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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散文名篇》穷鬼传(清)戴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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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鬼者,不知所自起,庙元和中[2],始依昌黎韩愈[3]。愈久与之居,不堪也[4],为文逐之,不去,反骂愈[5]。愈死,无所归,流落人间,求人如韩愈者从之,不得。

阅九百余年,闻江淮之间有被褐先生[6],其人韩愈流也,乃不介而遏先生于家[7],曰:“我故韩愈氏客也,窃闻先生之高义,愿托于门下,敢有以报先生[8]。”先生避席却行[9],大惊曰:“汝来将奈何!”麾之去[10],曰:“子往矣!昔者韩退之以于故,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其《送穷文》可复视也。子往矣,无累我。无已[11],请从他人。”穷鬼曰;“先生何弃我甚耶?假而他人可从[12],从之久矣。凡吾所以从先生者,以不肯从他人故也。先生何弃我甚耶?敢请其罪。”

先生曰:“子以穷为名,其势固足以穷余也。议论文章,开口触忌,则穷于言;—上下坑坎,前颠后踬[13],俯仰跼蹐[14],左支右吾[15],则穷于行;蒙尘垢,被刺讥[16],忧众口[17],则穷于辩;所为而拂乱[18],所往而刺谬[19],则穷于才;声势货利不足以动众,磊落孤愤不足以谐俗,则穷于交游。抱其无用之书,负其不羁之气[20],挟其空匮之身[21],入所厌薄之世[22],则在家而穷,在邦而穷。凡汝之足以穷吾者,吾不能悉数也,而举其大略焉。”穷鬼曰:“先生以是为余罪乎?是则然矣[23]。然余之罪顾有矜者[24],而其功亦有不可没也。吾之所在而万态皆避之[25],此先生之所以弃余也。然是区区者[26],何足以轻重先生?而吾能使先生歌,使先生泣,使先生激,使先生愤,使先生独住独来而游于无穷。凡先生之所云云[27],固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也,其何伤乎固[28]?见韩愈氏迄今不朽者,则余为之也,以故愈亦始疑而终安之。自吾游行天下久矣,无可届者[29],数千年而得韩愈[30],又千余年而得先生[31];以先生之道而向往者曾无一人,独余慕而从焉,则余之与先生,岂不厚哉?”

于是先生与之处,凡数十年,穷甚不能堪,然颇得其功。一日,谓先生曰:“自余之归先生也,而先生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徒以余故也,余亦悯焉。顾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皆以为功于先生也,今已毕致之矣,先生无所用余,余亦无敢久溷先生也[32]。”则起,趋而去,不知所终。

注释:

[1]穷鬼:唐代文学家林愈曾作杂文《送穷文》以抒愤,谓穷鬼有五,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戴名世借题发挥为穷鬼作传,抒发了自已的不满情绪。[2]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3]昌黎:旧郡名,治所在今辽宁省义县。韩愈是河南河阳(今孟县)人,因昌黎韩氏为唐代著名大姓,故常以昌黎自称,后世遂亦称之为韩昌黎。[4]不堪:不能容忍。[5]反骂愈:据《送穷文》,韩愈以礼送穷鬼,穷鬼不去,反骂韩愈为“小黠大痴”(小聪明而大无知)。[6]被褐先生:穿租麻短衣的先生。被,穿着,褐,粗麻等制成的短衣,为古代贫贱者穿的衣服。戴名世以“褐夫”为字,“被褐先生”实为自指。[7]不介:不经介绍。谒:进见。[8]敢:自言冒昧之谦词。报:报效,效劳。[9]避席:古人席地而坐,与人相见时,为表示敬意,则直立离开原席位。“避席”也作“辟席”。却:倒退。[10]麾:通“挥”,指挥。[11]无已:不得已。[12]假而;假如。[13]前颠后踬(zhì至):跌跌撞撞的样子。[14]跼蹐(jú jí局及):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样子。跼,弯腰屈背;蹐:小步走路。[15]左支右吾:左右支吾。“支吾”也作“枝梧”,支持,抵拒,此处引申为应付。[16]被:蒙受。[17]忧众口:以众口诽谤为忧。[18]所为而拂乱:做事被反对扰乱。拂:违背。[19]刺(là辣)谬:谬戾、乖戾,违反常理。[20]不羁(jī机):不受约束。羁:马笼头。[21]挟其空匮(kuì溃)之身,持其穷困之身。匮:匮乏。[22]厌薄:厌恶鄙薄。[23]是:此,这些。指以上所数穷鬼之罪。[24]矜(jīn今):矜悯,同情。[25]万态:言种种世俗情态。[26]区区:微小不足道。[27]云云:即指上文被褐先生所谓“穷于言”、“穷于行”等等。[28]何伤:何碍,有何妨碍。[29]属:依附。[30]数千年而得韩愈:韩愈《送穷文》自注云:“余尝见《文宗备问》云:颛顼高辛时,宫生一子,不着完衣,宫中号为‘穷子’。其后正月晦,死宫中,葬之,相谓曰:‘今日送却穷子。’自尔相承送之。”“数千年”指自颛顼氏至韩愈时共数千年。[31]千余年:自韩愈从事文学活动的唐贞元、元和时期到戴名世生活的消康熙时期,约九百年。[32]溷(hùn混):同“混”,搅乱。

据《南山先生年谱》,此文写于康熙十八年(1679),是时戴氏二十六岁,正以授徒为生,生活困顿,常因有志不能实现而苦闷。此文取寓于养愈《送穷文》,写曾附于韩愈之“穷鬼”附于己身,遂“穷于言”’“穷于行”’“穷于辩”,“穷于才”,“穷于交游”。有此五穷,于是坎坷起颠踬,开口触忌,动辄得咎,“不容于天下”。这显然是作者对他所处的那个黑暗、恐怖、颠倒、势利的社会的指斥。

更可贵的是,作者在韩愈《送穷文》寓意之外,别出新意,不止于抒写孤穷之叹,更借“穷鬼”之口褒“穷鬼”之功:“吾能使先生歌,使先生泣,使先生激,使先生愤,使先生独住独来而游于无穷。”这是说“穷”不但无害于己,反而锻炼了自己倔傲的性格,激发了自己慷慨激烈之气,助成了自己愤世疾俗之文。由此可见戴氏对于现实的积极抗争的态度。

此文取寓言手法,用对话形式,笔墨酣畅,作者的思想性格,鲜明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