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制度,实人类文化初开时代所不能免。其成立之早晚与消灭之迟速,虽半由环境所决荡,而民族思想根柢亦与有力焉。春秋前奴隶制度之痕迹,见于诸经者甚少。《诗经》似一无可考。《易经》、《书经》有“童仆”、“臣妾”等字,玩文当为奴隶。此外最奇异者,为春秋时楚芈尹无宇之言,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昭十》)其言若可信,则古代阶级可谓极复杂。(《易·旅卦》:“丧其童仆”,“得童仆”,《小畜卦》:“畜臣妾吉”,《书·微子》:“我罔为臣仆”,《费誓》:“臣妾逋逃”。吾所记二经中近于奴隶意义之文字仅此。)虽然,其界限并不严,其地位移易似甚易,“斐豹,隶也,著在丹书”,焚书即可侪于齐民。(《左·襄二十三》)鲍文子,齐之执政也,尝为隶于鲁施氏(《左·定八》),晋贵族“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左·昭三》)。由此观之,所谓臣仆皂隶者,其性质与古代希腊诸国之奴隶及近代美之黑奴、俄之农隶等似有别,盖身分并不如彼等之固定也。(《周官》有蛮隶、闽隶、夷隶、貉隶等名,似是以敌国俘虏充奴隶。然春秋时似无此恶习,古代有否未敢断。)
我国古代奴隶制度何故不发达耶?其根本盖缘人类平等的理想入人甚深,固无待言,然亦事实上有自然的裁制焉。我国文化发生于大平原,而生计托命于农业。无论在部落时代、封建时代,各国皆以地广人稀为病,竞思徕他国之民以自实。观《孟子·梁惠王》篇、《商君书·徕民》篇等,便知其概。(《梁惠王》篇:“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又,“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徕民》篇:“吾欲徕三晋之民为之,有道乎?”此战国时各国竞欲以人为的政策增加人口之实例。)战国且然,况在前此,民如见虐,则“逝将去汝,适彼乐国”(《诗·硕鼠》文)。此当时为政者所甚恐也。噢咻其民,勿使生心,实各国政府保持势力之第一义。政治所以常顾虑人民利益,盖由于此。而民皆以农为业,受一廛为氓,自耕而自食之。此种经济组织之下,自然不适于奴隶之发育,与欧洲古代国家发源于地狭人稠之市府者,本异其撰也。
若夫贵族平民两阶级,在春秋初期以前,盖划然不相逾。百姓与民对举,大夫、士与庶人对举,君子与小人对举,经传中更仆难数,乃至有“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曲礼》)等语,似并法律上身分亦不平等。关于此方面真相如何虽未敢确答,要之政权恒在少数贵族之手,则征之《左传》中所记诸国情事,甚为明白。盖封建与宗法两制度实行之结果,必至如是也。(始终未行贵族政治者,惟一秦国耳。)虽然,此局至孔子出生前后,已次第动摇,“陪臣执国命”(《论语》文),各国所在多有,如齐之陈氏,本羁旅之臣,卒专齐政而有齐国。即以孔子论,彼明言“吾少也贱”,尝为委吏乘田,盖“庶人在官者”之流亚耳,然其后固又为鲁司寇参大政。然则政权并非由某种固定阶级永远垄断,在春秋中叶已然。
贵族政治之完全消灭,在春秋以后。其促成之者,孔墨诸哲学说与有力焉。说详次篇,兹不先述,然而环境之孕育此变化,实匪伊朝夕。其主要原因,则在智识之散布下逮。封建初期,政治教育与政治经验皆少数贵族所专有,一般平民,既无了解政治之能力,复无参加政治之欲望。及其末期,则平民之量日增,而其质亦渐变。第一,小宗五世则迁,迁后便与平民等,故平民中含有公族血统者日益加多。第二,当时贵族平民互相通婚,故实际上两阶级界限颇难严辨。(周襄王以阳樊赐晋文公,阳樊人不服,晋围之,仓葛呼曰:“此谁非王之亲姻,其俘之也。”(《左·僖二十六》)此外互婚之迹,传中可考尚多。)第三,各国因政变之结果,贵族降为平民者甚多,例如前文所举“栾、郤、胥、原,降在皂隶”。第四,外国移住民,多贵族之裔。例如孔子之祖孔父在宋为贵族,而孔子在鲁为平民。此等新平民,其数量加增之速率,远过于贵族,而其智识亦不在贵族之下。此贵族政治不能永久维持之最大原因也。
贵、平两级之混合,在用语变迁上最能表明之,古者贵族称百姓,贱族称民,两语区别甚严。其后则渐用于同一意义,而大率以民字为其代表,古者君子小人,为身分上对待语。君子指贵族,含有“少主人”的意味。小人盖谓人中之低微者。(《周语·富辰》曰:“百姓兆民”,韦注:“百姓,百官也,官有世功受氏姓也。”《书·尧典》:“平章百姓”,郑注:“百姓,群臣之父子兄弟。”此百姓之正训,指贵族也。《书·吕刑》:“苗民勿用灵。”郑注:“苗族三生凶恶,故谓之民,民者冥也,言未见仁道。”此民字之正训,指异族或卑族也。《左·僖十五》:“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僖二十六》:“小人恐矣,君子则否。”君子指士大夫,小人指一般平民。经传中类此者甚多)。其后意义全变,两语区别,不以阶级的身分为标准,而以道德的品格为标准。凡此皆平民阶级扩大且向上之结果,致固有之阶级观念,渐次澌灭,而万人平等的民本观念乃起而代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