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们刚才提到的两种感情是当时绝大部分人的感情,但是各人感受的程度是不一样的。这种细微的差别根据性别、年龄、性格,甚至可以说根据目击者的社会地位而有所不同。
葡萄酒商让·比科是刚才结束的这个事件的主要关系人,蒙面人刚出现,他一眼就从来人的衣着、武器、面具上认出了此人就是他昨天打过交道的人中间的一个;因此他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在知道了这个神秘的强盗的来意以后,他的感情又慢慢地从害怕转变为喜悦,中间经过了这两种感情之间的各个不同的阶段。他那袋金币就在旁边,他似乎不敢去碰:也许他怕在伸手过去拿的时候,会看到这袋金子像在梦中见到的,在熟睡到清醒的过程中,在睁开眼睛以前化为乌有的金子一样突然消失。
乘公共马车的胖先生和他的妻子,就和乘同一辆车子的其他旅客一样,显得非常害怕。他坐在让·比科的左面,刚才看到强盗走近葡萄酒商的时候,他曾经模模糊糊地希望和耶户的同伙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他把他的椅子往他妻子那儿移去,他妻子在这个压力之下,也想把她的椅子往一旁移去。可是因为再过去那把椅子上坐的是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他刚才说了那些人那么许多好话,因此没有任何害怕他们的理由。胖先生妻子的椅子遇到了年轻贵族的坚如磐石的障碍,因此就像八九个月以后发生在马伦哥①的情况一样,在总司令认为反攻的时机已到时,撤退就停止了。
①马伦哥:意大利一村子.一八00年六月十四日,拿破仑在此击溃奥军。
至于这一位——就是我们谈到的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公民——的外貌,就像用《圣经》解释过以色列国王耶户和以利沙托付给耶户的任务的神父的外貌一样,他的外貌,我们说,就像一个不仅没有任何恐惧,甚至还在期待着发生什么事情——不管这个事情有多么意外——的人。他嘴上挂着微笑,眼睛盯着蒙面人;如果当时所有的就餐者不是那么专注地在看着这一幕的两个主要演员,他们也许会看到强盗和年轻贵族之间交换的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暗号,这个暗号紧跟着又在年轻贵族和神父之间交换了一次。
另一方面,那两位我们带到大餐桌饭厅里来的,我们讲过的,远远地坐在大餐桌一端的旅客,还是保持着他们各自不同的性格所决定的姿态。年轻的一个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身旁,仿佛要在那儿寻找一件并不存在的武器;他像受到一根弹簧的驱使一样,猛地站了起来,想扑到蒙面人的脖子上去,如果他是孤身一人的话,这件事肯定已经发生了;可是年长的那位,这个人不但有对他发号施令的习惯,而且还有对他发号施令的权利;这个年长者,就像他刚才已经干过一次那样,只是急速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一面用一种命令式的、几乎有点儿生硬的语气对他说:
“坐下,罗朗!”
年轻人一听就坐了下来。
可是在发生这件事的全过程中,全部就餐者中最镇定自若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是一个三十三岁到三十四岁的男人,这个人头发金黄,胡子橙红,举止安详,眉目清秀,一双蓝蓝的大眼睛,面色白净,薄薄的嘴唇显得很有智慧,身材很高,讲话有外国口音,说明他是出身在那个其政府正在和我们进行一场严酷的战争的岛国上的。这同样也可以从他讲得很少的几句话里面听出来,虽然他带有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种口音,他讲的法语却是少有的纯正。一听到他讲第一句话,并从这句话里听出他带有拉芒什海峡彼岸的口音之后,两个旅客中那个年长者打了一个哆嗦,接着便向他那位惯于从他的眼色里猜出他的想法的同伴转过身去;似乎在问他,眼下英法两国大战方酣,英国人当然被法国驱走,法国人肯定也被英国赶跑,怎么这个英国人还会留在法国呢?罗朗似乎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他用一个眼色和肩膀的一个动作回答了他,意思是:“这一点对我来说和对您一样是不可思议的;可是,如果您对这样一个问题解释不了的话,您这位杰出的数学家,也不必问我了。”
在这两个年轻人脑子里比较清楚的是,这个带有盎格鲁-撒克逊人口音的金黄色头发的男人,是那辆等候在客店门口的,已经套好马的舒适的敞篷四轮马车的旅客,这个旅客是伦敦人,或者至少是英国某郡或某公爵领地的人。
至于他已经讲过的话,我们已经说过是非常少的,少得几乎不能算是话,只能算是一些感叹语,只不过在每次讲到法国情况的时候,英国人毫不掩饰地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一面请葡萄酒商,或者神父,或者年轻贵族再把这些话复述一遍,——他们个个都用他提这个要求时的同样的殷勤态度非常客气地满足他的要求——他把这些话里面比较重要,比较突出,比较带有诗意的都记了下来,把关于拦劫驿车,旺代的形势和耶户一帮子的情况一一记了下来,并带着那种对我们这些海外邻居非常熟悉的生硬姿态,频频用他的声音和姿势表示感谢,每次记上一些新的内容以后就把他的笔记本放进他礼服旁边的口袋里。
最后,就像一个对意料不到的结尾极为满意的观众一样,在看到蒙面人出现时高兴得叫了起来,然后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注视着,一直看到蒙面人走出门去,这时候,他立即把他的笔记本从口袋里搁了出来。
“哦,先生!”他对他的邻座那位神父说,“如果我记不起来,您是不是肯费心把刚才从这儿出去的那位绅士讲的话逐字逐句地再讲给我听一遍?”
他马上就动手写了起来,两个人一拼一凑,他终于十分满意地把耶户的伙伴对让·比科讲话的全文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写完以后,他用带有一种古怪的民族特征的语调高声说道:“哦!说真的,这样的事情只能在法国有;法兰西,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国家。各位先生,我能在法国旅行并结识法国人真感到无上荣幸。”
这最后一句话讲得如此谦恭有礼,因此当大家听到他一本正经地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人们只能感谢讲这句话的人,尽管他是克莱西①、普瓦蒂埃②和阿让库尔③战胜者的后裔。
回答这个称颂的是两位旅客中年轻的一位,他带着似乎他惯有的那种尖刻语气肆无忌惮地说:
“对啊!我的看法和您完全相同,爵爷④,我称您爵爷,因为我猜想您是英国人。”
“是的,先生,”绅士回答说,“我对此感到荣幸。”
“好啊!就像我对您说的,”年轻人接着说,“我到法国来旅行,看到了我看到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高兴。要看到这样一些怪事也真非得生活在以戈依埃,摩莱,罗歇·迪科,西哀耶士和巴拉斯这几位公民为首的政府统治下不可。如果五十年以后,当有人讲起,在一个有三万人口的城市里,一个蒙面拦路强盗,手里拿着两把枪,腰里挂着一把刀,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在头天抢到的二百金路易还给一个对失去的这笔钱已经不抱希望的正直的商人;当这个人还提到,这件事发生在一张坐着二十到二十五个人的大餐桌前面;在这位模范强盗告退时,这二十到二十五个在场的人竟没有一个扑过去抓他的脖子;我可以打赌,听到的人一定会把这个有胆量讲这个故事的人当作可耻的骗子对待。”
①克莱西:法国索姆省地区首府。一三四六年英王爱德华三世的军队在此击败法王菲利浦·德·瓦洛瓦的军队。
⑧普瓦蒂埃:法国维埃纳省省会。一三五六年英王爱德华三世的儿子黑王子在该地大败法军,并俘虏法王勇敢的让,解往伦敦。
③阿让库尔:法国加莱海峡一市镇。一四一五年十月二十五日,在奥尔良公爵指挥下的法军被亨利五世的英军在该地击溃。
④爵爷:法国人对英国绅士的尊称。
年轻人说完就仰躺在椅子里哈哈大笑,这种神经质的笑声非常刺耳,使在场的人都惊愕地瞧着他,这时他的同伴则带着一种几乎怀有父爱的忧虑注视着他。
“先生,”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公民说,他和其他人一样,似乎被这种奇怪的,更可以说是带有悲伤,而不是带有欢乐的音调变化所激动了,在对方讲话的颤抖的余音完全消失以后,他开始回答,“先生,请允许我提请您注意,您刚才看到的人根本不是一个拦路强盗。”
“哼!请干脆讲,他是什么人?”
“这个年轻人,十之八九像您我一样,出身高贵。”
“被摄政王①判处在沙滩广场②受车轮刑③的奥恩伯爵也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年轻人,证据是,在处决他时,全巴黎的贵族都派车来到他的行刑地点。”
“奥恩伯爵,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是因为他抢回一张他无力支付的期票而杀了一个犹太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对您说,有一个耶户的伙伴动了一个孩子的毫毛。”
“那么,好吧;就算这个组织是以慈善的目的建立的,是为了均衡财富,平等机会,匡正时弊;即使他是一个像卡尔·摩尔④那样的强盗,您的朋友摩冈,——这位诚实的公民不是叫摩冈吗?”
“是的,”英国人说。
“那么!您的朋友摩冈,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强盗吧。”
①摄政王:指法国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
②沙滩广场是巴黎古时处决犯人的场所。
③车轮刑:一种酷刑,将犯人打断四肢置于一车轮上任其死去.
④卡尔·摩尔:德国著名作家席勒(一七五九——一八0五)的剧本《强盗》中的主人公。他为腐朽的社会所迫,加入了强盗的队伍,杀富济贫,揭露了当时政治和宗教的腐败和黑暗。
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公民的脸色变得煞白。
“摩冈公民不是我的朋友,”年轻的贵族说,“如果他是我的朋友,我将为他的友谊感到荣幸。”
“那当然罗,”罗朗哈哈大笑地说,“就像伏尔泰①先生说的:‘大人物的友谊是天神的恩惠。’”
“罗朗,罗朗!”他的同伴低声唤他。
“嗯,将军,”他回答说,也许是故意把他同伴的头衔泄漏了出来,“我求求您,让我把这场争论和这位先生继续下去,我对这场争论太感兴趣了。”
他的同伴耸了耸肩膀。
“可是,公民,”年轻人固执地接着说,“我需要有人指点:我离开法国已经有两年了,自从我离开以后,这么许多东西都起了变化,风俗、习惯、口音,甚至语言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拦劫驿车,抢驿车上的钱,对这样的事,请问眼下在法国是怎样说的?”
“先生,”年轻人说,他的语气说明他决心要把这场争论坚持到底,“我把这称作打仗,您这位伙伴,您刚才称作将军的这位伙伴,他可以以他军人的身分告诉您,任何时代的将军,除了有杀人和被杀的乐趣以外,干的全是和摩冈公民干的同样的事情。”
“什么!”年轻人大声说,他的眼睛闪闪有光,“您竟敢这样相比?……”
“让这位先生把他的道理讲清楚,罗朗,”棕黄面色的旅客说,他的眼睛和他同伴瞪得大大的、似乎要喷射出火来的眼睛恰恰相反,隐藏在一层黑色长睫毛里面,不让人看到他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哦!”年轻人说,声音有点儿断断续续,“您看,您也开始对这场争论感兴趣了。”
①伏尔泰(一六九四——一七七八):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哲学家.著有悲剧《哀狄普斯》,史诗《亨利亚德》,小说《查第格》、《老实人》等。
随后他转身向那个他似乎已经攻击过的人说:
“请继续讲,先生,请继续讲,将军同意了。”
年轻贵族的脸明显地红了起来,就像刚不久前他脸色变白了一样;他牙齿咬得紧紧的,胳膊肘靠在桌子上,下巴颊抵在拳头上,尽可能靠近他的对手,随着争论越来越激烈,他的普罗旺斯的语音也越来越明显了。
“既然将军同意了,”他接着说,-“将军”两个字讲得特别响——,“我有幸对将军,同时也对您这位公民说,我仿佛在普鲁塔克①的著作中看到过,在亚历山大②远征印度时,他只带了十八或者二十塔兰③金子,等于十万或者十二万法郎。靠了这十八或者二十塔兰金子,他养活了他的军队,打赢了喀罗尼亚战役,征服了小亚细亚,攻克了蒂尔、加沙、叙利亚、埃及,建立了亚历山大城,一直进军到利比亚,借助阿蒙④的神谕宣称自己是朱庇特⑤的儿子;后又进军到希发西斯河⑧,因为他的士兵不愿意再跟他向前,他又回到巴比伦⑦,过起了比任何奢侈豪华,腐化堕落的亚洲国王更加荒淫无耻的生活;所有这一切,他靠的就是这十八或者二十塔兰金子,您信不信?他的钱是从马其顿王国⑧拿来的吗?您相信菲利浦二世,贫困的希腊最最贫穷的国王之一菲利浦二世能满足他儿子向他提出的经济要求吗?不是的:亚历山大所做的和摩冈公民一样,只不过他不是在大路上拦劫驿车;他掠夺城市,俘获国王勒索赎金,向被征服国家收取贡金。我们再来谈谈汉尼拔⑨。您知道他是怎样离开迦太基⑩的,是吗?他甚至连他前人的十八或者二十塔兰也没有;可是他又非有钱不可,他就在和平时期,不顾条约规定,洗劫了萨贡特城;这一下他就有钱了,可以打仗了。请原谅,这一次不是普鲁塔克说的,而是科尔内琉斯·内布斯⑾说的;我也不向您提他下比利牛斯山⑿,登阿尔卑斯山⒀和他取得三次重大战役胜利时从战败者那里掠夺来的财富了,我就和您说说他在坎帕尼亚⒁呆的五六年时间吧。您以为他和他的军队能向当地居民付食宿费吗?您以为和他闹翻了的迦太基银行家会寄钱给他吗?不是的:以战养战,这是摩冈的方法,公民!我们再来谈谈恺撒⒂。啊,恺撤,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从西班牙启程的时候,背着三千万的债,回来时口袋里几乎只剩下一点吃饭的钱了;后来去了高卢,在我们老祖宗那里呆了十年,在这十年里面,他送回罗马的有一亿多,他后来又穿过阿尔卑斯山,越过鲁比肯河⒃,直向卡皮托利山⒄挺进,捣开宝藏所在地农神萨杜纳殿的门户,为了他个人需要——不是为了共和国的需要——拿了重三千斤的金砖(二十年以前,他的债主不准他走出他苏布拉街上的小房子),后来他就死了,留给每个公民二三千个古罗马小银币,留给卡尔皮尔尼⒅一千到一千二百万,留给屋大维⒆三四千万;这始终用的是摩冈的方法,除了我可以肯定,摩冈死的时候决不会拿到高卢的钱,也不会拿到卡皮托利山上的金子。现在让我们跳过一千八百年,来谈谈比拿贝⒇将军吧……”
①普鲁塔克(约四六——约一二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代表作有《列传》,共五十篇,其中希腊名人传和罗马名人传各二十三篇。
②亚历山大(前三五六——前三二三):马其顿国王(前三三六——前三二三)。为了掠夺土地和财富,大举侵略东方。公元前三三四年率军越赫勒斯侵入小亚细亚,败波斯王大流士三世于伊苏城(前三三三年)。南进叙利亚占领腓尼基和埃及(前三三二年),在尼罗河三角洲上建立亚历山大城。后又亡波斯帝国和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三二七年转印度,抵希发西斯河受阻。公元前三二四年返巴比伦,在东起印度河西至尼罗河与巴尔干半岛领域内建立了亚历山大帝国。
③塔兰:古希脂重量及货币单位。
④阿蒙:埃及人信奉的神。
⑥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⑥参见注②.
⑦巴比伦:古代西亚“两河流域”最大城市,曾为巴比伦王国和新巴比伦王国首都。公元前二千年代到前一千年代中是亚洲西部著名的商业和文化中心。公元前四世纪末转衰。公元二世纪化为废墟。
⑧马其顿王国:巴尔干半岛中部奴隶制国家。公元前四世纪中叶腓力二世建成统一的马其顿国家,都城佩拉。公元前三三八年喀罗尼亚战役时征服希腊。亚历山大时大举侵略东方,获界达到印度河,建立亚历山大帝国。
⑨汉尼拔(前二四七——前一八三):迦太基统帅。九岁时随父哈米尔卡·巴卡去西班牙,立誓向罗马复仇。公元前二一八年春,率十万军队远征意大利,在特拉西米诺湖战役和坎尼战役中大败罗马军。
⑩迦太基:非洲北部的奴隶制国家.公元前七到四世纪发展成为西地中海的强国。首都迦太基城,领有科西嘉,撒丁岛,西西里西部,巴里阿利群岛及西班牙东部沿海一带,与希腊人的海上势力抗衡。三世纪时与罗马争夺地中海西部海上霸权,失败后沦为罗马一行省。
⑾科尔内琉斯·内布斯:生于公元前一世纪,拉丁文作家。著有《名人传记》。
⑿比利牛斯山:欧洲西南部最大山脉,东西走向,为西班牙和法国的界山。
⒀阿尔卑斯山:欧洲南部山脉。西起法国东南部的尼斯,经瑞士和德国南部、意大利北部,东到奥地利的维也纳。
⒁坎帕尼亚:意大利南部地区。
⒂恺撒(前一00——前四四):参见第29页注②。与庞培、克拉苏结成三头政治,出任高卢总督。任内征服高卢全境,并越莱茵河攻袭德意志地区,两次渡海侵入不列烦岛,掠夺财富、奴隶无计。后进占罗马,法萨罗战役得胜,追庞培入埃及,转战小亚细亚。经北非,返罗马建立独裁统治。后被布鲁图和卡西乌为首的元老派贵族阴谋刺杀。
⒃鲁比肯河:在意大利.
⒄卡皮托利山:在罗马附近,筑有朱庇特神殿。
⒅卡尔皮尔尼:恺撤第四个妻子。公元前五十九年嫁与恺撤。
⒆屋大维即奥古斯都(前六三——公元一四);古罗马皇帝(前二七——公元一四),恺撤之甥孙及养子。
⒇比章贝:波拿巴的意大利音读法,拿破仑的祖先原为意大利人。
年轻的贵族,就像所有意大利征服者的敌人经常干的那样,把波拿巴读成了比拿贝。
这种装腔作势似乎使罗朗大为恼怒,他做了个动作仿佛要向前冲去,可是他的同伴止住了他。
“让他说嘛,”他说,“让他说嘛,罗朗,我肯定巴尔若尔斯公民不会说,他所说的比拿贝是一个强盗。”
“不,我,我是不会说的;可是有一句意大利谚语可以代我表达。”
“让我们听听是什么谚语好吗?‘’将军代替他的同伴问道,这一次他那明亮、宁静、深沉的眼睛盯着这个贵族青年。
“这个谚语很简洁,是这样说的:Francesinonsonotuttiladroni,mabuonaparte.意思是:并不是所有的法国人都是强盗,除了……”
“除了很大一部分?”罗朗说。
“是的,除了比拿贝①。”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回答说。
这句侮辱性的话刚从年轻贵族的嘴里吐出,罗朗手里在摆弄着的一只盘子便飞了出去,击中了对方的面门。
妇女们发出尖叫,男人们站了起来。
罗朗又发出了他惯有的那种神经质的大笑,跌坐在他的椅子里。
一股鲜血从年轻贵族的眉心流到了他的面孔上,可是他还是保持着镇定。
这时候,马车夫进来了,像往常一样唤道:
“走吧,旅客们,上车!”
旅客们急于离开他们刚才看到的这场纷争,快步向门口走去。
“对不起,先生,”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对罗朗说,“我希望,您不是乘驿车的吧?”
“不,先生,我是乘驿站快车的;不过,请放心,我不走。”
“我也不走,”英国人说,“把马卸下来,我不走了!”
“我可要走了,”棕黄面色的,也就是罗朗称他为将军的那位年轻人说,“你知道我不得不走,我的朋友,我一定得在那儿出场。可是,如果我有别的办法,我向你保证我是决不会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你的……”
讲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激动,而平时他那种坚定有力的语调说明他似乎并不是那种易于动感情的人。
罗朗恰恰相反,他仿佛有点儿欢天喜地;真好像他这种好斗的天性,在接近也许并不是他引起、至少也是他并不想回避的危险的时候,得到了充分的发展。
①法语中的“很大一部分”(unebonnePartie)和比拿贝,即波拿巴(Bonaparte)谐音。
“好啊!将军,”他说,“我们本来应该在里昂分手的,因为您已经好心地给了我一个月的假期让我回布尔家里去。这样我们就有六十法里不能再在一起赶路了,就这些。我到巴黎以后去找您。不过,您如果需要一个忠诚肯干的人,请别忘了我。”
“您放心好啦,罗朗。”将军说。
随后,他仔细地打量了两个对手。
“首先,罗朗,”他对他的伙伴说,语气非常温柔,“别让人打死,可是,如果可能的话,也别打死你的对手。这个年轻人不管怎么样是个有胆量的人,而总有一天,我希望所有有胆量的人都归我。”
“一定尽力而为,将军,请放心。”
这时候,客店老板出现在门口。
“到巴黎的驿站快车套好了,”他说。
将军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帽子和手杖;而罗朗却故意不戴帽子跟了出去,为了让人明白他决不会和他的同伴一起上路。
因此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一点也没有阻挠他走出门去。再说,一望而知,他的对手是一个喜欢寻衅闹事的人,而不是一个希望避免麻烦的人。
罗朗陪着将军一直走到马车前面,将军登上了车子。“无论如何,”将军一面坐下一面说,“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心里总不是滋味,罗朗,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为你做证人。”
“啊!别为这些事担心了,将军;从来也不会缺少证人的。好奇的人总是有的,他们想知道一个人是怎样杀死另一个人的。”
“再见,罗朗;你听好了,我不是跟你说永别,我是对你说再见。”
“我听清楚了,我亲爱的将军,”年轻人回答说,声音几乎有些激动,“我听清楚了,我感谢您。”
“答应我等事情一结束马上把情况告诉我,如果你自己不能写信给我,就请别人写给我。”
“哦!别怕,将军;不出四天,您就可以收到我的信了。”罗朗回答。
随后,他又用一种带有深沉的痛苦的语调说:
“您没有发现吗,我命中注定死不了?”
“罗朗!”将军语气严厉地说,“又是这一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年轻人摇着头说,脸上现出一种无忧无虑的愉快表情;在他遇到那种不知名的、似乎使他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想死的不幸以前,这种愉快表情一定是他所惯有的。
“好吧,还有,想法子打听一件事情。”
“将军,什么事?”
“眼下我们正在和英国打仗,一个英国人怎么会这么自由自在、心安理得地在法国游逛,就像在他自己家里一样。”
“行,我会知道的。”
“用什么办法呢?”
“我不知道;不过只要我答应您我会知道,我就会知道的,即使我要问他本人。”
“真太倔了!别在这方面另外闹出什么事来。”
“不管怎么样,因为这是一个敌人,那就不会是一场决斗,而是一场战斗。”
“好吧,再说一遍,再见,拥抱我。”
罗朗以一种激动而感激的心情搂住这个刚才同意他这个行动的人的脖子。
“哦,将军!”他高声说,“我是多么幸福啊!……如果我不是那么不幸就好了!”
将军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瞧了瞧他。
“总有一天你会把你的不幸讲给我听的,是吗?罗朗?”他说。
罗朗发出一阵痛苦的笑声,这种笑声已经从他的嘴里发出过两三次了。
“哦,说真的,不行,”他说,“您听了会笑死的。”
将军像瞧一个疯子似的瞧着他。
“总之,”他说,“不能强求于人。”
“尤其当他们表里不一致的时候。”
“你把我当成了俄狄甫斯①,你在给我猜谜语。罗朗!”
“啊!如果您能猜出这个谜,将军,我就向您这位底比斯王②致敬。可是,我说了这么许多傻话,我忘记了您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把您留在这儿是没有意义的。”
“你说得对。你在巴黎有什么事要我办吗?”
“有三件事情,向布利埃纳③表示我的友谊,向您的弟弟吕西安④表示我的问候,对波拿巴夫人⑤表示我最最诚挚的敬意。”
“一定办到。”
“我到巴黎什么地方去找您?”
“在胜利街我家里,也可能……”
“可能……”
“谁知道呢?也许在卢森堡宫!”
说完他往后一靠,就仿佛他在后悔说得太多了,即使对一个他看作是他最好的朋友也太多了。
“奥朗日大路!”他对车夫叫道,“越快越好。”
车夫在等着吩咐,一听到命令便挥起鞭子,策马上路,马车像闪电般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乌尔门外。
①俄狄甫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拉伊俄斯和伊俄卡忒的儿子,曾猜破狮身女怪斯芬克司的谜语。后被底比斯人拥为新王。
②即俄狄甫斯。
③布利埃纳(一七六九——一八三四):拿破仑手下军官及秘书;曾跟随拿破仑转战意大利、埃及等地。
④吕西安(一七七五——一八四0):拿破仑之弟,曾任五百人委员会主席。
⑤指约瑟芬(一七六三——一八一四):一七九六年嫁给拿破仑,一八0四年成为皇后,一八0九年和拿破仑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