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可以起身在宫里、花园里走走了,不过,有点偷偷摸摸的,因为狐告诉父王我还在生病,以免他把我叫到栋梁室做事。父王常常问:“这小妮子怎么搞的?她难道想一辈子赖在床上?我可不愿供养只吃饭不做事的懒虫。”失去赛姬并未使他因此对蕾迪芙或我仁慈些。刚好相反,“听他说话的口气,”狐说,“仿佛世上作父亲的疼女儿,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疼赛姬。”神把他的心肝宝贝夺走了,独留给他一个小荡妇(蕾迪芙)和一个母夜叉(就是我)。不用狐告诉我,我也猜得到。
我自己倒是忙着筹计怎么到山上圣树那边去收拾赛姬的遗骸。我决心这样做,说起来很轻松,真正去做,却是极其困难。我从未骑过牲口,所以,只能步行。从宫里到树那儿,一个识路的男人都得走上六个钟头。我,一个女人,又不识路,至少要八个钟头。然后,花两个钟头做所要做的事,回程就算六个钟头吧,总共需要十六个钟头,这不是一口气可以完成的。我必须在山上过一夜,随身需带食物(尤其水)和保暖的衣服。我的元气若未完全恢复,这计划也行不通。
事实上,现在回顾,我似乎尽量拖延着。并非畏难,而是做完这件事后,余生好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只要这件事尚未完成,我和下半辈子枯寂的荒原之间便还有一道隔障。一旦收拾好她的骨骸,一切与她有关的事似乎就从此结束了。但是,纵使这件壮举还搁浅在前头,已有沮丧从日后荒寥的岁月向我汹涌地扑过来,与我先前捱受的痛苦不同。我没有哭,也没有扭指头,倒像水被装进瓶里闲置在阁楼:完全静止,没人喝它、倒它、泼它或摇它。日子没完没了,仿佛影子钉牢在地面,日头不再移动。
有一天,百无聊赖到了极点,我从一道小门进宫,门后一条狭窄的甬道,两旁各为侍卫房和乳酪间。我坐在门槛上,与其说是身体疲劳(神不安好心,使我越长越壮),不如说是意兴阑珊,下一步不知该往哪里去或该做什么。有只臃肿的苍蝇正攀沿门柱往上蠕动。我记得当时觉得这虫蛆恹恹懒懒、似无目标的蠕动,恰是我人生的写照,甚至是全体人类的生活写照。
“姑娘,”声音从后传来,我抬头一看,是巴狄亚。
“姑娘,”他说,“恕我直言。我也尝过悲伤的滋味。像你现在一样,我曾经镇日枯坐,任由时间瘸腿蹶过,一晃便是几年。是战争医治了我,我还不知有什么更好的疗伤方法。”
“但是,我又不能打仗。”我说。
“你能,差不多能了。”他说,“可记得在小公主的囚房外(蒙神恩眷的人啊,愿她魂魄平安!),我曾说你眼明又手快。你以为我是说来安慰你的,也许是吧,但的确也是事实。现在,侍卫房没有人,这里又有几把钝剑,不妨进来,让我教你使剑。”
“不,”我无精打采地说,“我不想学,学了也没用。”
“没用?试试再说。当身体的每一根肌肉,包括手腕和眼睛都活动起来时,人就无暇悲伤了。这是事实,姑娘,不管你相不相信。此外,像你这样一付天生的好身手,若不加以训练,简直是可耻的浪费。”
“不,”我说,“不要管我。除非用利剑,让我死在你刀下。”
“随你胡说。只要试过之后,你就不会这样了。来,你不学,我就永远站在这里。”
一个和蔼的男人总能说服小他几岁,心中伤悲的女孩。我终于站起身来,跟他进去了。
“那盾牌太重了,”他说,“这面正好。喏,这样把住它。一开始便需记住,你的盾是武器,不是一堵墙。攻击时,不只是剑,连盾也是利器。看,我这样挥舞盾,让它像蝶翅一样翻舞。只有这样,你才能把从各个方向击来的箭镞、矛头和剑尖挡开。现在,这是你的剑。不,不是这样拿。你必须稳稳把住它,却不要太用力,它又不是野兽,想挣脱你的掌握。对了,这样好多了。再来,左脚跨向前——不要看我的脸,看我的剑,击刺你的又不是我的脸。接着,让我教你一些防身术。”
他足足把我留了半个钟头。我从未这样聚精会神过,整段时间内,什么也没想。不久前,我才说工作和体弱可以聊慰伤心人,其实,汗尤然——它比哲学更能医治乖僻的心灵。
“够了,”巴狄亚说,“你的姿势非常好,我有把握把你训练成剑士。明天你会来吧?不过,别穿这样的衣服,碍手碍脚的,最好只到膝盖。”
我真是又热又渴,赶忙越过甬道,跑进乳酪房喝了一大碗奶。凶年以来,我已经忘了食物可以如此甘美。这时,有位兵丁走进甬道对巴狄亚说话(我猜他看见我们在做什么),我听不清巴狄亚的回答。过一会儿,他提高了声量:“不错,她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她是个勇敢、诚实的姑娘。若有个瞎眼的男人,而她又不是王的女儿,准可以做人家的好太太。”听在我耳里,这简直近乎情话。
此后,我每天都向巴狄亚学剑,他的确是我的良医。我仍然悒郁寡欢,只是麻木的感觉消失了,日子又恢复了正常的步调。
不久,我告诉巴狄亚自己多么想到阴山去以及为什么。
“真是设想周到,姑娘,”他说,“太惭愧了,这原是我该做的。的确,我们至少该为蒙恩眷的公主做这件事。你不用去,我替你去。”
我说我要亲自去。
“那么,你必须让我跟着去,”他说,“你一个人绝对找不到地方。再说,路上若遇见熊罴、豺狼、流氓或山地野人,那更糟糕。姑娘,你不会骑马吧?”
“不会,没人教过我。”
他耸耸眉想着。“一匹马够了,”他说,“我坐在马鞍上,你紧挨着我。上山不必六个钟头;另有一条捷径。但是,我们所要做的事恐怕比较费时,必需在山上过一夜。”
“王上容许你出宫那么久吗?”
他噗嗤一笑。“噢,很简单,我会编个故事。他待我们可不像他待你一样。虽然他言语粗暴,对士兵、牧人、猎夫等,倒不算是恶主。他了解我们,我们也了解他。只有在面对女人、祭司和政客时,他才会恶形恶状。其实,是因为他怕这些人。”这点,我倒从未想过。
六天之后,巴狄亚和我在清晨挤牛乳的时刻动身,这天天气阴霾,四下里漆黑如夜。宫中没人知道我们的动静,除了狐和我的侍女之外。我穿了件带兜帽的黑披风,又戴了面纱。披风下是件学剑时穿的短褂,又佩上男人的腰带和一把利剑。“我们顶多只会遇见野猫或狐狸,”巴狄亚预先告诉我,“但是,任何人,无论是男是女,上山去,绝不能不带武器。”我侧坐在马背上,一手抱着巴狄亚的腰,另一手扶着膝间的骨瓮。
城里阒无人声,只听见我们的马蹄达达响,虽然稀稀落落有几户人家灯亮着。
从城里走向舍尼特河的途中,一阵倾盆大雨从背后扫来,渡河时,又乍然停了,乌云开始消散。但是,往前望去,仍然没有破晓的影儿,因为那正是阴云聚拢的方向。
右边越过安姬宫。它的造形是这样的:一片鹅卵形的基址,上面矗着一块块年代久远的大石头,每块石头有两人高四人宽。没有人知道这些石头哪来的,怎么运来的,是谁矗起来的。石头之间砌有砖块,把整座墙填实。屋顶是用茅草葺成的,略作穹窿状,所以整座建筑圆凸凸的,好像伏在地面的一只大蜗牛。祭司们说这是神圣的形状,酷似那枚孵出世界的蛋或孕育世界的胎房。每年春天,大祭司必被关进宫内,然后从西边的门持剑冲出,象征新的一年诞生了。当我们路过时,有烟从宫中袅袅升起,因为安姬前的火永远不熄。
一过了安姬宫,我的心情开始起了变化。一方面因为已进入陌生的地域,另一方面一离开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我刹时觉得连空气都沁甜起来。阴山庞然耸峙在前,挡住了晨曦;但是回首望去,在城的远方,赛姬、狐和我经常漫步的山颠,黎明已经来临,更远的西天,云彩一片酡红。
我们上上下下爬过许多座小山,但总是愈爬愈高;山径还算平坦,两旁尽是草坡,左边有一座浓密的树林,此刻路正往那方向拐去。从这里,巴狄亚岔离正路,骑上草坡。
“那就是圣道,”他说,朝树林指去,“他们带着公主走那条路,近路则陡峭多了。”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草径,渐渐往上爬向一山脊,它高高地挡在眼前,把整座阴山遮住了。一爬上峰棱,我们歇下来让马喘口气。这时,周围的景物全都改观了。我开始惴惴不安。
我们一头撞进了大白昼,阳光亮得刺眼,气温暖和(我把披风撩到背后)。浓浓的露水为草地缀上一毯明珠。阴山,比我想象中巍峨、遥远,手掌般大的日头挂在它的峰顶上,使它看来不像实物。隔在阴山和我们之间的,是茫茫一片山谷起伏,有丛林、巉岩和数不完的湖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整个斑斓多彩的世界随山峰耸入云天,远方甚至有一抹粼粼的海波(虽然不及希腊的大洋浩瀚);一只黄莺啼啭;除此之外,唯有旷古幽邃的沉寂。
我不安个什么劲?你应能相信,我是带着感伤动身的,这是一趟悲哀的差事。然而,劈头迎来的,仿佛是一道声音,不知是挑逗或挑衅,虽然无言无语,若用言语说出,应为:“你的心干嘛不雀跃?”愚蠢呵,我的心几乎雀跃地回答说:“是啊,为什么不雀跃?”我必须灌输自己无数的理由,才能叫自己的心不雀跃。他们把我心爱的人夺走了——我,丑陋得不可能找到爱的公主、父王的喽啰、可恨的蕾迪芙的囚官;父王去世之后,搞不好被人杀了,或沦为乞丐——谁知道葛罗国日后的下场呢?然而,我的心禁不住雀跃起来。眼前辽阔、壮丽的景观使我心旌飞扬,我整个人仿佛腾空逍遥,往八方遨游,一一浏览尘世所有奇特、美丽的物象,直到天崖海角。病前不知有多少个月,触目所见尽是干旱、枯槁,而今,四围的清新、润泽让我觉得自己误解了世界。它是这样的和蔼、充满喜笑,仿佛它也有颗雀跃的心,甚至连我的丑陋都变得难以置信,谁能察觉丑的存在呢?当他的心邂逅了长久以来所憧憬的,仿佛在他丑陋的容貌、粗壮的肢体之内,有个温柔、新鲜、轻灵而惹人爱怜的人。
伫立峰棱不过一晌功夫,此后几个小时,我们又上下爬过几座蜿蜒的山头,大部分时候牵着马步行,有时走在断崖边缘。我的不安持续着。
我应该抗拒这种痴愚的兴奋,不是吗?单就礼节的要求看,我绝不能带着快乐的心情掩埋赛姬。如果喜滋滋地前往,怎能叫自己相信爱过她呢?同时,理性也这样要求。对这世界,我认识得太清楚了,不会受惑于它突现的笑脸。一个男人若三次发现自己的女人不贞,却一再被她淫荡的挑逗蛊惑,这种男人,哪个女人受得了?如果刹那的风和日丽、苦旱后新冒的草芽、病后的健康,便能叫我与这鬼神出没的、瘟疫猖獗的、臭朽的、暴君似的世界和好,我岂不像这种男人吗?不,我是明眼人,不是白痴。说真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如今倒是明白了,原来,若非为了把人导入另一新的痛苦,神绝不会邀请人进入这种不可抑遏的喜乐中。人是诸神的泡沫,他们耍弄你,把你吹鼓起来,然后弹指戳破你。
即使不认识这点,我已自有主见。我能够驾驭自己。难道他们以为我不过是只口笛,容让他们随兴胡吹?
爬上最后一座山头,面对真正的阴山,我的不安停止了。虽然阳光依旧刺眼,高处不胜寒,冷风凛冽。脚底下,介于我们和阴山之间,是一片幽郁的峡谷,受了咒诅似地布满暗色的苔藓、地衣、碎岩、巨石。从阴山山麓倾塌而下,有一整沟的石屑趴向谷底,仿佛阴山长了疮,流出成串石状的脓。我们仰头上眺,它那庞大的山躯耸向云天,峰顶乱石纠结,状若巨人的臼齿。眼前见到的山貌实在不比屋顶陡峭,除了左手边有几座令人触目惊心的巉岩;总之,它像一面单调的墙往上矗伸。此刻,它更是黝黑一片。到了这里,神已不再挑逗我了。这里甚至没有任何景物可使最快活的心雀跃。
巴狄亚指向右前方,在此,阴山坡度平缓,形成一山坳,比我们所站的地方低。背后,除了天之外,空无一物。就在山坳上,衬着天空,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没叶子的树。
我们牵着马,步行走下黑谷,一路举步维艰,石头非常滑溜,直走到最低洼的地方,才接上圣道(它从北端进入峡谷,也就是我们的左边)。由于已经很近了,我们不需再爬山。几个转弯便抵达山坳。冷风刺骨。
圣树近在眼前,我竟然害怕起来。很难说为什么,只知找到枯骨或遗体的话,也许能叫我停止害怕。我相信自己当时有一种孩童似的没来由的恐惧,担心赛姬既没活着又没死。
终于到了。铁腰圈,空悬的链子从腰圈绕上枯树干(树皮已经剥落),风吹来,不时发出嘎嘎的响声。见不到骨头、残衣、败絮,也见不到血迹,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解释呢?巴狄亚,”我问。
“神把她带走了,”他说,脸色苍白,声音压得很低(他是个敬畏神的人)。“一般的野兽不会吃得这么干净俐落,至少会留下几根骨头。除了神圣的幽影兽之外,也没有任何野兽能够不解开铁链便把她带走。即便如此,应能找到一些摔落的首饰。若是人呢?除非携有工具,否则也无法替她松绑。”
没料到这一趟来,竟是徒劳,什么事也没得做,什么东西也没得收。我毫无意义的人生就此开始了。
“我们还是可以到处找找看,”我痴傻地说,明知道什么也找不到。
“是,是,姑娘。我们可以到处找找,”巴狄亚说。我知道他是出于一片好心。
我们于是找起来,一圈一圈往外找,他走这头,我走那头,眼睛盯着地面搜寻。气温酷冷,披风随风乱甩,把我脸颊和小腿都刮痛了。
巴狄亚出声叫喊时,正走在我前头,向东穿越山坳。我先把打在脸上的头发往后扯,这才看见他。我急步向他奔去,有如添翼,因为西风把我的披风吹涨成帆。他给我看自己找到的东西——一颗红宝石。
“我没见过她戴这颗宝石,”我说。
“姑娘,为这最后的一程她戴了。他们按照神圣的礼仪妆扮她全身,连她脚屐上的带子也镶上了红宝石。”
“噢,巴狄亚!这么说来,有人——有东西——把她带到这里来。”
“也有可能是脚屐被衔到这里。这点,一只野狼都办得到。”
“继续找,沿着这方向继续找。”
“小心点,姑娘,如果一定要找,让我来吧。你最好留下来。”
“为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无论如何,我不留在这里。”
“我不曾听说过有谁越过这山坳。大献时,连祭司都只走到圣树那边。我们已经很接近阴山的险恶地带——我是说,神圣地带。一过了圣树,他们说,便是神界。”
“那么,该留下来的是你,巴狄亚。他们已经把我整够了,再整也是徒然。”
“姑娘,你走多远,我便陪你多远。但是,让我们少谈他们的事,最好完全不谈。首先,我必须回去把马牵来。”
他回到系马的短灌木那里。有片响之久,我完全看不见他,独自一人站在凶地边缘。后来,他又回来了,牵着马,非常勇敢地跟我往前走。
“小心点,”他又说,“随时可能走上断崖。”的确,再多走几步,我们仿佛一脚踩进空中,接着愕然发现自己正走在陡坡的转弯处。这时,从我们走下黑谷以来一直被云遮住的太阳,突然蹦了出来。
往下一看,好像撞见了世外桃源。脚底下,众山环抱中,偃卧着一小山谷明亮如珠。谷口向南,在我们的右方。谷的本身形似阴山南麓的一道山沟。虽然地势高,气候却比葛罗温和。我从未见过这么翠绿的草皮。有盛开的金雀花、野葡萄、许多蓊郁的树丛、无数耀眼的水面——深潭、溪流、一道道悬泉。我们丢石头测试哪一处山坡最容易走马。一路下坡,迎面的空气愈来愈暖和、甜沁。我们已走出了风口,可以听见自己的语声;不久又听见溪流潺潺、蜂群嗡嗡。
“这可就是神的秘谷了,”巴狄亚嘘声说。
“是够隐秘了。”我说。
走到谷底,暖和得让我想把手与脸浸入湍急、澄澈的溪流中;溪的对岸,便是谷的主体。我正要举手掀开面纱,忽然听见两道互喊的声音——一道是巴狄亚的。我抬头张望。一种莫名的战栗从头到脚袭贯全身。那儿,不到六尺远的地方,溪的彼岸,站着赛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