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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文钞》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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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書、啟

上李夷簡相公書

月日,使持節柳州諸軍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謹再拜獻書於相公閣下:宗元聞有行三塗之艱,而墜千仞之下者,仰望於道,號以求出。過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顧。就令哀而顧之者,不過攀木俯首,深賓太息,良久而去耳,其卒無可奈何。然其人猶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烏獲者,持長綆千尋,徐而過焉,其力足為也,其器足施也,號之而不顧,顧而曰不能力,則其人知必死於大壑矣。何也?是時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後知命之窮,勢之極,其卒呼憤自毖,不復望於上矣。

宗元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於大厄,窮躓殞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顧而去與顧而深賓者,俱不之焉。然猶仰首伸吭,張目而視曰:庶幾乎其有異俗之心,非常之力,當路而垂仁者耶?及今閣下以仁義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實拊心自慶,以為獲其所望,故敢致其辭以聲其哀,若又舍而不顧,則知沉埋踣斃無復振矣,伏惟動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謗之自,以閣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辭,秪益為黷。伏惟念墜者之至窮,錫烏獲之餘力,舒千尋之綆,垂千仞之艱,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號而望者得畢其誠,無使呼憤自毖,沒有餘恨,則士之死於門下者宜無先焉。生之通塞,決在此舉,無任戰汗隕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

答元饒州論政理書

奉書,辱示以政理之說及劉夢得書,往復甚善。類非今之長人者之志。不唯充賦稅養祿秩足己而已,獨以富庶且教為大任。甚盛甚盛!

孔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然則蒙者固難曉,必勞申諭,乃得悅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貧病者,而不益富者稅,此誠當也。乘理政之後,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後,其可爾邪?夫弊政之大,莫若賄賂行而徵賦亂。苟然,則貧者無貲以求於吏。所謂有貧之實,而不得貧之名;富者操其贏以市於吏,則無富之名而有富之實。貧者愈困餓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橫侈泰而無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則將信其故乎?是不可懼撓人而終不問也,固必問其實。問其實,則貧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賦矣,安得持一定之諭哉!若曰止免貧者而富者不問,則僥幸者眾,皆挾重利以邀,貧者猶若不免焉。若曰檢富者懼不得實,而不可增焉,則貧者亦不得實,不可免矣。若皆得實而故縱以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今富者稅益少,貧者不免於捃拾以輸縣官,其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將服役而奴使之,多與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勞苦,或減除其稅,則富者以戶獨免,而貧者以受役,卒輸其二三與半焉。是澤不下流,而人無所告訴,其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經界、核名實,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貧之母也,誠不可破壞。然使其大幸而役於下,則又不可。兄云懼富人流為工商浮窳,蓋甚急而不均,則有此爾。若富者雖益賦,而其實輸當其十一,猶足安其堵,雖驅之不肯易也。檢之逾精,則下逾巧。誠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產為徵,故有「殺畜伐木」之說。今若非市井之徵,則舍其產而唯丁田之問,推以誠質,示以恩惠,嚴責吏以法,如所陳一社一村之制,遞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實?不得其實,則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須一定制,而後兄之說乃得行焉。蒙之所見,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誰耶?理歟,弊歟?理,則其說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說其在可用之數乎?

因南人來,重曉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議,願同夢得之云者。兄通《春秋》,取聖人大中之法以為理。饒之理,小也,不足費其慮。無所論刺,故獨舉均賦之事,以求往復而除其惑焉。不習吏職而強言之,宜為長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則無以來至當之言,蓋明而教之,君子所以開後學也。

又聞兄之蒞政三日,舉韓宣英以代己。宣英達識多聞而習於事,宜當賢者類舉。今負罪屏棄,凡人不敢稱道其善,又況聞之於大君以二千石薦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於直道,斯古人之所難,而兄行之。宗元與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馳者也,兄一舉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見叔向。今而預知斯舉,下走之大過矣。書雖多,言不足導意,故止於此。不宣。宗元再拜。

與呂恭書

宗元白:元生至,得弟書,甚善,諸所稱道具之。元生又持部中廬父墓者所得石書,模其文示余,云若將聞於上,余故恐而疑焉。僕蚤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尺牘甚具;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者所蓄,殆無遺焉。以是善知書,雖未嘗見名氏,亦望而識其時也。又文章之形狀,古今特異。弟之精敏通達,夫豈不究於此!今視石文,署其年曰「永嘉」,其書則今田野人所作也。雖支離其字,猶不能近古。為其「永」字等頗效王氏變法,皆永嘉所未有。辭尤鄙近,若今所謂律詩者,晉時蓋未嘗為此聲。大謬妄矣!又言植松鳥擢之怪,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經,難信。或者得無奸為之乎?

且古之言「葬者,藏也」。「壤樹之」,而君子以為議。況廬而居者,其足尚之哉?聖人有制度,有法令,過則為辟。故立大中者不尚異,教人者欲其誠,是故惡夫飾且偽也。過制而不除喪,宜廬於庭;而矯於墓者,大中之罪人也。況又出怪物,詭神道,以奸大法,而因以為利乎?夫偽孝以奸利,誠仁者不忍擿過。恐傷於教也。然使偽可為而利可冒,則教益壞。若然者,勿與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

以大夫之政良,而吾子讚焉,固無闕遺矣。作東郛,改市鄽,去比竹茨草之室,而垍土、大木、陶甄、梓匠之工備,孽火不得作;化墮窳之俗,絕偷浮之源,而條桑、浴種、深耕、易耨之力用,寬徭、嗇貨、均賦之政起,其道美矣!於斯也,慮善善之過而莫之省,誠愨之道少損,故敢私言之。夫以淮、濟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為病;然而萬一離婁子眇然睨之,不若無者之快也。想默已其事,無出所置書,幸甚。宗元白。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僕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蕩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樂朝夕,唯恬安無事是望也。乃今有焚煬赫烈之虞,以震駭左右,而脂膏滫氵隨之具。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或將大有為也,乃始厄困震悸,於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慍,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遼闊誕漫,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蓋無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出諸口,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則嗤嗤者以為得重賂。僕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是僕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非特負足下也。及為御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天下之鬱塞。然時稱道於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僕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之不立,而為世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乃今幸為天火之所蕩滌,凡眾之疑慮,舉為灰埃。黔其廬,赭其垣,以示其無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顯白而不汙。其實出矣,是祝融回祿之相吾子也。則僕與幾道十年之相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宥而彰之,使夫蓄於心者,咸得開其喙,發策決科者,授子而不栗,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乎爾!是以終乃大喜也。古者列國有災,同位者皆相吊;許不吊災,君子惡之。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將吊而更以賀也。顏、曾之養,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

足下前章要僕文章古書,極不忘,候得數十篇乃並往耳。吳二十一武陵來,言足下為《醉賦》及《對問》,大善,可寄一本。僕近亦好作文,與在京城時頗異。思與足下輩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來,致書訪死生。不悉。宗元白。

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謝撫問啟

某啟:某愚陋狂簡,不知周防,失於夷途,陷在大罪,伏匿嶺下,於今七年。追念往愆,寒心飛魄,幸蒙在宥,得自循省。豈敢徹聞於廊廟之上,見志於樽俎之際,以求心於萬一者哉!

相公以含弘光大之德,廣博淵泉之量。不遺垢汙,先賜榮示。捧讀流涕,以懼以悲,屏營舞躍,不敢寧處。是將收孟明於三敗,責曹沬於一舉。俾折脅臏腳之倫。得自拂飾,以期效命於鞭策之下,此誠大君子並容廣覽、棄瑕錄用之道也。自顧孱鈍,無以克堪,祗受大賜,豈任負戴?精誠之至,炯然如日。拜伏無路,不勝惶惕!輕冒威重,戰汗交深。

賀趙江陵宗儒辟符載啟

某啟:伏聞以武都符載為記室,天下立志之士,雜然相顧,繼以歎息,知為善者得其歸向,流言者有所間執。直道之所行,義風之所揚,堂堂焉實在荊山之南矣。幸甚幸甚!

夫以符君之藝術志氣,為時聞人,才位未會,盤桓固久,中間因緣,陷在危邦,與時偃仰,不廢其道,而為見忌嫉者橫致唇吻。房給事以高節特立,明之於朝;王吏部以清議自任,辨之於外。然猶小人浮議,困在交戟。凡諸侯之欲得符君者,城聯壤接,而惑於騰沸,環視相讓,莫敢先舉。及受署之日,則皆開口垂臂,悵望悼悔,譬之求珠於海,而徑寸先得。則眾皆怏然罷去,知奇寶之有所歸也。

嗚呼!巧言難明,下流多訕,自非大君子出世之氣,則何望焉!瞻望清風,若在天外,無任感激欣躍之至。輕黷陳賀,不勝戰越。不宣。謹啟。

上襄陽李僕射獻唐雅詩啟

宗元啟:昔周宣中興,得賢臣召虎,師出江、漢,以平淮夷。故其詩曰:「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其卒章曰:「於周受命,自召祖命。」以明虎者召公之孫,克承其先也。今天子中興,而得閣下,亦出江、漢,以平淮夷,克承於先西平王,其事正類。然而未有嗣《大雅》之說,以布天下,以施後代,豈聖唐之文雅,獨後於周室哉?

宗元身雖陷敗,而其論著往往不為世屈,意者殆不可自薄自匿以墜斯時,苟有輔萬分之一,雖死無憾。謹撰《平淮夷雅》二篇,齋沐上獻。誠醜言淫聲,不足以當金石,庶繼代洪烈,稗官里人得采而歌之,不勝憤踴之至。輕黷威嚴,戰越交深。謹啟。

上權德輿補闕溫卷決進退啟

補闕執事:宗元聞之,重遠輕邇,賤視貴聽,所由古矣。竊以宗元幼不知恥,少又躁進,拜揖長者,自於幼年。是以簉俊造之末跡,廁牒計之下列,賈藝求售,闃無善價。載文筆而都儒林者,匪親乃舊,率皆攜撫相示,談笑見昵,喔咿逡巡,為達者嗤。無乃睹其樸者鄙其成,狎其幼者薄其長耶?將行不拔異,操不砥礪,學不該廣,文不炳耀,實可鄙而薄耶?今鴛鷺充朝,而獨干執事者,特以顧下念舊,收接儒素,異乎他人耳。敢問厥由,庶幾告之,俾識去就,幸甚幸甚。

今將慷慨激昂,奮攘布衣,縱談作者之筵,曳裾名卿之門,抵掌峨弁,厚自潤澤。進越無恧,汙達者之視聽,狂狷愚妄,固不可為也。復欲俯默惕息,疊足搨翼,拜祈公侯之閽,跪邀賢達之車,竦魂栗股,兢恪危懼,榮者倦之,彌忿厥心,又不可為也。若慎守其常,確執厥中,固其所矣。則又色平氣柔,言訥性魯,無特達之節,無推擇之行。瑣瑣碌碌,一孺子耳。孰謂其可進?孰謂其可退?抑又聞之,不鼓踴無以超泥塗,不曲促無以由險艱,不守常無以處明分,不執中無以趨夷軌。今則鼓踴乎?曲促乎?守其常而執厥中乎?浩不知其宜矣。

進退無倚,宵不遑寐,乃訪於故人而谘度之。其人曰:「補闕權君,著名逾紀,行為人高,言為人信,力學掞文,儕輩稱雄。子亟拜之,足以發揚。」對曰:「衷燕石而履玄圃,帶魚目而遊漲海,秖取誚耳,曷予補乎?」其人曰:「跡之勤者,情必生焉;心之恭者,禮必報焉。況子之文,不甚鄙薄者乎?苟或勤以奉之,恭以下之,則必勖勵爾行,輝耀爾能。言為建瓴,晨發夕被,聲馳而響溢,風振而草靡。可使尺澤之鯢,奮鱗而縱海,密網之鳥,舉羽而翔霄。子之一名,何足就矣,庶為終身之遇乎?曷不舉馳聲之資,挈成名之基,授之權君,然後退行守常執中之道,斯可也。」愚不敏,以為信然,是以有前日之拜。又以為色取象恭,大賢所飫;朝造夕謁,大賢所倦。性頗疏野,竊又不能,是以有今茲之問,仰惟覽其鄙心而去就之。潔誠齋慮,不勝至願。謹再拜。

上大理崔大卿應制舉不敏啟

古之知己者,不待來求而後施德,舉能而已。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後拜賜,感知而已。故不叩而響,不介而合,則其舉必至,而其感亦甚。斯道遁去,遼闊千祀,何為乎今之世哉!

若宗元者,智不能經大務、斷大事,非有恢傑之才;學不能探奧義、窮章句,為腐爛之儒。雖或寘力於文學,勤勤懇懇於歲時,然而未能極聖人之規矩,恢作者之聞見,勞費翰墨,徒爾拖逢掖、曳大帶,遊於朋齒,且有愧色,豈有能乎哉?閣下何見待之厚也。始者自謂抱無用之文,戴不肖之容,雖振身泥塵,仰希雲霄,何由而能哉?遂用收視內顧,俯首絕望,甘以沒沒也。今者果不自意,他日瑣瑣之著述,幸得流於衽席,接在視聽,閣下乃謂可以蹈遠大之途,及制作之門,決然而不疑,介然而獨德,是何收采之特達,而顧念之勤備乎?且閣下知其為人何如哉?其貌之美陋,質之細大,心之賢不肖,閣下固未知也。而一遇文字,志在濟拔,斯蓋古之知己者已。故曰:古之知己者,不待來求而後施德者也。然則亟來而求者,誠下科也。

宗元向以應博學宏辭之舉,會閣下辱臨考第,司其升降。當此之時,意謂運合事並,適丁厥時,其私心日以自負也。無何,閣下以鯤鱗之勢,不容尺澤,悠爾而自放,廓然而高邁,其不我知者,遂排逐而委之。委之,誠當也,使古之知己猶在,豈若是求多乎哉!夫仕進之路,昔者竊聞於師矣。太上有專達之能,乘時得君,不由乎表著之列,而取將相,行其政焉。其次,有文行之美,積能累勞,不由乎舉甲乙、歷科第,登乎表著之列,顯其名焉。又其次,則曰吾未嘗舉甲乙也,未嘗歷科第也,彼朝廷之位,吾何修而可以登之乎?必求舉是科也,然後得而登之。其下,不能知其利,又不能務其往,則曰:舉天下而好之,吾何為獨不然?由是觀之,有愛錐刀者,以舉是科為悅者也;有爭尋常者,以登乎朝廷為悅者也;有慕權貴之位者,以將相為悅者也;有樂行乎其政者,以理天下為悅者也。然則舉甲乙、歷科第,固為末而已矣。得之不加榮,喪之不加憂,苟成其名,於遠大者何補焉?然而至於感知之道,則細大一矣,成敗亦一矣,故曰: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後拜賜。然則幸成其身者,固末節也。蓋不知來求之下者,不足以收特達之士;而不知成身之末者,不足以承賢達之遇,審矣。

伏以閣下德足以儀世,才足以輔聖,文足以當宗師之位,學足以冠儒術之首,誠為賢達之表也。顧視下輩,豈容易而收哉!而宗元樸野昧劣,進不知退,不可以言乎德;不能植志於義,而必以文字求達,不可以言乎才;秉翰執簡,敗北而歸,不可以言乎文;登場應對,刺繆經旨,不可以言乎學,固非特達之器也。忖省陋質,豈容易而承之哉!叨冒大遇,穢累高鑒,喜懼交爭,不克寧居。竊感荀瑩如實出己之德,敢希豫讓國士遇我之報。伏候門屏,敢俟招納。謹奉啟以代投刺之禮,伏惟以知己之道終撫薦焉。不宣,宗元謹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