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儒多言封建为唐虞以来所有,其实非也。夏殷以前所谓诸侯,皆邃古自然发生之部落,非天子所能建之、能废之。真封建自周公始。武王克殷,广封先王之后(见《史记》),不过承认旧部落而已。及“周公吊二叔之不咸,乃众建亲贤,以屏藩周”(《左·僖二十四》)。其新封之国盖数十,而同姓子弟什居七八。盖一面承认旧有之部落,而以新封诸国参错其间,实际上旧部落多为新建国之“附庸”(《鲁颂·閟宫》云:“锡之山川土田附庸。”任宿须句颛臾,皆鲁之附庸也。),间接以隶于天子。其诸国与中央之关系,大略分为甸、侯、卫、荒四种。甸为王畿内之采邑,侯即诸侯,卫盖旧部落之为附庸者,荒则封建所不及之边地也。中央则以朝觐、巡狩、会同等制度以保主属的关系。而诸国相互间,复有朝聘、会遇等制度以常保联络。
封建制度最大之功用有二:一曰分化,二曰同化。
所谓分化者,谓将同一的精神及组织,分布于各地,使各因其环境以尽量的自由发展。天子与诸侯,俱南面而治,有“不纯臣之义”(《公羊传》注文)。各侯国所有行政机关,大略与天子相同,所差者规模稍有广狭耳。天子不干涉侯国内政,各侯国在方百里或方数百里内,充分行使其自治权。地域小则精神易以贯注,利害切己则所以谋之者周。此种组织,本由部落时代之元后、群后蜕变而来,惟彼之群后,各就其本身之极觳薄的固有文化(?)徐徐堆集,譬犹半就枯瘠之老树。此之侯国,则由一有活力之文化统一体分泌出来,为有意识的播殖活动,譬犹从一大树中截枝分栽,别成一独立之新根干。故自周初施行此制之后,经数百年之蓄积滋长,而我族文化,乃从各地方为多元的平均发展。至春秋战国间,遂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壮观,皆食封建之赐也。
所谓同化者,谓将许多异质的低度文化,醇化于一高度文化总体之中,以形成大民族意识。封建之制,有所谓卫服即附庸者,既如前述。此等附庸,其性质在“司群祀以服事诸夏”(《左·僖二十一》文)。质言之,则旧部落而立于新侯国指导之下者也。不宁惟是,春秋诸名国,初受封时率皆与异族错处。故齐太公初至营丘,莱夷与之争国(见《史记》),鲁则密迩淮夷徐戎(杂见《诗》、《书》),晋则“疆以戎索”(《左·定四》),“狄之广莫于晋为都”(《左·庄二十八》)。籍谈谓“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王灵不及,拜戎不暇”(《左·昭十五》)。吴更断发文身之裔壤也。(见《史记》)可见殷周之际,所谓华夏民族者,其势力不出雍岐河洛一带。周家高掌远跖,投其亲贤于半开的蛮族丛中,使之从事于开拓吸化之大业,经数百年艰难缔造,及其末叶,而太行以南大江以北尽为诸夏矣。此种同化作用,在国史中为一最艰巨之业,直至今日犹未完成,而第一期奏效最显者,则周之封建也。
我族人自称曰华曰夏,而目异族以蛮夷,此两相对待之名词,发源甚古,而相沿亦甚久。如“蛮夷猾夏”(《书·尧典》)、“获戎失华”(《左·襄四》)、“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左·定十》)此等辞语,常出诸贤士大夫之口。此盖民族意识之标帜,喜翘己以示异于人,恒情所不能免也。然而我国所谓夷夏,并无确定界线。无数蛮夷,常陆续加入华夏范围内,以扩大民族之内容。试举一例:《史记·楚世家》记周夷王时(西纪前八九四至八七九)楚子熊渠之言曰:“我蛮夷也”,春秋桓八年(前七NFCA1四)楚子熊通之言仍曰:“我蛮夷也”,襄十四年(前五八九)楚臣子囊之言则曰:“赫赫楚国……抚有蛮夷,以属诸夏。”(《左传》文)可见现代之湖北(楚)人,向来自称蛮夷,乃经过百六十五年后忽自称为抚有蛮夷之诸夏。此等关节,实民族意识变迁之自白,读史者不容轻轻放过也。然则其所以能如此者何耶?我国人四海一家万人平等的理想,发达甚早,《书》所谓“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为帝臣”(《皋陶谟》),《诗》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北山》),盖我先民之对异族,略如长兄对其弱弟,当其稚时,不与抗礼。及既成年,便为平等,弱弟之自觉,亦复如是。又同姓不婚之制,亦为夷夏混界一要具。据《左传》所记,周襄王有狄后,晋文公及其异母弟夷吾、奚齐皆诸戎所出,文公自娶狄女季隗,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当时民间夷夏杂婚情况何如,虽不可知,然贵族中则既有显证。此亦同化力猛进之一原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