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迦尔洵著
一
吾屏绝思惟者、已垂二年、今日胡复动心、殊不自解。意未必由彼一人、遂能撩吾情思、吾阅人多、且亦惯闻其言矣。凡客造我、使非旧识或儇黠解事者、靡不言及此节、顾无益也。人恒先询吾字、年齿几何、往往作悲色曰、“汝岂不能离此恶趣耶?”吾初闻而苦之、然今则习矣。凡事习亦安之耳。
顾半日以来、吾每当不欢、—即当不醉、吾非酩酊、胡能欢者、—或独居时、恒有所思、意弗欲而不能止、且无术足驱遣此愁。
惟至一处、人皆泥醉狂踊、可暂相忘耳。吾乃亦饮且荡、逮神思凌乱、百事皆忘、差堪受耳。自当日决意自放以来、胡未学好尔。吾居此室二年、惟如是自遣、时诣金谷及水精宫、尔时吾纵非乐、犹能忘忧、第今则有异矣。
倦哉、抑何其蠢也!特此亦同耳。吾将无变。吾将无变、以吾不欲变也。吾惯于此、自知前路。吾见蜻蜓杂志、—有吾伴携以见示、且时携之来、如有所讽者、—中有一图、图作女儿抱偶人而立。旁附二图、一自小儿而上、为塾中女郎、次为少妇、次为诸儿母、末为一媪。其一自小儿而下、为肆中佣女、挾一箧、次则我也、我也、我也。其第一我、如吾今日。次则执帚、方洒扫通衢。至第三人、状至可憎、一老丑之妪矣。然吾自知当不任其至是、使更幸存二三年、则额加德林濠中耳。吾气力犹足为此、无怖也。戾哉此画师也!胡以塾中女郎、必为少妇、次为人母、次为祖母耶?若吾则何如?幸也、吾在纳夫斯奇、犹能以法德二国文章自见、且未忘作画、记诵Calipso ne pouvait se Consoler du départ d' Ulysse.(谊曰、阿迭修斯别后、加列普娑无以自遣矣。事本希腊和美洛斯史诗)之句、普式庚来尔孟多夫著作、以及百事。如当年考试、及丁大难、孤零无寄、依亲属以居、曰、“吾留此孤儿也。”又如彼罔人、其言甘而毒、吾当梦萝、其乐何极。更加虚伪秽德、遍于清白人群、吾即自此中出、至于今日、至以伏特伽酒自醉也。……然、即伏特伽酒、吾今亦饮之矣。使中表女弟阿尔迦尼珂罗夫那闻之、必惊曰Horreur(谊云怖人)矣。
然也、此宁非Horreur耶?第于我何责?八岁以后、即锢居四壁之中、独与小儿老媪为伴。逮十七岁时、使不遇吾艳友发作时样者、而得见君子、则今日事、亦正未可知耳。……抑言何其罔也?世界有君子与?吾半生中、几曾一见。吾所知者众、顾无一能令我不有憎恨者。今云世有君子、吾其信之与?且试察此间、来者何人?丈夫弃其少妇、名门之儿僮—大都儿僮、年十四五耳、—亦至、亦有秃顶衰翁、一足已入坟墓矣。吾遂益不能信此说也。
吾纵卑贱、受人鄙夷、顾如是人、则又胡能禁吾之鄙夷者。吾尝见一德国少年、肘上黥作文字、其人语我、乃新妇名也。又以腻目睨我、曰Jetzt aber bist du meine Liebe, allerliebstes Liebchen(谊曰、今则汝为吾爱矣、吾之挚爱无上者。)随诵赫纳之诗数章、且傲然言赫纳者、德国诗人。顾其上尤有雄者。为瞿提希籁、如是诗人、惟日耳曼名贵之民、始克有之耳。吾是时甚欲爪裂其面、顾弗为此、第取少年所与赤酒饮之、百事皆忘矣。
吾奚虑将来为者?吾知之审矣。复奚怀既往为者?尘迹因陈、其中殊无胜吾今日者。然、此诚言也。使有人乞我返初服、与彼士女鬋发挽髻作时世妆言词令美者相处、吾亦将不复返、惟留此间、死于吾业矣。
然、吾有所业。且吾亦应有、亦所需也。一日、有僮子诣我、雅善言谈、为吾诵书一章、且曰、“此哲学家言、吾俄国哲学者也。”吾察其言、谊极汗漫、特似左袒吾侪、哲学者力称之为保安门、调剂人情者、……其用语甚鄙、故知哲学家亦必劣者耳。
而僮子复屡诵保安门一言、尤可恨也。
一日、吾复念及此事、曩法官鞫我、谓害风教、当罚锾十五罗布。谳词方下、而听众皆起、吾不觉自诧、人胡鄙夷我如是耶?众固许我操是贱业以尽吾至恶之职、特是亦职也。法官自尽其职。吾思彼我殆皆……
吾无所思、惟自觉方饮、百无记念、神思陵乱矣。……吾脑中诸意杂起、如彼大廷、吾今宵当妖舞于是、如列多夫斯奇别院、以及此室、惟当洪醉时始能居之耳。吾颞颥震跃、吾闻声如歌谣、吾头岑岑然、觉万物滕掷、为之不宁、而吾身亦飘荡不知所底。……吾欲自止、得一物为援、—即一即可、—顾吾并一且无之也。
此诳也、吾有之、且非仅一、或更强有力者、未可知也。第吾湛溺已深、殊不欲引手扶之矣。
时为八月之末、吾犹记之、是日盖清秋薄暮也。吾独行公园中、因与斯人遇。是人无殊色、惟和易善言谈、乃述其身世同僚情况、自言年二十五、名伊凡伊凡诺微支。其貌不恶、顾亦非美。与吾谈甚稔、如素识者、至举长吏履历及部中琐事相告。已而别去、吾亦忘之矣。顾一月后、乃忽复见、而貌甚瘦损、黯淡不欢。入室时、吾见之而惊、几不相识。彼曰、“吾尚识我乎?”吾时已记之、乃答曰然。彼色頳、徐曰、“吾意君已忘之矣。以来者众……”语忽中绝。二人据胡床遥坐、如初相见者。容态庄谨、且执冠于手。坐久之、遂起、鞠躬、微叹言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愿晚来佳也。”吾闻之大惊、盖吾此间不名那及什陀、人称雅夫格尼亚也。乃怒曰、“汝胡乃知吾字耶?”吾语至暴、彼亦惊绝、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吾不为君害、决不语人也。吾识警吏彼得威昔勒微支、因以君事告我。吾欲言雅夫格尼亚、而不觉舌强、至言那及什陀也。”吾曰、“然则汝来何为?”彼无言、惟黯然视吾面。吾怒曰、“来何为者?汝胡为念我?否否、汝勿复来。吾不欲汝为吾伴、吾无伴者也。汝来何意、吾知之矣。汝闻警吏言、则自念曰、此奇事也、以有学女子、乃至于此。汝欲援我乎?趣去!吾不求汝援、吾宁独腐于此、不乐……”吾视其面、语忽中断、觉彼闻吾言、句句如被挺击、寂然不声、第其颜色已足默我矣。彼旋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晚来佳。吾言伤君、且亦自伤、至为怅怅。……晚来佳。”言已。遂出其手、吾不能更拒、彼握之、随出。”吾闻足音下楼、又从窗内见徐步过庭、垂其首、步踯躅如欲仆。及门、忽反顾视吾窗、随隐不见。
斯人或吾之援手也。吾仅一言、便可立为人妻、其人固穷、时亦良士。或由帝怒更赐一子、则为人母、亦未可知耳。(以上那及什陀记)
今日雅夫绥雅夫绥支语我曰、“伊凡伊凡诺微支念之、吾老矣、汝听我。迩来渐不自检、君慎之哉!毋自招悔尤也。”老人乃训我久久、初不直达、惟委曲出之、初言职司及门第之不可辱、次言长吏及吾身之事、终则及吾隐。吾侪时共坐酒楼中、那及什陀恒偕伴来会其地。雅夫绥久有所知、又以言餂我、吾不觉尽吐真实、弗能自持、且几号泣如婴儿。老人怒曰、“竖子不足与言、汝乃多情、如媪耳。汝少年、胡不更事、乃为贱妇人憔悴至此。咄、彼倡耳、何干汝事者。使为清白女郎、或当别论、第此人者、若不以君故……”雅夫绥语止、回首而唾。尔后彼复言及此事、滋以为忧、第不复作恶语、知吾不乐闻之也。顾虽勉强自制、卒不可得、初固悠然而变、及终、乃辄晳如故、劝吾去怀、勿复念此云云。
吾初亦未尝昧昧、恒自念虑、如老人言者屡矣。吾久欲去怀、弗复念此、时亦非止一日、顾此念方已、即不觉复出室门、足自引我、至此街上。……尔时女至、传粉涂黛、披绒衣、冠獭皮之冠、迎面而至、吾亟避道周、俾不能见我尾行其后也。女至路隅、复转身返、傲然睨视行人、或与问讯。吾遥从其后、恒见背影、逮忽有来者、止女共语、女应之、旋返身偕去、……吾亦从之、……时即道上骈以锋刃、吾伤痛当弗踰此。吾彳亍行、舍二人外、目无见、耳亦无闻。……
吾目不旁视、亦不审何往、惟木然、瞠目径行、与行人相撞、时见叱詈、或相推排、——吾一日且撞小儿仆于地。
二人前行、左右曲折、已而及门、女先入、男子继之。不知由何礼数、男子入门、乃恒为女让道也。时吾亦进、其地有小屋、与窗相对、侧为屯、悬一梯、循之上、有版造平台、而无阑槛吾即就坐、从台下视蔽窗素幔。……
今日天虽冽寒、吾复身在异境矣。吾寒甚、两足既僵、而立如故、呼吸发为水气、两足渐死矣。庭中时有人过、顾无视我者、皆谈笑自去。道上时有醉人歌声、——欢如哉此街也!—或相喧争、又有门者以铲去雪、触地有声。吾闻众响、悉不为意、犹冽寒之侵吾足也。人声寒气及吾两足、于吾泊然、迢迢去之已远。……吾足剧痛、特吾心尤有痛者在也。彼岂知有人相慕、苟能相对一室、即属至乐、不必握手为欢、第见颜色、斯已足矣。又或苟能相援、脱此恶趣、虽自投烈火、且亦甘之耳。彼岂欲得脱耶?顾彼乃不欲、吾至今日犹不能解其故、吾终不信其污染至是。吾不信此、以吾知其不然、—以吾爱彼、—爱之……(以上伊凡记)
伊凡隐几而坐、曲两肱匿其面、而肢体时复战栗。侍者前、拊其肩曰、“尼启丁先生、君毋尔、……当众人前、……主人且怒。尼启丁先生、君勿复尔、盍且兴起。”伊凡举首视侍者、其状清醒、未尝饮酒。侍者见之、即自省其误。伊凡曰、“绥蒙、无他也。今与我火酒半升。”侍者曰、“惟此他何物?”伊凡答曰、“此他、……杯耳!……否!酒非半升、将一升来!止止、吾今即出酒钱、且媵以二十戈贝二枚、一时后、可以车送我归。汝知我居处乎?”侍者曰、“唯、第吾不解……”侍者大惑、为酒保数年矣、而初赌如是事也。
伊凡忽曰、“止、吾不如自行佳耳。”乃起、整衣而出、转入柜后储酒之地。窗下列酒瓶、秩然有序、下敷苔藓、瓶上帖各色纸片、映着灯火、光煜然。未几、伊凡复出、持酒两瓶、归什克尔堡氏寓居、自锁其户。(以上记事)
三
俄而百事都忘、忽复警觉矣。二日以来、日日行道上、吾何能堪之耶;今日吾头作痛、骨亦痛、全身皆痛。吾疲甚矣!且苦惆怅、好为愁苦无益之思、安得有人为吾破寂乎!(那及什陀记)
门上铃忽鸣、如应念而至、有人问曰、“雅夫格尼亚家居乎?”婢应之曰、“然、敢请入室。”随闻步声起廊下、疾而不稳、室门陡辟、伊凡已见。时风度大变、不复如一月前来时儒雅自好、头上斜着一冠、带深色领结、盛气而入、而步履蹒跚、身作酒臭。那及什陀惊绝起立。伊凡曰“问今日无恙。吾来就汝矣。”遂坐门侧一倚中、伸其足、亦不去冠。女无言、伊凡亦然。使非沉醉。女当与之问讯、顾今惶惑失措、方思索应对之术、而伊凡遽大言曰、“善、吾今来矣。……”俄又怒呼曰、“吾自应得来。”乃忽厥起、挺身而立、冠坠、黑发乱垂、被其面、目光暴发、状甚狞恶。那及什陀震恐、软语慰藉之曰、“伊凡伊凡诺微支听我。君就我、吾甚乐之。第今且归、吾醉矣。今且归去、更待清醒时来也。”伊凡颓唐复坐、喃喃自语曰、“惧矣!驯矣!……”顾忽复狂呼曰、“第汝何故逐我?何故?汝知我饮酒、实为汝、吾昔非醉人也。汝胡乃诱我者?今试告我!”遂大哭、气息哽塞、泪循颊而下、滴入口中、唇吻挛缩、呜咽至不能言。未几乃曰、凡女子、当无不欲离此恶趣者、吾愿力作如一马、—汝安享其福可耳。汝试告我、吾以何故、乃见憎恶至此?”女无言、伊凡又曰、“汝胡不应?趣言之!随意言之、必有言乃可!吾今日诚醉、顾醒时不能至此地也。吾神思清明时、惧汝何若、汝知之乎?汝能柔我、使绕指上耳。设汝诏我盗、吾便盗。诏我杀、吾亦杀矣。汝知之乎?汝良听慧、知万事也。如汝弗知、—那暗、(那及什陀之昵称)吾挚爱之人怜我!……”言次跽于地、女仰首、负手倚墙而立、木不一语、定目如有所视。彼今何所闻、亦何所见耶?其见此丈夫匍匐足下乞其爱、将何所感、怜耶憎耶?女欲怜之、顾不可得也。伊凡所为、第能招其嫌恶、无他情愫矣。况今日泥醉秽恶呼泣求乞、固惟能令人憎耳、他更何有耶。伊凡数日前、即旷职不事、且日日纵饮、冀假酒自遣、已镇其情思。惟居家狂饮、自振其气、欲造女一罄其隐、顾行欲何言、则不自知、惟恍忽自计曰、“吾将尽言之、披吾心言之也。”久之、意始决、今遂至而陈词。虽在醉中、亦自知此举非善、未足回其意向、然竟行不顾、惟觉语势不祥、己身如随之沦陷、且似挽索颈间、渐益切迫。伊凡言甚长、而不相聊续、既而声渐低、久之倦眼忽合、仰首枕倚背上、已入睡矣。
那及什陀尚痴立、举目上视承尘、以指弹壁、自念曰、“吾将哀怜之乎?否、此何能为。将嫁之乎?第安敢者、是亦自鬻其身、与今等耳。否、不可、且或甚于此也。”女亦不知胡以更甚、特自觉如是而已。又思曰、“第今也吾业少著明耳、人人鄙夷、各得挞我、吾受辱亦已至矣。而尔时何如者?于我讵有微利、亦等是为倡、特不若是显耳。今彼坐而沉睡、仰首张其口、颜色惨白如死人、衣皆染滓、辗转地上故也。坌息欲窒、时作鼾声。……然、顾不久且愈、当复为恂恂儒雅士矣。否、不然、意者彼一得我、必将以前尘相窘、吾不能堪也。否、吾甯留此、且为时亦暂矣。”女遂被衣着肩上、出室阖其户。伊凡闻声惊起、芒然四顾、觉卧不甚适、乃蹒跚至榻上、仆而睡。及暮始寤、头岑岑然痛、而心神已醒、自审所在、便奔去。(以上记事)
吾出室伥伥不知所往、今日天气大恶、色甚阴晦、湿雪飘着吾面、且落手上。倘得安居家中、当佳胜、第吾焉能安居者。彼行且败亡矣、吾将何以救之乎?吾不能回心爱怜其人乎?嗟夫!吾念此、心魂皆灼矣。吾殊不自知胡弗乘此时机、求自振拔乎。使嫁之则何如?……新生也、新希也、……安知不由怜悯、遂生挚爱乎?……否、不然、彼今虽甘舐吾手、不异一犬、然尔时者、……将以足踢我曰、“唉、汝复强项矣!汝贱妇人、乃藐我耶?……”彼会当言此乎、彼殆将言之也。
是间惟一策足以拯我、吾思之已久、将来殆必出此矣。第在今日、犹泰早也。吾犹幼少、生意尚多、吾欲生也。吾尚欲能观听、能知觉、欲仰视天色及纳伐之水也。
吾今方在隄上、隄内有厦屋渠渠、隄外则纳伐黑水也。不数日坚冰尝解、水复碧色矣。岸上公园、水皆放新叶、小岛三数、色亦渐绿、春色至矣。虽曰彼得堡之春日、特终是春日耳。
吾此时倘恍如怀陈迹、见儿时末次春光矣。时方七岁、偕父母居乡间、地近大野、家人任我、得随意嬉游。吾犹记时方融雪、谷中流水、涓涓有声如私语。气候晴佳、其始山椒渐露碧、嫣然皆见、已而大野转绿、惟谷中有积雪方融。不数日、牡丹发芽、如久伏地中、瞬息齐出者、其上作绛华、色至鲜艳。天民鹨已鸣、……
嗟夫、天乎!吾何罪、乃生入恶趣乎!此不视三涂尤甚耶?吾所忍受者何事与?……
循石级而下、有冰破成巨穴、吾不禁就之、视冰下流水。顾不泰早乎?然也、今良泰早、姑待之耳。
抑乐哉临冰穴而立也!吾仅一滑足、特当微寒耳。……一刹那顷、已在水下、逐流而去、头面手足、与冰相撞、吾殊欲知日光能穿冰而下否也。
吾木立穴旁、久之不动。已而心忽靖定、不复有思、吾足已湿、顾不为动。是日风不甚冽、特当风良久、不觉寒颤、而仍立不去。使堤上无人呼我、殊不自知痴立是地将至何时也。时闻呼声曰、“嚄、女士、夫人。”吾不应。声又曰、“夫人、请上大道来。”随闻有人拾级而下、步声槖槖、杂以铿锵之音、吾反顾、乃见警吏、垂剑拂石作声。吏见吾面、忽变色前攫吾肩曰、“倡妇趣去!胡为到处浪游?汝或自投冰下、使吾侪为汝贱妇多事也。”吏盖一视吾面、知我为何人也。(以上那及什陀记)
四
日日如是。……忧思来侵、不间一息、吾将何术以忘我与?安奴式伽摧柬至。何人柬耶?吾久不得此矣。文曰、“那及什陀女士、吾自知琐琐、不足当君爱、第深信吾心慈祥、当不乐苦我。今敢请君惠临、绿今日为吾命名之日。此实吾生初次要君、抑亦其最末矣。吾无亲知、惟邀君趣来、誓不更以逆耳之言相忤、幸君怜我。伊凡尼启丁上。”又一行曰、“附白、曩在君寓所为、念之良用自惭。今请君以六时至、居址如上。”
是书抑何意耶?皱乃以书抵我、意有所閟。彼将何为?吾当往耶、抑否耶?欲决行止、殊不易言。使欲相图、殆将杀我、或则……第即杀我、亦佳耳。吾往矣。吾将素妆、尽去粉泽、彼当喜是也。吾更挽髻、甚矣吾发何细也!……吾取缁衣着之、披玄裙、加素色领袖。随对镜视之、吾见镜中人、乃不复似前此雅夫裕尼亚、能冤转作曼舞者矣。因几狂呼而出、盖是中已非画眉敷粉高髻入时笑靥迎人之倡女、惟一妇人、颜色憯淡、憔悴可怜、目大而哀、缘以黑影、—有似生客、—非复我矣。—虽然、此或信是我耳。其他之雅夫格尼亚、为世所知者、—乃为异物、—据吾身心、—糜我、—杀我矣。
吾泪如雨、哀泣久之。吾幼闻人言、谓泪可以解忧、顾或弗应、吾心益戚戚、未尝或减、吾泣适益哀、泪珠点滴皆苦也。若他人犹有希望者、则泪或可解忧、第吾何望耶?少选、乃抆泪出。
吾询什克尔堡夫人寓、即得之、有婢出迓、盖芬兰人也、遵吾至伊凡室外。吾问曰、“吾进可乎?”随闻室中阖箱声、伊凡应曰、“进!”吾入室、见伊凡据案坐、方泥一柬、比见我人、亦无喜色。吾曰、“伊凡·伊凡诺微支无恙。”彼亦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无恙。”因起、出其手。吾亦伸手、彼握之、色若微喜、顾又立隐、其容庄厉。曰、“谢君惠临。”吾曰、“君胡为召我?”伊凡曰、“嗟夫、汝不知见君时、吾心如何耶!第君不乐闻此、……”二人遂默坐。婢将茶具入、伊凡取茶及糖霜授我、又出果酱饼饵及醴酒半瓶置几上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恕之、此草具、惧或忤君、惟勿怒。幸君为我调茗、且食此蜜饵及酒也。”吾方调茗注盏内、伊凡对我而坐、匿面阴影中、耽耽视我不己。吾为不宁、色渐赧、张目对视、顾见伊凡尚凝视吾面、目即复下、殊弗知绿于何故也。讵以今日缁衣素面、不作荡态、乃能化我、复如二年前娇羞女郎乎?吾遂恚、鼓气力言曰、“君告我、胡为视我至是?”伊凡惊起、徐步室中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君语勿如是鲁莽、幸如方来时。”吾曰、“第不知君胡为招我、将仅以默坐相视乎?”伊凡曰、“然、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仅为此耳。是无忤于君、特在我乃末次得见君颜色、聊足为慰。君惠然肯来、且作此妆、初所不望、以是益感君意。”吾曰、“第君言末次、何也?”伊凡曰、“吾行去矣!”曰、“何之?”伊凡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远矣远矣!今日非命名之日、吾胡以书此、亦不自知、惟欲更一面君耳。吾初欲自出、待君道上、顾后乃决意招君。君竟肯至、愿神赐君福。”吾曰、“伊凡·伊凡诺微支、吾何福者?”伊凡曰、“然、君有何福。汝知良较我明也。”言次声微颤。曰、“第吾较君胜、以吾且去、……”时声益顾、吾甚怜之、思前此遇之过酷、殊未为当、且亦何为者耶?然在今日、悔已晚矣。吾乃起披衣、伊凡惊起如被螫、问曰、“汝行乎?”吾曰、“然、时至当去。……”伊凡曰、“时至当去、……又其地矣!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殆不如任我杀君为愈乎?”伊凡语极微、握吾避臂、目光炯然。曰、“愈乎?然乎?”吾曰、“伊凡·伊凡诺微支、第君且道戌鲜卑、而吾亦不欲遽尽也。”伊凡曰、“鲜卑耶?……汝以为因此遂不能杀君、缘吾畏鲜卑耶?否、……吾不能杀君、……吾胡能杀群者?……”又坌息曰、“吾胡能杀吾爱?尔时……吾……”言次忽攫我、举之离地如孩提、且相拥抱、以口唼吾面、及唇上目上发上皆遍。已而陡复释手、疾言曰、“去!今可去。君恕之、此其初次、亦最末矣。君毋怒我!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趣去。……去、去。君来吾甚感。”遂送我出、即人室锁其户。吾下楼、头痛益甚。任彼自去、忽复为念、任我自遣其生、缠绵哀泣、亦已足矣。时至、且归休耳。
吾行渐疾、默计当易何衣、今夕何往。吾此次遭遇、如滑路中、得少住足、今兹剧已收场、吾得下流无阻、沉溺益深。……顾心中忽似有呼者曰、“第彼今方自射矣!”吾震惊止立、眼前百物皆暗、血凝不流、吾屏息、……然!彼自杀矣!阖箱方检其铳、且寄书言末次。……吾当驰往、或可及也。天乎!趣止之!天乎!以彼授我!
吾震惧、前奔若狂人、与行道者撞。亦不审胡以上楼、惟记芬兰女奴启门时惘然之面、及长廊暗黑、旁为客居。复记吾直奔其室、……手方持环、遽闻室中铳声一发、众奔集、吾觉廊与人与壁与户、皆旋转甚疾、……吾遂仆。—似百物旋转吾脑中、随灭不见。(以上那及什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