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觉得在这里遇上龙二真是糟糕透顶。他在考虑,怎样才能使龙二不对妈妈说起在这里相遇的事。他今天根本就没去什么镰仓游泳,而且头领也在龙二看见的那伙少年中间。这倒也无所谓,因为任何人看见,都不可能有本事分辨出谁是头领。
今天早上,他们带着盒饭,来到神奈川区的山内码头,在仓库后面的铁路支线附近闲逛,和以往一样召开了会议,就“人类的无用性”以及“生存本身就毫无意义”等议题进行了讨论。他们喜欢这种很容易被打扰的不安定的会议场所。
头领、一号、二号、三号(即登)、四号、五号,六人全都是身材矮小的纤弱少年,在学校里个个出类拔萃。老师们倒是推崇这种优秀的小团体,乃至把它树为激励差等生的楷模。
这儿的会场是二号寻觅到的,包括头领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满意。在山内市营一号线的货场后面,在高大的荒地野菊丛中,延伸着布满红色铁锈的轨道。道岔锈迹斑斑,破旧的轮胎遍地横卧。这里好像是一条久未使用的铁路线。
从远处可以眺望到,仓库办公室前的小小庭院里,美人蕉的花苞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是夏末即将燃尽的火焰。少年们看到这簇火焰,顿觉难以躲避办公室守门人的眼睛。他们转身向铁路支线深处走去。线路在仓库紧闭的黑色大门处终了。门旁堆放着很多铁桶。在这些涂上了鲜艳的红、黄和深棕色油漆的铁桶的阴影处,登等人终于发现了一小块可以避开人们视线的草地。他们在那里坐了下来。炙热的阳光徐徐逼近仓库的屋顶,这里却依然处在阴影之中。
“那家伙很是了不起!从海上来到这里,身上还湿漉漉的,简直就像头野兽。我看见那家伙和我妈睡觉了。”
登亢奋起来,一一说出昨夜的情景。大家表情冷静地洗耳恭听,生怕听漏了什么。他们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样子令登感到满足。
“这就是你眼中的英雄吗?”听罢,头领撇了撇鲜红的薄嘴唇说道,“英雄之类,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那家伙一定会干的!”
“干什么?”
“早晚会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真蠢。那种男人什么也不会干!他是冲着你老娘的财产来的。这才是最终的结果。对你妈敲骨吸髓,达到目的后就拜拜了。这就是结局。”
“即便如此,好歹也算是干了点什么呀!至少我们是办不到的。”
“你看人还很幼稚哩。”十三岁的头领冷冷地说道,“我们办不到的事情,大人们更办不到。这个世界已被贴上了‘不可能’这一巨大的封条。你可别忘了,能够最终揭下这封条的只有我们。”
听了这话,大家不由得肃然起敬,噤声无语。
“你的爸妈,”头领这次对着二号说道,“仍然不给你买气枪是吗?”
“嗯。没有指望啊!”
二号抱着膝盖,以自我怜悯的语调答道。
“是说因为危险吧?”
“嗯。”
头领呸了一声。虽然是夏季,可他的面颊依然白净,上面凹陷着深深的酒窝。
“他们根本不明白危险的定义。他们以为,所谓危险,就是指现实世界稍微受到伤害、流了一点血以及报纸上大肆渲染的那些内容。那算什么?真正的危险是生存本身,舍此而无其他。因为生存本身实际就是一种令人头脑发狂的工作——生存本身只是一种单纯的存在混乱,但它可以于每个瞬间把存在解体并还原到原来的无秩序状态,然后以这种不安为诱饵,每时每刻都在力图改造存在。如此危险的工作无处寻觅。存在自身并没有不安,是生存硬把它制造出来了。社会原本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男女混浴的罗马式澡堂,学校则是它的雏形……因此,我们才被不断地命令。一群瞎子在对我们发号施令。这些家伙要把我们无限的能力搞得一塌糊涂。”
“大海怎么样?”三号登仍然固执己见地说,“轮船怎么样?昨天夜里,我的确捕捉到了你以前曾经说起过的世界内在的关联。”
“大海应该多少加以原谅,”头领深深地吸进一口从仓库穿堂而过的海风,接着说道,“的确,在为数不多的可以原谅的东西里,大海是可以特别予以原谅的。轮船可就不好说了。轮船之类与汽车有什么不同吗?”
“你不懂呀!”
“哎!”头领的小月牙眉间,流露出一种自尊心受到伤害后难以忍受的表情。那个人工描绘出来一般的眉毛总是让他生厌,可是,理发师却总想把他的额头和眼睑上方刮得干干净净。
“哎……居然说什么还有我不懂的事情?你怎么有想象这类事情的权利啊?”
“差不多该吃饭了吧?”
老实的五号提议。
大家各自在膝盖上打开了盒饭。这时,一个他们一直没有注意到的影子落在了盒饭上。登吃惊地抬头望去,原来是上了年岁的仓库值班人员,他穿着脏兮兮的土黄色汗衫,把臂肘支放在铁桶上往这边窥望着。
“嘿,小家伙们,你们居然到这种脏地方野餐来了?”
头领的态度非常平静,他向对方转过颇具优等生风度的洁净笑脸说道:
“这里不能来吗?我们是来看轮船的,为了吃午饭,才找到这块荫凉的地方。”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不过走的时候可要把空饭盒收拾好啊。”
“好的!”
大家全都露出了孩子气的稚气笑容。
“我们连空饭盒也会吃下去的,什么都不会剩下!”
当驼背的仓库看门人在位于荫凉和向阳地界的铁路支线上走远以后,四号轻轻咂了咂舌头,说道:
“这种人随处可见。喜欢小孩子的庸俗之辈。真好说话呀!”
——六个人把饭盒里的三明治和小保温瓶中的冰红茶等带来的种种食品,根据各自不同的口味互相交换。几只麻雀飞过铁路支线,来到他们围坐的圆圈附近。大家为了炫耀自己的残忍不次于他人,谁也没有分出一颗饭粒去喂食麻雀。
他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所以饭菜看上去绚丽多彩。登为自己那份略显简朴的三明治感到羞耻。少年们穿着短裤或牛仔裤,盘腿坐在地上。由于吃饭时噎了一下,头领那细细的喉头正在痛苦地蠕动。
酷热至极。太阳在仓库的正上方射出光芒,屋檐的浅影在勉为其难地庇护着他们。
尽管妈妈平时总是絮絮叨叨训斥自己不该狼吞虎咽,登还是宛若吞食太阳一般,眯缝着眼睛大口咽下干硬的烤面包边儿。同时,他在心底呼唤着昨晚所见的那幅完美无缺的画面上的图案。那是展现在近乎深夜里的绝对的蓝天。头领曾断言,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在地球上都不会出现任何新的东西,可登还是相信热带腹地的冒险。他还相信另一种情景——在某一港口喧嚣缤纷的市场上,黑人们用黑得发亮的手臂捧着香蕉和鹦鹉正在叫卖。
“你好像一面吃东西,一面还在幻想着什么嘛!小孩子的毛病!”
头领冷笑道。被窥破心境的登无以作答。
“我们正在进行‘没有感情’的训练,所以不宜发火。”
想到这儿,登顿觉释然。对于昨夜的情景,他已经大致修炼出对房事不再惊恐的本领。为了对这类事情能够泰然处之,迄今为止头领很是费了一番苦心。他拿来一些不知从哪里搞到的照片,上面画着所有的性交体位和奇怪的性前戏示意图。他对大家做了详尽的说明,并且恳切地告诉大家,那种事情是没有意义的无聊之举。
这种教育,通常都是由班级中身体早熟一步的大个子少年进行的。不过,像头领这种高材生的做法可就另当别论了。他主张:他们的生殖器是为了与银河系的宇宙进行性交而准备的;他们那几根日渐粗硬、颜色变深、把蓝色毛根盘扎在白色肌肤深处的阴mao,也是为了在强奸时挑逗夜空中羞怯的群星而生长出来的……他们为头领神圣的妄语而神魂颠倒,对那些年龄相仿、对性充满好奇心、愚蠢不洁而且样态凄惨的少年嗤之以鼻。
“吃完饭以后,”头领说,“到我家来吧,和往常一样已经准备妥当了。”
“有猫吗?”
“马上去找。一切从现在开始。”
头领的家就在登家附近,回到那儿必须再次乘坐电车,可他们却喜欢毫无意义且又麻烦的远足。
头领的双亲经常外出,无论什么时候去玩,家里都是空荡荡的。头领的确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十三岁即已读罄家中所有的书籍,每天百无聊赖。他说,不论什么书籍,只要他看一眼封面,就知道里面的内容。
他那针对世界的压倒性空虚所进行的考察,也含有受到这个空荡荡家宅影响的因素。这个家到处都可以自由进出,所有的房间都被冷冰冰地拾掇整齐,实属罕见。说句实话,在这所宅子里,登就连独自去厕所都有些害怕。汽笛声从这所宅子空旷的房间里,虚空地传向另一个房间。
头领曾经把伙伴们领到他父亲的书房里,面对漂亮的成套摩洛哥皮革文具,煞有介事地把笔放在墨水瓶中上下往复,在一页又一页缀有缩写首字母的铜版便笺纸上写下各种议题并分发给大家。那些写坏了的厚厚的西洋信纸,则被头领毫不吝惜地揉作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你这样干,不会挨骂吗?”
登曾这样问过,得到的是无言的冷笑。
——不过,他们喜欢上了后院那个约十七平方米大小的大仓房。那里可以避开用人的耳目。除了一个堆满木工工具、旧酒瓶、过期的外国杂志以及没用的家具等物件的隔板架子外,剩下的就只有两三块旧木料横卧在土地地面上。那土地房间里阴暗潮湿,泥土的寒气直袭他们的臀部。
捕猫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最后,他们发现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猫。这是一只毛色黄褐、眸子暗淡、巴掌大小、叫声羸弱的仔猫。
少年们早已汗流浃背,于是赤裸着身体,在仓房一隅的冲浴处轮流淋浴。其间,大家轮班看管小猫。登湿润的裸胸清晰地感受到了仔猫心脏温和的鼓动,就好像是盗取了室外酷暑日光中郁暗的精髓以及为那奔放的欢喜而喘息着的精髓。
“怎样杀死它?”
“那里有木料,把它掷在上面摔死就行了。这很简单。三号,你来干!”头领命令着。
这是考验登那颗坚实的、比北极还要寒冷的心的机会。虽然刚刚冲过澡,可他现在又冒出了汗水。他感到,杀机正如同黎明的海风一般掠过自己的胸膛。他觉得自己的胸部就像是一个晾满了白衬衫的、空旷的钢筋晾晒场。衬衣正在迎风曳动。按理说,此时他已经开了杀戒,斩断了那条与世间令人厌恶的“禁止”无边无际紧紧相连的锁链。
登揪住猫的脖颈站了起来。猫一声不响,松弛无力地从他的指间耷拉下来。
他在检查自己的内心是否生出了怜悯。令其欣慰的是,那怜悯只是在远方一闪即逝,就像透过快车的车窗看见的一户人家窗玻璃的光亮,倏然一闪便飞逝无踪。
头领一直主张,为了填充世界的空洞,这种行为必不可少。用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的空洞,只有通过杀戮,才能充填完美,正如镜子被满面的龟裂所充填一样,他们对存在握有实权。
登毅然决然地扬起仔猫,对准木料摔去。一直夹在指间的那个温暖、柔软的物体划破空气向前飞去的景象颇为壮观,然而指间却依然残留着些微绒毛的触感。
“还没死!再来一次!”
头领说。五个少年赤裸着身体伫立在微暗仓房的不同位置,凝视的眸子闪闪放光。
登再次抓在手里的东西已经不是猫了。辉煌的力量甚至溢满他的指间。此次,他捕捉到了自己力量所描绘出来的明快轨迹,只是一个劲儿地把仔猫往木料上摔打。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在进行第二次摔打时,仔猫只是发出了一次短促、混浊的叫声——它从木料上反弹回来,在泥土地上用后肢缓缓划出一个硕大的圆圈后便安静下来。滴落在木料上的点点血迹,令少年们产生了幸福感。
登以窥视深井一般的神态,凝视着猫的尸体正在沉落下去的那个小小的死亡之穴。登的脸与猫紧贴,他感受到了自己威风凛凛勇气十足的温存,几乎可以称之为亲切的冷静的温存。黑红的血液从黄褐色仔猫的口腔和鼻孔流淌出来,痉挛的舌头紧贴着上颌。
“喂!都过来!这回该我了!”
头领不知何时戴上了橡胶手套。只见他手握剪刀,朝着猫的尸体弯下身去。这是一把漂亮的剪刀,冷冰冰地闪烁着智慧和威严的剪刀。它在堆积着家具和旧杂志的仓房的微暗中寒光闪烁。登觉得再也没有比它更适合头领的凶器了。
头领用一只手揪住猫的脑袋,把剪刀的刃尖对准它的胸部,轻柔地剪至喉咙部位,再用双手将皮向两侧撕开。犹如剥了皮的竹笋般光润洁白的内部随即显露出来。就像是一个光秃秃的优雅头颅戴着猫的假面具一般横卧在那里。
猫只是表象。这个生命只是拿猫做了外形而已。
内部……这个滑润而又毫无表情的内部与登等人并无二致,可是,当他们面对着这个白色、光润、安静的内皮的存在时,却只是觉得恍如临水之舟一般,感受到了自己漆黑、驳杂、仍然存活着的内部在上面投下了影子。到了这个分儿上,他们才开始与猫,正确地说,与曾经是猫的东西紧密相连起来。
猫内皮上渐次显现出来的色彩如半透明的珍珠母岩般绚丽,毫无令人望而生厌之感。肋骨清晰可见。甚至在大网膜下,家庭般温和蠕动的肠子也清晰地映入眼帘。
“怎么样?裸露过度了吧,怎么可以如此裸露无遗呢?简直就是无礼至极嘛!”
头领一面用橡胶手套把胴体的皮向左右扒开,一面说道。
“太露骨了吧!”
二号随声附和着。
眼前看到的这个东西,以如此裸露的姿态与世界相连接。登拿它与昨夜见到的那个男人和妈妈登峰造极的裸姿进行了比较。不过,相比之下,二人并没有完全裸露,还被皮肤包裹着。此外,那美妙的汽笛声,随着汽笛声扩散而描绘出来的广阔世界,也并未浸透得如此深邃……被剥了皮的猫,通过自己通透可见的内脏的鼓动,理应更加辛辣地与世界的核心直接连在了一起。
眼下,这里正在展开什么?在愈益强烈的异臭中,登将手帕卷作一团堵住了鼻孔。他一边在口中呼着灼热的气息,一边如是思考着。
几乎没有出血。当头领用剪刀剪开薄膜后,一颗硕大的黑红色肝脏映入眼帘。接着,他又拆解并抽出白净的小肠。热气环绕着橡胶手套袅袅升腾。他把肠子剪成圆片,从中挤出柠檬色液汁给大家观看。
“这一刀下去的感觉就像是在剪法兰绒!”
登无比认真地凝望着,朦胧的幻想亦同时涌入脑际。猫死去后的瞳孔呈青紫色,上面浮现出些许白斑;口腔内淤满了凝血;犬齿间露出僵硬的舌头。
登耳边传来被脂肪染黄了的剪刀相继剪断肋骨时发出的嘎吱声响。头领在腔内摸索着,拽出小小的心囊,从中揪下可爱的椭圆形心脏,并仔细端详着被挤出的些许残血。血液顺着戴有橡胶手套的手指迅速流淌下来。
这里发生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登虽然自始至终彻底忍受了目睹的一切,可是在他那半梦半醒的意识里,那凌乱内脏的温热,那腹腔内的淤血,在业已丧失了猫的意识的巨大而沉闷的灵魂的陶醉过程中,幻化出了一个又一个完整的物象——正然垂挂在体侧的肝脏变成了柔和的半岛;挤碎了的心脏幻化为小小的太阳;被拉扯出来、勾勒出松弛圆圈的小肠则形似白色的环礁;腹腔里的积血则变为热带温热的海洋。此时,猫因为死亡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是我杀死的!”朦胧中登梦到一只手正远远地向自己颁发洁白的奖状,“无论何等残酷的事,我都干得出来!”
头领嘎吱嘎吱地褪下手套,把白净的手搭在登的肩头。
“干得漂亮!这下你总算够得上一个合格的人了!……一见到血,你是不是立刻觉得神清气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