礼之事,兄何言及于此?”
小姐说这两句言语时,那曹爷正数说的高兴,听得声音不对,心下早惊疑,这才定睛一看,罢咧,那里是什么寇云龙?却是个素不相识之人。心中这一番愧悔羞惭,霎时置身无地,满面通红,翻身站起,连打两躬,谢罪道:“只因敝友与元帅的姓字相同,在下闻名错认,冒渎虎威,乞恕孟浪之罪。”
一面说,一面就走。小姐还礼道:“怪听错认,往往有之,这有何妨?且请归坐一叙,小弟正要领教。青梅看茶。”
曹爷见说,只得打躬坐下,心中十分惭愧不安。
小姐问道:“曹兄,自通江岭别后,一向何处存身?想是不曾找着令友?”
曹爷惊诧道:“这些往事,元帅何以得知?”
小姐道:“相别未久,兄长难道忘了高鸾梦了不成?”
曹爷道:“那是我救命的义友,时刻在念,怎么会忘?”
小姐说:“这等,小弟便是。”
曹爷摆手笑道:“元帅休得取笑,鸾兄脸似乌金,元帅面如白玉,天地相隔,如何说是元帅?”
小姐说:“原是如此这般涂的假色,救兄之后,恐人追捕,即便洗去。”
曹爷大喜,连忙站起,重新见礼。曹爷说:“自别吾兄,日夜渴想,不期而遇,真天幸也。”
小姐还礼,二人复又归坐。曹爷道:“请问元帅,不用真名,又假寇姓,是何隐情?”
小姐道:“这是小弟访友的一段苦心。若不冒令友的姓字,焉得吾兄不请自至?”
曹爷哈哈大笑,道:“小弟素来自号友痴,今听兄之言,则兄之痴又胜小弟一倍了。”
小姐道:“这等,小弟当号为友痴了!”
二人彼此大笑。
小姐又问了曹爷上京的来意,盘说了一回,将那些兵机策论,细细考较了曹爷一遍。曹爷论的件件精微,条条至理,六韬三略,井井有法,滔滔不断,说了一回。小姐听了甚喜,道:“小弟窃蒙圣恩,悬牌扫北,平南尚无其人,奉旨于上等举子中挑选。小弟把六十名俱各考试了一遍,并无其材。明日正该奏覆,兄长负此大才,堪膺重任,待弟见驾保兄平南,兄须竭诚尽力,为国报效。咱弟兄共取功名富贵,岂不是好?”
曹爷甚喜,谢道:“承兄厚爱,小弟愿附骥尾。”
小姐道:“兄长明日早早挂号,小弟好趁时上本。”
曹爷点头答应。又道:“弟还有段衷情,敝友单守英,少年豪杰,文优武备,智勇兼全,亦是栋梁之器,与弟同来,冀望寸进,现在店中,乞元帅提拔一二。”
小姐道如命。
正说至此,只听云板又响。青梅出去,回来打签儿禀道:“启上元帅,中军回说外面有一少年武士,名叫单守英,前来寻找曹爷。”
小姐吩咐道:“请来相见。”
青梅答应一声,开了中门,吩咐出去。双印听个请字,料是无事,放下心来,走进府门。中军送至中门,青梅提灯引进。到了中堂阶下,见灯影中曹爷与那元帅对坐,遂进房中,向小姐行参见之礼,打躬抢跪。小姐与曹爷一同站起,小姐招手相搀,吩咐设坐看茶。
高梦鸾一边说话抬头看,好一个俊俏小后生。只见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凛凛身材已长成。束发银冠红抹额,顶门一朵素白缨。梅花箭袖西洋锦,狮蛮宝带嵌瑶琼。沙鱼鞘隐虹霓剑,粉底乌靴足下登。玉面朱唇眉目秀。发如黑染鬓笼葱。这小姐猛然见了心一动,“这后生面貌如何与父同?”
除却胡须看眉目,越看越像越分明。不由对景勾心事,展转思量暗动情。“若还有我双印弟,与此人年貌不差上下中。不知怎样失迷去,至今疑惑梦不稳。也是我父女生来双命苦,爹爹无儿我少弟兄。这而今听命由天合着眼,还不知结果收园怎样终?细瞧这位小壮士,安祥气象带和平。举止大方无俗态,与那庄农迥不同。何不施惠将恩待,保他副印作先锋。将来得见天伦面。劝爹爹收他为嗣作螟蛉。不知他文才武略怎么样,何不考较见分明。”
这小姐,一见垂怜非别故,都只为骨肉相关在默默中。佳人思想时多会,慢启朱唇问一声。
小姐说:“曹爷方才所言,就是此位么?”
曹爷说:“正是。”
遂向双印把小姐许保之言说了一遍。双印甚喜,起身拜谢。小姐考较了些兵书战策,又命他耍了一回枪刀,过目果然精通高妙。小姐甚悦,说道:“家常操演,比不得临阵迎,我强彼弱,一定取胜。万一彼胜我败,敌人追赶下来,如何是好?”
双印说:“愚昧后学,望元帅赐教。”
小姐起身提枪在手,比着式样教了他三路败中取胜的神枪法。双印一一领记。
当下与文豹一同拜辞出府,一路走着,双印问道:“兄长方才见了寇元帅,问他那些短处,想是认了不是了?”
曹爷笑道:“他并非寇云龙,乃是在通江岭救我的恩兄鸾梦高。幸喜是个故人,若是别者,讨大大的一场无趣。贤弟,你不看见那时把我羞的有个地缝儿也想钻了!一阵好生难得受。”
双印也大笑道:“正该叫兄试试也好,我那等苦劝,执意不听,若要闹出事来,岂不耽误功名,白白辛苦一趟。”
曹爷摆手道:“好兄弟,不要说了,从今我听劝就是了。”
双印又正容劝道:“元帅方才面许保举你我征南,兄长明日悬牌挂印,身为将帅,执掌生杀之权,亿万之命系手掌握,一喜一怒,关人生死,岂可率意使性?劝兄从此虚心纳谏,按下性气,凡事略缓一二,争得个功名成就,上报国恩,下全友义,方不负良友这番携带。”
曹爷闻言,悚然变色,连忙站住,向双印深深一揖,道:“承弟金石之教。愚兄愧服,如命,如命!”
双印连忙还礼。又问道:“那元帅何故假借寇兄的名姓?”
曹爷把适才之言说了一遍。双印叹道:“这等看起来,那鸾元帅也是个义重如山之人。”
曹爷说:“交友的乐处为的就是彼此有这一副肝胆,患难相扶,富贵共享,花辰月夕,把盏谈心,良言劝勉。虽居人世,亦觉脱尘。逢此境界时,乐也就乐死了。”
双印笑道:“若逢方才这般境界,气也就气死了。”
曹爷不觉大笑。二人一路说笑,回店安歇。次日早早就去挂号,兵部把在后投募的花名簿送至帅府。
小姐隔晚打发双印与曹爷去后,在灯下写了保本,保曹警为平南元帅,单守英前部先锋,马凌云、罗凤鸣、王芳、史宏为参谋、护军两翼、押后等职,呼延平、郑铎、孟昶、焦荣保在自己部下。其馀两下随征效力偏将二百馀名,运粮接应,俱各选定。石怀玉用为先锋。修本已毕,上床安歇。次日入朝见驾,天子准奏,降旨宣群英上殿,授职赐宴,钦限三月初二日黄道兴师,宴毕谢恩出朝,曹爷、双印到了新帅府,部下诸将参谒拜印,不必泛言。次日到镇国府去拜小姐。小姐也来回拜。有个工部侍郎岳老爷,乃是柳黄村岳老爷的堂弟,与曹爷见过面的,只得去拜。次日带了从人向岳府去了。
双印无亲友去拜,在府中写了家书,要打发四个家兵与哑叭回去。那哑叭见与双印选了平南副印,天随人愿,如何还肯回家?老主意,只是个不动。双印正在着急,曹爷回来,劝道:“二哥是舍不开你,莫如带他同去,免的牵挂不安。跟在行李器械车一处行走,可也无妨。双印无法,只得依允,打发两个家丁先回与大哥送信报喜,留下两个伏侍二哥。
到了初一日,先打发二十万人马出城扎营伺候,小姐到相府辞行,拜别岳父。吕相摆酒饯行,再三叮咛而别。回至府中,小姐发放军务已毕,进了内堂,命人把曹爷请来,叙礼归坐,献茶已罢。
曹爷有语呼兄长:“呼唤小弟有何言?”
小姐连连说:“不敢,吾兄贵耳听根源。小弟有件关心事,废寝忘餐这几年。只因敝处高镇国,待我的深恩重似山。平空无故遭冤枉,小弟心中甚不安。高公子终朝暗把仇家访,前朝可巧遇机缘。访真被害从前事,小弟闻知甚喜欢。高公子再三托我求兄长,带封家书至岭南。他这里不久就把仇家告,好叫他在外的严亲心暂安。”
曹元帅听得此言将头点,口中应道:“有何难?”
小姐说:“还有一言相恳告,望兄婉转费周全。必须要亲手面交高镇国,小弟心中才得安。”
曹爷说:“受人之托忠人事,吾兄只管放心宽。”
小姐听毕忙站起,深深拜倒在一边。高梦鸾恭恭敬敬说多谢,曹文豹站起连忙把礼还。
二人拜毕,平身归坐。曹爷说:“弟闻高镇国说并无子嗣,此位又是何人?”
小姐说:“那无子的话是怕仇人谋及后人,因此讳而不言。小弟与他同村居住,那高公子自幼与弟一塾攻书,长为刎颈之交。他府中大小事务,小弟无不悉知。自高公被难之后,他每日夜察访仇家,刚刚得了实情,故托弟转求吾兄寄书与他令尊大人,安慰其心。”
曹爷道:“高公子在何处?”
小姐说:“就在目下。”
曹爷说:“何不请来相见?”
小姐说:“此人秉性古怪,最不喜见人,所以小弟不敢相强。”
曹爷说:“原来如此。我说怪道那高镇国忠正存心,善良面貌,怎么会无子嗣?”
小姐说:“兄从何处见过高公?”
曹爷把松林杀盗搭救高公说了一遍。小姐惊喜非常,暗暗感念在心,遂取出书信,交付曹爷,又叮咛道:“此书关系甚重,兄长千万面交高公方妥。”
曹爷答应,接来收起,告辞回府。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