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黑遮阳呢帽的电车夫,两手抓着车头的黄铜把手摇了一圈的时候,旁边忽然送来一声:
“喂,请开开门吓!”
他掉头一看,在许多店面开始向他后退的一闪中,立刻看见一个穿灰布长袍的三角脸,两手紧紧抓住门边的铁条,苍白着脸色在向他点头。
“后面还有车子!”在电车飞速地进行中,他厉声地说了,依然又把头掉回去望着前面,但他的脸一惊,立刻刷白了,嘴唇也乌了一下,看看前面一辆飞似的黑亮汽车离一丈远就要冲上车头来,他便把铜把手劈手一摇,啌*(左口右匆)一声,电车立刻一抖地停住,他才好像恢复活气一般伸出一根指头指着面前的汽车夫。
“猪猡!瞎了你的眼睛啦!”他吼道,头探出车外,挺着一对眼珠。
“猪猡!”那汽车夫也回骂一声,抓住车盘一扭,汽车一偏侧便滑过电车头不见了。
“喂,请开开吓!”铁门边的三角脸又说一声,同时伸一只手摇得铁门哗啦哗啦响。
电车夫乌白着嘴唇掉过头来咆哮了。但他手一扳,铁门便一折地开了。当三角脸进了车厢的时候,他的脸皮还是一片苍白,于是又抓着铜把手劈手一摇,愤愤地向前冲去。等到转了弯,看见街心的男男女女们跌跌撞撞地向两边躲开的时候,他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右脚尖点着铃杵,膝关节便向下一弯一弯地……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三角脸嘟咙着嘴唇踏进那长方盒子似的车厢,他那在门外边悬空地吊了一会儿的脚还在发抖,见车厢里只有一个穿着脱了两个纽扣的外套的卖票人,便跌跌撞撞地坐到靠门边的座头上,立刻掏出十四个铜板来放在卖票人伸出的掌里。但卖票人只向他微微地挤挤眼,却把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在他的对面坐下了。等到过了两站,卖票人才给他一张票子,他一看是十二分,便记起刚才电车夫咆哮的脸色,他于是感到一种要报复似地。眨着眼睛就抬起脸来了。
“谢谢侬!”卖票人微笑地说一声,同时又向他挤挤眼。
他终于也会心地微笑了,立刻大胆了起来,把脊梁靠住那有着“三等”字样的玻璃窗,提起还在有点抖的右脚来,长长地摆在座位上,才舒服地挺出着颈项,嘴巴一耸,“吓——咳——呸!”一块浓绿的痰块便飞到地板上。
车子一停,七八个人,一挤地拥上来了。最先是一个穿学生装的长子,和一个戴呢帽的胖子拥到门边。长子抢着伸一只脚进来,胖子也抢着伸一只脚进来,于是两只——一皮鞋一绒鞋——脚都齐斩地摆在门槛边,两个肩膀挤肩膀地就在门当中被夹着了两个,——一胖一瘦——的脸都同时涨红起来,
“挤甚么!”胖子说。
“挤甚么!”长子说。
两个便互相鼻尖碰鼻尖地恨恨地看一眼。还是长子灵活,拐着手拐子在胖子凸出的肚皮上一点,他便肉弹子似地脱开门框跳进来了,抢前一步,就跑到靠里的座头,当他把脊梁软瘫地靠着那挂着价目表的板壁的时候,涨红的脸皮才回复黄色。
胖子恨恨地看他一眼,也在他对面靠壁的座头软瘫地坐下了。他弯着臃肿的腰,伸手到棉袍里狠命地掏着铜板的时候,鼻孔里面还在呼哈呼哈地出着粗气。
第三个是在鼻尖上架着蛋圆眼镜的老头子,他的头向下一点一点地咳嗽着,踏进来,想坐到靠右边好看窗外的店面,他咳得头一点,却看见面前的座位上长长地横躺着一只脚,他便把眼珠从眼镜上缘外瞪起来了,终于鄙夷地向三角脸瞟一下,退过来在对面也是靠玻璃窗的座位上坐下了,立刻伸两根指头夹着红鼻尖,挤出一把清涕来,甩在地板上的口痰旁边,收回手来在门的边缘上一抹,那剩在指头上的一片清涕便亮晶晶地移到门边上。
随着进来的是两个在后脑上有着发髻的老太婆,中间夹着一个剪了头发的女人,那女人的耳朵下正摇摆着一对长长的绿色的东西,身上穿的是一件矮领的短旗袍。他们三个一看见座位上横躺着一只脚,也赶快拐着小脚儿逃开,一排地在老头子与长子之间坐下去。
最后是两个人一跳地抢进来了。跑在前面的是矮子,头发乱蓬蓬地,一进门,眼睛便闪闪烁烁地发光,好像飞似地一跳就坐在胖子与三角脸之间,屁股恰恰靠进三角脸的鞋底——鞋底是一片泥。他便眨着眼睛盯了三角脸一下,又盯一下鞋底,但鞋底并没有动的意思,他的鼻头便一张一张地气在粗起来了。其时跟着他抢进来的一个歪戴打鸟帽,穿着长袍式绿色雨衣的汉子,已走到矮子与胖子之间,转身就要把屁股塞下去,但他忽然眉头一扬,走到横躺着一只脚的座位面前了。
“脚放下来!”他伸着一根指头说,横着眼睛就盯了三角脸一下。
三角脸也盯了他一下,但终于把脚一弯移到地上了。戴打鸟帽的汉子便把雨衣后摆一提,坐下去。他的身体太阔,把三角脸好像挤瘪了似地挤到角落去。大家的眼光立刻雨点似地都盯着三角脸。三角脸就像遇着甚么可怕的东西似地,赶快把眼睛避开,顺下去,盯着对面的三对小脚;小脚好像也很害羞,立刻斩齐地移到座位的下面去。
大家把眼光移到汉子的脸上。汉子正昂起头来,把打鸟帽更拉歪到耳边,不慌不忙地擦燃一根洋火,伸到嘴角边含着的一根纸烟前面,当他横扫众人一眼的时候,从歪着的嘴缝边便吐出一团白色的浓烟来。洋火随手一丢,忽然落到对面一个老太婆的膝盖上;老太婆脚抖一下,恨恨地然而畏缩地看打鸟帽一眼,便立刻瘪一瘪嘴唇:
“呵呵,阿弥陀佛!”屁股就赶快向座位后面移进半寸。
电车一停,又上来三个人了。前面两个都穿着变黄了的黑呢外套,戴着铺满灰尘的博士帽。他两个站在胖子与矮子之间仅容一个屁股的铺位前,互相笑一笑。
“喂,你请!”一个伸出一只手掌说。
“喂,你请!”另一个也伸出一只手掌说。
大家看着他两个互相笑着的眼睛,这才看出左边的一个上唇上有着一撮小胡子,右边的一个脸是瘦瘦的,两颧都凸了出来。
后面追进来的一个穿黑缎马褂的小白脸,脸上白得好像擦了半瓶雪花膏,很香,腋下夹着一卷报纸。他站在那两个的背后,见那小胡子还在伸着一只手掌向着那瘦子道:
“你请吧。”
他便翘着屁股向中间一挤,坐在胖子与矮子之间了。那两个博士帽下面的脸立刻从脸颊就红到颈项,互相鼻尖对鼻尖失望地看一眼,便同时鼓着嘴巴恨恨地盯着小白脸。
众人都笑了,也立刻盯着小白脸。小白脸却把一张大报纸在两件变黄了的外套面前张开来了,两手向两边一撑,报纸的右角立刻撞着胖子嘴上的烟斗,烟灰便跌落下来。胖子眼睛睁大了,横横地向小白脸瞧一下,鼻孔里面“哼”一声,便掉开去,依然从玻璃门透进去,望着头等车厢里面一个黄鬈发的高鼻子的姑娘。
矮子张着苍白的嘴唇,颈子伸得长长地,眼睛紧盯着他右手边的报纸,亮晶晶的口水立刻从他嘴边吊了下来。小白脸忽然从眼角梢发觉了矮子的眼睛,他便掉头望他一望,立刻把左手捏着的报纸角卷进一些,脱开矮子的眼睛。矮子好像失望地,伸起一只手掌来揩掉嘴边的口水,把颈子缩回去。
又上来一个头发烫得卷卷的女人了。众人的眼光都立刻射过去,盯着她那粉白脸蛋儿上一双水蛇似的眼睛。他拐着高跟鞋走过来,看报纸的小白脸忽然站起,笑嘻嘻地紧盯着她的红嘴唇,便伸出一只手掌。红嘴唇的女人也笑一下,点点头坐下去了。大家的眼睛都一刻不离地盯着她的眼睛。她镇静着,尖着细细的白指头拈出八个铜板来,昂着雀巢似的头递给卖票人。但当她接着票子的时候,见十几双眼睛都还在盯住她,她立刻满脸通红了,避开众人的眼光,就望到窗外去。
橐橐橐的皮鞋声,一个醉醺醺地红着眼睛的高鼻子水兵进来了,他的嘴冲出一大股酒气,当他发着呕俯一下头的时候,他那后脑上的一片帽带子便飘一下。跟着进来的是一个高鼻子的男人搂着一个高鼻子的女人。女人的蓝眼睛一扫见没有了座位,两道弯弯的细长眉毛立刻蹙起来了。那男人便腰骨笔直地走到那穿学生装的长子面前,抓着他的肩膀:
“喂,侬,应该,让,女人,坐!”
长子眼珠一挺,脸上有些愤愤然,一看这高鼻子男人,虽然穿的是袖口有着油腻的外套,但那一只有着黄毛的白手掌却大得像一只皮手套,便好像感得肩膀有些痛,只得眨一下眼睛站起来了,当高鼻子女人笑一笑,翘着大屁股坐下去的时候,他看见对面坐着的胖子正在得意地微笑。
但大家的眼睛都在惘惘地盯着高鼻子男人。三角脸的盯着盯着,忽然喉管又痒起来了,立刻嘴巴一耸,“吓——咳——呸!”一块浓绿的痰块便飞在地板上。高鼻子男人忽然腰骨笔直地走过去了,指着地上闪光的痰块说道:
“擦干净!”
大家都又盯着三角脸。三角脸立刻通红了,红得就像血泡,他张着嘴巴迟疑着。高鼻子男人便抓着他的灰布长袍的下脚拖到浓痰上一擦,地板上便只剩下一块湿的痕迹。
“猪猡!”他向着三角脸说着,走开了。
靠门边忽然发出“哇”的一声,大家的眼睛立刻离开那愤愤的三角脸又望着那水兵的嘴巴了。水兵正俯着头,从嘴巴吐出一大堆发散着酒臭气的黄色东西来,在刚揩掉的痰迹的地板上面好像堆着一堆屎。大家都皱着眉,立刻伸手蒙着鼻子了,同时都把眼睛望望那高鼻子女人面前站的高鼻子男人。那男人很快就把脸掉开,眼睛直看着街心。
忽然头等车厢在响,大家都立刻把眼睛透过玻璃门望过去,就看见在两排坐着的西装夹道中,一个卖票人正伸手搭在一个穿着草鞋拿着一条扁担的乡下老人的肩头推着走,那老人两眼慌张地,走得跌跌撞撞。门一开,他便被推进三等车厢来了。大家看见他那抖动着络腮胡子的慌张样子,都笑了。老人的两眼左右乱射,两手紧紧地把扁担抱在胸前。高鼻子皱着眉头了,赶快躲开一下,伸一只手拂拂自己外套的袖子,便瞪着眼睛盯他一下,老人越慌了,赶快把眼睛避开,踉跄地走前两步,那戴博士帽的小胡子也皱起眉头了,也赶快躲开一下,伸一只手拂拂自己变黄了的外套袖子,也瞪着眼睛盯他一下,老人更慌了,赶快又避开他的眼睛,又一踉跄,躲开,慌慌张张地向前跑出月台,他觉得好像肩上还有一只手,背上还有许多眼睛。铁门正开着。便连忙跑出去,又走在街上了。他站在车站边,惊讶地张着嘴巴望着电车飞似地从他身边擦过,驶向前去,渐渐远,渐渐远,快转弯的时候,还怅惘地听得见铜铃的声音:
“当当当……当。”
一九三五年三月
1935年7月15日《创作》月刊创刊号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