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掉猫后,大家刚从头领家出来就迎头撞上了龙二,这可不妙。登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虽说手已经仔细洗过,可身上的衣服和身体的某处会不会沾上血迹?腥臭味是否已经挥发干净?自己的眸子里会不会显露出刚作完案就遇上熟人时的罪犯的眼神?
别的不说,如果龙二把自己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条小路上的事告诉妈妈,那可就糟了。因为按理说,自己早该和别的朋友去了镰仓。
登由惊慌失措转为迁怒于人。他认为一切都怨龙二。
伙伴们仓促打过招呼后,遂作鸟兽散。炙热的马路上既无汽车的形迹,也无行人的踪影,只剩下龙二和登拖曳着下午四时漫长的身影。
登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本想瞅准机会把龙二慢慢介绍给头领。在完美的情况下,倘若这一介绍成功,头领则会勉强承认龙二是个英雄,登也会跟着露脸。
本来盘算得很好,却不料发生了如此不幸的偶遇。二副身穿湿漉漉的短袖衬衫,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而且还对登露出了一脸多余的谄笑。这笑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不仅仅是把登藐视成了小孩子,而且也使龙二自身变成了一幅丢人的漫画——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喜欢小孩子的大人”。他那针对小孩子的过于明朗的夸张笑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是一种毫无道理的谬误。
而且,龙二还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呀,真是巧遇呀。泳游得怎么样啊?”
此外,当登以盘问的语气反问龙二的湿衬衫时,他本该这样回答:
“啊,你是说这个吗?方才救了一位从码头上跳水自杀的女人。穿着衣服游泳,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然而龙二并没这么说,他说了一件世上最愚蠢的事。
“方才在那座公园里淋了一会儿喷水。”
甚至还一边说一边露出了多余的笑靥。登从容镇定地在心中自忖:
“这个男人是想让我喜欢他。他是想博得新欢女人的儿子——一个小毛孩子的好感。这倒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两人无意识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还有两个小时闲暇的龙二,怀着觅到了消遣对象的心情,随着少年的脚步行走着。
“两个人都怪怪的嘛!”
龙二边走边说。登讨厌这种敏感的关切,但因此反倒就势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你不要告诉妈妈在那条路上碰见了我,好吗?”
“噢!”
因为有人拜托他守住这个秘密,龙二的心境由阴转晴,立即以一副似乎值得信赖的笑脸应承下来。这种作法也令登对他不再感冒。莫如说,他更希望见到龙二恫吓自己的样子。
“我应该是从海边回来的。你稍等一会儿!”
登向路旁修路工程用的沙堆飞跑过去,脱下运动鞋,把沙子撒在裸足和小腿上。龙二第一次领略到这位装模作样、假作正经的少年那动物般的敏捷。登意识到了对方注视自己的目光,便越发夸张地把沙子撩到膝盖上。他轻轻地穿上运动鞋,以避免沙子脱落。
“瞧!沙子黏附的形状好像云形规呀!”
他露出汗津津的大腿,静静地迈开脚步。
“去哪儿?”
“回家呀。冢崎先生不和我一起去吗?客厅里有空调,凉快得很呢!”
——他们打开了门窗紧闭的客厅里的空调。龙二在缀有大花冠的藤椅上深深地躺了下去。登被保姆命令洗脚。他故意磨磨蹭蹭地洗了脚,然后也在窗边的藤椅上躺了下来。
于是,他被端来冷饮的保姆呵斥道:
“在客人面前这样不懂礼貌,看我不告诉你妈!”
登向龙二投去求救的目光。
“算了吧。今天去游泳,大概累了。”
“是吗?不过,也太……”
保姆像是把对龙二的反感全都撒在了登的身上。说完,她便左右摆动着沉重、愤懑的臀部,慢吞吞地走了出去。龙二的这份辩解,使他与登之间产生了默契。登粗鲁地把黄色的果汁灌进喉咙里,任凭果汁洒落。接着,他第一次用眼神向龙二投去笑意。
“船上的事情,没我不知道的。”
“连专家也比不上你呀。”
“我讨厌奉承话!”
一瞬间,少年从妈妈的罗纱刺绣软靠垫上抬起头来,目光粗野。
“冢崎先生几点值班?”
“白天和夜晚都是十二点到四点。二副啊,被人家唤作‘小偷值班’。”
“小偷值班?有意思!”
少年笑了起来,身体弯成了弓形。
“几个人值班呢?”
“一个当班高级船员,还有两个舵手。”
“暴风雨时,轮船会倾斜到什么程度?”
“严重时会倾斜到三十至四十度左右吧。四十度的斜坡,你爬爬看,就跟攀登墙壁似的,好可怕呦!那种时刻啊,总之……”
龙二在搜索枯肠,把目光投向远方。登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大洋上方暴风骤雨的波浪,接着体内便产生了轻微晕船的感觉。一阵恍惚。
“冢崎先生的船是不定期船吧?”
“啊!”
龙二的自尊心受到了些许伤害,便用无可奈何的语调答道。
“跑过三国间运输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曾从澳大利亚把小麦运往英国。”
登的提问急剧变化着,关心的问题接踵而出。
“我问你呀,菲律宾的大宗货物是什么来着?”
“是柳安吧。”
“马来亚呢?”
“应该是铁矿石啦。那么,你知道古巴的大宗货物是什么吗?”
“知道啊!当然是砂糖喽!别小看人嘛……我说冢崎先生,你可去过西印度群岛?”
“去过,不过只有一次。”
“去过海地吗?”
“是的!”
“真棒!都有哪些树?”
“树?”
“就是树啊。像什么林荫树之类……”
“啊,那类树吗?首先就是椰树喽!此外山上还有漫山遍野的火焰树,再就是合欢树。我记不大清了——火焰树是不是像合欢树来着。总之,花儿与火焰一模一样。傍晚的雷阵雨就要袭来时,天空黑沉沉的,这时那种火焰简直酷极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花。”
他想要述说一下自己对孔雀椰林那缘由不明的眷恋之情,可由于找不到针对孩子的述说方式而缄默无语。于是,心中反而唤起了涉及航海的种种现象和海洋那时刻影响情绪的噩梦般的力量——波斯湾世界末日般的火烧云;伫立在吊锚杆旁时抚弄着面颊的海软风;通报台风即将来临时,晴雨表上示值范围令人心焦的下降……
就像刚才从龙二的眼中清晰地看到了暴风雨波浪一样,这一次,登又从龙二的眸子里,读解出了其内心世界依次唤起的幻影。登觉得,自己已被未知风土的幻境和涂抹上白漆的航海术语所包围,似乎就要与龙二一起被运往遥远的墨西哥湾、印度洋或波斯湾。一切都拜眼前这位货真价实、实实在在的二副所赐。在登的空想世界里,这种货真价实的媒介无论如何都不可或缺。这恰恰是他期盼已久的。
幸福之余,登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这小子困了。”
龙二刚想到这儿,少年就睁开了眼睛。他再一次确认了这位近在咫尺的如假包换的二副的存在,不由得一阵狂喜。
两马力的制冷设备发出清幽的声响工作着,房间彻底凉爽下来。龙二的衬衫早已晾干。他把粗壮的手臂枕在脑后,手指触摸着小小藤艺制品上冰凉起伏的雕纹。
就在刚才登稍稍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里,这位二副已经从登梦幻中的那个货真价实的实体里游离出来。他的眼睛正在环视微暗凉爽的室内——规规矩矩端坐在壁炉台上的金色座钟、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用雕花玻璃制成的枝形吊灯、竖立在展示柜中看上去令人担心的高脚玉瓶等。他不可思议地端详着纤细而纹丝不动的所有一切。这个房间没有晃动,依据的是何等微妙的自然法则呀!直到昨天,这些物品还与自己无缘,而明天自己却又要远离它们。他觉得,把自己与这些物品连接在一起的,全在乎女人那瞬间的秋波以及从其肉体深处释放的一个信号。总之,是他的男性魅力所致。这就宛如在海上遇见的一艘陌生的船只,使他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心境。于是,他对催生出这种状况的自身肉体存在于这个场所的异常非现实性感到战栗。
“我在夏季的某个下午坐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与昨夜刚刚揽入怀中的女人的儿子精神恍惚地坐在这里,我到底是何许人也?直到昨天为止,我的现实性还被‘我生来就是大海的男人……’那首歌,为那首歌飘洒的泪水以及两百万元的存折坚实地呵护着,然而……”
自不待言,登丝毫没有察觉到,龙二业已沉浸在如此这般的空虚境界中,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龙二不再把目光投向自己。
由于昨夜的睡眠不足和接踵而至的精神打击,登已经精疲力竭。他竭力睁开赤红的双眼,向保姆解释着“这都是大海所赐”,但力气也逐渐衰弱下来。他一边陷入到连同身体也一并摇曳起来的睡眠状态中,一边因为那不可摆脱的寂寥,利用着不毛世界的些微余暇,在心中再三回味着从昨夜开始多次闪现出身姿的、光芒四射的绝对现实。
那是若干令精美的纯金刺绣从黑暗中的平坦织物上凸显出来的东西……那就是转过月光映照下的肩头、向汽笛声处扭过身躯的赤身裸体的二副……仔猫死后龇牙咧嘴、一本正经的面孔和那颗赤红的心脏……诸如此类灿烂夺目的实体。它们都是纯粹的真货……那么,龙二也就是货真价实的英雄了!这一切都发生在大洋抑或大海的内部……他觉得自己正在陷入到深沉的睡眠中去。幸福!难以言喻的幸福!登想……
——少年陷入了梦乡。
龙二看了看表,觉得该是自己出去的时候了,便轻轻叩了叩厨房门,招呼保姆道:
“孩子睡着了。”
“他总是那样。”
“睡着会着凉吧,有没有毛毯什么的……”
“有的,我马上就给他盖上。”
“那我走了!”
“晚上还要来吧?”
原本在外国人家帮佣的保姆从厚厚的眼睑下挤出一丝笑容,抬头瞥了龙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