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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热洛纳子爵》第九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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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弟妒忌白金汉公爵

正当拉乌尔陪着拉费尔伯爵前往巴黎的时候,王宫里恰巧在上演一出莫里哀称之为喜剧的好戏。

这是婚后的第四天,王太弟急急忙忙用过早餐,撅起嘴,锁着眉,走进候见厅。

早餐吃得并不愉快。王太弟夫人在自己的内室用餐。

王太弟是跟两个人在一起用餐的。

陪他用餐的也只是洛林骑士和马尼康两个,这顿早餐吃了三刻钟光景,谁也没有开口讲过半句话。

马尼康不象洛林骑士那样对亲王殿下的内心世界了解得那么透彻,他想从亲王的神色中探出使他情绪不好的原因,但是白费力气。

洛林骑士可不用揣度,因为他什么都清楚,别人越是苦闷烦恼,他越是食欲大增,他异乎寻常地在狼吞虎咽,同时拿王太弟的闷闷不乐和马尼康的迷惑不解来取乐。

他看来兴致很高,在那儿不停嘴地大吃大喝,王太弟却象热锅上的蚂蚁,极不耐烦,一心只想早点离开餐桌。

有时候,王太弟会后悔不该让洛林骑士占上风爬到自己头上,不该怂恿他在自己面前可免去一切礼节。

这时候,王太弟正陷于这样一种心情。只是,因为他惧怕洛林骑士的程度不亚干喜爱,因而只好把满腔怒火埋藏在心底。

王太弟不时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然后又垂下眼睑盯着洛林骑士猛烈进攻的那盘肉糜。临了,仍然不敢冒失流露他的愤怒,只好表演连阿尔勒甘①看了也要甘拜下风的哑剧。

最后,王太弟实在熬不住了,在吃甜食时,他佛然不悦地站起身来,象我们说过的那样,让洛林骑士随心所欲地吃完他的早餐。

看见王太弟站起身来,马尼康也连忙跟着站起,手里还拿着餐巾。

王太弟连奔带跑似的走向候见厅,碰到一个掌门官,就低声吩咐了几句。

然后,他又转回来,为了避免经过餐厅,一连穿过好几间房,想到祈祷室去找太后,他知道这个时候太后多半会在那里。

这大约是上午十点钟。

王太弟进屋时,奥地利安娜正在写字。

太后很宠爱这个儿子,他人品好,性情温和。

说实在的,王太弟比国王更富干感情,也就是说更女人气。

他之所以得到母亲的疼爱,是因为他纤弱细腻,多愁善感,容易讨妇女喜欢;奥地利安娜一心想要个女儿,因此,她对这个钟爱的儿子就象看待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样关心他,悬念他,抚慰他。

因而,每当王太弟到他母亲那儿,总忘不了要赞美太后那双手,对她的化妆品提些建议,教给她一些炼香膏的秘诀,而太后对此也是很讲究的,随后,他又带着迷人的稚气,吻母亲的眼睛,经常送一些糖果给太后,或向太后介绍一些新颖的服装式样。

奥地利安娜疼爱国王,说得确切些是爱她长子拥有的王权,对她来说,路易十四代表着正统的神圣权利;奥地利安娜与国王之间是母后与君王的关系;与菲力浦之间才纯属母与子的关系。

①阿尔勒甘:见第553页注。

后者也知道,所有的庇护所,要算母亲的怀抱最温存、最可靠。

在小时候,每当生活中掀起风暴,他和哥哥之间发生争吵时,他总是逃到母亲怀里去躲避;常常因为打了哥哥一拳,构成他犯有亵渎君王罪;或是在国王和他的桀骜不驯的臣民都穿着睡袍,把床当战场,叫随身男仆拉波尔特做仲裁人,拳打脚踢地开战过后,菲力浦即便是个战胜者,可仍对自己的胜利惶恐不安,只好躲到母亲那里去求援;要不,至少也要得到宽恕的保证才能安心,而路易十四往往不会轻易饶恕他的,并且要过一段时间才肯同意。

安娜惯于用息事宁人的办法来进行干预,她成功地斡旋了儿子之间的纷争,同时也从中了解到他们的全部秘密。

国王对母亲偏爱弟弟多少有些妒忌,感到应该对奥地利安娜表现得比他固有的性格更顺从、更体贴些。

奥地利安娜也采取这样的策略,尤其在对待年轻的王后方面。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近乎专横地控制着王室,同时也策划了种种计谋,以便用同样的专制主义来治理次子的王府。

每当奥地利安娜看到有人哭丧着脸走进她的内室,不是脸色煞白就是眼睛通红,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最懦弱的人或者最倔强的人前来请求援助时,她会感到十分自负。

我们说过,当王太弟跨进太后的祈祷室时,太后正在写字,见王太弟脸色既不煞白,眼睛也不通红,只是惶惑不安,郁郁寡欢,有点愤愤然的样子。

他心不在焉地吻了母亲的手,接着,在没有得到母亲的准许就坐了下来。

在奥地利安娜的宫廷中,礼节规矩很严,如果有谁忽视这些规矩,就被看作是失魂落魄的信号,尤其发生在这个一向拘泥于礼节的菲力浦身上。

如果他这样不注意遵守礼节的话,那就说明一定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出了什么事,菲力浦?”奥地利安娜转过身来问儿子。

“噢!夫人,事情很多,”亲王带着忧郁的神色喃喃地说。

“您看来象个忙人,”太后把笔放回文具盒里,说。

菲力浦愁眉深锁,不言不语。

“在您脑子里那很多事情中,”奥地利安娜说,“该有一件使您特别烦心吧?”

“是的,夫人,确实有一件使我特别烦心。”

“噢!什么事?告诉我。”

菲力浦张着嘴,似乎在给脑子里所有的烦恼找一个出口,而这些烦恼也象是在等待时机喷出来似的。

可是他又沉默了,把满腔的忧伤凝成一声长叹。

“唉!菲力浦,您坚强一点,”太后说,“一个人如果有什么要埋怨,一般说来都和某一个人有关,我说得可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

“那么您说谁呢?说吧,简短一些!”

“说实话,夫人,我要说的这件事请您一定要保守秘密。”

“噢!我的天主!”

“因为牵涉到一个女人……”

“噢!您说的是公主?”太后带着强烈的好奇心问。

“您怎么说,公主?”

“总而言之,是您的妻子。”

“是的,正是她。”

“那好!如果您想谈的是公主,我的儿,您就不必犹豫不决了。我是您的母亲,对我来说,公主只不过是个外人。然而,因为她是我的儿媳妇,您放心,我会感兴趣的,即使是为了您的缘故我也愿意听您讲。”

“我想,应该由您说,夫人,”菲力浦说,“请您告诉我,难道您没看出些什么来吗?”

“看出些什么,菲力浦?您的话儿含糊得怕人……看出些什么,您说的看出些什么,是什么意思?”

“当然罗,公主很漂亮。”

“那还用说。”

“可也算不上是绝世的美人。”

“算不上,可是随着年华的增长,她会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您一定发现近几年来,她已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会越长越美。现在她只不过十六岁。我十五岁时也一样,很瘦弱;不过即使象她现在的模样也已经算是够美的了。”

“所以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那是不用说的,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会引起人们注意,更何况是公主。”

“我想,她受过很好的教育,不是吗,夫人?”

“她母亲昂利埃特夫人,是个冷漠的女人,有点自命不凡,但她有高尚的情操。年轻公主的教育可能被忽视,可她的本性,我想还是好的,至少这是我在她旅居法国时对她的看法,自从她回到英国后,我就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了。”

“您这是指什么?”

“噢!我的天,我是说有些人天性轻率,容易被荣华富贵所迷惑。”

“是呀,夫人,您说到点子上了,实话告诉您,我看公主就是有点轻佻。”

“我们不要言过其实,菲力浦,公主又聪明又机灵,难免也跟别的少女一样,喜欢打情骂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孩子,在上层和有地位的人物中,有这种缺点倒反而对宫廷有利。一个公主带点风情常常会使宫廷增光添彩,她的一笑能激起奢华,唤起情趣,甚至鼓起勇气,对满朝臣子来说也一样,他们会为有位漂亮妻子的亲王而战斗得更出色。”

“太感谢您了,夫人,”菲力浦带点情绪地说,“您确实给我描绘了一幅令人十分不安的画面,我的母亲。”

“您指的是哪一方面?”太后故意装着不懂的样子问。

“您知道,夫人,”菲力浦哭丧着脸说,“您可知道我的婚事多么勉强。”

“唷,这一回,可是您令我不安了。难道您掌握了足以指责公主的重大事件了吗?”

“我没有说重大事件。”

“既然这样,那么,您就不要愁眉苦脸的。如果您在宫里也摆出这副样子,可就要当心,人家会把您当作是个极其不幸的丈夫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菲力浦回答说,“作为一个丈夫,我全然是不满意的,而且我也乐于让人家知道。”

“菲力浦!菲力浦!”

“我发誓!夫人,我要坦率地告诉您,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您这是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说真的,我的妻子看来并不属于我,她常常借各种理由避开我。早上,不是探亲访友就是写信梳妆;晚上,又是跳舞会、音乐会的。”

“您准是妒忌了,菲力浦。”

“我妒忌,天主保佑!让别人去扮演妒忌的傻丈夫吧,我可不会。但是我恼火。”

“菲力浦,看,您责怪您妻子的全然是无聊,那是因为您找不出更重大……”

“请听我说,尽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错,一个做妻子的也有许多叫人不放心的地方;某些经常的社交活动,某些惹少妇喜欢的爱好,这种种都足以使那些即便妒忌心不强的丈夫失去理智。”

“噢!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讲到点子上来了;您提到经常的社交,某些爱好,那很好!一个钟头前,我们都在旁敲侧击,直到最后才算扯到正题上来了。”

“噢!是的……”

“这可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呵,那么说,可能公主在这些地方有失检点?”

“正是这样。”

“怎么?您妻子结婚才四天就另有所欢,爱别人胜过爱您,并经常和别人来去?要留神,菲力浦,您过分强调了她的缺点,您越想证明什么,越是什么也证明不了。”

亲王被母亲的严肃态度惊呆了,想回答什么,但只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看,您要缩回去啦,”奥地利安娜说,“我喜欢这样,说明您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不!”菲力浦嚷道,“不,我不缩回去,我拿证明给您看。我不是说过爱好和社交活动吗?那好,请您听着。”

奥地利安娜怀着喜欢听说长道短的心情,很感兴趣地听他说,即便最好的女人,最善良的母亲,哪怕是王后,总也难免会牵涉到细小的家庭纠纷中去。

“好,”菲力浦说,“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妻子为什么把一个英国朝臣留在她身边?请您回答。”

菲力浦说完,抱着双臂,望了母亲一眼,仿佛很有把握地认为他母亲无言可答似的。

“可是,”奥地利安娜回答说,“这很简单,因为英国人是她的同胞,他们为了护送她到法国,花了大量金钱;再说,把那几位在需要献身时,在需要作出重大牺牲时也从不却步的英国贵族突然打发走是不礼貌的,当然也是不策略的。”

“噢!我的母亲,这确实是个出奇的牺牲,抛弃一个贫穷的国度,来到一个美丽的国家,在这个国家花一个埃居比在别的国家花四个埃居还能产生更大的效果!好一个献身,真是天晓得,难道献身就是长途跋涉,走上成百里路为了伴随一个自己爱上的女人?”

“您说爱上,菲力浦!想想您是怎么说的?”

“当然是爱上!”

“谁爱上公主了?”

“那个漂亮的白金汉公爵……说不定您也在为这个家伙辩护哩,我的母亲?”

红云飞上奥地利安娜的脸颊,她淡淡一笑。白金汉公爵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勾起了她多么甜蜜、多么忧郁的回忆。

“白金汉公爵!”她喃喃地说。

“是呀,是个放荡子,正如我爷爷亨利四世说的那样。”

“白金汉家族的人全都是正直、勇敢的,”奥地利安娜鼓足勇气说。

“好呀,您看,我自己的母亲也站在我妻子的风流情夫一边来反对我了!”菲力浦大叫大喊地说。他那脆弱的肌体经不住怒火中烧,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

“菲力浦!我的儿啊!”奥地利安娜大声说,“这些话不该出自您的口。您的妻子没有什么情夫,再说,即便有的话,也决不会是白金汉公爵;我再重复一遍,这个家族的人全都是正直、庄重的,殷切好客的准则对他们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噢!夫人!”菲力浦叫着说,“白金汉先生是个英国人,您倒是说说看,一个英国人是不是应该非常认真地尊重法国亲王的权利?”

安娜的脸又一次一直红到鬓发边,她转向一边,装作从文具盒中拿出羽笔来的样子,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脸红,不好意思让儿子看见。

“说真的,菲力浦,看来您想找一些措词来为难我,您的气恼使您丧失了理智,同时也叫我恐慌,看,您应该好好地考虑一下!”

“不需要考虑,夫人,都是我亲眼目睹的。”

“噢!您看见什么来着?”

“我看见白金汉先生一步也不离开我妻子。他擅自送礼物给她,而她竟好意思接受。昨天,她还说起紫罗兰小香囊。这,您是知道的夫人,您曾经一再向我们法国的香料制造商提起过要做紫罗兰小香囊,一直都没有做成功。我看我们法国香料制造商是炼不出这种香料的。可就是公爵身上佩了一只紫罗兰小香囊。因此,我可以肯定,我妻子的那一只小香囊一定就是他送的。”

“真是,先生,”奥地利安娜说,“我看您是把金字塔建在针尖上了,得小心啊!请问,一个人给他的女同胞一种新制作香精的处方有什么不妥的?我跟您说,您的这些古怪念头使我痛苦地想起您父亲,他就是经常那样很不公正地折磨我的。”

“白金汉先生的父亲恐怕比他儿子小心谨慎得多,也更尊重别人的权利,”菲力浦冒失地说,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这番话多么猛烈地刺伤了母亲的心。

太后的脸色顿时煞白,神经质地把手按在胸前,可是,她立刻就恢复了镇静。

“我想,”她说,“您到这儿来找我,总怀着某种目的吧?”

“当然有目的。”

“那么,您就说吧。”

“夫人,我到这儿来找您,是想痛痛快快地埋怨一通,同时还想告诉您我再也不能容忍白金汉先生的所作所为了。”

“您说,您再也不能容忍了?”

“是的。”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向国王指控。”

“您希望得到国王怎么样的回答?”

“好吧,”王太弟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这跟他平时那温文尔雅的态度形成了不同寻常的对比,“那也好,我自己去解决。”

“您说的自己去解决是什么意思?”奥地利安娜不无惊慌地问。

“我要白金汉先生离开公主,我要把他驱逐出境,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您什么也不能让他知道,菲力浦,”太后说,“如果您持这样的态度,把我们殷勤好客的传统糟蹋到如此程度,那我只好借助国王的尊严来对付您了。”

“您是想威胁我,母亲!”菲力浦流着泪嚷道,“找受尽委屈,您还忍心威胁我?”

“不,不是我威胁您,我只是想把您的怒火压下去,我对您说,采取这样严酷的手段,甚至不礼貌的措施去对付白金汉先生或其他英国人,那就是把法国和英国引向极其可悲的不和状态,您说,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亲王,一个法国国王的亲兄弟,竟然不懂得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如何去掩盖耻辱,哪怕这种耻辱事实上的确存在。”

菲力浦做了个手势。

“再说,”太后接着说,“您说的这种耻辱既是不真实的,也是不可能的,这只不过是叫人笑话的妒忌而已。”

“夫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就算您知道,我还是奉劝您耐心点。”

“我忍无可忍了,夫人。”

太后冷冰冰地、仪态庄严地站起身来。

“那么您说说,您到底要怎样。”

“我什么也不要,夫人,我只是表明我的愿望。如果白金汉先生不自动离开,我就禁止他进入我的寓所。”

“这个问题要向国王陛下请示,”奥地利安娜情绪激动、声音颤抖地说。

“可是,夫人,”菲力浦拍着手嚷起来,“我是以您的儿子的身分在跟您说话,您就应该作为我的母亲,而不应该象个王后那样,白金汉先生和我之间的问题很简单,只消几分钟的交谈就可以解决。”

“我就是不允许你们这样的交谈,先生,”太后恢复了她的尊严,说,“因为犯不着这样做。”

“既然这样,我就不出面好了,但是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公主。”

“噢!”奥地利安娜带着追怀往昔激起的哀愁说,“千万不要对妻子这样专横,我的儿子,被压服的女子并不总是心服的。”

“那么您说我该怎么办……?我只好去请教我的朋友们了。”

“是呀,去请教您那些假心假意的顾问,您的洛林骑士呀,您的德·瓦尔德呀……还是把这件事委托我来办吧,菲力浦;您不是想要白金汉公爵走吗?”

“走得越早越好,夫人。”

“那好,我的孩子,去把公爵请到我这儿来。您要笑脸相迎。不要告诉您妻子,也不要告诉国王或其他人。不要听别人的七嘴八舌,只管听我的好了,唉!一个家庭被那些乱出主意的人弄得一团糟的情况我可见得多了。”

“我听您的话,我的母亲。”

“到头来您一是会感到满意的,菲利浦。去把公爵找来吧。”

“噢!这并不困难。”

“您想这时候他会在哪里呢?”

“我的天!准在公主门口,他在那里等公主起床,这是毫无疑问的。”

“好,”奥地利安娜平静地说,“去告诉公爵请他到我这里来一下,说我想见他。”

菲力浦吻了吻母亲的手,去找白金汉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