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九年十月九日,秋高气爽,正是收获季节。地处法国南方普罗旺斯两端的耶尔①和圣佩莱②的作物——前者的柑桔,后者的葡萄——正在成熟。一辆套有三匹驿马的敞篷四轮马车,在迪朗斯河上的连接卡瓦荣和夏托勒纳尔的桥上疾驰而过③,直向阿维尼翁驰去。八年以前,根据一七九一年五月二十五日的教皇圣谕,阿维尼翁这个古教皇城已经并给法国,这次合并后来又在一七九七年波拿巴④和庇护六世⑤于托朗蒂诺⑥签订的条约中得到确认。马车进入埃克斯门后仍然以原来的速度向前行驶,一点儿也没有慢下来。它穿过为了挡风遮阳而建造得曲折狭窄的街道,横越全城,一直驶到离乌尔门五十步左右的平等宫客店停了下来。这个客店从前和现在都叫作王宫客店,当时已开始慢慢地在恢复旧名称了。
①耶尔:在今瓦尔省,近地中海。
②圣佩莱:在今阿尔代希省,近罗纳河。
③卡瓦荣在今沃克吕兹省,夏托勒纳尔在今罗纳河口省;迪朗斯河有一段为该两省省界。
④波拿巴:即拿破仑(一七六九——一八二一),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和军事家,法国皇帝(一八0四——一八一四,一八一五)。一七九三年土伦战役中击溃保皇派获将军衔。一七九六年统兵进攻意大利,败奥地利,并侵入埃及。一七九九年发动雾月政变,组成执政府。一八0四年称帝。一八一二年对俄战争失败。一八一四年欧洲反法联军攻陷巴黎,被放逐于厄尔巴岛。一八一五年重返巴黎,建立百日王朝。滑铁卢战投失败后,被流放于圣赫勒拿岛。一八二一年病死该岛。
⑤庇护六世(一七一七——一七九九):罗马教皇〔一七七五——一七九九)。
⑥托朗蒂诺:意大利地名,在马切拉塔省。因拿破仑和庇护六世曾在此签订把阿维尼翁让给法国的条约而闻名于世。
这几句有关这个客店——驿车停在它门前,我们注视着的客店——的名称的、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废话,相当清楚地说明了当时处在所谓督政府①的热月反动政府②统治之下的法国的现实情况。在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③到一七九四年热月九日的革命斗争以后;在十月五日和六日④,六月二十一日⑤,八月十日⑥,九月二日和三日⑦,五月三十一日⑧,热月九日和牧月一日⑨以后;在看到了国王⑩和审判国王的人、王后⑾和控告王后的人,吉伦特派⑿和科尔德利埃派⒀,温和派和雅各宾派。等所有的人一个个掉下脑袋以后,整个法国对流血事件都感到了厌倦。
①督政府:法国热月政变后成立(一七九五——一七九九)的最高权力机构,由巴拉斯领导。
②热月反动政府:法国新历共和二年热月九日(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丹东派,平原派联合吉伦特派残余分子发动政变,推翻雅各宾专政,建立热月党反动统治,并于一七九五年十月成立督政府。
③七月十四日: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举行起义,攻占巴士底狱,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开始。
④十月五日和六日:一七八九年十月五日和六日,巴黎妇女举行起义,迫使国王和制宪议会处于人民的监督之下。
⑤六月二十一日,一七九一年六月二十日,路易十六国王和王后从巴黎逃往国外,六月二十一日晚。在比利时边境被捕,押回巴黎。
⑥八月十日: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第二次起义,逮捕国王。
⑦九月二日和三日: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和三日,由于当时被扣押在监狱中的贵族和奸细等闹事,愤怒的群众冲进监狱镇压了这些犯人。
⑧五月三十一日:一七九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到六月二日,巴黎人民第三次起义,推翻吉伦特派统治,建立雅各宾派专政的革命政权。
⑧牧月一日:热月反革命政变后,巴黎人民于一七九五年五月二十日(牧月一日)又举行了一次起义,后失败,从此巴黎人民群众运动一赚不振。
⑨指路易十六(一七五四——一七九三):法国国王(一七七四——一七九三)。法国大革命中死于断头台。
⑩指玛丽一安托瓦内特(一七五五——一七九三):路易十六的王后,法国大革命中死于断头台。
⑾吉伦特派: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代表大工商业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治集团。革命初期主张废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国,反革命的热月政变后,成为热月党骨干之一。
⑿科尔德利埃派:又称“人权之友社”。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激进组织之一,因社址设于巴黎科尔德利埃修道院而得名。主要成员有马拉等。
⒀雅各宾派:又称“宪政之友社”。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最大组织,首领为罗伯斯比尔,热月反革命政变后被解散。
因此,法国又重新回过头来,如果不是再需要王权,至少也希望有一个强大的政府,一个她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政府,一个可以为她而行动、在行动时允许她休息的政府。
这个他们模模糊糊向往着的政府,目前就是软弱的、优柔寡断的督政府,它眼下由以下几个人组成:好色的巴拉斯①,诡计多端的西哀耶士②,正直的摩莱③,平庸无能的罗歇·迪科④和诚实的、但有点儿过分天真的戈依埃⑤。
结果是这个督政府外表不太庄重,内部极不安定。
诚然,在本书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军队——在一七九六和一七九九年史诗般的战役中曾获得光辉胜利,有一时期由于施雷尔⑥的无能而被逼回到维罗纳⑦和卡萨诺⑧,由于儒贝尔⑨的溃败和阵亡而撤退到诺维⑩——又开始转入了反攻。莫罗⑾在巴萨诺⑿打败了苏沃洛夫⒀;布鲁纳⒁在贝尔根⒂击溃了德·约克公爵⒃和海尔曼将军⒄;马赛纳⒅在苏黎世⒆消灭了奥俄联军;库尔沙科夫差点儿没能逃掉,奥地利将军霍茨和另外三名将军被击毙,还有五名被俘。
①巴拉斯(一七五五——一八二九):热月党首领之一。热月党统治时期任总司令,曾镇压巴黎贫民两次起义。督政府成立后任督政官,拿破仑执政后下台。
②西哀耶士(一七四八——一八三六):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热月革命后加入督政府。雾月十人政变后,任临时执政。波旁王朝复辟时流亡比利时,一八三0年返法。
③康莱(一七五二——一八一0):法国政治家,督政府成员。
④罗歇·迪科(一七四七——一八一六):法国政治家。原为国民公会山岳党议员。曾任雾月政变后之第三执政。
⑤戈依埃(一七四六——一八三0):法国政治家,一七九九年为督政府领导成员。
⑥施雷尔(一七四七——一八0四):法国将军,原为奥地利人。
⑦维罗纳:意大利城市。
⑧卡萨诺:意大利城市。
⑨儒贝尔(一七六九——一七九九):法国将军,曾和章破仑一起在意大利战役中取得辉煌胜利。一七九九年和俄国苏沃洛夫作战时在诺维阵亡。
⑩诺维:意大利城市。
⑾莫罗(一七六三——一八一三):法国将军。
⑿巴萨诺:意大利东北部城市。
⒀苏沃洛夫(一七二九——一八00):俄国元帅。一七九九年任愈大利境内对法作战的俄奥军总司令。
⒁布鲁纳(一七六三——一八一五):法国元帅。
⒂贝尔根:荷兰城市。
⒃德·约克公爵(一七六三——一八二七):一七九八年英军在荷兰的司令官。乔治三世的儿子,曾数次被法军击败。
⒄海尔曼将军:英国将军。
⒅马赛纳(一七五六——一八一七):法国元帅。在里沃利战役中出名。
⒆苏黎世:瑞士城市。
马赛纳在苏黎世救了法国,就像九十年前维拉尔斯①在德南②救了法国一样。
可是在国内,形势远没有这么好;必须指出,督政府在旺代战争和南方的抢劫活动之间束手无策,阿维尼翁老百姓根据他们的习惯,和这些抢劫活动决不会是毫无牵连的。
这两个从停在王宫客店门口的驿车里走下来的旅客无疑有某种惧怕这个始终动荡不安的教皇城市中的居民的思想状况的理由,因为在驿车刚才驶到离奥尔贡不远的三叉路口——第一条通向尼姆,第二条通向卡尔庞特拉,第三条通往阿维尼翁——时,车夫曾勒住马匹,回头问道:
“两位公民,走阿维尼翁还是走卡尔庞特拉?”
“这两条路走哪条近些?”两个旅客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问,语气生硬刺耳,这个人看起来虽然要见老几个月,但几乎还不到三十岁。
“哦!公民,阿维尼翁大路至少要近一法里③半。”
①维拉尔斯(一六五三——一七三四):法国元帅。
②德南:法国诺尔省城市。一七一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维拉尔斯在此战胜奥地利-荷兰联军。
③一法里约合四公里。
“那么,我们走阿维尼翁大路。”他回答说。
于是马车又奔驶起来,这种速度表明被车夫称作“公民”——尽管当时在谈话中已经开始重新称呼“先生”了——的两位旅客至少付了三十苏的小费。
这种决不浪费时间的愿望在进入客店时也表现出来了。
在客店里和在大路上一样,总是那位年纪大的旅客开口。他问他们是不是可以立即用餐,问话的语气说明他准备不计较饭菜好坏,只要马上能吃就行。
“公民,”听到马车声手里拿着餐巾奔出来迎接的客店老板回答说,“你们马上就可以在你们的房间里得到称心的伺候,不过,如果我冒昧地向你们提出一个建议……”
他有点犹豫不决。
“喂,说吧!说吧!”旅客中较年轻的一个说,他这是第一次开口。
“是这么回事,就在大餐桌上用餐,就像那位旅客一样,他的马车已经套好,等在那儿;大餐桌上的饭菜美味可口,而且已经安排好了。”
客店老板一面说一面指指一辆套着两匹马,车厢里看上去非常舒适的马车;两匹马的马蹄在敲击地面,车夫安安静静地靠在窗边喝一瓶卡奥尔葡萄酒。
客店老板的对话者听到这个建议后先是摇了摇头;可是在稍加思索以后,那位较年长的旅客似乎又想到了他原先的决心,做了一个征求他同伴意见的姿势。
他同伴回了他一个眼色,意思是,“您很清楚我都听您的。”
“那么,好吧,”那个似乎是作主的人说,“我们就在大餐桌上用餐。”
随后,他回头向除下帽子在等候他吩咐的车夫说:
“最迟半个小时,把马套上马车!
在客店老板的指引下,这两个旅客走进了餐厅,年长者走在前面,另一个跟随在后。
大餐桌上来了新客时一般会引起什么反应,大家都很清楚。所有人的眼睛都转过来看着这两位新来乍到的人,原来似乎相当热烈的谈话一下子冷落下来了。
用餐者包括客店里的一些住客,等在门口套好马的那辆马车的旅客,一个暂时到阿维尼翁来小住的波尔多葡萄酒商人——他在阿维尼翁逗留的原因我们下面再谈——,还有好几个乘马赛到里昂的公共马车的旅客。
新来的人向大餐桌上的人微微点头致意,在桌子的一端坐下,和其他用餐者相隔三四副餐具的距离。
这种莫测高深的贵族气派使别人对他们的好奇心更加强烈;而且,大家觉得他们面对的一定是一些非常高贵的人物,虽然他们的衣着极为简朴。
他们两个都穿着套裤和翻口长靴,带燕尾的上装,旅行大氅和阔边帽子;这种穿着和当时所有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们梳得平平的长发和像军人一样紧紧地系在脖子上的黑领带却和巴黎的、甚至外省的时髦青年迥然不同。
当时那些花花公子——指那些衣着时髦的年轻人——都是脑门上两个蓬松的狗耳式发团,脑后翘起一个发髻,一条大领带,飘动的两端盖住了下巴颊儿。
有些人标新立异,甚至到了擦粉的地步。
至于这两个年轻人的形象,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
年长的一个,我们已经讲过了,大约三十岁左右;我们还好几次注意到,两个人由他作主,他的声音,尽管语调非常亲切,还是能听出有惯于发号施令的口吻;他一头长长的黑发,在头顶分开,平平地沿着脑门一直垂到肩膀上。他的脸色棕黄,像一个刚从南方地区旅行回来的人,他的嘴唇很薄,鼻子笔挺,牙齿雪白,鹰隼般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但丁笔下的恺撤一样。
他的身材不高,双手娇嫩,两脚纤细优美;从他的行动举止中可以看出有点儿拘束,说明他一点也不习惯他眼下穿的这套服装。在他讲话的时候,如果他当时不是置身在罗讷河边,而是在卢瓦尔河边,那么他的对话者也许会注意到他的发音有点儿意大利声调。
他的同伴似乎要比他小三、四岁。
那是一个脸色红润的英俊青年,金黄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眼睛,鼻子挺直,下巴线条坚韧,可是儿乎还没有长胡子。他也许比他的同伴高二寸;而且,虽然他的身材略为高了些,他的整体极为匀称,行动极为灵活,使人能猜想出,如果他不是勇武过人的话,至少也身手矫捷,不同常人。
虽说他和他棕黄脸色的同伴穿着相同,平等相待,可是似乎总显得对他同伴彬彬有礼;这种尊敬态度不能说出自于年龄关系,那么肯定是由于社会地位不同。此外,他称他的同伴为公民,而他的同伴只叫他的名字罗朗。
我们以上这些解释,是为了使读者更熟悉我们的故事,也许大餐桌上的就餐者并不完全清楚;因为,他们对新来者注视片刻以后,眼光便移了开去,被暂时打断的谈话又重新开始。
必须承认,他们的谈话,正围绕着一个对旅客来说更为有趣的主题:讲的是拦劫一辆装载着六万法郎政府公款的公共马车的事件,这个事件发生在昨天,地点在马赛-阿维尼翁公路上的朗培斯克和皇家桥之间。
这两个年轻人一听到这个事件,便饶有兴味地倾听起来。
这件事就发生在他们刚才经过的公路上,讲话人是这次公路拦劫事件的主要目击者。
他就是波尔多的葡萄酒商人。
对这件事的细节最最好奇的人是那些刚刚到达,马上又要动身的公共马车上的旅客,其他就餐者,当地人,对这类灾难似乎很熟悉,他们用不到打听,自己也在提供细节。
“那么,公民,”一个胖子说,身旁紧挨着一个吓慌了的高个儿干瘪女人,“您说,这次抢劫就发生在我们刚才经过的那条公路上?……”
“是的,公民,在朗培斯克和皇家桥之间。您有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地方,公路往上伸去,在两个小山岗之间变得很窄?那儿有很多岩石。”
“对,对,我的朋友,”那个女人紧紧抓住她丈夫的胳膊说,“我曾经注意过;我甚至还说过,你大概还记得起来:‘这个地方真吓人,我宁愿在白天经过这里,真不想在夜里经过这里。’”
“哦,太太!”一个年轻人说,他的讲话故意带着当时风行的那种小舌颤音,他仿佛经常左右着大餐桌上的讲话内容,“您知道,对耶户一帮子来说,是不分昼夜的。”
“什么,公民!”那个越来越恐慌的太太问道,“您是在大白天被扣留的吗?”
“在大白天,女公民,上午十点钟。”
“他们有多少人?”那位胖先生问。
“有四个,公民。”
“他们埋伏在大路旁吗?”
“不;他们是骑着马来的,全身武装,戴着面具。”
“这是他们的习惯,”大餐桌上的常客说道,“他们是不是说:‘你们别抵抗,你们不会受到任何损害,我们要的只是政府的钱。’”
“一字不错,公民。”
“随后,”这位好像对情况极为了解的人接着说,“其中两个下了马,把马缰绳扔给他们的同伴,并命令押车把钱交给他们。”
“公民,”听得出神的胖子说,“您讲的这些事就好比您是亲眼目睹的一样。”
“阁下也许当时也在场,”一个不太相信的旅客半开玩笑似地说。
“公民,我不知道,您这样说是不是想取笑我,”那个殷勤地来帮助叙述者的年轻人毫无顾忌地说,“可是我的政治观点却使我并不拿您这种怀疑看作是侮辱。即使我不幸是那些被抢劫的人,或者我有幸是那些进行抢劫的人,不论哪种情况,我都会同样坦率地这样说,可是,昨天上午十点钟,就在他们离这儿四法里地方扣留公共马车的时候,我正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上安安静静地吃我的早饭。看,坐在我左右两旁的两位先生,我昨天也就是坐在他们中间的。”
“那么,”刚才入席的两位旅客中较年轻的,他的同伴称他为罗朗的说,“那么,在你们的公共马车里有多少人?”
“等等;我相信我们有……是的,是这样,我们一共有七个男人和三个女人。”
“七个男人,不包括车夫?”罗朗说。
“当然罗。”
“那么,你们七个男人却让四个强盗给抢了?我祝贺你们,先生们!”
“我们知道我们是在跟谁打交道,”酒商回答说,“我们是决不会抵抗的。”
“什么!”年轻人抢着说,“你们是在和谁打交道?可是我觉得你们似乎是在与一些拦路贼,一些强盗打交道!”
“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是通名报姓的。”
“他们是通名报姓的?”
“他们说:‘先生们,你们用不到抵抗,夫人们,你们别怕;我们不是强盗,我们是耶户一帮子’”
“是的,”大餐桌上的年轻人说,“他们预先声明一下,以免误会,这是他们的习惯。”
“啊,是这样!”罗朗说,“这个耶户是什么样的人?啊,他的那一帮子多么讲礼貌?耶户是他们的队长吗?”
“先生,”一个穿着一套有点儿世俗修士味的服装的男人说,他不但像是大餐桌上的常客,而且仿佛对大家正在讨论其价值的可尊敬的团体的秘密极为了解,“如果您对《圣经》更加熟悉一些的话,您也许会知道耶户在二千六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因此,他不可能今天在大路上拦劫公共马车。”
“神父先生,”罗朗回答,他认出了这个人是个教会人士,“虽然您讲话时声音有点儿酸溜溜,您似乎很有学问,请允许一个可怜的土包子向您请教一些关于这个已经去世了二千六百年的耶户的具体情况,直到今天,竟然还有些人在使用他的名字。”
“耶户!”教会人士还是用挖苦的声音回答说,“耶户是一个以色列国王,是以利沙授命的,条件是要他惩罚亚哈和耶洗别①一家的罪恶,杀死所有巴力②的教士。”
“神父先生,”年轻人笑着回答说,“谢谢您的解释,我毫不怀疑您讲的完全正确,尤其是非常有学问;可是,我不得不向您承认,听了您的解释,我还是莫名其妙。”
“什么,公民,”大餐桌上那位常客说,“您不懂得耶户就是路易十八陛下,他被授命来惩罚革命的罪行,并杀死所有的巴力的教士,也就是所有那些曾经参加过那个七年以来被称作革命的丑恶的勾当的人?”
“我当然懂!”年轻人说,“可是在耶户一帮子要对付的人中间,是不是包括那些在法国边境上击退外国军队的勇敢的士兵,和那些指挥过在蒂罗尔③、桑勃尔和默兹流域④,以及在意大利的军队的英勇的将军们?”
“当然包括在内,而且是首先要对付的!”
年轻人眼里闪出一种光芒,鼻孔膨胀,嘴唇抿紧。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可是他的同伴扯了扯他的衣服,要他重新坐下去,一面使了个眼色,便使他把话咽了下去。
随后,这位刚才显示过他的权威的人第一次在餐桌上发言了。
①耶洗别:以色列王亚哈的妻子,以残忍、无耻、放荡著称,她派人杀死拿伯,夺取拿伯的葡萄园。最后被耶户从窗户扔出去摔死。
②巴力;迦南宗教的丰产神。
③蒂罗尔:奥地利和意大利之间的一个地区。
④桑勃尔和默兹流域:桑勃尔河和狱兹河流经法国和比利时的区域。
“公民,”他对大餐桌上的年轻人说,“请原谅两个刚从世界尽头来到的旅客,就好比从美洲或者从印度来的一样,他们离开法国已经两年了,他们对这儿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非常想知道些情况。”
“啊,是这样,”年轻人回答说,“这太应该了,公民;请问吧,我来回答您。”
“好吧,”棕黄脸色,目光炯炯,平直的黑发,花岗岩般肤色的年轻人接着说,“现在我知道耶户是什么人,他那一帮子是为什么组织起来的了,我还想知道他那一伙人抢钱干什么用。”
“啊,我的天主!这很简单,公民;这当然关系到波旁王朝复辟的事情,您不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棕黄脸色的年轻人说,他尽量想使他的声调显得更认真一些,“我已经跟您讲过了,我是从世界的尽头来的。”
“什么!您连这也不知道?是这样,六个月以后,这件事就要成功了。”
“真的吗?”
“就像我有幸和您说的一样,公民。”
两个军人风度的年轻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和一个微笑,尽管那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似乎很不耐烦。
他们的对话者接着说:
“如果可以把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阴谋叫做谋反的话,里昂①就是谋反的司令部;用临时政府的名称也许更为妥当。”
“那么,公民,”棕黄面色的年轻人带着一种不无取笑意味的礼貌说,“我们就来谈谈临时政府。”
“这个临时政府有它的参谋部,也许有……可是它的军队……”
“它的军队,我再说一遍。”
①里昂:法国东南部大城市。在索恩河同罗讷河汇合处。
“它的军队在哪儿?”
“在奥凡涅山区①正在组织一支军队,由德·夏尔东先生指挥,在汝拉山区②,由戴索内先生指挥;最后,还有第三支,眼下正非常出色地在旺代省执行任务,他们的指挥官是埃斯卡尔布维尔,阿希尔·勒勃隆和卡杜达尔③。”
“说真的,公民,您告诉了我这么许多消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还以为波旁分子安分守己地在过流亡生活;我还以为警察局已经消灭了大城市里的保皇派临时委员会和大路上的强盗。最后,我还以为奥什④将军已经完全平定了旺代。”
听到这个回答的年轻人哈哈大笑。
“您是从哪儿来的?”他大声说道,“您是从哪儿来的?”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公民,是从世界的尽头来的。”
“可以看得出来。”
随后,他接下去说:
“那么,您懂得,波旁分子并不富有;那些流亡分子,他们的财产已经被拍卖,都已经破产了;要组织两支军队,维持一支军队,没有钱是办不到的。他们感到很困难,只有共和国可以替它的敌人付军饷,可是共和国方面也许不可能同意这样做。于是,他们不想和共和国进行这种困难重重的谈判,认为与其向它讨钱,还不如自己伸手拿更爽快些。”
“啊,我总算懂了。”
“那太好了。”
“耶户一帮子是共和国和反革命之间的中间人,保皇分子将领的收税官。”
①奥凡涅山区:在法国中部。
②汝拉山区:在法国和瑞士边境.
③卡杜达尔(一七七一——一八0四):法保皇派密谋分子。曾参加旺代战争,为朱安党首领。曾两次组织谋害拿破仑未果。后被捕斩首。
④奥什(一七六八——一七九七):法国将军。曾任陆军部长。
“是的,这就不能算是抢劫了,这是一次军事行动,一次正规的武装行动。”
“对啊,公民,您懂了,现在,关于这一点,您和我们同样都很清楚了。”
“可是,”波尔多的葡萄酒商畏畏缩缩地插嘴说,“如果耶户一帮子这几位先生——请注意,我并不是说他们的坏话——,如果耶户一帮子这几位先生要的只是政府的钱……”
“只要政府的钱,不要别人的;他们从未抢过任何个人的钱。”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那么昨天,他们拿走政府的钱的时候;还带走了一袋属于我个人的钱,一共是二百个金路易①。”
“我亲爱的先生,”大餐桌上的年轻人说,“我已经对您说过了,这里面出了差错,就像我的名字叫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②一样真实,这笔钱早晚会还给你的。”
葡萄酒商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就像一个尽管得到了别人的保证,心里还有些不踏实的人一样。
可是,就在此刻,仿佛这个年轻贵族——刚才他说出了他的名字,暴露了他的社会地位——所作的保证引起了他所保证的人的关心,有一匹马来到了客店门前,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餐厅的门开了,一个全身武装的蒙面人出现在门口。
“先生们,”他在由于他的出现而引起的一片寂静中说道,“你们中间有没有一位名叫让·比科的人,他是昨天在朗培斯克和皇家桥之间被拦劫的公共马车上的一位旅客?”
“有,”葡萄酒商人吃惊地说。
“是您吗?”蒙面人问。
①金路易:每个值二十法郎的金币。
②这个名字中有表示贵族标志的“德”。
“是我。”
“您有没有被拿走什么东西?”
“有,我有一袋托付给车夫的钱被拿走了,里面有二百个金路易。”
“而且我还应该说,”大餐桌上的年轻贵族说,“这位先生刚才正在讲这件事,还认为这笔钱已经损失了。”
“先生错了,”神秘的蒙面人说,“我们和政府作战,而不是和个人作战;我们是游击队,不是强盗。这儿是您的二百个金路易,先生;如果以后再发生同样的错误,您可以要求索回,以摩冈的名义提出要求。”
讲完这些话,蒙面人把一袋金币放在葡萄酒商右边的桌子上,向大餐桌上的就餐者彬彬有礼地一鞠躬,随后退出去了。在场的人有几个吓得心卜卜跳,有几个被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