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罗朗就开始实行他的一部分计划:他带约翰爵士去参观布罗教堂。
凡是看见过这个美丽的小小的布罗教堂的人都知道,那是文艺复兴时期一百来个奇妙的建筑之一;凡是没有看见过它的都听说过它。
罗朗想请约翰爵士好好观光一下他的宝贵的历史遗迹,他自己也有七八年没有看见过它了,可是在走到教堂门前的时候,他发现安放圣像的壁龛是空的,正门上的那些小雕像的脑袋也没有了;他感到非常沮丧。
他去找圣器室管理人;受到别人的嘲笑:已经没有圣器室管理人了。
他打听应该去向谁要教堂的钥匙:别人回答他说,钥匙在宪兵队长那儿。
宪兵队长就在附近;和教堂相连的隐修院已经变成了兵营。
罗朗上楼到队长的房间里去,自我介绍是波拿巴的副官。队长以一个下级服从上级的被动态度把钥匙交给他,并跟在他后面。
约翰爵士等在门厅前面,欣赏着教堂正面的奇妙的细部,虽说这些细部已经损毁了。
罗朗打开门一看,不由吃惊得向后倒退了几步:教堂里面堆满了干草,就像一只塞足了火药的炮筒子。
“这是为什么?”他问宪兵队长。
“长官,这是市政府一项预防措施。”
“什么!市政府的一项预防措施?”
“是的。”
“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保护教堂。有人要把它毁掉;可是市长已经颁布了法令:在教堂不再为荒谬的宗教信仰服务以后,人们将把它改成草料仓库。“
罗朗放声大笑,回头向约翰爵士说:
“我亲爱的爵爷,教堂看起来很古怪;可是我相信这位先生告诉我们的事也很不平常。不论在斯特拉斯堡①,在科隆②,在米兰③,你都能找到一个可以和布罗小教堂媲美的教堂或者一个主教座堂;可是您永远也找不到一些蠢得想摧毁一件杰作的管理人员,也找不到一位聪明得能想出把它变成一座放草料的教堂的市长。非常感谢,队长,这是您的钥匙。”
“就像我在阿维尼翁第一次有幸看到您时讲的一样,我亲爱的罗朗,”约翰爵士说,“法国人民是非常有趣的人民。”
①斯特拉斯堡:法国东北部阿尔萨斯地区的重要城市,有很多名胜古迹。
②科隆:德国中西部城市,在莱茵河边,有哥特式大教堂。
③米兰:意大利第二大城,伦巴第区首府,米兰大教堂是欧洲最大的哥特式大理石建筑之一。
“这一次,爵爷,您太讲礼貌了,”罗朗回答说,“应该说法国人民是非常蠢的。请听着,我懂得一千年以来使我们的社会动荡不安的那些政治大变动;我懂得什么是市政暴动,牧童作乱,扎克雷起义①,铅锤党人②,圣巴托罗缪之夜③,神圣联盟④,投石党运动⑤,龙骑兵之乱⑥,大革命⑦。我懂得七月十四日,十月五日和六日,六月二十日,八月十日,九月二日和三日,一月二十一日⑧,五月三十一日,十月三十一日⑨和热月九日。⑩我懂得内战的火炬,还有它那在鲜血中不但不熄灭反而越烧越旺的希腊火硝;我懂得日益高涨,不可阻挡的革命的浪潮,它涨潮时冲塌了旧制度,在退潮时又卷走了它的残骸。我懂得这一切:矛对矛,剑对剑,人对人,民族对民族!我懂得胜利者的满腔怒火,我懂得战败者的殊死搏斗;我懂得在地心深处咆哮的政治火山,它能震撼大地,推翻王座,倾覆君主政体,使国王的脑袋和王冠在断头台上滚落到地上……可是我不懂为什么要损毁花岗岩,为什么不保护文物古迹,为什么毁坏那些既不属于毁坏它们的人,又不属于毁坏它们那个时代的无生命的东西;这就跟毁掉这座宏伟的图书馆一样,在这个图书馆里考古学家可以阅读某一个国家的考古史。唉,那些破坏文化的野蛮人啊!比这个更坏,这些白痴!他们为了报复博尔吉亚⑾的罪行和路易十五的荒唐挥霍,把气出在石头上!这些法老⑿,这些米那⒀,送些奇阿普斯⒁,这些奥西芒第阿斯⒂,他们把人看透了,把人看作是最凶狠,最残暴,最具有破坏性的野兽,因此他们叫人建造金字塔,不是用镂空花边的叶饰和花边祭廊,而是用五十尺长的巨大的花岗岩!如果他们看到时间老人对这些岩石无能为力,帕夏要挖掘它们也束手无策,他们一定在九泉之「笑开了。我们建造一些金字塔吧,我亲爱的爵爷:这不像盖房子那么难,这不像艺术那么美,可是它坚固,可以让一位四干年以后的将军说:‘士兵们,站在这些建筑物之下,四千年的历史都在看着你们!’喂,我亲爱的爵爷,我保证,眼下我真想遇到一架风车,可以和它大战一场。”
①扎克雷起义:发生于一三五八年法国北部的大规模农民起义。
②铅锤党人:十四世纪以铅锤为武器起义的巴黎人。
③圣巴托罗缪之夜:法国胡格诺战争期间发生的大屠杀事件,因发生在圣巴托罗缪节日(八月二十四日)前夜和凌晨之间,故名。
④神圣联盟:十六世纪的法国天主教联盟。
⑤投石党运动:一六四八——一六五三年反法国专制制度的政治运动。
⑥龙骑兵之乱:法王路易十四时期龙骑兵对新教徒的迫害。
⑦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⑧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路易十六上断头台。
⑨一七九三年十月三十一日,巴黎二十一名吉伦特人被处死刑。
⑩本句中未加注的日期均见第57页注。
⑾博尔吉亚:西班牙血统的意大利古望族,这个家族中出了好几个有名人物,其中一个恺撒·博尔吉亚公爵,是个不择手段搞权术的阴谋家,一生罪行累累,死于一五0七年。
⑿法老:古代埃及国王的尊称。
⒀米那:古埃及第一个法老。古希腊人称之为美尼斯。
⒁奇阿普斯:古埃及第四王朝法老(约前二十七世纪)。
⒂奥西芒第阿斯:古埃及传说中的国王,实指古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美西斯二世(约前一三一七——前一二五一)。
罗朗又习惯地大笑起来,拉着约翰爵士向府邸走去。约翰爵士拉住他。
“哦!”他说,“难道全城除了布罗教堂就没有什么可以看看的吗?”
“从前,我亲爱的爵爷,”罗朗回答说,“在教堂还没有改成草料仓库的时候,我也许会邀请您一起到下面的萨伏瓦公爵的地下墓室去看看,据说那里面有一条地道,我们可以一起去找,这个地道有一法里长,有人很有把握地说,它一直通到赛泽利阿山洞——请注意,除了对一个英国人,我也许不会请别人去作这样一次游戏——那好比回到了有名的安妮·拉德克利夫写的《尤道尔夫的秘密》的时代①;可是您看到了,这是不可能的。走吧,我们可以死心了,来。”
“我们去哪儿?”
“唉,我也不知道;如果在十年以前,我也许会把您领到专门喂养肥母鸡的鸡场去。布雷斯的肥母鸡,您知道,在欧洲是有点儿名气的;布尔是斯特拉斯堡一个大分店,可是您知道,在恐怖时代②,养鸡人都把铺子关掉了;吃过肥母鸡的人都被称作是贵族,您也知道用那个句子收尾的叠句:‘好!就这么办,就这么办,把贵族吊死在路灯杆上!’在罗伯斯庇尔倒台以后,他们又重新开张。可是,从果月③十八日以来,在法国曾经下过要节约粮食消瘦减肥的命令,即使对家禽也是如此。没有关系,来吧,没有肥母鸡,我可以给您看别的东西;比如,处决那些吃了肥母鸡的人的地方。此外,从我离开这个城市以后,城里的街道都改了名称;口袋我总是认得的,可是口袋外的标签我已经认不出来了。”
①安妮·拉德克利夫(一七六四——一八二三):英国女小说家,专写可怕的神怪小说,《尤道尔夫的秘密》是她的代表作。
②恐怖时代:指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从一七九三年五月到一七九四年七月这一时期。
③果月:法兰西共和历的第十二月,相当于公历八月十八或十九日至九月十六或十七日。
“啊!”约翰问道,“那么您不是共和分子吗?”
“我,不是共和分子?哪有这种事,恰恰相反,我相信我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共和分子。为了拯救共和国,我可以像缪西乌斯·赛伏拉①一样让人家烧我的手腕,或者像居尔蒂乌斯②一样跳到一个深渊里去。可是不幸的是我的脑子太敏锐:一遇到滑稽的事情我就忍不住要笑,而且笑得不可收场。我同意接受一七九一年宪法,可是当可怜的埃洛·德·塞谢尔③写信给国家图书馆馆长,要他把弥诺斯④制订的法律寄给他,好让他根据克里特岛的法律制定一份宪法的时候,我觉得他去找这样一个范本似乎有点儿太远了,我们如果有一本利居尔格⑤的宪法也可以满意了。我觉得janvier,fevrier,mars⑥这几个词,不管它们如何与神话有关,和nivose,pluviose和ventose⑦同样美好。我不懂为什么一七八九年叫安东尼和克里索斯通的人,在一七九三年就要叫布律蒂斯和卡西于斯⑧。您看,爵爷,这是一条普通的路,过去叫做市场路,这名字既不下流,也不贵族化,是不是?可是,它今天叫……请等等(罗朗看看路牌):它今天叫革命路。这儿一条过去叫做圣母路,今天改成了圣殿路,为什么叫圣殿路?也许是为了永远纪念那卑贱的西蒙⑨,他想把鞋匠的手艺教给六十三个国王——我也许会搞错一二个,请不要为了这个和我找岔儿——的继承人⑩。最后,请看看这第三条:这条路过去叫心碎路。这个名字过去在布雷斯,布尔戈涅和弗朗德尔都是很有名的,现在它叫联盟⑾路,‘联盟’当然很好,可是‘心碎’是一个美丽的词儿。而且,您看,今天这条路直通断头台广场;据我看,这是一个错误。我希望没有任何一条道路通往这类广场。这个广场有一个优点:它离监狱只有一百步路。这在过去,甚至现在都替布尔市政当局节约了一辆大车和一匹马。请注意,刽子手,他,一直都是很高贵的。而且,这个广场对观众来说,位置非常好,而我的祖先蒙特凡尔——广场过去就是用了他的名字——肯定是预见到了它的作用,而且已经解决了这个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也是各个剧院里都要解决的问题:那就是从任何方面都要看得清楚。万一我被在那儿斩首——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这种事并不希奇——那么我也许只会有一件憾事,就是我所处的位置不好,没有别人看得清楚。喂,我们登上这小坡去,现在我们到了利斯广场。我们的革命者没有改换它的名字,因为十之八九他们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比他们知道得多,可是我相信我记得有一个叫做埃斯塔凡叶的老爷曾经向一个弗朗德尔的伯爵挑战,那次决斗就是在这个广场上举行的。现在,我亲爱的爵爷,讲到这座监狱,它会使您想起历尽沧桑的人类;吉尔·布拉斯⑿的遭遇也不比这个建筑物更为顺当。在恺撤来到以前,这是一个高卢的神庙;恺撒把它变成了一个罗马式的要塞;一个不知名的建筑家把它改造成一个中世纪的军事建筑;罗马的老爷们学恺撤的样,又把它改回成要塞。萨伏瓦的亲王们在这里都有一个府第;查理五世⒀的姑妈在参观布罗教堂的时候就在这儿住过,不过她大概没有能看到这座教堂全部完成。最后,在签订了里昂条约,布雷斯又回归法国以后,人们就在这个地方造了一座监狱和一个法院。爵爷,如果您不喜欢听栅栏和门门的刺耳的尖叫声,请在这儿等等我。我要去参观一个牢房。”
①缪西乌斯·赛伏拉:古罗马传奇英雄,有一次作战时被俘,他宁愿右手被烧,也不出卖同伙。
②居尔蒂乌斯:古罗马的传奇人物。据说在公元前三九三年,在勒福伏姆地区发生一次地震,地上留下一个裂隙。据神谕,只要有一个勇士跳下去,地裂即可合拢。居尔蒂乌斯即全身武装,骑马跃下深渊,裂隙当即闭合。
③埃洛·德·塞谢尔(一七五九——一七九四):法国政治家,丹东之友,曾主持编写宪法,后和丹东一起上了断头台。
④弥诺斯:希腊神话中的克里特王,死后成为冥土三判官之一。
⑤利居尔格:公元前九世纪前后斯巴达传说中的立法者。据说曾为制订法律到克里特、埃及和亚洲去寻找依据。
⑥法语中的一月、二月、三月。
⑦法兰西共和历中的第四、五、六月。nivose雪月(相当于公历十二月二十一、二十几或二十三日至一月十九、二十或二十一日),pluviose雨月(相当于公历一月二十或二十一日至二月十九或二十日),ventose风月(相当于公历二月十九、二十或二十一日至三月二十一或二十二日)。
⑧安东尼和克里索斯通原是圣徒的名字,比较高贵;布律蒂斯和卡西于斯均是平民的名字。
⑨指安东尼·西蒙(一七三六——一七九四):鞋匠,曾收养过路易十七。
⑩指路易十七(一七八五——一七九五):路易十六的次子,路易十六处死以后,他被关在圣殿之中,后被保皇派拥为国王,但他十岁就死了。
⑾联盟:这儿专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由各个城市的国民自卫队自动组织的联盟。
⑿吉尔·布拉斯:法国小说家勒萨日(一六六八——一七四七)同名小说中的主角,一生坎坷,命运多舛。
⒀查理五世(一五00——一五五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五一九一一一五五六)。
“门闩和栅栏的声音并不很悦耳,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既然您很想给我一点儿知识,请把我带到您说的那个牢房里去吧。”
“那么,好吧,我们快进去;我好像看到有一大群人,他们似乎很想和我交谈。”
的确,渐渐地,似乎有什么流言在全城传播;大家从家里出来,在街上聚集起一堆堆人群,这些人似乎好奇地指着罗朗在说些什么。
罗朗在栅栏门外拉了拉铃,这个栅栏门今天还在这个位置,不过那时候它正对着监狱的院子。
一个守门人出来开门。
“啊!啊!还是您,科尔特瓦老爹?”年轻人问。
随后他转身向约翰爵士说:
“这个狱卒的名字很漂亮,是吗,爵爷?”
狱卒惊讶地看看年轻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隔着栅栏问道,“您知道我的名字,而我却不知道您的名字?”
“哈!我不但知道您的名字,还知道您的想法呢;您是一个老保皇派,科尔特瓦老爹!”
“先生,”狱卒惊惶失措地说,“请您别乱开玩笑,您要干吗?请说。”
“好吧,我正直的科尔特瓦老爹,我想参观一下关我母亲和我妹妹,也就是蒙特凡尔太太和蒙特凡尔小姐的牢房。”
“噢!”守门人叫道,“什么!是您,路易先生?那么您刚才说您认得我而我不认识您是有道理的。您知道不知道您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了?”
“您这样觉得吗,科尔特瓦老爹?那么,我也可以告诉您,您的女儿夏洛特,真的,也已经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了。——夏洛特是我妹妹的侍女,爵爷。”
“她对她的工作很满意,她在那儿要比在这儿好多了,罗朗先生,听说您是波拿巴将军的副官,这是真的吗?”
“啊!科尔特瓦,岂敢,岂敢!如果我是阿尔图瓦伯爵①或者昂古莱姆公爵②的副官,您大概会更高兴吧?”
“您别说了,路易先生!”
接着,他凑到年轻人的耳边说:
“喂,”他说,“这是真的吗?”
①阿尔图瓦伯爵:即后来的查理十世(一七五七——一八三六),法国复辟王朝的国王(一八二四——一八三0)。
②昂古莱姆公爵(一七七五——一八四四):查理十世的长子。
“什么事,科尔特瓦老爹?”
“说波拿巴将军昨天途经里昂?”
“这个消息看来有点儿像是真的,因为我已经听到第二次了,啊,我现在懂得了为什么这些正直的人好奇地看着我,好像要问我什么问题,他们和您一样,科尔特瓦老爹:他们希望知道波拿巴来干什么。”
“您还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吗,路易先生?”
“他们还讲过别的什么吗,科尔特瓦老爹?”
“我深信他们还讲了些别的事情,不过都是悄悄地讲的。”
“讲些什么?”
“他们说波拿巴来向督政府要路易十八陛下的王位,让他再重新登位;如果戈依埃公民以他主席的身分不愿意还给他,波拿巴就强迫戈依埃还给他。”
“唔!”年轻人露出近于嘲弄的怀疑的神色。可是科尔特瓦老爹点了点头坚持他的说法。
“这有可能,”年轻人说,“不过,这并不是第二个消息,这是第一个消息;现在您认识我了,您愿意替我开门吗?”
“替您开门!当然可以;看我这是在干的什么鬼名堂哟!”狱卒殷勤地打开了门,和他起先显得那么厌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年轻人进去了,约翰爵士跟在他后面。
狱卒仔细地关上栅栏以后走在前面;罗朗走在他后面,英国人走在罗朗后面.
英国人对他年轻朋友捉摸不定的性格已经开始习惯了。
忧郁,那就是减去蒂蒙①的心血来潮和阿尔赛斯特②的智慧的愤世嫉俗。
①蒂蒙: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哲学家,由于他祖国的不幸和个人财产的丧失使他对人类怀有刻骨的仇恨。
②阿尔赛斯特:莫里哀《愤世者》中的主角。
狱卒穿过整个院子,这个院子由一堵高十五尺的墙和法院隔开,在中间部分又后退了几尺,在墙的前部砌死了,这样可以让犯人从一扇巨大的橡木门进入法院,不必到街上去绕弯儿了。狱卒,我们说,穿过了整个院子,在院子的左角踏上了一座通向监狱里面的转梯。
我们所以讲得这样仔细,那是因为我们有一天还要到这里来旧地重游,因此,我们希望,在故事讲到那儿的时候,我们的读者对这些情况并非一无所知。
这条楼梯首先通向监狱的前厅,也就是初等法院守门员的房间;随后,再从这个房间,通过一条十个梯级的楼梯,往下走去,是第一个院子,这个院子和囚犯的院子被一堵我们刚才已经描叙过的那种墙隔开,不过这堵墙上开有三扇门;在院子的尽头,有一条通往狱卒房间的走廊,狱卒的房间经过另一条和它处在同一平面的走廊,通向一些被富有诗意地称作鸟笼的牢房。
狱卒走到第一个鸟笼前面就停了下来,敲了敲门说:“就是这里,那时候我让令堂和令妹就住在这里面,如果这两位高贵的夫人需要我或者夏洛特,她们只要敲敲门就行了。”
“这个牢房里现在有人吗?”
“没有人。”
“那么,请照顾我一下,把门替我打开。这一位是我的朋友,塔兰爵士,一位英国博爱者,他到处旅行,想看看法国监狱里的犯人是不是比英国监狱里的犯人生活要过得好一些。请进,爵爷,请进。”
科尔特瓦老爹已经把门打开,罗朗把约翰爵士推进了一个十来步见方的牢房里。
“哦!哦!”约翰爵士说,“这地方可真够凄惨的。”
“您觉得是这样吗?那么,我亲爱的爵爷,我的母亲,世界上最值得敬重的女人,还有我的妹妹,您已经认识她了,就是在这儿度过了六个星期,唯一的可能的希望就是到巴斯底翁广场上去兜个圈子,请注意,这是在五年以前,我妹妹那时候几乎还不到十二岁。”
“那么她们犯了什么罪呢?”
“唉,一件滔天大罪:有一次布尔城以为应该为人民之友①的逝世周年举行纪念活动,我母亲不让我妹妹扮一个捧着盛法兰西眼泪小罐子的圣女。有什么办法呢!可怜的女人,她原来以为对祖国的贡献已经够多的了,她献出了她儿子和丈夫的鲜血,儿子在意大利流血,丈夫在德国流血。她错了。祖国似乎还需要她女儿的眼泪;这一次她觉得这有些太过分了,尤其是因为这些眼泪是为马拉公民流的。结果是,举行纪念活动的当天晚上,在一片因纪念而引起的狂热之中,我母亲受到了控告被逮捕了。幸好,布尔地方办事没有巴黎迅速。一个我们在法院书记室的朋友把这件事拖了下来,一直到有一天,传来了罗伯斯庇尔②倒台和死亡的消息。这件事使很多事情搁下来了,其中包括上断头台的事情;我们那位法院书记室里的朋友暗示法庭,从巴黎吹来的风显得温和些了。于是就开始等待,等了八天,等了十五天,到第十六天,有人来告诉我母亲和我妹妹说,她们自由了。您懂得——这些事可引起极为深刻的哲学思考——如果戴莱萨·卡巴居丝③小姐没有从西班牙来到法国;如果她没有嫁给国会议员丰特内先生;如果她没有被逮捕,带到塔列昂④前执政——他是贝尔西侯爵膳食总管的儿子,前检察官书记,前印刷厂监工,前制副本的职员,前巴黎公社秘书,现在在波尔多当差——的面前;如果前执政没有爱上她,如果她没有被监禁,如果在热月九日,她没有叫人给他一柄匕首,并且告诉他说:“如果暴君今天不死,我就明天死!’如果圣茹斯特⑤没有在他演说时被逮捕;如果那天罗伯斯庇尔嗓子没有嘶哑;如果加尔尼埃没有对他呼叫‘是丹东的血堵住了你的嗓子!’如果罗歇没有要求逮捕他;如果他没有被逮捕,没有被公社释放,重新被逮捕,自己一枪打碎了牙床骨,在第二天被处决⑥,那么我的母亲,为了不让她的女儿为马拉公民哀悼,在布尔城应该灌满泪水的十二只小罐里掉眼泪,大概已经割下了脑袋。再见了,科尔特瓦,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你曾经在我母亲和我妹妹的葡萄酒里掺过一点儿水,你曾经在她们的面包里放过一点儿肉,你曾经在她们的心里注入过一点希望;你曾经把你的女儿派给她们,为了不让她们自己打扫她们的牢房;这些事情值得好好报偿一下;不幸的是我并不富有:我身上有五十个路易,拿去。——来吧,爵爷。”
①人民之友:指马拉。参见第159页注②。
②罗伯斯庇尔(一七五八——一七九四):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热月政变时被捕,次日被处死。
③戴莱萨·卡巴居丝:她父亲是法国血统的西班牙银行家,她前夫是丰特内,后夫是塔列昂。她被称为热月圣母,是执政府时期非常有名的人物。
④塔列昂(一七六七——一八二0):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会员,参与热月反动政变,并成为其首领之一。
⑤圣茹斯特(一七六七——一七九四):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之一。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热月政变时被捕,次日被杀害。
⑥这儿讲的是热月政变中罗伯斯庇尔被逮捕处决前的情况。
狱卒愣了一下,在他还没有醒悟过来对罗朗表示感谢,或者拒绝他这五十个路易之前,年轻人已经把约翰爵士拖走了;应该说,这对一个狱卒来说,是一笔极大的补偿,尤其是因为狱卒在政治观点方面和他所服务的政府大相径庭。
在走出监狱的时候,罗朗和约翰爵士在利斯广场上看到挤满了人,他们知道了波拿巴将军已经回到法国,在一股劲儿地呼喊“波拿巴万岁!”有些人是因为他们的确非常崇拜阿尔考尔、里沃利和金字塔的征服者,另外一些人是因为有人对他们说——就像对科尔特瓦老爹说的一样——,这个胜利者只是为了为路易十八陛下效劳才打胜仗的。
这一次,因为罗朗和约翰爵士已经把布尔城里所有比较希罕的东西全参观过了,他们又踏上了去黑色喷泉府的路,毫无耽搁地抵达了目的地。
蒙特凡尔夫人和小姐出去了,罗朗请约翰爵士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并请他等待五分钟。
五分钟以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灰纸小册子,印刷相当差。
“我亲爱的客人,”他说,“我觉得您似乎对我刚才向您谈起过的,那次差点儿要了我母亲和我妹妹的命的纪念活动的真实性有些怀疑。我把那次活动的节目单给您带来了:请您看看,在您看的时候,我去瞧瞧他们把我的狗怎么样了;因为我估计您会免除我那钓鱼的一天,我们马上就要去打猎了。”
说完,他就走出去了,把布尔市政当局在马拉逝世周年纪念日举行追悼会的日程表留在约翰爵士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