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莫特夫人的每个主意都失算了,而卡格里奥斯特罗却料事如神,毫无差错。
刚到巴士底狱,他就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公开推翻封建王朝的借口。多年来,他用天启论和玄学,一直在暗中挖着这个王朝的墙基。
他坚信自己是不会被人抓到辫子的,并且又是作为最符合他心愿的结案方式的受害者的面貌出现的,因此他就有条件向大家虔诚地遵守自己的诺言。
他在伦敦就为一封著名的信件准备了材料,在我们谈及的这个事件一个月以后公布于世的这封信是对古老的巴士底狱围墙的第一次冲击,是革命的第一次示威,是1789年7月14日革命①的第一次物质上的准备。
在这封信中,卡格里奥斯特罗攻击了国王、王后、红衣主教和公开的投机分子之后,又攻击了专制内阁的倾向——布勒特叶先生。我们的旧制度的掘墓人是这样说的:
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说过之后,我得毫无顾忌地再重复说一次,没有一桩罪行不是可以用在巴士底狱坐六个月的牢来抵偿的。有人问我,有朝一日,我是否会回法国,我坚定地回答说:何时巴士底狱成了公众散步的场所,何时我就回来。这是上帝的意志!你们,法国人,你们有肥沃的土地,温和的气候,善良的心,乐天的性格,聪明才智和一切天赋的恩宠,你们使自己幸福的条件,应有尽有,你们比谁都会寻欢作乐,在其它领域也是举世无双。我的好朋友们,你们除了一点以外,什么也不缺了:这就是即使你们是无可指摘的,你们也不能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的床上。
卡格里奥斯特罗对奥利瓦也是信守诺言。反过来,奥利瓦对他也是忠心耿耿。有损她保护人的话,她是一句不说的。她的可致人于死地的供词只是针对拉莫特夫人的,她以明确的、令人信服的方式,谈到了她参加那神秘的幽会是无辜的,按她的说法,别人指定她会见的那个人是叫什么路易的,是一个她素不相识的贵族。
在在押人受审的这段时间,奥利瓦没有再看见过她亲爱的博西尔,然而,她没有完全被他抛弃,而且,我们将会看见,她的情人思念她的程度,正如蒂东在梦中说:“啊!假如我能看见一个小阿斯加涅②在我的膝下戏耍,那该多好哇!”时所想往的一般。
1786年5月的一天,在圣·安托万街的圣·保罗门的台阶上,有一个男人混在贫苦的人群中等着。他气喘吁吁,忐忑不安,眼睛始终盯着巴士底狱的方向看。
一个长着长胡须的男人走到他的面前,他是卡格里奥斯特罗的一个法国仆人,也是巴尔萨摩安排在圣·克洛德街上的旧房子里、在他秘密会见来宾时作为随身侍从的。
这个人制住了博西尔那烦躁不安的情绪,对他低声说:
“等一等,等一等,他们会来的。”
“啊!”正在着急的人大声说,“是您哪!”
仿佛“他们会来的”这句话还不能使他满足似的,那着急的人还是在神经质似的指手画脚,这时,德国人凑着他的耳朵说:
“博西尔先生,您在这儿大叫大嚷的,警察会看见我们的……我的主人答应给您通风报信,我这就告诉您。”
“说吧,说吧,我的朋友!”
“小声点儿。母亲和孩子身体都好。”
“啊!啊!”博西尔高兴得无以言状。大声说道,“她分娩了!她得救了!”
“是的,先生。我请您朝旁边挪几步。”
“生了一个女儿?”
“不是的,先生,一个男孩。”
“好极啦!哦!我的朋友,我是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请代我多谢您的主人;请您告诉他,我的生命,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好的,博西尔先生,好的,我看见他时,会向他说的。”
“我的朋友,为什么您刚才和我说……不管如何,先把这两个路易拿去吧。”
“先生,除了从我的主人那儿,我什么人的东西也不接受。”
“啊!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想冒犯您。”
“我也这么想,先生。但您刚才和我说……”
“啊!我问您,为什么刚才您大声说:他们就会来的?请说说,谁要来了?”
“我想说的是替奥利瓦小姐接生的巴士底狱的外科医生和助产士肖潘太太。”
“他们就要来这儿?为什么?”
“要替孩子洗礼。”
“我就要看见我的孩子了!”博西尔就象痉挛病人那样跳了起来大声说,“您是说,我待会儿就要看见奥利瓦的儿子了?……”
“待会儿,在这里,但我求求您,请克制点自己,否则,我想,混在这些要饭花子里的克罗斯纳先生的两三个探子就会发现您,并会猜测您和巴士底狱的犯人一直有什么联系。您这样毁了自己不说,还会连累我的主人。”
“啊!”博西尔带着宗教式的尊敬和感激的心情大声说,“我宁可死,也不会说出有损于我的救命恩人的一个字。假如需要,我能把自己憋死。我现在不说什么了。他们还不来!……”
“耐心点嘛!”
博西尔走近这个德国人。
“她在那儿还舒服吗?”他合着手问道。
“舒服极啦。”那人回答说,“啊,一辆出租马车来了。”
“对,对。”
“它停下来了。”
“里面有白衣服,有花边……”
“这是孩子的洗礼布。”
“我的天哪!”
说着,博西尔不得不依傍着一个柱子,使自己站稳。突然,他看见助产士、外科医生和一个狱卒从马车里走出来,他们是在这次会见中作为见证人的。
在这一行三人走过去时,乞丐骚动起来了,发出嗡嗡的乞讨声。
这时,怪事发生了,人们看见教父和教母一面用臂肘推撞着这些穷人,一面走,而另外一个陌生人却一面高兴地淌着眼泪,一面向他们分发着零钱和整个的埃居。
接着,这小小的队伍走进了教堂,博西尔跟着也走了进去,并随着教士和那些紧跟着进来看热闹的人一起到即将行洗礼的圣器室找一个好座位。
助产士和外科医生曾在同样的情况下多次请求教士守成他的圣职,所以神甫认识他们,并向他们微笑着点头致意。
博西尔也随着神甫点头、微笑。
这时,圣器室的门关上了,神甫手上拿着羽笔,开始在他的登记册上写下施行圣事的语句,正式登记入册。
当他问及到孩子的姓名时,外科医生回答说:
“是一个男孩,我知道的就这些。”
等他说完,笑声四起,在博西尔看来,这笑声不是很尊重人的。
“他总得有个名字,哪怕是一个神的名字。”神甫又说。
“是的,小姐想叫他杜山③。”
“这名字代表所有的神祇哪。”神甫接着说,由于自己玩文字游戏,忍不住笑了,并在圣器室里又引起了一阵大笑。
博西尔有点忍耐不住了,但德国人刚才一番理智的话还在他身上起着作用,他终究还是克制着。
“那好吧!”神甫说,“有这样一个名字,有所有的神作庇护人,父亲也可以免了。我们就写,今天,一个男性婴儿来到这里,昨天出生在巴士底狱,是尼科尔·奥利瓦·勒盖的儿子,……没有父亲。”
博西尔愤怒地窜到神甫身旁,使劲地抓住他的手腕,大声说道:
“杜山有一个父亲,正如他有一个母亲一样!他有一个好心的父亲,他决不否认和她的血统关系。我求求您,请您写上:杜山,昨天为尼科尔·奥利瓦·勒盖所生,是让·巴普蒂斯特·杜山·德·博西尔的儿子,他现在就在这儿。”
大家想象一下神甫、教父和教母的惊愕程度吧。羽笔从神甫的手上滑下来,孩子差一点儿从助产士的怀中掉下来。
博西尔把孩子接过来捧着,贪婪地吻着他,在可怜的婴儿的额上留下了第一次洗礼,这是仅次于上帝的、在这个世界上最神圣的洗礼,是父亲的眼泪组成的洗礼。
在场的人虽说已看惯了戏剧性的场面,并抱有在这个时代伏尔泰的信奉者所信仰的怀疑主义,但还是被感动了。只有神甫保持了冷静,对这个自称父亲的人颇具戒心。也可能要他重新改写登记卡,使他感到厌烦吧。
这时,博西尔看出了困难所在,他在圣水缸上搁了三个金路易,路易究竟比他的眼泪值钱,他的父亲的地位确定了,他的诚意得到了赞扬。
神甫致了意,捡起了七十二个利弗尔,把他刚才带着嘲笑在登记簿上写下的两句话删掉了。
“不过,先生,”他说,“由于巴士底狱的外科医生和肖潘夫人的话是正式声明,那么您就自己来写吧,并确认,您是自己宣称是这个孩子的父亲的。”
“我吗?”博西尔高兴极了,大声说,“我真想用我的血来写呢!”
说完,他兴致勃勃地抓起了羽笔。
“请注意,”狱卒居荣轻声对他说,他一直没忘了自己的角色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我想,我亲爱的先生,您的名字在某些地方可不佳,在公开的登记本上写上这个名字和日期怕有危险,因为日期同时表明您来到这儿的事实,并且证明了您和被告人之间的默契关系。”
“谢谢您的关照,朋友。”博西尔自豪地回答说,“我的名字代表一个正直的人,并且值我送给您两个路易;然而,要我不认我的老婆和孩子……”
“她是您的老婆?”外科医生大声问道。
“合法的老婆!”神甫大声说道。
“愿上帝让她自由吧。”博西尔说,高兴地颤栗着,“明天,尼科尔·勒盖就要叫博西尔,象她的儿子以及象我一样。”
“等等,您在冒险,”居荣坚持说,“我想有人在找您。”
“我是不会出卖您的。”外科医生说。
“我也不会。”助产士说。
“我也不会。”神甫说。
“假如有人出卖了我,”博西尔带着勇于牺牲的人激情的口吻继续说,“我宁愿去受车轮刑④,只要能得到认领我的儿子的安慰。”
“假如他上了车轮刑,”居荣先生低声对助产士说,他为自己能对答敏捷而沾沾自喜,“这肯定也不是因为他自称是小杜山的父亲的缘故。”
这句玩笑话把肖番太太逗笑了,其时,认领小博西尔的事已正式登记入册。
博西尔用冠冕堂皇的词藻写上了他的声明,就是略微啰嗦了一些,就象伪造者引以为荣的那些记叙功绩的文体。
他又读了一遍,点上标点,画上押,又叫在场的四个人画上押。
接着,等他读完,又复查过后,他拥抱了正式接受洗礼的儿子,在他的洗礼布下放了十几个路易,并在他的颈脖上挂上了一个戒指,这是给产妇的礼物。然后,他得意得就象赛诺封⑤在他那著名的大撤退时表现的那样,打开了圣器室的门。假如此时在警探中有一些不近人情的人要抓他的话,他决心正视现实,不象小人那样想法溜掉。
一群群乞丐并没有离开教堂。此时,博西尔假如能仔细地看看这一群群人的话,他可能会在他们中间认出那个和他打过交道的讲实惠的人,也就是让他倒霉的罪魁祸首,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博西尔又一次分发钱财,只听到一片此起彼落的“上帝保佑您!”的声声祈祷,接着,这位幸运的父亲表面上就象一个在堂区受到穷人尊敬、疼爱、祝福和抚慰的贵族那样,离开了圣·保罗教堂。
至于那些洗礼的见证人,他们也退了出去,回到了他们的马车上,一个个为这次意外的事件而喜气洋洋。
博西尔在圣·卡特琳文化街的街角上瞅着他们,看着他们登上马车,向他的儿子激情地飞了两三个吻。当马车在他的眼前消失,他感到心满意足之后,他想,他既不应该和上帝,也不应该和警署挑战,于是便回到了只有他本人、卡格里奥斯特罗和克罗斯纳先生晓得的安身之地。
这也就是说,克罗斯纳先生也一样,他对卡格里奥斯特罗言而有信,并没有派人去惊动博西尔。
当孩子到了巴士底狱,肖潘太太把这激动人心的经过告诉了奥利瓦时,她把戒指套在她的最粗的一只手指上,哭了起来,接着,她又抱吻了她的孩子。她想起了别人正在替孩子找一个乳母,便说:
“不,以前,卢梭先生的沉重——吉尔贝先生曾经说过:任何好母亲应该自己给孩子喂奶。我的孩子由我自己来喂,我至少要成为一个好母亲,永远是一个好母亲。”——
①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②蒂东,迦太基(公元前八世纪非洲北部的奴隶制国家)开国女王,曾与特洛伊英雄埃纳相爱。阿斯加涅是埃纳的儿子。这句话表示蒂东思子心切。
③杜山是法语toussaint的音译,意为天主教的诸圣瞻礼节。
④当时的一种酷刑,把犯人打断四肢置于车轮上任其死去。
⑤赛诺封(前427—前355),雅典将军,在一次大撤退中著名——