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我弄虚作假,大家都在这么生活,
乞丐讨饭必须装出一副可怜的外表,
大臣升官发财得靠营私舞弊,吹牛拍马,
教士自然深谙此道,不甘落后,
哪怕勇敢的战士也得夸大自己的功劳。
大家都容忍这点,大家也照此办理,
谁不想夸耀自己便只得终生潦倒,
教堂、军营或国家,世事变过莫不如此。
古戏剧
圣殿会堂的堂长,即他们所说的会督,是艾伯特·马尔沃辛,他就是本书中已提到过几次的菲利普·马尔沃辛的兄弟,他与那位男爵一样,也是布里恩·布瓦吉贝尔的亲密朋友。
虽然圣殿骑士中有的是放荡不羁、无法无天的人,圣殿会堂的艾伯特仍称得上其中的佼佼者;他与布瓦吉贝尔的不同,只是他知道怎么给他的罪行和野心,披上一层虚伪的纱幕,装出一副虔诚的外表,掩盖他桀骛不驯的内心。要不是大宗师出乎意外的突然驾临,他确实看不出圣殿会堂有哪一点触犯了戒律。但是,尽管他有些惊慌,并在一定程度上露出了破绽,对上级的申斥,他仍然洗耳恭听,表示真诚悔改,而且对遭到批评的各点,迅速加以改正;这样,会堂中腐化堕落、寻欢作乐的风气,终于有所改观,出现了人人清心寡欲、虔诚修炼的景象。卢加斯·博马诺也开始对会督的为人有了较高的评价,不再像起先看到会堂乌烟瘴气时那么反感了。
但是现在大宗师的这些好感从根本上动摇了,他从未想到,艾伯特居然会容许一个被俘的犹太女子住在神圣的会堂里,尤其可怕的是,这个女子竟是骑士团一个弟兄的情妇,因此当艾伯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对他一反常态,变得声色俱厉。
“这幢房子是献给纯洁的圣殿骑士团的,”大宗师说,口气严厉,“可是现在,会督阁下,有一个教友把犹太女人带到了这里,而且在你的纵容下,居住在这里。”
艾伯特。马尔沃辛一听,慌了手脚;因为不幸的丽贝卡关在一个偏僻而秘密的所在,加以防范严密,她的住处外人是不知道的。他从博马诺的神色中看到,要是不能扭转局面,他和布瓦吉贝尔便大祸临头了。
“你为什么不开口?”大宗师继续道。
“我现在可以回答吗?”会督答道,装出一副恭敬谦逊的样子,其实只是要借这个问题拖延一些时间,以便考虑对策。
“你可以回答,”大宗师说。“我先问你,你可知道我们神圣的章程中有这么一条:‘圣殿骑士团的战士与不正派女人来往,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肉欲’?”
“当然知道,尊敬的大宗师,”会督答道,“我如果连我们最重要的戒律中的这一条也不知道,那么就不配担任目前的职务了。”
“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你允许一个弟兄带着他的情妇,这情妇又是一名犹太女巫,进入这个神圣的地方,玷污和亵渎我们的会堂,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犹太女巫!”艾伯特·马尔沃辛接口道,“仁慈的天使保佑我们吧!”
“对,兄弟,一名犹太女巫,”大宗师严厉地说,“我是这么说的。你敢否认,说这个丽贝卡,约克的异教徒高利贷者以撒的女儿,邪恶的妖妇米莉亚姆的学生,现在——想到和提到这事,我便感到可耻!——不是住在你这个会堂中吗?”
“尊敬的大宗师,”会督答道,“您的智慧驱散了我的疑团,使我的心豁然开朗了。本来我一直奇怪,像布里恩·布瓦吉贝尔这么一个杰出的骑士,怎么会迷恋这个女人的姿色,不知醒悟呢?我让她暂时住在会堂中,只是为了限制她的行动,免得他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以致铸成大错,使我们一位英勇虔诚的弟兄走上堕落的道路。”
“那么他们之间还没有发生违反他的誓约的事?”大宗师问道。
“什么!在这会堂里?”会督说,在身上划了个十字,“凭圣抹大拉和一万个童贞女起誓,没有这样的事!没有!如果我容许她待在这里是犯了罪,那么这只是出于一个错误想法,认为这可以防止我们的弟兄继续受到这个犹太女人的迷惑;在我看来,这件事这么荒唐,这么不近情理,我只能认为这是精神失常的表现,还是用同情而不是用责怪的办法医治较好。但是现在,大宗师的明智发现使我茅塞顿开,这个犹太妖妇原来是女巫,也许这便足以说明他那么迷恋她的原因了。”
“是这样!是这样!”博马诺说。“瞧,康拉德兄弟,撒旦总是先用这些手段和诱惑使人堕落的!我们观看女人只是为了满足眼睛的欲望,享受男人所说的她的美色,但魔鬼这吃人的狮子便乘虚而入,获得了控制我们的权力,可以靠魔力和巫术完成懒惰和愚昧所开始的工作了。也许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弟兄布瓦吉贝尔应该得到同情,而不是严厉的惩罚,应该得到我的牧杖的支持,而不是权杖的打击;也许我们的训诫和祈祷可以促使他迷途知返,回到他的弟兄们中间。”
“在我们的圣教会需要它的儿子们的帮助时,让我们的骑士团失去一个优秀的战士,这实在太不幸了,”康拉德·蒙特菲舍说道。“这个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亲手杀死过三百个萨拉森人呢。”
“这些邪恶的富生的血,对遭到异教徒鄙弃和亵读的圣徒和天使,是美好而适当的祭品,”大宗师说。“圣徒和天使会帮助我们对抗巫术和妖法,从魔鬼的罗网中搭救我们的弟兄。他会挣脱这个大利拉的绳索,就像参孙挣脱非利士人捆绑他的两条新绳一样,[注]他会杀死那些邪教徒,叫他们尸积如山。但是这个邪恶的女巫,她用妖术蛊惑圣殿骑士团的一个弟兄,她当然应该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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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参孙是大力士,以色列人的士师。非利士人包围了犹太人,要他们献出参孙,他们只得用两条新绳捆住了他,交给非利士人,但参孙一到那里便挣脱绳子,杀死了敌人。后来非利士人收买了参孙的情妇大利拉,才终于绑住他,见《旧·士师记》第15、16章(参见本书第16章注)。
“但是英国的法律……”会督说,虽然他喜出望外,发现大宗师的愤怒一下子从自己和布瓦吉贝尔这里,转移到了别人身上,但又担心这么做未免走得太远。
“英国的法律,”博马诺打断了他的话,“允许也责成每个法官在他的职责范围内,行使审判权。一个最小的贵族也可以在自己的领地上,逮捕和审问女巫,对她绳之以法。难道圣殿骑士团的大宗师在他自己的会堂里,倒没有这种权力?不!我们有权审问和判刑。我们必须从这块土地上消灭女巫,这样,她所造成的罪恶才能得到赦免。把城堡的大厅收拾一下,马上准备审问这个妖逆。”
艾伯特·马尔沃辛鞠躬告退了。但他没有下令收拾大厅,先赶紧寻找市里恩·布瓦吉贝尔,把事情可能怎么了结通知他。隔了不多久,他找到了他,只见他气得呼哧呼哧的,原来又在美丽的犹太女郎那里碰了钉子。“这个自不量力、不知好歹的娘们,”他说,“居然不把一个冒了九死一生危险,从血与火中搭救她的人放在眼里!马尔沃辛,说真的!我在那里一直待到屋顶坍了,椽子断了才离开。我成了千百支箭的靶子,它们像冰雹打在窗棂上一样,咯嗒咯嗒射在我的身上,我的盾牌完全用来保护她了。为了她,我忍受了一切,现在倒好,这个固执任性的小娘们还怪我不让她死在那里,不仅一点感激的表示也没有,而且不让我抱任何希望,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她的民族受了魔鬼的迷惑,变得顽固不化,现在这种力量一定全部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我看,”会督说道,“你们两个人都给魔鬼迷住了。我不是常常劝你,即使不能悬崖勒马,至少也得小心一些吗?我早对你说过,在基督徒中有的是心甘情愿供你玩乐的娘们,她们见了你这么一位风流多情的英勇骑士,巴结你还来不及呢,可你偏偏一往情深,要钉住这个任性、顽固的犹太女人!凭良心说,我认为卢加斯·博马诺这老头猜得对,她是用魔法把你迷住了。”
“卢加斯·博马诺!”布瓦吉贝尔说,露出了责备的意思。“马尔沃辛,你要我小心,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把丽贝卡在会堂的消息透露给那个老糊涂了?”
“这叫我有什么办法?”会督说。“我采取了一切措施,要为你保守秘密;但它还是泄漏了,这是不是魔鬼搞的花招,只有魔鬼才知道。但我已尽力挽回这事,现在只要你放弃丽贝卡,便可以脱掉干系。你得到了同情,因为你只是魔法的受害者。她是女巫,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
“凭老天起誓,我不同意!”布瓦吉贝尔说。
“凭老天起誓,她必须,也一定会受到惩罚!”马尔沃辛说。“不论你还是任何别人,都无法救她。卢加斯·博马诺已经决定,处死犹太女子是必要的赎罪,它可以抵消圣殿骑士们犯下的种种放荡行为。要知道,他有权力也有决心实行这一合理而虔诚的意图。”
“这种愚昧而荒唐的事,我们的后代谁会相信!”布瓦吉贝尔说,在屋子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
“他们信不信,我不知道,”马尔沃辛安详地说,“我只知道,在我们今天,不论教士还是俗人,对大宗师的判决,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会高喊‘阿门’。”
“我有办法了,”布瓦吉贝尔说。“艾伯特,你是我的朋友;你必须装不知道,让她逃走,马尔沃辛,我会把她送往一个更安全和秘密的地方。”
“即使我愿意,也不能这么做,”会督答道,“会堂里到处都有大宗师的随从和亲信。我可以坦率告诉你,兄弟,在这件事上我不能与你乘一条船,哪怕它有希望找到一个安全的港口。我已经为你冒了不少风险;我不想为了一个犹太女子的漂亮脸蛋,受到降级的处分,甚至失去我的会督职务。至于你,如果你肯听从我的劝告,你应该抛弃这只野鸭,用你的鹰去追逐别的猎物。你考虑吧,布瓦吉贝尔,你现在的地位,你未来的荣誉,都来自你作为骑士团成员的身分。如果你执迷不悟,非要这个丽贝卡不可,你无异使博马诺有权开除你,他不会放过你的。抓在他颤抖的手中的权标,他还不想放弃,他知道你正在把大胆的手伸向它,企图夺取他的权力。如果你坚持要保护一个犹太女巫,便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最好的借口,他非把你搞得身败名裂不可。你还是让他一步为好,因为你还对付不了他。等权杖握到了你的手中,你要跟犹太女儿谈情说爱,还是烧死她们,就可以悉听尊便了。”
“马尔沃辛,”布瓦吉贝尔说,“你是一个冷酷的……”
“朋友,”会督抢先说完了那句话,免得布瓦吉贝尔用难听的话称呼他。“不错,我是一个冷酷的朋友,因此我才更适合给你提出忠告。我再向你说一遍:你救不了丽贝卡。我还得对你说:你只能与她一起毁灭。还是赶快找大宗师,跪在他的脚下,告诉他……”
“我起誓,我不想跪在他的脚下!只想指着老家伙的鼻子对他说……”
“那么就指着他的鼻子对他说吧,”马尔沃辛冷冷地继续道,“你说你俘获的这个犹太女子使你爱得发狂了;但是,你越是对你的爱情晓晚不休,他越是要加快步骤,处死漂亮的小妖精。既然你不打自招,承认犯了违背誓约的罪,你就无法指望得到弟兄们的帮助,只能抛弃你有权有势的锦绣前程,拿起你的长枪,给佛兰德或勃良第充当打手,为它们毫不足道的争执卖命了。”
“你说得对,马尔沃辛,”布瓦吉贝尔考虑了一会之后,答道。“我不能让这个老顽固得逞,把我踩在脚下;说到丽贝卡,她也不配得到我的保护,我何必为她牺牲地位和荣誉。我还是抛弃她的好;是的,随她怎样吧,除非……”
“不要给你明智而必要的决定,再附加什么条件,”马尔沃辛说。“女人只是男人消闲的玩物,功名利禄才是生命的核心。光辉的前途展开在你的面前,你应该大踏步向前走,哪怕把这个犹太女人那样的小东西踩死一千个,也毫不足惜!我们得暂时分开了,不能再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密谈;我得马上安排一下,好让他在大厅上审问案子。”
“什么!”布瓦吉贝尔说,“这么快?”
“对,”会督答道,“法官既已决定怎么判决,审问就该趁早进行。”
布瓦吉贝尔剩下一个人后,对自己说道:“丽贝卡,你把我害得够了。为什么我不能照这个冷酷的伪君子的建议,让你听任命运的摆布呢?我可以为挽救你再作一次努力;但当心,不要不知好歹!如果你再拒绝我,我的报复也会像我的爱一样强烈。布瓦吉贝尔的生命和荣誉决不能白白冒险,仅仅得到鄙视和谴责的回报。”
会督刚作了一些必要的安排,康拉德·蒙特菲舍已来找他,通知他,大宗师决定为妖术的事立即提审犹太女子。
“这实在是莫须有的罪名,”会督说,“我们有不少犹太医生,他们治好了各种疑难杂症,可是我们从没说他们是巫师。”
“大宗师不这么想,”蒙特菲舍说。“艾伯特,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不论这个可怜的女子是不是巫师,让她死,比让骑士团失去布里恩·布瓦吉贝尔,或者让骑士团由于内部的争论而分裂好一些。你知道,布里恩地位很高,战功卓著;你也知道,我们的许多弟兄衷心拥戴他;但那一切不能改变大宗师对他的看法,如果他相信布里恩是犹太女子的同谋犯,不是受害者。哪怕她一个人关系着犹太十二部族的存亡,处死她一个人,总比让布瓦吉贝尔与她一起毁灭的好。”
“我刚才也一直在做他的工作,要他抛弃她,”马尔沃辛说。“但我还是觉得,要为施行妖术判处丽贝卡死罪,证据不够充分吧?大宗师一旦发觉证据不足,会不会改变主意?”
“证据必须充足,艾伯特,”蒙特菲舍答道,“它们必须充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会督说,“为了我们的会堂,我也什么都愿意做;但是时间太局促了,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证人。”
“但必须找到,马尔沃辛,”康拉德说,“这对整个团体和你都事关重大。这个会堂是个穷会堂,天府会堂比这里富裕一倍。你知道,老首长对我言听计从;你找到了能使这案产顺利进行的证人,你也就是肯特郡富饶的天府会堂的会督了。你认为怎么样?”
“在随同布瓦吉贝尔来到这里的人中,”马尔沃辛答道,“有两个人我很熟悉,他们是我的兄弟菲利普·马尔沃辛的部下,后来投奔牛面将军的。也许他们对这个女人的妖术能提供一些情况。”
“那好,马上去找他们。听着,如果需要一两个金币促进他们的记忆力,不要舍不得花钱。”
“有了钱,他们甚至可以证明他们的亲生母亲是女巫呢,”会督说。
“那么去吧,”蒙特菲舍说,“审问在中午就得开始。我还从没看到我们的老首长这么性急的,只有一次,那还是把一个皈依穆斯林的叛教分子哈米特·阿尔法吉判处火刑的时候。”
刚到中午,城堡的大钟打响了。丽贝卡听到通往四室的小楼梯上出现了脚步声,它告诉她,来的是几个人,这使她很高兴,因为她最怕死皮赖脸、自作多情的布瓦吉贝尔单独来找她,她觉得任何危险都比这好。囚室的锁开了,康拉德与马尔沃辛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四个穿黑衣服的执戟卫士。
“犹太人的女儿!”会督说,“起来跟我们走。”
“上哪儿,去做什么?”丽贝卡说。
“小姑娘,”康拉德答道,“你无权提出问题,只能服从。但是不妨让你知道,你是要去接受我们骑士团大宗师的审判,供认你所犯的罪。”
“荣耀归于亚伯拉罕的上帝!”丽贝卡虔诚地说,合抱着双手,“一个法官,即使他敌视我的民族,对我说来也如同是我的保护人。我非常愿意跟你们去,只是请允许我遮上面纱。”
他们迈着缓慢而庄严的步子走下楼梯,穿过了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折门,过了折门便是大厅,大宗师的临时法庭设立在这里。
这间宽敞的屋子下首站满了乡绅和农民,他们只得勉强腾出一条路,让丽贝卡在会督和蒙特菲舍,以及执戟卫兵的弹压下,走往她指定的座位。她走过人群时,合抱着双手,低垂着头,这时一张纸条塞进了她手中,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接了纸条,一直握着它,没有想到看它的内容。但是在这个可怕的会场里她有一个朋友的信念,给了她勇气,她抬头向周围瞧了一眼,以便确定她给带到了什么人面前。这样,她看到了这个场面,但是关于它的情形,我们只能在下一章中描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