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集解内篇补正》逍遙遊第一
言逍遙乎物外,任天而遊無窮也。 補:釋文:「逍音銷。遙亦作搖。遊亦作游。逍遙游者,篇名,義取閒放不拘,怡適自得。」武按:本書讓王篇善卷曰:「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足明此義。蓋遊之逍遙,喻心意之逍遙自得也。天運篇云:「以遊逍遙之虛。」逍遙,無為也。是欲心意之逍遙自得,重在無為也。而郭象云:「夫大小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郭氏此說,自樹一義則可,若以之釋本篇,則失其旨矣。本篇之旨在凝神,而神之能凝,在心意之逍遙,欲心意之逍遙,則在無為。人之不能逍遙者,有為也。其所為者,名也,功也,己也。此外則有有用之材也。故篇中揭其綱曰,聖人無名,神人無功,至人無己,大樗無用。夫至於無名、無功、無己、無用,斯無為矣,斯逍遙矣。故篇中要之曰「其神凝」,結之曰「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本篇之大旨,如斯而已矣。莊子恐人之不明也,特借遊之說以明之。遊有大小,特設鵬鷽之喻以明之。蜩鷽自以為遊之至而逍遙矣,然侷促數仞之高,搶攘榆蓬之間,以視鵬之一舉九萬里,其遊固至小而有限也。鵬之遊較大矣,然必積九萬里之厚風,而後乃今掊之以圖南,則其遊猶有所待也。夫遊有限與有待,烏在其能逍遙也?且鵬所適者南冥也,非能遊於無窮也,非能遊於無何有之鄉也,猶之於有限也,又烏在其能逍遙也?此喻之以物也。更證之以人,由效一官以至徵一國之流,其自視其德,亦猶鵬鷽自視其遊之至也。然日斤斤於效、比、合、徵,心之為累亦甚矣,未若宋榮子不隨世之非譽而勸阻也。然尚有內外榮辱之見存,未若列子之乘風,灑落世務,超脫塵垢也。然必待風而後行,猶之鵬翼必待風而後舉,未若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以遊無窮而無所待也。而其所以能至此者,其功夫則在無名、無功、無己。能至於無己,則在己之一心,斯真逍遙矣。然桂以可食致伐,漆以可用致割,虎豹之文來射,猿狖之捷來格;人則以材之有用,恒召世之繫累。是能逍遙於心者,未必能逍遙於境也。又必無所可用焉,然後心、境兩適,無所遊而不逍遙矣。無所遊而不逍遙,然後能專精抱一,而神凝矣。斯旨也,文更舉證以明之。許由之辭天子,無名也。藐姑射神人,物莫之傷,無己而神凝也。四子使堯見之而喪其天下,無功也。而終之以大樗之無用。斯之為文,由小以至大,由淺以及深,喻之以物,襯之以人,旁敲側擊,反托正喻,無非說明無為之道而已。郭氏乃謂大小雖殊,逍遙一也,按諸文旨,豈其然乎!
北冥有魚,釋文:「本一作溟,北海也。」 正釋文:「北冥,本一作溟,覓經反,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溟無涯也。』梁簡文帝云:『窅冥無極,故謂之冥。』東方朔十洲記云:『水黑色,謂之冥海。』」近人朱桂曜云:「王氏誤解釋文,以冥為北海,大非。如其說,是北冥為北北海矣。且下文『南冥』又何解乎?冥即海也。」武按:王氏之誤,在刪去釋文為首「北冥」二字,故「北海也」三字遂專訓冥矣。然朱氏謂冥即海,亦大非。下文「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如朱氏說,是冥海為海海矣。考說文:「冥,幽也。從日、六,冖聲。日數十,十六日而月始虧。」冖亦夜也。簡文窅冥之訓得之。十洲記云:「水黑色,謂之冥海。」以水言海,以黑言冥,非謂冥即海也,冥僅表色而已。今就「北冥」二字言,北表方,冥表色,即北方幽黑。其義止此。釋文之釋為北海者,以本文自釋為天池也。故北冥、南冥,謂為南北天池之名則是,謂冥即海則非也。其名為鯤。釋魚:「鯤,魚子。」方以智云:「鯤本小魚,莊子用為大魚之名。」 正鯤,釋文:「徐音昆,李侯溫反,大魚名也。」朱桂曜云:「鯤自有大魚之義,非莊子假借用之。關尹子一字篇:『能運大鯤大鯨。』孔子家語『鯤魚,其大盈車』,即以鯤為大魚。文選宋玉對楚王問『故鳥有鳳而魚有鯤』,亦以鯤為大魚。」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補:鵬,釋文:「徐音朋。說文云朋及鵬,皆古文鳳字也。『朋,鳥象形。鳳飛,群鳥從以萬數,故以鵬為朋黨字。』」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玉篇:「運,行也。」案:行於海上,故曰「海運」。下云「水擊」,是也。 正林希逸云:「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湧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里。」武按:藝文類聚八,引莊子佚文云:「海水三歲一周,流波相薄,故地動。」此為海運確證。南冥者,天池也。成玄英云:「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按:言物之大者,任天而遊。 正按語謂「物之大者,任天而游」,意是指鵬之遊能逍遙也,則與文意適相反。文寫鵬之將徙天池也,甚難而有待。待海運,待飆風,而後水擊三千,而後摶上九萬,翼莫夭閼,息須六月。如此種種,乃極寫鵬遊之不逍遙,以反襯神人之逍遙,所謂背面敷粉法也。故按語非是。齊諧者,志怪者也。司馬彪云:「齊諧,人姓名。」簡文云:「書名。」 補:諧,正韻音骸。釋文:「齊諧,戶皆反。」又云:「怪,異也。」周禮:「外史掌四方之志。」鄭注:「志,記也。」武按:言齊諧者,記載怪異之事者也。以作書名為允。俞樾云:「按下文『諧之言曰』,若是書名,不得但稱諧。」然文心雕龍有諧隱篇,是諧即隱也。劉向新序,言齊宣王發隱書而驗之。齊諧,即隱書之類,亦即齊之諧書也。書名諧,何得不可但稱諧乎?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崔譔云:「將飛舉翼,擊水踉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崔云:「附翼徘徊而上。」爾雅:「扶搖謂之飆。」郭注:「暴風從下上。」 補:摶,釋文:「徒端反。」郭慶藩曰:「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摶,圜也。扶搖,上行風也,圜飛而上行若扶搖也。』說文:『摶,以手圜之也。』」武按:扶搖,即下文羊角風。此風之勢,扶疏搖曳,曲行而上,如羊角也。鵬亦隨風勢圜轉而上飛,所謂摶也。章炳麟謂字當從「搏」,崔說得之。不知搏者拍也,摶亦有拍義,於義較完,不須從「搏」也。去以六月息者也。」成云:「六月,半歲,至天池而息。」引齊諧一證。 補:「六月」字,伏下「大年」「小年」句。野馬也,司馬云:「野馬,春月澤中游氣也。」成云:「青春之時,陽氣發動,遙望藪澤,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 正自此句至「則已矣」,就齊諧所言之九萬里,說明其高之形狀。野馬者,乃高九萬里內游動雲氣之形也。呂覽云:「至亂之世,其雲狀有若犬若馬。」又云:「其狀若眾馬以鬥,其名曰滑馬。」前漢書天文志云:「石氏『見槍雲如馬』。」以此證知野馬為言雲氣,猶之呂氏所云之「滑馬」也。下文「絕雲氣」,即指此,故郭訓為遊氣。崔云「天地間氣如野馬馳」,為得其旨。司馬與成僅就澤氣言,與上之「九萬里」,下之「天之蒼蒼」,不相應矣。塵埃也,成云:「揚土曰塵。塵之細者曰埃。」 補:釋文:「埃音哀。」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成云:「天地之間,生物氣息,更相吹動。」按:漢書揚雄傳注:「息,出入氣也。」言物之微者,亦任天而遊,入此義。見物無大小,皆任天而動。「鵬」下不言,於此點出。 正按語非也。郭慶藩云:「既言鵬之飛與息各適其性,又申言野馬塵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蓋喻鵬之純任自然,亦猶野馬、塵埃之累動而升,無成心也。郭氏謂『鵬之所馮以飛者』,疑誤。」武按:此說與王氏按語相類。本文正寫鵬南徙時之情狀,尚未涉及物各適性一層,如忽插入此義,則上下文意不貫。莊子文不如是駁雜也。且以「生物」句總承「野馬」二句,亦欠分曉。至郭象謂「此皆鵬之所馮以飛者」,說原不誤。蓋莊子欲寫鵬摶上九萬里之高,須寫天之高。然天之高不易寫也,特寫輕虛而居上層者,狀如野馬之雲氣也;其下,則浮空之塵埃也;又下,則生物相吹之息也。有此三層,則天之高見矣。鵬升乎三者之上,而馮之以飛,則九萬里之高見矣。此三者,即所以成風者也。先提於此,以為下文風之伏筆。而人自下仰望,所見蒼蒼然者,即此三者之色也。三者原無色,厚則有色,如水原無色,深則有色,色亦蒼蒼然也。色為三者之色,而非天之正色也,故下接以「天之蒼蒼,其正色耶」之疑問辭也。如此解,則上下文意一串矣。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其,謂鵬。是,謂人視天。鳥在九萬里上,率數約略如此,故曰「則已矣」,非謂遂止也。借人視天喻鵬視下,極言搏上之高。且夫水之積也不厚, 補:自此至「將圖南」,說明必須九萬里高之理由。其中以水喻風,以芥與杯喻鵬,喻中之喻也。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拗堂之上,支遁云:「謂堂有坳垤形也。」 補:坳,廣韻:「於交反,地不平也。」集韻:「窊下也。」則芥為之舟,李頤云:「芥,小草。」置杯焉則膠,崔云:「著地。」呂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王念孫曰:「培,馮也。周禮馮相氏注:『馮,乘也。』鵬在風上,故言馮。培、馮音近義通。漢書周緤傳,緤封蒯城侯,顏注:呂忱蒯音陪,楚漢春秋作馮城侯。』是培、馮音近之證。」 正王念孫之說太于曲。武意「培」當為「掊」之误,字形相差甚微,易誤也。人問世「自掊擊於世俗」,則掊者擊也。文意謂背負青天,已居於風之上,而後乃今以翼擊風而飛,猶前之水擊三千里,亦以居水之上,以翼擊水而飛也。且「掊」字與上「摶」字相應,摶亦有擊義,特為圜勢耳。如此,則文意前後相顧。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司馬云:「夭,折也。閼,止也。言無有折止使不行者。」 補:釋文云;「一讀以背字屬上句。」武按:此「背」字,承上「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之「背」字來,其為鵬之背而非風之背明矣,故當屬此句。而後乃今將圖南。謀向南行。借水喻風,唯力厚,故能負而行,明物非以息相吹不能遊也。 補:玩兩「而後」字,足見鵬飛之不易而有待,必待至九萬里之高,而後乃培風;必待無夭閼,而後將圖南。以此可知物之大、飛之高且遠如鵬者,其遊實未能逍遙,反襯神人之逍遙;所摶者扶搖,反襯乘天地之正;所適者南冥,反襯遊四海之外;有待,反襯無待。無一不與後文針鋒相對,無一不為後文設喻蓄勢。注中「明物」二句宜刪。蜩與學鳩笑之曰:釋文:「學,本又作鷽。本或作鸒,音預。同馬云:『學鳩,小鳩。』」俞樾云:「文選江淹詩『鸒斯高下飛』,李注引莊子此文說之。又引司馬云:『鸒鳩,小鳥。』是司馬注作鸒,不作鷽。」 補:釋文:「蜩音條,司馬云:蟬。」武按:此段言蜩鳩之飛雖無所待,然數仞而止,其遊有限,以喻物之小者亦不能逍遙也。「我決起而飛,李云:「決,疾貌。」 補:「決起而飛」,無待也,反映鵬之有待。槍榆枋,支云:「槍,突也」。李云:「猶集也。」榆枋,二木名。枋音方,李云:「檀木。」 補:釋文:「槍,七良反。榆,徐音踰。」武按:榆枋數仞耳,反映鵬之九萬里。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王念孫云:「則猶或也。」司馬云:「控,投也。」 正成玄英云:「突榆檀而栖集,時困不到前林,投地息而更起。」俞樾云:「其決起而飛槍榆枋也,有時能至,有時不能至。至則集於榆枋,不至則投於地。」武按:鳥類無論如何小,斷無不能飛集於樹之理。俞說殊昧物理,成則謂「困不到前林」,本文無此義,亦屬意增,皆由誤解「至」字為至於栖集之所也。實則審上下文義,時者,時辰也。韓詩外傳九言雉云:「常噣梁粟,不且時而飽。」且,未定之辭,姑且也,將也。言不將至一時或不定至一時而即飽也,與此「時」字義同。時則不至者,言槍集榆枋,一個時辰且不至,即投於地,反映鵬之必以六月息也。兩相對照,文意極為完密。蓋大年,小年與大知、小知,為本篇兩要素,一時與六月,即大年、小年之類也。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借蜩鳩之笑,為惠施寫照。 正注傅會。惠施非本篇主人,主人乃無己之姑射神人也。篇末二段,莊子特借己與惠施論辯之言,明無所可用之旨,非寫惠施也。注乃謂為之寫照,殊屬誤解。下倣此。俞樾云:「而字下,當有圖字。上文『而後乃今將圖南』,此即承上文而言也。文選注引此,正作『奚以之九萬里而圖南為』。」武按:俞說非也。蓋上句乃將然之謀,記者之所記也;此句則已然之跡,故二蟲得據而笑之。如加「圖」字,則亦為將然之謀,二蟲又何從知而據之以為笑乎?文選注必涉上句而誤也。九萬里者,高也,非言其遠。適莽蒼者三餐而反,釋文:「蒼,七蕩反,或如字。崔云:『草野之色。』」三餐,猶言竟日。 補:釋文:「莽,莫浪反。餐,七丹反。」腹猶果然;補果,說文:「木實也。」張晏曰:「有核曰果。」按果狀多圓凸。腹飽則隆起,猶如果之狀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隔宿擣米儲食。適千里者,三月聚糧。補郭注:「所適彌遠,則聚糧彌多。」武按:上引三事係插喻,以喻榆枋之槍,不至一時,南冥之去,息以六月,以伏下「大年」「小年」句。之二蟲謂蜩、鳩。 補:之,是也。又何知!借人為二蟲設喻。 正注非。此係借二蟲為下「知效一官」等人及宋、列設喻,蓋同一不能逍遙也。文謂蜩、鳩二蟲以一時笑鵬之六月,以數仞笑鵬之九萬里,此由己小不知彼大,故下言「小知不及大知」也。小知不及大知,釋文:「音智,本亦作智。下大知同。」 正知,承上「又何知」之知字,應如字讀,音智非。玉篇:「知,識也,覺也。」謂心與境遇而覺識也。智之度,較知為深。禮記「禮用知(音智)者之謀」句,疏云:「智,謂謀計,曉達前事。」荀子正名云:「知有所合謂之智。」白虎通情性節云:「獨見前聞,不惑於事,見微知著也。」合上三說言之,謂就其所知者,加以思索謀計,而能曉達前事,見微知著,於事機有合者,方謂之智。夫莊子之道,一則曰「離形去知」,再則曰「同乎無知,其德不離」,觀此,則知尚應去,何況勞精敝神之智乎?下文「朝菌不知晦朔」二句,即釋小知也。齊物論云「小知閒閒」,亦同此義。又云「閑閑」,及「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與王倪之四不知,則釋大知也。以此知音智之不當也。小年不及大年。上語明顯,設喻駢列,以掩其跡。 正此與上「小知」句,同為本篇主要字句,束上啟下。注乃謂為設喻掩跡。非也。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列子湯問篇:「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晦謂夜。釋文:「朔,旦也。」 補:奚,何也。然,如此也。釋文:「朝菌,徐其隕反。司馬云:『大芝也。天陰生糞上,見日則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終始也。』」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釋文:「惠,本作蟪。司馬云:『惠蛄,寒蟬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補:釋文:「蛄音姑。廣雅云:『蟪蛄,蛁蟧也。』按即楚辭所云『寒螿』者也。蝭音提。蟧音勞。蛁音彫。螿音將。」武按:不知晦朔與春秋,不僅小年,亦小知也,意係雙承。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楚之南」下,全引列子湯問篇。「楚」,彼作「荊」。 補:釋文:「冥,本或作榠,同。李頤云:『冥靈,木名也。江南生。以葉生為春,葉落為秋。』椿,丑倫反。」武按:陳碧虛闕誤此下有「此大年也」,言見成玄英本。於法應有,以與上「小年」句為對文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李云:「彭祖,名鏗,堯臣,封彭城,歷虞、夏至商,年七百歲,故以久壽見聞。」 補:成玄英云:「彭祖養性,能調鼎,進雉羹於堯。」又云:「特,獨也。」釋文:「世本云:『姓籛〔一〕,名鏗。』籛音翦。」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此段從「小年」句演出。 補:成云:「世人比匹彭祖,深可悲傷。」武按:菌、蛄與冥、椿,眾人與彭祖,皆小年不及大年。自「朝菌」至此,證實「小知大知,小年大年」二句。「不亦悲乎」句,特就眾人之情說,非莊子重視彭祖之壽而為眾人悲也。觀刻意篇所言可知。其言曰:「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二〕壽考者之所好也。」繼曰:「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蓋本篇之旨,在無為而凝神。如彭祖之道引,非無為也;養形,非凝神也;特以久聞,非澹然無極也。與莊子之道異,非莊子所取也。讀者於此等處如不認清,則於本書必多隔膜。湯之問棘也是已。湯問篇「殷湯問於夏革」,張湛注:「湯大夫。」棘、革古同聲通用。 補:郭慶藩云:「論語『棘子成』,漢書古今人表作『革子成』。詩『匪棘其欲』,禮坊記作『匪革其猶』。漢書『煮棗侯革朱』,史記索隱革音棘,皆其證。」武按:此段辭意,與前文複。所以引之者,以前語近怪,且出齊諧,恐人疑其不典,故引湯、棘問答以實之。且前後詳略各異,足以互明。如前言北冥,謂為北方窅冥之天或窅冥之地皆可,此則以「窮髮」「天池」句明之。前言鯤之大,此則言其廣與修。前言鵬背幾千里,當指其修也,此則以泰山形其高與大。扶搖不知其狀也,此則以羊角形之。野馬等不知其實也。此則以「雲氣」二字釋之。騰躍而上,明槍之勢也;數仞而下,明槍之高也。「飛之至也」句,則所以笑之意較前益明矣。非此,則前語未了,前意未申,且不足徵,故複而非複也,夫豈漫爾引之乎!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湯問篇:「終髮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按:列子不言鯤化為鵬。又此下至「而彼且奚適也」,皆列子所無,而其文若〔三〕相屬為義。漆園引古,在有意無意之間,所謂「洸洋自恣以適己」者,此類是也。 補:釋文:「李云:『髮,猶毛也。』司馬云:『北極之下,無毛之地也。』按:毛,草也。」成玄英云:「修,長也。」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司馬云:「風曲上行若羊角。」 補:淮南原道訓高注:「扶,攀也。搖,動也。扶搖,直如羊角轉曲縈行而上也。」絕雲氣,補史記天官書注,索隱曰:「絕,度也。」荀子勸學篇注:「絕,過也。」謂鵬度過雲氣,至背負青天,然後摶風而飛也。雲氣,即上文野馬等氣也。此句與下文「乘雲氣」不同,說見下。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引湯問再證。斥鴳笑之曰:司馬云:「斥,小澤。鴳,雀也。斥,本作尺。」古字通。夏侯湛抵疑:「尺鷃不能陵桑榆。」文選七啟注:「鷃雀飛不過一尺,言其劣弱也。」按:雀飛何止一尺?下文明言「數仞」矣。「彼且奚適也?彼,鵬。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又借斥鴳之笑,為惠施寫照。 補:正成云:「八尺曰仞。翱翔,猶嬉戲也。」釋文:「躍,曲若反。翱,五刀反。蒿,好刀反。」蓬,唐韻:「薄紅切。」集韻:「蒿,好平聲。」說文:「菣(去刃切)也。」禮月令注:「蒿亦蓬蕭之屬。」爾雅釋草:「蘩之醜,秋為蒿。」陸佃疏:「蒿,草之高者。」武按:斥鴳之笑,以小笑大;榮子之笑,以大笑小。前後映射,在有意無意之間。此小大之辯也。點明。 補:正辯同辨,集韻:「皮莧切」。說文:「判也」。廣韻:「別也。」武按:此句為通篇關鍵。鵬之與蜩、鷽,宋、列之與藐姑射,皆小大之辨也,而莊子所明者在大。蓋道之大者。至人、神人、聖人也。藐姑射,則至人、神人之實證也。故「藐姑射」一段為本篇之主文,藐姑射神人則為本篇之主人。生物之鵬,無生物之冥靈大椿,人之彭祖、宋、列之屬,皆藐姑射之陪襯也;蜩、鷽也,菌、蟪也,藐姑射之反襯也。後段惠、莊之辯論,則「大」字之餘波,且借以明無用之旨者也。如此讀本篇,則前後脈絡氣勢。皆成一串。郭象於此句,乃謂「或翱翔天池,或畢志榆枋,各稱體而足」。繹其所言,是無分乎大小也,夫豈本篇之旨乎?
〔一〕「籛」原作「錢」,據釋文改。
〔二〕「彭祖」原誤「彭變」,據刻意篇原文訂正。
〔三〕「若」原作「皆」,據王氏莊子集解原刻本(以下簡稱王氏原刻)改。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李云:「比,合也」 補:知音智。效,戶教反。行,下孟反。比,毗至反。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郭慶藩云:「而讀為能。能、而,古字通用。官、鄉、君、國相對,知、行、德、能亦相對。」司馬云:「徵,信也。」 正此段與「宋榮子」「列子」二段,均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之反襯。此段隱示世人之數數於功與名。若就世情言之,知能效官,行能比鄉,德能合君徵國,自高於常人一等,然就道言之,未免於世之功名數數然也。如是,則足以累心而損道,尚何逍遙之有乎?以視榮子之不數數然者,則非所及矣。注中郭說,未免穿鑿。官,職位也,與鄉、國對,君則國之君也。而,應如字讀。「德」字統君與國言,中以「而」字連屬成句。就狹義言,德合于一君;就廣義言,德見信于一國也。且本篇所重,在道與德,而不在能。又知效一官,即含能義,無庸讀而為能,添此蛇足也。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此,謂斥鴳。方說到人,暗指惠施一輩人。 正「暗指」句,傅會,說見上。宣云;「如斥鴳之自以為至。」此段由知而行而德,由官而鄉而君而國,亦小大之辨也。而宋榮子猶然笑之。司馬、李云:「榮子,宋國人。」崔云:「賢者。」謂猶以為笑。 補:韓非子顯學篇:「宋榮子之議,設不鬥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王先慎曰:「宋榮,即宋鈃。」天下篇:「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釋文:「鈃音形。郭音堅。」武按:又即孟子之宋牼。牼將說罷秦、楚之兵,與榮子設不鬥爭同,故知即一人也。其所以笑之者,以彼輩效官比鄉,合君徵國,於世數數然也。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郭象云:「審自得也。」 補:成云:「舉,皆也。勸,勵勉也。沮,怨喪也。」釋文:「沮,慈呂反,敗也。」武按:齊語「且有後命」注:「且,猶復也。」此文「且」字,言榮子不僅不效上舉諸人汲汲於世之功名,且復世譽之不勸,世非之不沮,實高於上舉諸人一等。此亦小大之辨也。定乎內外之分,郭云:「內我而外物。」辨乎榮辱之境,郭云:「榮己而辱人。」 正心,內也。譽與非,外也。內心有主,而不為外所動,即所謂「定乎內外之分」也。不以譽為榮而加勸,不以非為辱而加沮,即所謂「辨乎榮辱之境」也。郭注非是。斯已矣。成云:「榮子智德,止盡於斯。」正注非。言榮子僅定內外,辨榮辱,如斯而止矣。意注射下句。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言不數數見如此者也。正注欠分曉。釋文:「數數,音朔,下同。司馬云:『猶汲汲也。』」武按:言榮子於世未嘗汲汲也。世之所重者,惟功與名。榮子之於世未數數然者,即不汲汲以求世之功與名也。然如列子,則並功與名之心而無之,又高榮子一等矣。此亦小大之辨也。淮南俶真訓:「是故舉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加沮,定於死生之境,而通於榮辱之理。(中略)視天下之間,猶飛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足證本義。分分,猶數數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司馬云:「樹,立也。至德未立。」按:言宋榮子不足慕。 正按語宜刪。榮子不以世之譽與非而勸沮,較之比鄉、合君、徵國者,能自樹立矣。然定內外,辨榮辱,是尚有物我榮辱之見存,猶未能脫然無累,卓然自樹也。且定內外之分,未能無己也;辨榮辱之境,未能無功與名也。未能無己、無功與名,心亦何能逍遙乎?夫列子御風而行,成云:「列禦寇,鄭人,與鄭繻〔一〕公同時。」按:列子黃帝篇:「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盡二子之道,乘風而歸。」下又云;「隨風東西,猶木葉幹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 補:田子方篇:「列禦寇為〔二〕伯昏無人射。」德充符篇:「子產師伯昏無人。」應帝王篇「列子歸,以告壺子」,列子黃帝篇作「壺邱子」。司馬云:「名林,鄭人,列子師。」呂覽下賢篇:「子產往見壺丘子林。」以此知列子與子產同時。而劉向云「列子與鄭繆公同時」,成氏之說當本此。讓王篇言鄭子陽遺列子粟,并見呂覽、列子、淮南等書。考左傳魯襄二年,言子罕當國,子駟(即子陽)為政。時鄭為成公之十四年,去繆公之卒,已三十四年矣。如劉向所說,則其時列子之年在四十上下。今假定為年四十,越五年,為鄭簡公元年,鄭侵蔡,獲蔡司馬。鄭人皆喜,惟子產不順,云云。子國怒之曰:「爾何知?童子言焉,將為戮矣。」以此知子陽遺粟時,子產尚在童年也。簡公十二年,子產始為卿。二十三年,子皮授子產政。定公八年,子產卒,去子駟為政時已四十九年,此時列子年且九十矣。是年為魯昭公二十年,孔子年約五十二。天運篇言孔子行年五十有一,南之沛見老聃。是此時老子尚未出函谷關也。達生篇、呂覽審己篇,均言列子問道於關尹,此事必在關尹函谷問道之後。蓋列子未及老子之門,間接問之於關尹也。此時列子之年且踰百歲矣。其卒於何時,書闕有間,無從稽考。然彼能乘風者,自不可以恒人之壽例之也。泠然善也,郭云〔三〕:「泠然,輕妙之貌。」 補:釋文:「泠音零。」武按:此喻列子超然世外,無功無名,故能泠然善也。然其遊猶有所待,亦僅泠然善而已,尚未能逍遙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成云:「致,得也。得風仙之福。」按:言得此福者,亦不數數見也。 正按語非。郭注:「苟有待焉,則雖御風而行,不能以一時而周也。」又云:「自然御風行耳,非數數然求之也。」成疏:「旬,十日也。」武按:此喻列子尚不能如至人之無己。蓋福者,一己免乎行,御風泠然而善之福也。列子猶待風而行,是未能捨己之福,即未能無己也,特不汲汲求此福而已。「風」為篇中著意之字。蓋效、比、合、徵,及榮子等輩,塵累濁重,不能乘風也。鵬能乘風矣,然必待扶搖之飆風,而後能絕雲負天;必待九萬里之厚風,而後將圖南。夫飆則非風之正,厚則非泠然之輕妙也。列子能乘輕妙之風矣,然不能無所待也,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也。觀此,知已上各文,無一不從反面為下文蓄勢。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雖免步行,猶必待風。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司馬云:「六氣,陰、陽、風、雨、晦、明。」郭慶藩云:「辯讀為變,與正對文。辯、變,古字通。」 補:郭說是也。管子戒第二十六:「是故聖人齊滋味而時動靜,御正六氣之變。」可證古辯、變通。此二句言乘天地陰陽之正,御陰陽六種之變氣也。正者,未變者也。順之而遊,故曰乘。及變而為六氣,則因勢而動,隨感而應,如御馬之有控、罄、縱、送然,故曰御。此二句在本篇最為精要。下「藐姑射」一節,即設喻證明此義者也。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陰陽者,天地之道也。」天元紀大論云:「陰陽之氣,各有多少,故曰三陰三陽也。」至真要大論云:「帝曰:『善!願聞陰陽之三也何謂?』岐伯曰:『氣有多少異用也。』」王冰注:「太陰為正陰,太陽為正陽;次少者為少陰,次少者為少陽;又次為陽明,又次為厥陰。」據此,則所謂乘天地之正者,乘天地之正陰正陽,即乘太陰太陽也。或問:此僅曰「乘天地之正」,何以知「正」字指陰陽言也?答曰:天地,即表陰陽也。陰陽應象大論云:「積陽為天,積陰為地。」呂覽有始篇注:「天,陽也。地,陰也。」文選東都賦註引范子云:「天者陽也,地者陰也。」蓋陰陽者,天地之道;天地者,陰陽之象。潛移默運者,陰陽也;形象著明者,天地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故此即以「天地」二字代陰陽。本書如此活用之例不一。如秋水篇云「牛馬四足是謂天」,以天表自然之義也。天地篇云「無為為之之謂天」,以天表無為之義也。應帝王篇云「示之以天壤」,亦活用者也。故此「乘天地之正」,即乘陰陽之正也。然不直曰「乘陰陽之正」,而必曰「乘天地之正」者何也?答曰:以陰陽有多少也。如陽明、厥陰之類,陰陽少而未盛,不得謂之正也。必陽升於天,陰降於地,然後至於極盛之位,方可謂之正陰正陽,方可以「天地」之字表之。今姑以陽論。易曰「時乘六龍以御天」,謂按時節,次第乘六種之龍以上升。自乾之初九,以至九五,陽方盛而至於天。故九五之爻曰「飛龍在天」,即在天之陽也。此陽,方可謂之正,方可表以天。九五以下。如少陽、陽明等,其陽未盛,未至於天,則不可以天表之也。地之表陰,可以類推。易所謂「御天」,即此之「乘天」也。故不曰「乘陰陽之正」,而曰「乘天地之正」也。天元紀大論又云:「寒、暑、燥、溼、風、火,天之陰陽也。三陰三陽上奉之。」至真要大論又云:「岐伯曰:『厥陰司天,其化以風。少陰司天,其化以熱。太陰司天,其化以溼。少陽司天,其化以火。陽明司天,其化以燥。太陽司天,其化以寒。』」是此所謂「六氣」者,即寒、暑、燥、溼、風、火也。所謂「御六氣之辯」者,即御此三陰三陽所化寒、暑、燥、溼、風、火之氣也。陰陽無質,化氣則有質,故此謂「乘天地之正」,而不謂「乘天地之正氣」,以正陰正陽尚未變化為氣也。至司馬以陰、陽、風、雨、晦、明訓六氣,係據左傳昭公元年秦醫和之說。素問在和前,和說當本諸素問,皆醫學家之言也。在易則於三陰三陽升降變化之際,分之為六位,演之以六爻。六爻之在乾陽卦內者,就其高下之位,象之以六龍。故易曰:「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疏言:「乾之為德,以依時乘駕六爻之陽氣,以拱御於天體。六龍,即六位之龍也。以所居上下言之,謂之六位也。陽氣升降,謂之六龍也。」疏語最為明晰。下「御飛龍」,即乾卦六龍內第五位之龍,實即升居五位之陽氣也。故此二句之義,本之於易。又本之於老子之言。田子方篇,老子曰:「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所謂「乘天地之正」,即乘此肅肅之至陰,赫赫之至陽也。交通成和者,謂陰陽由交通變化成和氣也。易乾卦亦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其義正同。而陰陽之在天地與在人身,一也。惟天地之陰陽交通出於自然,人身之陰陽,欲其交通,則必有道以御之,然後能合以成和,凝以成神。是故變由於交通,交通在於御,故曰「御六氣之辯」也。夫莊子此書,所以明道也。其所謂道,非仁義之謂,乃陰陽之謂也。上已舉素問「陰陽者,天地之道」之語矣。易繫辭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管子正篇曰:「陰陽同度曰道。」本書則陽篇曰:「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言道為陰陽之公名也。由此知莊子所修之道,即修陰陽及其所化之六氣,以合和凝神之道也。曰乘曰御,即喻修之之工夫也。此理觀慎子所言益明。慎子之言曰:「五日為候,三候為氣,六氣為時,四時為年,而天地備矣。天地相去八萬四千里,沖和之氣在其中,四萬二千里已上為陽位,四萬二千里已下為陰位。冬至之候,陽發於地,一氣上升七千里。至六氣,則上升四萬二千里,而陽至陽位,故其氣溫,為春分之節也。六氣,而陽極陽位,故熱而為夏至之節也。夏至之候,陰出於天,一氣下降七千里。至六氣,則下降四萬二千里,而陰至陰位,故其氣涼,為秋分之節也。六氣,而陰極陰位,故其氣寒,而為冬至之節也。天地之所以能長能久者,以其陽中有陰,下降極而生陽,陰中有陽,上升極而生陰。二者交通。合為太和,相因而為氤,相昷而為氳。以此施生化之功,此變化之所以兆也。」其所謂冬至陽發於地,夏至陰出於天,乃本老子「肅肅出天、赫赫發地」之說也。所謂升降之候,陰陽之位,實易「六位時成」二句最明顯之注腳。惟天地相去,不知其極。慎子謂「相去八萬四千里」,人或以為非是。不知慎子乃言陰陽在天地間循環升降之距離,猶之地文學家言包地球之空氣,厚止二百里,非謂天去地止有此數也。漢鍾離權復本慎子之說,著靈寶畢法一書,取法天地陰陽升降之位與時之理,以攝養一身之陰陽。後世修煉家遂有「運周天」、「駕河車」之說,且區之為六候,分之為三百六十爻。其說近則本之於鍾離,遠則源於易、老及此二句,與養生主篇「緣督以為經」句,非盡妄誕無稽也。故此二句係寓言修道家養氣凝神之理,讀者當與養生主篇「緣督以為經」,人間世篇「無聽之以耳」,「惟道集虛」,「徇耳目內通」,應帝王篇「機發於踵」各句下補、正之語,匯通觀之,方可明其大凡。惟此理精妙,此事幽玄,天地間自有此一種道術,特不足為淺人道耳。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無所待而遊於無窮,方是逍遙遊一篇綱要。 補:釋文:「惡音烏。」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釋文:「己音紀。」成云:「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其實一也。」正郭慶藩曰:「文選任彥昇到大司馬記室牋注引司馬云:『神人無功,言修自然,不立功也。聖人無名,不立名也。』釋文闕。」武按:齊物論篇云:「王倪曰:『至人神矣。』」是至人、神人一也。故下藐姑射神人,亦至人也。惟聖人則有間。則陽篇云:「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秋水篇云:「大人無己。」此言「至人無己」,則至人即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矣。列子力命篇云:「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乎!」公天下之身,即無己也,此明言聖人不及至人矣。外物篇云:「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之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此明言聖人不及神人矣。成氏乃謂「其實一也」,尚欠詳審。自「若夫乘天地之正」至此,為本篇之主,下則逐一舉事證明之。此三句,為本段之主;「至人無己」句,則又三句中之主也。
〔一〕「繻」,原作「繆」,據王氏原刻及成疏改。
〔二〕「為」原誤「與」,據田子方篇改。
〔三〕「云」,原作「注」,據王氏原刻改。
堯讓天下於許由,司馬云:「潁川陽城人。」 補:此段引許由不願居天子之名,證明聖人無名。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字林:「爝,炬火也。」 補:釋文:「爝,本亦作燋,音爵。郭祖繳反。」又曰:「小火也。」淮南人間訓:「夫爝火在縹煙之中也,一指所能息也。」武按:一指能息,其為小火明矣。其於光也,不亦赤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成云:「尸,主也。」 補:釋文:「浸,子鴆反。灌,古亂反。」正韻:「浸,漬也。」博雅:「灌,溉也。澤音宅,潤澤也。」淮南原道訓:「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天地篇:「堯之師曰許由。」故堯謂由為夫子。言若夫子立為天子,天下必致太平。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正俞樾云:「本作『吾將為實乎』,與上『吾將為名乎』相對成文。『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其意已足。『吾將為實乎』,當連下文讀之。實與賓形似,涉上句『實之賓也』而誤。若如今本,則為賓即是為名,兩文複矣。」武按:俞說非也。名既為實之賓,是實重而名輕也。吾將為賓乎,言吾將捨其實之重而為名之輕乎?用「乎」之疑問詞者,乃反言以見意,謂不就輕而為賓也。此句係校量名、實二者,而以「賓」字表名之輕,故「賓」字與「名」字不複,非涉上句而誤也。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李云:「鷦鷯,小鳥。」郭璞云:「桃雀。」 補:釋文:「鷦,子遙反。鷯音遼。」成云:「鷦鷯,巧婦鳥也,一名工雀,一名女匠,亦名桃蟲,好深處而巧為巢也。」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李頤云:「偃鼠,鼷鼠也。」李楨云:「偃,或作鼴,俗作鼹。」本草陶注:「一名鼢鼠,常穿耕地中行,討掘即得。」說文「鼢」下云:「地行鼠,伯勞所化也。」李說誤。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釋文:「傳鬼神言曰祝。」 補:釋文:「庖,鮑交反,掌廚人也。祝,之六反。樽,子存反,本亦作尊。俎,側呂反。」武按:淮南泰族訓:「調五味者,庖也。陳簠簋,列樽俎,設籩豆者,祝也。齊明盛服,淵默不言,而神之所依者,尸也。宰祝雖不能,尸不越樽俎而代之。」可謂此處的解。
肩吾問於連叔成云:「並古之懷道者。」曰:「吾聞言於接輿,釋文:「皇甫謐云:『接輿躬耕,楚王遣使以黃金百鎰、車二駟聘之,不應。』」 補:成云:「接輿,姓陸,名通,楚人,與孔子同時,而佯狂不仕。」武按:此段引藐姑射神人,證明至人無己。大而無當,釋文:「丁浪反。」按:當,底也。 正淮南本經訓:「留於口,則其言當。」齊俗訓:「晉平公出言而不當。」注:「當,合也。」此謂接輿之言誇大,而於情理無所合也,故下言「不近人情」焉。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成云:「猶上天河漢,迢遞清高,尋其源流,略無窮極。」 補:釋文:「怖,普布反,廣雅云:『懼也。』」 正成說非。「河、漢」句,係往而不返之譬況語,謂其言往而不返,無所歸宿,猶如河、漢之水,滔滔長流,無所止極,非謂上天河漢之清高也。大有逕庭,宣潁云:「逕,門外路;庭,堂外地。大有,謂相遠之甚。」不近人情焉。」 補:上句為此句之譬況語,謂門外之逕,與門內之庭,所處限隔,不相接近也。而此句則申說「大而無當」句之義。焉,釋文:「猶然也。」王引之云:「狀事之詞,與然同義。」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釋文:「藐音邈,簡文云:『遠也。』姑射,山名,在北海中。」 補:釋文:「射,徐音夜。又食亦反。」 正簡文僅取姑射為山名,非也。下文「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而山海經海內北經有列姑射山,列子黃帝篇「姑射山」,一本作「列姑射」,可證山名當為藐姑射也。又其云「在北海中」,不知何據。山海經東山經有姑射山,所在非北海;在海內北經之山為列姑射,而非姑射。黃帝篇內之姑射山,僅云在海中,不言北也。但此係借山名以寓意,無庸求實其所在。蓋說文解「射」字云:「弓弩發於身而中於遠也。」藐姑射者,謂深遠之旨,姑以下文所言影射之也。深遠之旨何?下「其神凝」之神也。「神凝」二字,為本篇主旨,且為全書主旨,以其為神人之德,修道之果也。觀本段均注射凝神立論,故「神」字實為本段所射之鵠也。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 補:釋文:「肌,居其反。」武按:刻意篇云:「純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又云:「能體純素,謂之真人。」肌膚若冰雪,喻其體純素也。純素,則與神為一,一則凝矣。真人,即神人也。真言其體,神言其用也。又天地篇云:「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若冰雪,喻純白備也。純白備,則神生定,定則凝矣。故「冰雪」句實為下「神凝」二字寫照。如曰不然,此寫神人。非寫美女,何用敘其肌膚之白乎?淖約若處子。李云:「淖約,好貌。」釋文:「處子,在室女。」 正釋文:「淖,郭昌略反。」武按:淖約,李云「好貌」,非也。荀子宥座篇:「淖約微達。」楊倞注:「淖當為綽。約,弱也。綽約,柔弱也。」說苑作「綽約微達」,訓柔弱是也。在宥篇:「淖約柔乎剛強。」老子曰:「柔弱勝剛強。」又曰:「弱者者道之用。」文子道原篇亦曰:「柔弱者道之用。」即淖約所喻之意也。上句冰雪言其體,此句淖約言其用。道之用,即神也。處子,黃帝篇作「處女」。孫子曰:「靜如處女。」老、莊之道貴靜,故以處女喻之。且老子曰「守雌」,曰「牝常以靜勝牡」,皆處女所喻之意也。不食五穀, 補:成云:「五穀者,黍、稷、麻、菽、麥也。」吸風飲露。 補:春秋元命包云:「陰陽怒而為風。」慎子云:「陽在外者不得入,則周旋六合而為風。」故上言風為陰陽之變氣也。吸,說文:「內息也。」因風為陰陽之變氣,故吸於內以調之。蔡邕月令云:「露者,陰之液也。」慎子云:「陽感之,則液而為露。」謂陰受感而為露也。吸風合言陰陽,飲露則單言陰,總之喻神人之呼吸陰陽於內也。淮南俶真訓云:「是故聖人呼吸陰陽之氣,而群生莫不顒顒然仰其德以和順。」所謂呼吸陰陽,即此句所喻之意;所謂其德,即下之「神凝」也;所謂群生和順,即下「物不疵癘」也。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乘雲氣」三句,又見齊物論篇,「御飛龍」作「騎日月」。 補:鵬穿越雲氣,馮風而飛,不能乘雲氣也,故曰絕。列子御風而行,亦不能乘雲氣也。能乘雲氣者,厥為神人。此中大有分別。且或乘雲氣,或御飛龍,非若列子之必待風也。乘雲氣,承上「乘天地之正」說;御飛龍,承「御六氣之辯」說。元命包云;「陰陽聚為雲。」慎子云:「陰與陽得,助其蜚騰,則飄颺而為雲。」說文:「龍,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賈誼云:「龍變無常,能幽能章。」傅元龍贊云:「誕應陽精,屈伸從時,變化無形。」據此以言,龍,陽精也,變化不測者也,故易乾卦取之,以象陽氣之升降變化焉。「乘雲」句,合言陰陽,「御龍」句則單言陽,總之,喻神人攝調陰陽於外也。惟易乾卦言陽氣在六位中之變化,故設六龍以喻之。此不言六龍,而言飛龍者,以飛龍應五爻而當五位。其上上九,則陽過亢;其下九四,則陽未盛。準之慎子之說,過亢者,陽極陽位也;未盛者,甫出陰位,方至陽位也。後之修煉家,以言火候之老嫩,皆在所不取也。惟九五之飛龍,純陽正盛,無過不及,非老非嫩,控御此氣,所以為神人也。其神凝,三字吃緊。非遊物外者,不能凝於神。 補:說文:「凝,俗冰字。」顏氏匡謬正俗:「冰轉音凝。」說文:「凝,冰堅也。」黃氏韻會:「冰,古凝字。仌,古冰字。後人以冰代仌字,故以凝代仌字。」武按:大戴禮曾子天圓篇云:「陽之精氣曰神。」易曰:「陰陽不測之謂神。」故神凝由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來。蓋此數句,上已釋明其為修道者調攝陰陽之喻也。而其著手處,則在用志不分。達生篇述佝僂丈人之言曰:「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孔子稱之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故凝神之要點在用志不分。人間世篇,仲尼語顏回曰「一若志」,老子曰「守靜篤」,曰「抱一」,同此義也。蓋志不分則靜,靜則定,一則凝矣。內神凝,而外則若厥株拘與槁木之枝,與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同。而子綦自謂「喪我」,喪我者,無己也。故用志不分然後能無己,無己然後能神凝。此「神凝」二字,即示藐姑射神人為無己之至人也。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司馬云:「疵,毀也。」癘音癩,惡病。列子黃帝篇:「姑射山,在海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漆園本此為說。 補:釋文:「疵,在斯反,病也。癘音厲,本或作厲。」武按:此與在宥篇「慎守汝身,物將自壯」之義同。自「藐姑射」至此,寓意精深,茲再就本書舉證以明之。刻意篇云:「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惔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一〕也。」肌膚若冰雪,非純粹不雜乎?靜一不變,惔而無為,處子之性行類之。乘雲御龍,及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即動而以天行也。神凝者,即由養神之至也。刻意篇又云:「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處子,陰也,靜也;飛龍,陽也,動也。此二語之寓意,尤為明顯。彼篇又云:「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夫乘雲御龍,遊四海之外,非四達並流,際天蟠地乎?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即化育萬物,不可為象也。天運篇云:「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體者,乾陽之體,即神凝而成體也。散即變也。散而成章者,易說卦曰:「故易六位而成章。」注總言六畫;又細分之,則陰陽之位,間雜而成文章也。故體者,陰陽之正也;散者,六氣之變也。斯體也,靜則謂之和,動則謂之神。文子上仁篇云:「陰陽交接,乃能成和。」交接者,所以凝也。故凝神者,凝此陰陽之和也,即所謂養乎陰陽也。以本段為本篇主文,且為莊子道要,故特詳為拈出之。吾是以狂而不信也。」狂,李九況反。按:音讀如誑。言以為誑。 正釋文:「狂,求匡反,李云:『癡也。』」武按:廣韻:「巨王切,病也。」心不能審得失之地,則謂之狂。應璩詩云:「積念發狂癡。」李訓癡,是也。淮南精神訓:「大怖生狂。」又原道訓:「薄氣發瘖,驚怖為狂。」故「狂」字應從李訓,方與上「吾驚怖其言」句相關合,讀誑非也。至肩吾之意,以為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必以天下為事而後能,今藐姑神人,不過一己之神凝耳,並未以天下為事,何能致如斯之效?其狂而不信者在此。連叔一則曰「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再則曰「孰肯以物為事」,即針對此點而答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惟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補:釋文:「瞽音古,盲者無目,如鼓皮也。與音豫。觀,古亂反。」文子符言篇:「豈獨形骸有闇、聾哉?心亦有之。塞也,莫知所通。」此闇、聾之類也。淮南泰族訓亦有此語。是其言也,猶時女也。司馬云:「猶處女也。」按:時,是也。云是其言也,猶是若處女者也。此人也、此德也云云,極擬議之詞。 正女同汝,指肩吾。承上「聾盲」來,言不惟形骸有聾盲,知亦有之,汝聞接輿之言,狂而不信,即是知之聾盲也。「是其言也」句,指「然,瞽者」至「知亦有之」一段之言也。如此解,文句方能承接一氣。若如司馬說,「瞽者」一段便成贅肬。且上以處子況神人,陸注「在室女」,郭注:「不以外傷內。」若此處單稱女,出室女亦屬之,則外傷矣,何可以況神人乎?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李云:磅礡,猶旁礡。」李楨云:「亦作旁魄,廣被意也。言其德行廣被萬物,以為一世求治,豈肯有勞天下之跡?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亂,治也。」簡文云:「弊弊,經營貌。」案〔二〕:蘄同期。 補:釋文:「旁,薄剛反,字又作磅。礡,蒲博反。司馬云:『磅礡,猶混同也。』蘄,求也。弊弊,徐扶計反。」 正注引李楨云:「以為一世求治。」是以「一世」連讀,又訓亂為治,均非。奚侗云:「釋文出『世蘄』二字,文選吳都賦注引至『世』字,可見古無有『一世』連讀者,」武按:玩郭注成疏,亦不以「一世」連讀。須知「萬物以為一」,係本書要語,各篇屢見,而原於老子「萬物得一以生」之言。本書如德充符篇云:「物視其所一。」又云:「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天地篇云:「萬物一府。」秋水篇云:「萬物一齊。」在宥篇云:「萬物云云,各復其根。」云云,眾多貌,不一也;復根,則一矣。義均相同。故此處應從「一」字絕句。「亂」字訓治,雖出爾雅、說文,然於此文不合。左宣十二年傳:「人反物為亂。」又宣十五年傳:「民反德為亂。」其義適與「之德也,磅礡萬物以為一」相反。蓋此處以神人、世人對舉,一正一反也。神人以無為之德,和萬物為一,故曰「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世人以有為為治,即弊弊以天下為事。如是,則不能磅礡萬物為一,不一,則亂矣,故曰「世蘄乎亂」也。此義原於老子「為者敗之」一語。而本書繕性篇略云:「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此段足證之人、之德磅礡萬物為一之義。「混芒」與「一世得澹漠」二語,與司馬訓磅礡為混同之義合。彼篇又略云:「逮德下衰,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唐、虞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氵梟〉淳散朴,附之以文,益之以博,然後民始惑亂。」其所謂燧、羲、唐、虞,此文以一「世」字概之。「興治化」以下各語,即弊弊以天下為事也。其所以如此者,意在蘄乎治,而民竟惑亂,非即此文所謂「世蘄乎亂」乎?此文簡奧,非匯通全書觀之,不易明也。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司馬云:「稽,至也。」 補:釋文:「稽音雞,徐、李音啟。」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說文「粃」作「秕」。釋文:「秕糠,猶繁碎。」按:言於繁碎之事物,直以塵垢視之。 補:釋文:「垢,古口反。秕,徐甫姊反。陶,徒刀反。鑄,之樹反。」成云:「散為塵,膩為垢,穀不熟為秕,穀皮為糠。鎔金曰鑄,範土曰陶。」武按:「大浸稽天」以下各句,即申說「物莫之傷」也。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又引不以天下為事之神人,以明其自全之道。 正釋文謂「秕糠猶繁碎」,於義無取。此謂「引神人以明自全之道」,亦非。讓王篇:「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司馬云:「土苴,如糞草也。」即塵垢之說也。又天道篇:「君之所讀者,古之糟魄已夫!」司馬云:「魄,本又作粕。」即秕糠之說也。合而言之,塵垢秕糠。道之粗跡也。神人以其粗跡,將猶陶鑄成為堯、舜之治,即「土苴以治天下」之說也。前「孰弊弊」句,不以天下之事為事也。世自化之,無所事事也。此「孰肯」句,不以天下之物為事也。不以物為事,則如知北遊篇所云「聖人處物不傷物,物亦不傷也」。係就事與物分說。宋人資章甫適諸越,李云:「資,貨也。章甫,殷冠也。以冠為貨。」司馬云:「諸,於也。」補此段證明神人無功。越人短〔三〕髮文身,無所用之。為無所用天下設喻。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司馬、李云:「四子,王倪、齧缺、被衣、許由。」李楨云:「四子本無其人,徵名以實之,則鑿矣。」 正天地篇:「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然則堯與四子,非全無瓜葛,徵天地篇所舉之名以實之,顯有根據,且許由已見上文,不得為鑿也。治天下,平四海,示堯之有功也,為神人無功之反映。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汾水之陽,堯都。宣云:「窅然,深遠貌。」 正釋文:「汾,徐扶云反。汾水出太原。窅,徐烏了反。李云:『窅然,猶悵然。』」武按:宣注「深遠貌」,於本文不合,應從李說。自「宋人」以下至此,郭注:「堯之無用天下為,亦猶越人之無所用章甫耳。然遺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雖宗堯,而堯未嘗有天下也,故窅然喪之,而嘗遊心於絕冥之境。」成疏與李楨注,其意均同。三氏之注,於文義適得其反。其誤在於宗堯,不知本文所宗者為至人、神人。四子者,神人也,而以塵垢秕糠視堯;堯治天下者也,四子即以塵垢秕糠視治天下。故上言「無所用天下為」,又言「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也。此段以宋人喻堯,以章甫喻天下,而「越人」句則喻四子無所用天下。故宋人至越,悵然喪其章甫;堯見四子,悵然喪其天下,亦可曰喪其治天下之功也。蓋堯乃弊弊以天下為事者,文言其平海內之政,是有治天下之功者也。而四子神人也,神人無功,堯見四子,為其所化,故亦窅然喪其治天下之功焉。如此解,章甫之喻,方見密合,而證明上「神人無功」句亦見緊切。
〔一〕「道」原作「至」,據刻意篇改。
〔二〕「案」字,據王氏原刻補。
〔三〕「短」字,集釋本作「斷」。
惠子謂莊子曰:司馬云:「姓惠,名施,為梁相。」 補:此段與下段,借與惠子論辯,以明無用然後逍遙之旨。此則借瓠於無用中有一可用,不免有慮而為樽之患,以喻人有一能之可用,即難免招世繫累,不能逍遙也。「魏王貽我大瓠之種,瓠,瓜也,即今葫盧瓜。 補:釋文:「魏王,司馬云:『梁惠王也。』」武按:魏自河東遷大梁,故謂之魏,或謂之梁也。貽音怡,遺也。瓠音護。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成云;「樹,植。實,子也。虛脆不堅,故不能自勝舉。」剖之以為瓢, 補:反映下文樗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則瓠落無所容。簡文云:「瓠落,猶廓落也。」成云;「平淺不容多物。」 補:釋文:「剖,普口反。」非不呺然大也,釋文:「呺,本亦作号。李云:『虛大貌』」俞樾云:「呺,俗字,當作枵,虛也。」 補:釋文:「呺,徐許僑反。」 正俞說非。廣韻:「呺然,大貌。」本句「呺然」,為「大也」之形容詞,「大也」則無異「呺然」之注也。四字一意,如改「呺」作「枵」,並應改本句為「非不枵然虛也」,於法方合。但本文未嘗言虛,而所重者在大。首即標言「大瓠」,繼言「實五石」,大也,因之瓢亦大。然平淺無所容,正以其不虛也,其不須以「枵然」形容之明矣。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補:「無用」二字,為本段及下段主旨,且為全篇主旨,與無名、無己並重,特借惠子之口提出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向秀云;「龜,拘坼也。」徐音舉倫反。此以「龜」為「皸」之假借。玄應音義「皸」下引通俗文:「手足坼裂曰皸,經文或作『龜坼』。」下引此文為證。 正釋文:「龜手,愧悲反。司馬云:『文坼如龜文。』」武按:注中「玄應音義」「音」字上,當補「眾經」二字,否則,下「經文」二字無著。且注太糾纏,不如從司馬說,較為明爽。蓋言手凍文坼如龜背之文,故謂之為「龜手」,猶之爾雅釋詁之「鮐背」,疏「老人皮膚消瘠,背若鮐魚」也。又釋名:「九十曰鮐背,背有鮐文也。」背有鮐文為鮐背,手有龜文為龜手,同一義也。李楨借讀為皸,俞樾謂宜讀如拘,拘與區同音,區與丘同音,龜在丘音。如此迂迴牽傅,義仍未明也。世世以洴澼絖為事。成云:「洴,浮。澼,漂。絖,絮也。」李云:「漂絮水上。」盧文弨云:「洴澼,擊絮之聲。」 補:正釋文:「洴,徐扶經反。澼,普歷反。絖音曠。小爾雅云:『絮細者謂之絖。』」朱桂曜曰:「文選任彥昇為蕭揚州薦士表注:『絖,古纊字。』」武按:洴澼如為擊絮聲,則與下「絖」字不能相連成句,盧說非也。宜從成說。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李云:「金方寸重一斤為一金。百金,百斤也。」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補:釋文:「鬻音育,司馬云:『買也。』」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司馬彪云:「慮,猶結綴也。樽如酒器,縛之於身,浮於江湖,可以自渡。」按:所謂腰舟。 正說文:「慮,謀思也。」爾雅釋言:「作、造,為也。」武按:何不慮以為大樽,言何不謀慮之以作大樽也?句有「為」字,不必訓慮為結綴,因結綴之意,「為」字可以賅之。至司馬結綴之訓,不知何據。考徐鍇說文解字通論云:「思有所圖曰慮。慮猶縷也。」說文「絡」字下云:「生革可以為縷束也。」故此句亦可訓為何不縷束以為大樽也。鶡冠子學問第十五:「中河失船,一壺千金。」注:「壺,瓠也。佩之可以濟涉,南人謂之腰舟。」此司馬注之所本也。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向云:「蓬者,短不暢,曲士之謂。」按:言惠施以有用為無用,不得用之道也。 補:釋文:「郭云:『蓬生非直達者。』」武按:荀子勸學篇:「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然則非生麻中,必不直而曲矣。此向、郭注之所本也。
惠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 補:武按:此段言樗以無用,故無物害,無困苦,以喻人必無用,方免世患而獲逍遙也。繼無名、無功、無己而言無用者,以心雖無名、無功、無己,苟材有可用,必致如大瓠以有一可用,即被慮而為樽。故無名、無功、無己,又必無用,然後盡無為之量,極逍遙之致。如是,則不僅遊逍遙,寢臥亦逍遙也。釋文:「樗,敕魚反。」成云:「栲、漆之類,嗅之甚臭,惡木也。」腫,章勇反。李云:「擁腫,猶盤癭。」中,丁仲反。卷,本又作「拳」,同音權。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猶言棄而不取。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成云:「狌,野貓。」 補:釋文:「狸,力之反。狌,郭音生,司馬云:『〈犭由〉也。〈犭由〉,由救反。』」卑身而伏,以候敖者,司馬云:「遨翔之物,雞鼠之屬。」 補:說文:「敖,出遊也。」漢書景十三王傳:「請閉諸姬舍門,無令出敖。」師古曰:「敖,遊戲也。」東西跳梁,成云:「跳梁,猶走擲。」 補:釋文:「跳音條。」不辟高下;辟音避。中於機辟,辟,所以陷物。鹽鐵論刑法篇「辟陷設而當其蹊」,與此同義。亦作「臂」。楚詞哀時命篇:「外迫脅於機臂兮。」機臂,即機辟也。玉篇王注,以為弩身。死於網罟。今夫斄牛,司馬云:「旄牛。」 補:釋文:「罟,徐音古。斄,徐、李音來,又音離。」其大若垂天之雲。成云:「山中遠望,如天際之雲。」此能為大矣, 補:斄牛能負重耕田,即其所為之大也。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簡文云:「莫,大也。」徬徨乎無為其側,釋文:「彷徨:猶翱翔。」 補:釋文:「彷,薄剛反。徨音皇。廣雅云;『彷徨,徙倚也。』」武按:「無為」二字,總結無名、無功、無己、無用。逍遙乎寢臥其下?郭慶藩云:「逍遙,依說文,當作『消搖』。」又引王瞀夜云:「逍遙者,調暢悅豫之意。」 補:此句見無為者寢臥亦逍遙,不僅遊也,以進一步作結。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言無處可用之。人間世篇:「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又云:「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又山木篇:「無所可用。」文義並與此同。安所困苦哉!」又言狸狌之不得其死,斄牛之大而無用,不如樗樹之善全,以曉惠施。蓋惠施用世,莊子逃世,惠以莊言為無用,不知莊之遊於無窮,所謂「大知」「小知」之異也。 正注言「斄牛之大而無用,不如樗樹之善全」,非也。此段莊子因惠子謂其言大而無用,乃引狸狌能捕鼠,可謂小而有用矣,然不得其死;斄牛執鼠不如狸狌,非斄牛徒大而無用也,乃不得其用也。秋水篇云:「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斄牛亦然。今患斄牛不能執鼠,何不使之負重致遠,以譬患大樹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以成其無用之大用乎?此針對惠子「大而無用」之言以駁之也。如注言「斄牛大而無用」,不反證合惠子之言乎?有失莊子答辯之旨矣。所謂「安所困苦」者,如大瓠可用為樽,致被結綴以浮江湖,此即大瓠之困苦也,樗則無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